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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尸尸闪闪 如草蛇灰线”——论张竹坡对“草蛇灰线”之理论贡献

2013-12-12农美芬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3期
关键词:春梅伏笔金圣叹

农美芬

“草蛇灰线”是明清小说评点中的重要理论之一,是指隐藏在小说中若隐若现的叙事线索,在情节发展上起到伏笔照应,结构上贯穿叙事单元等作用。为金圣叹引入,之后在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时反复使用这一术语,实际上是被他当做一个范畴来运用,为了准确全面理解这一范畴意涵,在此进行简要分析。

竹坡评点中的“草蛇灰线”,集中在读法、回前评、总评和夹评中,其评语涉及“草蛇灰线”四字的,按顺序排列如下:

(1)其在《金瓶梅》读法二十六中评道:“写月娘好佛,一路尸尸闪闪,如草蛇灰线。后又特笔出碧霞宫,方转到雪涧,而又只一影普净,迟至十年,方才收复到永福寺中。”文章开首写月娘好佛,数十回后西门庆病重,月娘誓愿泰安州进香。西门死后,月娘泰安进香受辱出逃获普净救助,为普净收孝哥为徒下线。之后众人纷纷逃散,命运彼此起伏,江河归海,十年后众人归结永福寺,普净再现,幻化孝哥,超度众生。从全文来看,月娘好佛,看似若有若无之线索,其实是作者精心设置的小说结构线索,为最后小说结局安根下线。而众人解冤永福寺,孝哥出家,照应了文章“空”的主题。所以张竹坡在此读法后说:“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针万线,又尽幻化了还与太虚也。然则月娘好佛,岂泛泛然为吃斋村妇闲写家常哉?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做易安之笔。”由此可知,草蛇灰线在此指的是作者为情节发展结局特意安插的叙事线索,在全文中起到伏笔照应的作用。

(2)第三回前评:“文内写西门庆来,必拿洒金川扇儿。前回云‘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至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之如此也。何则?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张氏借鉴金圣叹批评林冲“哨棒”之手法,以一“金川扇”一意象来贯穿线索,暗示西门庆与潘金莲情事发展进程。第一回于叙卜志道时有意无意引出“金扇”,酒楼观迎武松打虎“金扇”再现。第二回西门庆摇着“金扇”出现被潘金莲叉竿打着;第三回潘金莲看见西门庆摇着“金扇”出现,第八回潘金莲一怒而撕“金扇”。“金扇”成为西门庆出场标志性物件,但其每一次的出现都与二人勾搭之事进程相关,也预示着二人背逆伦理之行越远。由此观之,“金扇”为连接叙事单元之线索,重复出现,反复强调,预示故事情节的发展走向。浦安迪认为此是一种“形象迭用”的原则,通过意象的反复出现来安排叙事线索的发展。

(3)第二十回前评:“篇内写金莲、玉楼,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为蕙莲偷期安根也。何则?此回、二十九回是一气文字,内惟讲宋蕙莲,而蕙莲偷期,确实玉箫做牵线者也……接手玉楼陪说兰香一引,接手亦将玉箫提出……借还席时,以便玉箫作线,蕙莲蒙爱……岂知《金瓶》一书,从无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共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粗心人安知之。”(第二十回,99)同上,此处“玉箫”实则与“金扇”作用相同,由此观之,不仅小物事起到贯穿叙事线索,人物也如此。即用人物“玉箫”作线,将蕙莲与西门庆偷期之事的发展贯穿起来。

(4)第六十七西门庆家,应伯爵口嚼精美牛奶子,觉香美无比,西门庆推却不吃,叫小厮为其按摩,向伯爵诉苦身上发酸,腰背疼痛难忍。张批:“映死期,用笔总是草蛇灰线,由渐而入,切须学之。”(第六十七,1005)西门庆六十九回死,六十七回伏下其身体开始出现不适,此后又有意无意提出其身体疼痛,反复强调暗示其淫欲过度,即将毙命,即张竹坡说的“由渐而入”之意。此“草蛇灰线”即是指由隐而显的叙事线索的巧妙安插,暗示其死期将至,为六十九回淫欲而死埋下伏笔。

