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群体性事件中的情感差序格局与集群倾向
2013-12-10孙静
孙 静
稳定的社会发展环境一直是社会学家们的关注重点,有专家认为,未来10年中,群体性事件将是中国社会稳定最大的威胁,也是对地方政府执政能力最大的挑战。作为群体性事件中的一个重要变量,情感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视。同样的矛盾冲突,情感不一样,群体的规模和演变结果大不相同。
一、情感差序格局
(一)差序格局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彼此关联,除了理性和伦理的因素,还有情感和利益上的因素,导致亲疏不等的关系。费孝通根据中国的伦理传统,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他指出中国人在处理社会关系时是按着亲疏远近的差序原则来建构的,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个体推出去的,是私人情感和联系的增加。差序格局的概念最先是在《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一书中提出的,费孝通在书中写道:“以‘已’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就是与别人发生的社会关系。每个人都是他的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这种关系就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①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页。这个由个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是富有伸缩性的,在圈子所及范围内的是内群体,圈子以外则是外群体,人们对待内外群体的态度是有极大区别的。
(二)情感差序格局
借着费教通这一概念,笔者认为,在群体性事件中,群体就犹如水里投入的多颗石子,导致波纹荡漾,水花相互激荡,基于自身的波纹碰到另外一个波纹,则又激起新的浪花。也就是说,群体与群体之间的不断互动构成了不同的情感差序场,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扩大激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情感的指向从具体变得宽泛,如图1所示。
图1 情感差序格局
概括而言,情感差序格局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情感和自己发生社会心理联系的一群人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情感碰撞。情感在层层推开的同时也扩大了参与事件的群体范围,吸引了与事件本身关联不大的边界群体和与事件无直接利益关联的外围群体。
二、差序格局下的情感层次
从图1中可以看出,差序格局下情感分为三个层次:功利性情感、道义性情感和价值性情感。同时,作为一种“主观社会现实”,情感又结合了“结构主义”和“建构主义”两种视角,即库存性情感和场域性情感。结合两者,在这里情感从表达性向行为性、私人性向公共性、物质性向道德性、特殊性向普遍性以及具体性向抽象性的递进转变。
(一)场域性范畴下的情感层次
场域性情感源于个人所处的当下环境,在之前已经形成的社会心理基础的前提下,会对社会生活中出现的某些问题产生特定的刺激性反应。这些刺激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被化解、边缘化,但在另一些情况下,也有可能被强化并被推向极端化。在场域性范畴下,主要包括功利性和道义性两个情感层次。
功利性情感:爱尔维修认为利益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和社会矛盾的根源,一切复杂的社会现象都能够从利益的角度得到合理的解释。群体性事件通常是由于日常的一些生活场景中的琐碎的摩擦冲突所引发,而利益攸关方①这里的利益受损不仅仅指经济利益,也包括生态环境、尊严融合等。由于其弱势地位通常为对方所支配而无力应对,因此以“己”为中心的功利性情感通常是对突发事件的第一情感反应。例如,2010年的本田罢工事件就是因为工人不满工资低、福利待遇差而引发的大规模罢工事件,参与此事件的大多是第一生产线的工人。
道义性情感:当前人们对于社会不公现象出现了高感知和低容忍的走势,这源于人们权利意识的逐渐觉醒。虽然社会经济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严重的贫富差距让社会公众日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利益正在逐渐被侵蚀。由于危及到一部分人的安全感,容易产生强烈的情感认同,因此,任何代表社会不公的事件对相似处境的人的刺激都非常强烈。在社会高度关联、高度依赖的背景下,引起群体成员不安、忧心、焦虑等情绪的多米诺骨牌的失调效应,从而容易造成某一事件放大而引起的更高层次的情感效应。
(二)库存性范畴下的情感层次
