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新汉语的未来
——《天津诗人》“中国诗选.90后档案”诗人综述
2013-12-12茱萸
茱萸
吾友诗人贾勤和蝼冢曾策划一套小说前沿文库,文库中的每本书扉页,都印有这么一行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一代人已经起来。我明明白白的说,我要指给你们看。”如今,我将这句话借来,放在这里,作为本期专号的总结陈词。
接下来,我要再一次亮出这样一项个人判断:为了便于表述而被广泛传播的“90后”提法,无非是“70后”和“80”后的因袭,毫无新意,也显出批评家的懒惰和“约定俗成”这一惯例的强大。如果存在所谓的“90后诗歌”或“90后文学”,后世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史目录上,将充斥着“××后”的字眼和分类,以替代各具特色的文学团体、流派和不朽的个人,而并不需要学者有任何综合与总结的能力来洞见这个诡异的时代。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的“70后”、“80后”也一样。无论它们的后面连缀的是“诗歌”还是“诗人”,这样趋时媚俗的提法,将使这个年代关于诗歌的学术沦为永恒烛照下的笑柄。
试图在这群人的写作中总结出某些通用的评判和论断似乎很难,年轻即意味着更多的可能。这三十年来,历经几代人的努力,新诗的疆域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宽,汉语的可能性固然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延展,但这并不意味着年轻的诗人们可以在前辈的庇荫下“安全”地写作。聪明的年轻人知道怎么去写容易被大家认可的“好诗”,但诗神往往会给祂的崇拜者以更严峻的考验:诗是一种永恒历险——思想上的,语言上的,体验上的,风格上的,以及审美上的。这种历险无时无刻不在追问着缪斯的崇拜者。
以我一贯的印象,“90后”最早以青年诗人的面目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那批人,大多数就属于这种“安全”写作的类型——即便其中的部分人常以“先锋”的面貌出现,比如张牧笛、苏笑嫣和李唐等等,不过李唐本期入选的作品改变了我这种成见,他的诗如今不仅依靠才气和灵敏的感知力,还越来越具有气象,最要紧的一点是,这气象中还涌动着不绝如缕的“不安分”。余幼幼在同代人中一直人气很高,曾有不少师友向我多次提及,以至于我那古怪的心性下运作起了一颗警惕之心:真有那么好吗?和李唐的情况相仿,她本期的作品也使我的偏见得以消除——轻盈而不乏凌厉,看似温顺却暗藏锋芒,文本中所呈现的这种性格,极易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炎石则另行一路,他往前现代的诗意中去寻找资源,又掺杂进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场景与元素,这种“勾兑”使得古典的某一部分得到了复活,干枯已久的意象之躯终于迎来了它久违的“勃起”。
和上述人相比,出生于1998年的王芗远有着更惹人艳羡的年龄优势,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宽容和激赏,但将之从后面的栏目擢至“大开卷”,却并不旨在“鼓励”更年轻的诗人,而仅仅是因为,我们从他这组诗中确实看到了足够的天分和才华。足够的才华及天分,在吴盐、张晚禾、刘阳鹤、马小贵、蒋在、张佳羽等诗人身上同样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形态各异、取向有别的诗作鲜明地宣谕着如下的事实:在更长远的诗路上,负重行远的耐力可能还比起跑的爆发力还要重要。这种耐力,我在曾化名“七客”发表作品的吴盐身上,看到了最多,虽然他入选的诗数量有限,但这位有着浓郁的“土星气质”(借用瓦尔特·本雅明及苏珊·桑塔格的说法)的年轻诗人,在他的诗和断片般的随笔中曾向我显示出了他足够的恐惧、犹疑、忧郁与自我审视——放任自己成为没有答案的问题本身,是现代主义以降成就大师的诡异前提,吴盐具备了,剩下的,要看造化。
刘昕婷的《洞悉光明》系列,写得舒展自然,在流畅的表达中,间或掺入奇绝的句法和词法,正是这类修辞的加入,使得原本陈旧的抒情模式发出了新的美学召唤。盲镜、袁行安 小苏打和独孤长沙四位的文本,同样具有鲜明的个性,乃至于作者本人的面目——他们各具自己独特的面目——都快要从字里行间跳脱而出。这种异彩纷呈的亮相,更值得赞美。
