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祖望的沈光文研究及其影响
2013-11-30乐承耀
乐承耀
(宁波市行政学院,浙江 宁波 315012)
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自署鲒埼亭长,双韭山民,学者称他为谢山先生。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人。他一生与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极意搜集研究明史资料,尤其对明末的忠义之士树碑立传,写了碑铭与传记。其中《鲒埼亭集》卷二十七就有《沈太仆传》。他辑录《续甬上耆旧诗》中也有《沈太仆光文》。全祖望对沈光文充满了热情,详细记述了他的一生主要活动,对沈光文在台湾的业绩作了介绍,称沈光文为“台湾文献,推为初祖”,为后人研究沈光文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资料,但深为遗憾的是对沈光文的记述中,也出现了一些失误,以至后来学人对沈光文的研究中产生负面影响。笔者在此作一些探讨,以求方家斧正。
一、沈光文的诗文收集
为什么全祖望热衷沈光文的诗文收集,这就要了解清代初期的时代背景和全祖望所处年代的社会情况。
清初战乱频繁,迁界以及后来的兴文字狱,致使明末清初的资料,特别是抗清复明的义士的文献资料留下来极为稀少。浙东的张煌言、黄宗羲、魏耕、李邺嗣等抗清义士的诗文都遭严禁。正如全祖望在选李邺嗣的内稿时说:“残明甬上诸遗民,述作极盛,然其所流布于世者,或转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内集。夫其内之云者,盖亦将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取洩,百年以来霜摧雪剥,日以陵夷。”“呜呼!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虚而栖泊于虞渊、咸池之间,虽不死,而从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为人所见者此耳,此即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听其消磨腐灭,夫岂竟晏然而已乎?”全祖望辑选《续甬上耆旧诗》始自乾隆九年(1744年),而清建立在1644年,恰好相距百年。到了乾隆年间,清王朝政权稳固,一些政策有所调整,加之明史纂修,致使一些学者重视明史档案资料收集。同样,沈光文的诗文可能由于沈是抗清义士,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未刊行,直到乾隆十一年(1746年),范咸等《重修台湾府志》艺文中才刊有沈光文的诗文。
《明史》修于康熙至乾隆间,对于南明的一些人讳言,使许多抗清义士的文献散乱,致使史实及文献没有记载。为了明末的志士树碑立传,全祖望决心写碑铭和传记。他千方百计地搜集研究明末清初间的资料,尤其是搜集明末清初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文献更是不遗余力。他的《鲒埼亭集》就写了数十个明末忠义人士的碑铭。全祖望的弟子蒋学镛记述过其老师搜求南明遗民的遗文情况。他说:“先生念自明季迄今又百余年,不亟为蒐访,必尽泯灭,乃遍求之里中故家及诸人后嗣,或闷不肯出者至为之长诡以请。其余片纸只字,得之织筐尘壁之间者,编次收拾,俨成足本。”浙东抗清斗争长达20年之久,鲁王在浙东留下史迹,发生了众多的可歌可泣的史事和涌现出名垂青史的人物。这就成为全祖望收集南明史料的重中之地。
事实表明,沈光文出生鄞县,与全祖望同为乡里,且又参加鲁王政权建设与抗清斗争,诸如,参加钱塘江的“画江之役”,绍兴失守后,随鲁王到舟山、台州、福建、广东等地活动。沈光文的生活经历正是符合全祖望所撰写的传记要求。全祖望为求得沈光文的诗文,为此花了不少精力。
对于全祖望托人搜求沈光文遗作的事,他在著作中都有记载。《沈太仆传》中说:“会鄞人有游台者,予令访公集,竟得之以归,凡十卷,遂录入《甬上耆旧诗》。”在《沈太仆光文》中又云:“予求公集久矣,张侍御鹭洲巡台时,尝以书属之而未达。今之台守乃鄞人,然狙狯下流,不足语此,行当博访诸闽之好古者。兹所录乃诸罗志中数首。”全祖望在《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中还说:“太仆居海外者四十余年,竟卒于岛,吾里中知之者少矣,况有求其诗者乎?吾友张侍御柳渔持节东宁,其归也,为予言太仆之后人颇盛,其集完好无恙。予乃有意求之,适里中李生昌潮客于东宁,乃以太仆诗集为属,则果钞以来,予大喜,为南向酹于太仆之灵。呜呼!陈宜中、蔡子英之遗文,尚有归于上国者乎?是不可谓非意外之宝也。”