人的情感总是基于过去的历史和经验,从而产生一种库存性的情感,能使社会大众对某种具体社会事项持有普遍一致的情绪和看法,②30多年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使社会发生了急剧变化,各种利益诉求日趋复杂多变,并面临着多元分化的利益调整格局,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由于职业、教育、户口、地区和性别、家庭地位等多方位因素的巨大差异,这势必会导致社会心态的不稳定,从而滋生出不满、敌视以及对抗的社会负面情绪,出现社会心理学意义上的相对剥夺感或社会学意义上的政治变迁和断裂。这是一种群体性事件形成前的群体情感状态。这种情感状态几乎存在于每个个体,平时是处于一种潜在状态,受到理性所压抑,但只要条件成熟,它就会冲破理性的控制,从事件的表象去归纳一个与“库存性情感”契合的观点并放大。这说明情感与受制于本能、冲动的其他心理形式截然不同,是由社会情境所决定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与外在的社会情境相互作用的产物。
价值性情感:这种情感从表面上看是出于对当事方的同情或对相关部门处置的不满,但从深层次的角度分析,是源于对社会现存的各种矛盾问题,诸如不公、分化、腐败、污染等的负面情绪的宣泄,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是一种振幅较大的公共情感。就如蒙田所说:“我们的热情在附和我们仇恨、残忍、野心、贪婪、诽谤和叛变这些倾向上,表现优异”。③Montaigne,Essays,Modern Library edition,New York:Random House,1946,P374.这种情感一旦卷入现实空间,就极易使参与者行为失控,进而产生暴力事件。
三、情感差序下的群体分类
群体关系是一定社会关系互动的产物,它是一个有边界的、被认同的、被赋予意义的场域,是一个环境的空间形态和人类认知、认同过程相互作用的交汇处。存在于群体中的个体,不断地与其他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从而产生出新的人际关系。④人际关系是指人类社会生活实践活动中,作为个体的人为了满足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通过一定的交往媒介而与他人建立和发展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际关系是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条件,人际关系是在人们的实际活动中产生的,是现实社会生活的产物,离开现实的社会生活是不可能产生人际关系的;人际关系是通过交往形成的,这种交往就物质的,也有精神的。参见周春发、黄建安,《社会资本视角下的居住环境与居家养老》,《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第23页。个体有其原来自身的社会网络,当网络中不同群体间的藩篱冲破后就会形成新的人际关系。从情感差序的角度可以将群体关系的形成理解为以自己为中心,由近及远,渐渐外推的过程,即通过他人而形成关系的网状结构。比如A的关系里有B,透过B,便与B的关系网络联了起来,B的里面有C,C的里面又有D,这样一层一层推及开来,便形成了一个越织越密、越织越大的网,形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状况。差序情感下的群体关系分类如表1所示。
表1 差序情感下的群体关系分类
中心群体是整个群体组织的最初源头,其充任者往往是核心利益被剥夺者,受利益大小、个性及影响力等因素影响成为诉求发起者。如陇南事件中的拆迁户,通钢事件中的通钢工人,瓮安事件中溺亡学生的家属,石首事件中坠亡厨师的家属以及近期什邡事件中的90后群体。他们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去处理所面对的困境,是一种旨在宣示“合法权益”或“公民权利”的群体抗争。
边界群体是经中心群体的呼吁动员而加入,与中心群体中的核心利益相比,边界群体往往与事件的中心群体具有共同的命运体验,如相似的经历、共同的利益关系(寻求公正解决或得到补偿)及对于事情的共同情感等,他们通常是之前经历过类似遭遇能够感同身受或者对于事件本身基于社会现状有强烈的判断,这类人群往往是诉求发起者的强烈拥护者。例如,2011年广州增城事件中的其余摊贩,同年广东潮州讨薪事件中的同乡会,什邡事件中受90后感染的什邡百姓和附近学生群体等。
外围群体通常经由网络等媒体认识到事件,对于事件的认识也是通过间接的言论和报道。该群体参与者的情感对象通常从针对某类社会事务转移到针对政府主管部门应急处置行为,并借此将平时积累的对社会的不满,甚至个人的不如意通过对某事件的批评,以一种宣泄的方式释放出来,容易产生情绪化的、过激的、煽动性的和非理性的极端情感和言语评论。在这一群体中不排除平时为环境所囿,在闲散中虚耗人生的人,他们通常将社会的种种不公平现象归结为自己烦恼痛苦的根源。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情感从利益相关的中心群体向息息相关的边界群体流动,再经由媒体和网络的传播形成外围群体,烘托出强大的价值情感并反过来支持事件中的受损群体。经过三个群体的反复加温,群体中的公众犹如经过催眠一般,易失去怀疑和批判能力,常常将偏颇的情感预设与真实事件混为一谈,以致随时将这种情感转变为行动。
四、不同群体类别的情感演变