(5)七十六回前评:“上文七十二回内,安郎中送来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看着亦谓闲闲一礼而已;六十回内,红梅花对白梅花,亦不过闭闲一令而已。不知作者一路隐隐显显草蛇灰线写来,盖为春梅洗发,言莲杏月桂俱已飘零,而瓶断簪折,琴书俱冷,一段春光,端的总在梅花也。此回乃特笔为春梅一写。”(七十六回,1189)张竹坡曾以人名分析《金瓶梅》是一部“群芳谱之寓言”,春梅寓意梅花之意。 “白梅”、“茉莉”、“辛夷”寓意:“白梅”乃春梅,“茉莉”即对西门庆不利,将死也;“辛夷”即春梅将为周家之“新姨”。红梅花对白梅花这个意象出现四次,一是七十二回安郎中送的两盆红梅花白梅花。二是八十二回陈敬济与潘金莲偷情被春梅撞见,春梅羞得脸一红一白。三是第八十五回月娘发现金莲与敬济偷情时,金莲脸上又红又白。四是八十六回春梅被卖到守备府,周守备见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又红又白。从七十二到八十六回,红梅白梅作为一意象反复出现四次,暗示象征西门庆、春梅命运发展,即西门庆身死众叛亲离,春梅即将走向荣华富贵的命运,深化了叙事情节的发展。因此,此处的“草蛇灰线”应该是以物寓人,注重事物与人之间的深层密切的关系,隐喻事件的发展。

由以上分析可知,“草蛇灰线”是指小说作者设置在行文中若隐若现的叙事线索,犹如一条隐藏于草丛之蛇,若隐若现,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为后文的情节发展伏笔下线,使后文情节的突然发展变化显得不突兀,在结构上起到贯穿叙事单元、细节叙写上伏笔照应及意蕴上的隐喻象征作用。“草蛇灰线”并不是张竹坡首创的,早在张竹坡之前,金圣叹与毛宗岗对此也有所论述。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金圣叹认为作文有草蛇灰线法,即“哨棒”、“帘子”等小小物事是故事情节的一条重要线索,起着贯穿连接线索的作用。特点是有意无意,隐藏较深,是众多情节发展的主脉络。张竹坡受到金的理论启发,注意到小物事及人物连接叙事单元及对情节结构发展伏笔作用,他的理论涉及小说创作时如何处理故事情节的“藏”与“显”的方法等。最值得注意的是,张竹坡注意到了“草蛇灰线”的另一重要作用即是叙事情节的隐喻象征作用,注重事件线索深层次的关联,与后文情节或结构线索发展紧密相关,暗示后文情节的发展结局。在古人看来,“叙事之难,不在聚处,而在散处”,《金瓶梅》叙述的是日常生活琐事,涉及人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市井无赖、青楼妓女,如何组织串联这些人物故事线索,张竹坡认为《金瓶梅》叙事技巧:“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因心觑彼处,乃手写此处。”巧妙处理了散落的叙事线索,因而在散处达到“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的艺术技巧,将分散的叙事单元有效统一结合起来,形成紧密的有机体,使得看似琐碎的叙事蕴藏了无限的章法技巧。

在张竹坡的影响之下,后人对“草蛇灰线”论述颇多,如脂砚斋评《红楼梦》进一步发展完善这一理论。其甲戌本第八回朱笔夹批:“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第二十六回朱笔旁批:“闲言中叙出代玉之弱,草蛇灰线。”①这里所说的都是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墨笔夹批:“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第八十回墨笔夹批:“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②无论在那种评本,我们都可以看到脂砚斋注意到了草蛇灰线的小物事的照应作用,提纲伏笔,为后文情节的发展安根伏线,使得后文情节不显得突然,这和金圣叹、张竹坡是一脉相承的。其实从小说创作来看,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贾宝玉之“通灵宝玉”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中,与宝玉的命运息息相关,宝玉失去玉是故事的一大转折点,变得痴傻,与宝钗结婚,黛玉悲痛而死。其次宝玉与林黛玉,宝玉之“石”与林黛玉之“林”隐喻象征“木石前盟”,宝玉之“通灵宝玉”与薛宝钗“金锁”隐喻象征“金玉良缘”,都具有隐喻象征之作用。从金圣叹到脂砚斋,我们可以看到张竹坡在“草蛇灰线”发展环节中的重要贡献。

注释

①曹雪芹.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17,196.

②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评本[M].邓遂夫,校订.作家出版社,2006:454,608,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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