从上述的引文中,可以看到全祖望托人去台湾搜集沈光文遗文的主要是二个人,一是张鹭洲,一是李昌潮,两人都是浙江人。张鹭洲是张湄的字,号南漪,又号柳渔,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乾隆六年(1741年),巡察台湾兼司学正。全祖望为求得沈光文的诗文,曾给其写过信,要求张湄搜集沈光文的著作。乾隆八年(1743年),张曾到过沈光文在台故居,但没有达到全祖望目的,仅抄录沈光文的一些遗文。但从全祖望的《沈太仆传》看,主要是康熙《诸罗县志》。盛成曾经说:“张湄因全祖望以书属之,求沈公之集,曾至光文故居,见其未刊之遗集,完好无恙,其后人颇盛。是年四月离台归浙,时祖望左迁南归在里。湄携回之材料,当为黄叔璥《台海使槎录》、《诸罗县志》与刘良璧之府志,录入《续甬上耆旧传》,诗仅诸罗志中数首:《葛衣吟》、《贷米于人无应者》、《寄迹效人吟》三首,《吴正甫忽欲为僧以柬寄赋答》,俱不见今之诸罗志。”
李昌潮的情况不详,但从全祖望“会鄞人有游台者”、“适里中李生昌”记述中,可知其为全祖望的同乡,浙江鄞县人,且为张湄的门生。盛成说:“根据张湄(巡台御史)口述,因谢山尝以书嘱之。其归也,为言沈光文之事,既见于《沈公诗集序》,为言徐孚远之事,亦必然之事耳。后来其门人李昌潮,又客于东宁,且为其师抄来光文之诗,自必也曾采访孚远之往事无疑。”。他所抄的沈光文诗,应该来自周钟瑄的《诸罗县志》、黄叔璥的《台海使槎录》和刘良璧的《重修福建台湾府志》。
二、沈光文研究中贡献
全祖望不仅嘱人搜集沈光文的诗文,而且在沈光文研究中也有贡献。其主要表现是在搜集诗文基础上,写了《沈太仆传》、《沈太仆光文》和《明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另外,在一些文章中也有所涉及。
现存的诸家有关沈光文的传记,当推诸罗首任知县季麒光最早,而且最有史料价值。季麒光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为诸罗县令,来台时,沈光文多次与其交往,称季氏为“海外知己”,诗文“倡和过半”。由于季、沈关系密切,故季麒光所作的沈光文传记可信度较高。他所作的《沈光文传》收入其著作《蓉洲文稿》卷三之中。台湾首任知府蒋毓英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修的《台湾府志》是台湾的第一部府志。该志卷九《晋绅流寓》有沈光文的传记,也为季麒光所著。季麒光在《<沈斯庵诗>叙》中说:“余将问棹北还,为斯庵作小传,载入志乘。”季麒光《蓉洲文稿》和康熙二十四年《台湾府志》卷九中《沈光文传》撰写,此时沈光文还在世,因此,季氏所撰的沈光文传记最具可信度,也有其史料价值。
全祖望的三篇有关沈光文文章,基本观点来自季麒光的说法。
一是沈光文去台湾的时间、原因,全祖望的记述与季麒光的说法几乎一模一样。季麒光的《沈光文传》说:“辛卯年,从肇庆至潮州,由海道抵金门,督院李公闻其名,遣员致书币邀之,斯庵不就。七月,挈其眷买舟欲入泉州,过围头洋,遇飓风,漂泊至台。”全祖望的著作中也是如此。全祖望在《沈太仆传》中说:“辛卯,由潮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来故国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公焚其书,返其币。时粤事不可支,公遂留闽,思卜居于泉之海口,挈家浮舟,过围头洋口,飓风大作,舟人失维,飘泊至台湾。时郑成功尚未至,而台湾为荷兰所据。”在《沈太仆光文》中亦云:“辛卯,由潮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来故国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公焚其书,返其币。时粤中巳不可支,公遂留闽,思卜居于泉之海口,挈家浮舟,过围头洋口,飓风大作,舟人失维,飘泊至台湾。时郑成功尚未至,而台湾为荷兰所据。”
二是沈光文到台的时间早于郑成功。这一点,全祖望的看法与季麒光是一致的。季麒光在《沈光文传》中说:“及郑大木掠有其地,斯庵以客礼相见。”蒋毓英的康熙《台湾府志》中有季麒光所撰的《沈光文列传》也提到:“及郑大木掠有其地,斯庵以客礼相见。”郑大木,指郑成功。郑成功,原名郑森,字大木。明清之际收复台湾的名将。斯庵是沈光文的号。全祖望所撰著作中,也明确提到沈光文早于郑成功到台湾。全祖望说:“辛丑,成功克台湾,知公在,大喜,以客礼见。时海上诸遗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见公为喜,握手劳苦。成功令麾下致饩,且以田宅赡公。公稍振。”他的《沈太仆光文》也有相同的记载。
三是对于沈光文在台的地位和作用评价。全祖望与季麒光都给予沈光文极高评价。季麒光在《跋沈斯庵杂记诗》云:“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又始有文矣。”全祖望与季麒光一样对于沈光文的诗文予以很高的评价。他的《沈太仆传》与《沈太仆光文》中都这样评价沈光文:“公居台三十余年,及见延平三世盛衰。前此诸公述作,多以兵火散佚,而公得保天年于承平之后,海东文献,推为初祖。”