事件当事的群体往往由于处于弱势地位,利益得不到保障,并且面临着司法不公正、不公平以及歧视,得不到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等而导致生存与生活的艰难。同时,因没有真正切实代表自己利益的组织而饱受侵权之苦,维权之路更是无比艰难。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通常会采取动员的方式来为自己所处的情境声援。动员分为消极的动员和积极的动员。消极的动员是指处于弱势的中心群体深知自己的身份和所具有的能力使他们无法对抗强势群体,因此最为有效的途径往往是扮演弱者的角色,以期获得其他人的同情、支持,使用弱者的武器。①“弱者的武器”是美国政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在在其著作《弱者的武器》一书中提出的。在书中,作者通过对马来西亚一名为赛达卡的村落中的村民之间的阶级冲突研究发现,农村阶级冲突并非是常说的直接反抗与斗争,穷人更多的将不满表现在懒惰、消极、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诽谤、暗中破坏、欺骗、小偷小摸等行为中。与之对立的是富人的吝啬、贪婪和自傲……就是这两种看似不相干,但实则冲突的群体间行为为我们揭示了农民与榨取他们劳动、食物和利益的群体之间持续不断斗争的社会学根源。如安徽池州事件中的丰田轿车撞人、重庆万州万人骚动事件中的扁担与人的碰撞、广州增城事件中的城管与摊贩的普通纠纷等,或许,当事群体哭诉、请求、谩骂的初衷根本不在与对方发生冲突,只是希望能够唤起其他群体的同情或借此引起注意,获得相同处境群体的支持。积极的动员是指中心群体中的草根领袖通过组织竭尽所能为群体提供可用的各种社会资本,②社会资本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1980年的法国《社会科学研究》中一篇名为《社会资本随笔》的文章中,该文章的作者布尔迪厄将其界定为“实际或潜在资源的集合,这些资源与由相互默认或承认的关系所组成的持久网络有关,而且这些关系或多或少是制度化的。”如群体参与数量、金钱、时间、友邻团体的支持等社会关系网络。他们通常有着更为强烈的公共和权益意识,为了整个群体的生存遭遇奋起拼搏并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明白要想取得成功必须扩大群体规模并组织和装备更多的情感。
通过成功的动员,群体的规模被扩大,一批有相似经验的边界群体加入其中。对即时的矛盾冲突与记忆中的矛盾冲突或不公产生共鸣,并对矛盾和冲突的根源进行了自我正义判断,形成道义性情感。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发现彼此的共同点并发展出同志情谊。社会心理学认为聚集在一起的人容易形成一种具有相同的情感倾向和趋势,这种倾向是与人在个别独处时的心理状态完全不同的,但同时,只有具有相同的情感倾向的人才能聚集在一起,并形成行为。
在边界群体到外围群体的转变中,政府部门的应急处置行为成为群众情感的刺激物,即事件的应对措施是导致群体情感是否进一步扩大和是否形成外围群体的关键。①只要现行秩序大体还能运行,群众的基本态度就会是保守的。他们可能会想到改革,但不会想到全面革新。狂热的极端分子不管多么能言善辩,都只会使群众觉得他们危险、诡诈、不实际,甚至是疯子。参见埃里克·霍弗,《狂热分子》,梁永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如果应急处置行为得当,如通过劝说、对话、承诺等方式解决了相关的利益问题,那么群体中原本针对性的情感会逐步消失而转为对相关部门正确合理决策的理解和支持;相反,如果政府部门处置不当,那么只会让反对和抗议更加强烈,即使事件暂时被压制下来,不满情绪迫于压力被迫收敛,一旦有了新条件,仍有再次爆发的可能。从中可以看出,参与者的情感对象已经发生了转移,即从针对某类社会事务到针对政府主管部门的应急处置行为。就引起群体性事件的导火索事件而言,无论其是否与公共权力有关联,事件中的对峙双方最终都会由于泛政治化思维而被置换为群体与政府等公权力部门之间的矛盾。
以上过程包括演变的两个阶段。在群体演变的第一阶段,即中心群体到边界群体,功利性情感到道义性情感的阶段,群体情感虽然不理性甚至是不正确的,但基本在有效沟通和疏导的平和应对下还可以得到控制。如果政府主管部门充分了解,并根据对群众利益诉求合理性的正确判断采取正确的疏导措施,其应急处置行为就会得到群众的认同,那么,群体性事件会随着群体心态的消散而得到缓解或最终结束;反之就会进入到群体演变的第二阶段,即边界群体到外围群体,道义性情感到价值性情感的阶段,就可能进一步导致参与方情绪的高涨和对立性认识的加强,参与者会感到一种势不可挡的强大力量,不再有“不可能”或“不能够”这样的概念,其结果甚至会使事件本身不断升级。
五、结 语
情感具有差序性,是一个由“私情”向“公情”的展开过程,从一开始清晰的具体的某一利益的功利性情感不断向通俗化、一般化的抽象道义情感转变,其范围不断扩大,强度不断增加。从群体性事件的社会现实看,应当充分重视群体情感对群体行为的支配、影响和控制作用,尽量在群体情感比较平稳的情况下化解矛盾冲突,并避免群体产生价值性的冲突性情感,因为在群体情感的演变过程中,人们的思维方式变得极端简单化,易倾向于将问题转化为通过打砸抢等极端行为来予以解决,导致即使是很小的矛盾也可能酿成重大群体性事件。总之本文着眼于情感差序格局演变的研究,希望能够对社会稳定且防止群体情感的失衡和失控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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