论《变色龙》的讽刺艺术
——基于文艺学方法的多维度分析
2013-12-12赵先栋
赵先栋
论《变色龙》的讽刺艺术
——基于文艺学方法的多维度分析
赵先栋
在《变色龙》这部经典短篇小说中,契诃夫展示了他精妙绝伦的讽刺艺术,采用多种文艺学方法对他的讽刺艺术展开分析有助于发掘作品的巨大价值。从社会历史法与传记法出发分析作品的讽刺对象,从接受美学与结构主义的方法出发分析作品的情节发展,从新批评的方法出发分析作品中的狗意象。这些分析展现了契诃夫讽刺艺术的多维度。
《变色龙》 讽刺 文艺学 分析
《变色龙》是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 (1860-1904)的代表作,讲述了首饰匠赫留金被一条狗咬到手指,警官奥楚蔑洛夫断案的过程。这篇小说篇幅短小、事件简单,却展现了作者高超的讽刺艺术,是不朽的文学经典。
一、讽刺对象的精心选择——基于社会历史法与传记法的分析
分析《变色龙》的讽刺艺术,首先要分析作者都讽刺了什么。作为19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杰出代表,契诃夫作品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对俄国社会现实的反映与批判,所以一定要将对契诃夫作品的分析同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紧密联系起来。
(一)讽刺人群的精心选择
契诃夫在19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此时正值俄国历史上最反动的一个时期,当时的俄国民意党人刺杀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新登基的亚历山大三世借机进行改革。亚历山大三世改革旨在强化贵族和官僚阶层的特权,对人民权利极力打压。在这个过程中,警察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因而亚历山大的改革也被认为是强化警察统治。此时的俄国社会,贵族和官员的权力空前强大;警察打着遵守法令的官腔而干着献媚邀功的勾当;人民则愚昧麻木,生活呆板没有乐趣。参照这样的社会现实我们可以轻松地对《变色龙》中的主要人物做出阶层划分:席加洛夫将军以及他的哥哥是贵族和官僚阶层的代表;奥楚蔑洛夫和叶尔德林是作为权贵爪牙的警察阶层,他们身处社会中间;赫留金以及围观的人群则代表了社会最底层的群众。这样,契诃夫就巧妙地兼顾了当时社会最主要的三个阶层,人物选择极具代表性。
对这些人物,契诃夫皆有讽刺且讽刺得犀利露骨:将军家的狗都要比人尊贵,那么将军又是怎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这是多么的可恨;警察是正义的化身,可是他们眼中的法律只保护权贵的利益——这是多么的可气;最应被同情的本该是专制统治下的人民群众,而他们却麻木不仁,做着一些无聊透顶的事情——满街追打一条小狗、充当看客——这是多么的可悲。所以,尽管《变色龙》篇幅短小,却讽刺了整个俄国社会,可谓由小见大。
(二)讽刺事件的精心选择
纵观契诃夫的创作生涯我们会发现,他喜欢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从这些小事出发表达他对现实人生的讽刺批判,《变色龙》恰恰如此。这篇小说讲述的故事极为简单:首饰匠的手指被街头小狗咬伤,警官断案。事实上,这样的事件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它太平常,根本不值得惊动警察,可是在契诃夫的故事里却偏偏惊动了警察,并上演了一出一波三折、悬念迭生的审判好戏,这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讽刺意味。因为当警察连这种小事也要大张旗鼓地处理时,除了证明他们的无所事事和无聊之外还能证明什么。而小说一开始的描写——“商店和饭馆的敞开的门口,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在那些门口左近,就连一个乞丐也没有。”①——在刻意地营造这种无聊的氛围。而即使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还是立即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带着睡意的脸从商店里探出来,木柴场四周很快地聚了一群人,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这就证明了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极度的无聊之中,他们空虚的心灵会因为任何一件小事的发生而获得极大的刺激,就好比向一汪发臭的死水里随便扔进一块石子也会激起极大的水花,引得蛰伏在水面的蚊蝇嗡嗡乱飞。
所以一群无聊的人在一个无聊的时间里遇上一个无聊的事件,这就是《变色龙》。而这些无聊在故事的主人公那里却变成了一种乐趣,这是鲜明的对比,讽刺就蕴含在对比之中。
二、故事情节的有效推进——基于接受美学与结构主义的分析