接下来值得谈谈的,并且对我来说,具有相对充分的了解度的,是由砂丁、蔌弦、秦三澍、斯马、程一、安吾、马暮暮、李有兰、郁陈、子申、苏画天、洪家男、颖川、李海鹏、陈汐、杨万光、陈玉伦、程川等青年诗人所构成的、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谓的“学院派”阵容。他们来自北大、复旦、同济、南大、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央民族大学等名校,这些高校又普遍具有当代诗歌写作或研究的传统,使他们得到了较为系统的文学训练和较为专精(同时或许也是一种偏狭)的诗歌视野,同时也有着一切学院派诗歌和年轻诗人们所具有的天然欠缺。这些高校又都有着声势浩大的诗歌类专业社团——五四文学社、同济诗社、南大重唱诗社、人大诗社、民大朱贝骨诗社等,同代诗人之间互相施加的影响正在他们体内起着反应。当然,这样的并置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存在必然的呼应,而仅仅是为了探讨的便利——事实上,将他们框定在“学院派”这样一张标签下,本来就是一种专断,并且很有可能因此使得其中具有极大写作抱负和潜质的诗人受到遮蔽。
我曾在《诗刊》2013年3月号《同济诗社小辑》中撰写的评述《虚构的尖顶和受孕的星群》中重点谈及砂丁。在经历了数年的学徒期后,他在近两年迎来了创作的繁荣,并且走得越来越坚实、稳健,在同代人中逐渐建立起影响力。他在诗中开始试图建立和这个世界的真实(而不是被文学意图篡改过的)联系,对抗,和解,再对抗,凭着爱和绝望。我则期待着他从真正的“绝望”中获得和解的丰盈,如此终将在写作上卓然大成。
安吾和苏画天则堪称北大的双子星,不过他们的出手路数并不一样,正是在这种相反相成的“联袂出演”中,他们发出了自己迥异于他人的嗓音。马暮暮的诗开阖有致,并不柔软,接近“中性气质”——借用某种通行的欧洲说法,这恰恰是获得很好的文学成就的必备要素。同样出手不凡的,还有李海鹏、李有兰、洪家男、陈玉伦、郁陈及陈汐等诗人,他们在对语言的开拓上,对细节的把握上,对日常经验的诗性转化上,都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有着无可限量的前景。
子申和杨万光两位来自南京大学的青年诗人和上述同代人相比,则颇有点“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味道,相比而言,他们在刊物上亮相的次数似乎不多,受到的关注也相对有限,但这次两位发来的作品让我眼前一亮——这种印象的校正提醒着我们,相对于众多漂在水面的浮萍,有时候幽暗的水底才是珍奇之所在。而颖川稳健而清正的写作,则越来越为更多的诗歌前辈所激赏,比如孙文波所主编的《当代诗》辑刊(这本书一向以选稿严格、定位精准著称,并有着鲜明的“知识分子化”写作倾向),推出的首位出生于1990年代的诗人,就是颖川——让我们期待他的不负众望和进一步的脱“颖”而出吧。
蔌弦是这个年纪中间少有的兼具理论修养和创作才华的诗人,并且他深知“转益多师”的道理,不仅从这三十年来汉语新诗的资源中获得自身的参照系,而且能够跳脱出一般年轻人对经典及理论的墨守从而获得更为开阔的视域。他作品中所透露出的非同一般的诗学抱负时常令我惊讶,而对普通创作路径的不满足使得他正走向一种勇猛精进般的好奇,这种好奇能燃烧出怎样的火焰,是陷入前辈们曾进去过的又一轮谵妄与迷狂,还是从语言中获得无上的福分,端赖于对心性的磨砺能成就到怎样的程度。
若说蔌弦在创作与批评上有双管齐下的姿态,秦三澍则属于那种无论做哪种行业都具备做到最好程度之能力的人,在诗歌上也是如此——我曾说,他将自身才华的五分之一用在诗歌上,就粲然可观,何况这两年来在写作上他足够细致,并且足够努力。我惟一担忧的是,无论是于语言还是于心理而言,他的包袱都过于沉重,这种沉重固然能锻炼耐力,却也可能束缚住才华的发挥——他需要想象力的翅膀对他的加持,并将对情感与思想的体认报之以轻盈的等待。
等待意味着某种缓冲,这种缓冲使得这个新鲜的人群将在诗歌的旅途中轻装上阵,他们可以没有明确的目的,却兴许能获得意外的礼物,并跟汉语预约一个新的未来。而作为同路人,我必须再一次重复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句话,这也是我们编选这一期专号的因缘所在: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一代人已经起来。我明明白白的说,我要指给你们看。”
2013年12月14日凌晨,于沪上同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