在上文所述的三个阶层中,警察阶层的代表奥楚蔑洛夫是小说讽刺的重点。为了表现人物特质,契诃夫巧妙设置了主人公在审案过程中的五次态度转变,这五次态度转变将作者的讽刺同故事发展紧密结合起来。
(一)期待视野的快速切换
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提出了 “期待视野”的概念,认为读者在进入对一部作品的接受过程之前,总会根据自身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等,对文学接受课题进行预先估计与期盼。②接受美学的这个概念对于我们分析《变色龙》中奥楚蔑洛夫的五次态度转变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首先,我们可以基于对契诃夫创作特点的理解以及《变色龙》的开篇介绍形成一个基本的阅读期待,那就是小说肯定要讽刺无聊的警官奥楚蔑洛夫。可是,奥楚蔑洛夫在了解案件后表现出的态度却是公正严明的:“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狗出来到处乱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是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也该管管他们了!”这就和读者一开始形成的期待视野形成了冲突,造成了读者暂时的困惑与犹疑。然后人群中一句“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却使故事发展出现了转折——奥楚蔑洛夫的态度瞬间转向截然相反的一方,他开始质疑赫留金的说法转而同情小狗。这种转变无疑是因为小狗主人身份的尊贵,这时读者的期待视野就实现了回归,即作者肯定在讽刺警官奥楚蔑洛夫。不仅仅如此,读者还看到了警察身上的另外一种丑态——见风使舵。就当读者认为奥楚蔑洛夫坚定地站在了小狗一边时,契诃夫却又通过巡警叶尔德林的两句话实现了奥楚蔑洛夫的态度反复,即他态度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转变。这两次态度转变的效果和之前一次是一致的,这样就强化了奥楚蔑洛夫在读者心中见风使舵的形象,同时使读者的期待视野成为定式,即小狗要么是普通人家的,要么是将军家的,奥楚涅洛夫的态度肯定会因为小狗归属的不同而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转变。然后将军家厨师普洛诃尔出现了,他断定小狗不是将军家的。按照之前形成的阅读期待,读者可以认定,赫留金的冤屈将得到申诉,小狗将遭到杀戮。故事发展到此奥楚蔑洛夫已是丑态百出,讽刺的效果已经达到,故事也可结束。只不过,故事结尾总有一个“但是”,普洛诃尔的“但是”就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这样就打破了读者之前形成的期待视野定式,在结局解开的最后一刻带给读者阅读体验上的惊喜。然而,即便契诃夫在小狗的归属问题上进行了出人意料的设置,读者还是可以预见奥楚蔑洛夫的态度,这是意外之后的必然。这种设置使故事发展戏剧化,同时又在情理之中。
契诃夫设置的五次态度转变引导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使读者的期待与作者的期待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黏合关系,将读者牢牢吸引在故事之中。同时读者在期待视野的不断转换之中,深化了对主人公人物形象的把握。
(二)标志的精心安排
主人公的五次态度转变涉及人物的心理变化,尽管《变色龙》全文没有一处心理描写,读者却可以在阅读中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读者的这种感受基于对人物动作和语言的自觉分析。这些动作和语言就是结构主义者所说的 “标志”,而且是严格意义上的标志——总有一些含蓄的所指,意味着辨认活动。③此处以奥楚蔑洛夫“脱大衣”与“穿大衣”的标志为例进行分析。
在罗朗·巴尔特的理论中,标志是核心的扩展,要想辨认出“脱大衣”与“穿大衣”的含蓄所指,必须先确定核心。脱大衣的标志出现在小狗的主人被确定为将军的时候,奥楚蔑洛夫说:“席加洛夫将军?哦!……叶尔德林,替我把大衣脱下来……真要命,天这么热!”穿大衣的标志出现在小狗的主人再一次被确定为将军的时候,他说:“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好像起风了……挺冷……”这样我们就会发现两处标志的共同点,它们发生在案件由一个阶段转向下一个阶段的间隙,也就是奥楚蔑洛夫态度转变的当中。所以这两处标志反映的是奥楚蔑洛夫态度转变时的尴尬气氛,“脱大衣”与“穿大衣”只不过是他缓解尴尬的下意识举动,所谓的“冷”与“热”也只是他态度转变之前心理上的瞬间波动。更为重要的是,这两次态度的转变都由站在受害者一方转向小狗一方,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奥楚蔑洛夫态度转变的另外一种情况下,契诃夫并没有设置类似的标志。这就表明奥楚蔑洛夫在面对小狗主人是将军的情况下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他生怕因为自己的判断而得罪了将军;当小狗的主人是普通人时,这种紧张与不安是不存在的。类似的,当小狗的主人最终被确定为将军哥哥时,奥楚蔑洛夫“整个脸上洋溢着感动的微笑”,这个标志传达出他紧悬的心最终放下时的轻松以及献媚权贵时的淡定自如。如此,契诃夫就将奥楚蔑洛夫欺下媚上的丑陋心态揭露得淋漓尽致。
三、额外元素的恰当补充——基于新批评的分析
《变色龙》中除了人物、事件和情节,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我们没有分析,即那条肇事的小狗。狗是《变色龙》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它贯穿于故事发展的始终,所有情节的展开都围绕着它。不仅如此,狗在《变色龙》的讽刺中还有着更为深层次的含义。
(一)狗的含混
《变色龙》中,奥楚蔑洛夫因为小狗主人身份的不同而对小狗施以不同的态度,这好比中国俗语中的“打狗也要看主人”,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对这种现象我们可以做如下理解:打狗就是打主人,给主人面子就要给狗面子。这样就混淆了“狗”与“主人”的概念,即“狗”不仅仅表示狗,还表示它身后的力量。这个我们可以理解为燕卜逊《含混的七种类型》中的“所指含混”(严格来说,此处的含混与燕卜逊的含混并不完全相同:燕卜逊的含混指单个词或句子本身具有的多重意义,这里是在“狗”与“主人”两个概念之间进行联系阐发得出的)。建立在这种含混之上,我们就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奥楚蔑洛夫审判的不是“狗”,而是狗背后的力量,他的欺下媚上、见风使舵皆因力量对比的不断变化。以他一个小警察的力量自然无法和将军抗衡,所以他媚上——对小狗百般赞扬,夸赞它一口就咬破了赫留金的手指头;当面对力量比自己弱的普通人时,他又滥发淫威——称呼小狗为“下贱胚子”,并不耐烦地表示“弄死它算了”。
所以在整篇小说中,最无辜的是这条小狗,它无奈成为了各方力量角逐的代理——角逐成功获得赞扬,角逐失败死路一条。更可悲的是这种角逐并不出自小狗自己的选择,它无法说话,不能为自己辩白,只能浑身发抖地侯坐在人群中央,任凭周围的人为自己的主人安插各种身份。事实上,即便小狗会说话也是徒劳的,因为关乎它生死的不是事情的起因、真相,而是自己的主人是谁。所以直到小说结束我们也不知道小狗到底是不是肇事者,但案件却得到了顺利的解决,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二)狗的隐喻
小说题目《变色龙》是契诃夫的一个比喻,用以形容奥楚蔑洛夫的善变,这个比喻很形象。然而奥楚蔑洛夫的可恶不仅仅是因为他善变,更因为他偏袒强者欺凌弱者,断案不依法律信口开河。奥楚蔑洛夫之所以敢这样做无非因为他是警官,有强大的后盾,只要他不触及官僚贵族的利益,便可颠倒黑白。这和那条闯了祸的小狗是多么像——小狗背后的主人权势旺盛,自己就可以免于处罚。所以奥楚蔑洛夫是一条恶犬——中国读者很容易做出这样的理解,因为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一直就有狗仗人势的说法。而在俄国的文化传统中,狗也被赋予类似的贬义色彩。④
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地认为小猎犬是一个隐喻,而这种隐喻不仅仅是针对奥楚蔑洛夫一个人,而是针对整个社会。“与那条咬人的小猎狗一样也是将军家的‘狗’,那么巡警就像奥楚蔑洛夫的‘狗’,设想一下未来出场的将军对沙皇来说也应该是一条‘狗’,这大大小小的‘狗’们共同把持了国家政权,从而也不难看出作者对当时政权的讽刺与批评。”⑤
四、总结
《变色龙》是世界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体现了契诃夫娴熟的讽刺技巧。它的讽刺植根于当时的社会历史,体现作者的价值评判。作为契诃夫早期作品的代表,分析和把握《变色龙》的讽刺技巧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契诃夫之后的创作提供启发。
注释
①(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选(上)[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0.以下《变色龙》引文皆出自此书,不再赘述.
②(德)姚斯.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56.
③(法)罗朗·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A]//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下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481-484.
④ 祁国江.俄汉文化中狗的象征意义对比[J].黑龙江生态工程职业学院学报,2011,7,24(4):159-160.
⑤ 王立勇.《变色龙》中狗的作用[J].文学教育,2008: 105.
(作者单位: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