四是沈光文与闽浙总督姚启圣的关系。全祖望与季麒光都有相同的认识。季麒光在《沈光文传》云:“当斯庵之在厦门也,与将军施侯为旧识,及侯安抚东宁,斯庵出谒,侯慰问夙昔。斯庵仍着僧衣,不改初服。总督少保姚公昔于会稽后海同王老人举事,与斯庵友善,后知斯庵尚在,许赠资回籍。姚公死,其事遂寝,斯庵亦遂不能作归计矣。”全祖望在《沈太仆传》与《沈太仆光文》也有记载:“大兵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公亦老矣,闽督姚启圣招公,辞之。启圣贻书讯曰:‘管宁无恙?’应许遣人送公归鄞,公亦颇有故乡之思,会启圣卒,不果。”《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中,全祖望亦云:“前明故太仆沈光文,鄞人也,从亡海上,由浙而粤而闽者廿年,避地于台湾,其依郑氏者亦廿年。成功没,太仆以经不克负荷,颇有讽刺,几为所杀,乃削发为头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问曰:‘管宁无恙?’将具扉屦送之还。公薨,太仆亦竟野死于台。”
当然,全祖望的沈光文研究是在沈光文去世百年之后,在继季麒光说法的同时,研究视野也有拓宽,主要体现在二个方面:
一是增补了内容。季麒光的《沈光文传》有600多字(含标点),全祖望的《沈太仆传》为1100多字(含标点),约多1.8倍。而《续甬上耆旧诗》中《沈太仆光文》达1300字,约增多2倍。根据张湄从台湾带来的沈光文诗文及张湄对沈氏后裔的调查材料,全祖望所著的《沈太仆传》等文献,增补了内容。比如,沈光文遭郑经迫害的事。季麒光的《沈光文传》说:“斯庵知经不能用人,且以一赋寓讥讽,为忌者所中,乃改服为僧,入山不出”。全祖望的传记更为详细。全祖望说:“已而成功卒,子经嗣,颇改父之臣与父之政;军亦曰削。公作赋有所讽,乃为爱憎所白,几至不测。公变服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结茅於罗汉门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於经,得免。山旁有曰加溜湾者,番社也。公于其间教授生徒,不足则济以医。叹曰:‘吾廿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帝于地下,而卒不克,其命也夫!’。已而经卒,诸郑复礼公如故。”季麒光说沈光文因讥讽郑经,“改服为僧,入山不出”,没有具体地点,全祖望则认为“结茅于罗汉门山中以居。”有了具体地点,即“罗汉门”。再如,季麒光在文中,对于沈光文的最后归宿写了这样几句话,说福建总督姚启圣与沈光文有交往:“许赠资回籍。姚公死,其事遂寝,斯庵亦遂不能作归计矣。”但全祖望的《沈太仆传》中,记述详细了。对于沈光文的卒地不仅有明确地点,“寻卒于诸罗,葬于县之善化里东堡”,而且提到“公之后人,遂居诸罗。今繁衍成族。”《续甬上耆旧诗》中更是说:“公之后人遂居诸罗,今闻其繁衍成族云。”这里的“闻”,指张湄告诉全祖望“太仆之后人颇盛”之消息。季麒光的《沈光文传》写作时,沈光文还在世,对于沈氏死后的事当然无法记述。而全祖望不但阅读过有关沈光文的传记,而且听过张湄说起的沈氏繁衍的消息,他所撰的沈光文传记中,写了沈氏去世后的情况是情理之中。这不可能在季麒光著作中出现。
二是对季麒光的一些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全祖望对季氏《沈光文传》中一些提法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沈光文是不是沈一贯的“世孙”。沈一贯(1537~1615年),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蛟门,鄞县栎社(今宁波市鄞州区石碶街道)人。隆庆二年(1568年)进士。历任吏部左侍郎等职,后升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离开京城,家居十年后去世。赠太傅,谥文恭。故有文恭公之称。季麒光认为沈光文是沈一贯的世孙。他在《沈光文传》中说:“沈光文,四明故相文恭公世孙,字文开,别字斯庵。以恩贡历仕绍兴、福州、肇庆之间,由工部郎中加太仆寺少卿。”蒋毓英的康熙《台湾府志》卷九载有季麒光撰写的《沈光文列传》亦云:“沈光文,字文开,别号斯庵,浙江鄞县人;故相文恭公世孙。以副车恩贡,历仕绍兴、福州、肇庆之间。”
全祖望不同意季麒光的看法。他说:“沈太仆光文,字文开,一字斯庵,鄞人也。或以为文恭公之后,非也。或曰布政司九畴之后。”全祖望的《甬上族望表》还提到南湖沈氏来自鄞县栎社,分为二族,一为沈一贯,一为沈九畴和沈光文。全祖望云:“南湖沈氏,亦自栎社来,然非句章之族也。大学士谥文恭一贯,左春坊、左谕德延嘉,二望。”“又南湖沈氏,同显于神庙时,然又为一族。布政使九畴,从亡大仆少卿光文,二望。”说明沈光文与沈九畴同属栎社沈氏。从全祖望的《甬上族望表》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九畴与沈光文的关系较为密切,明确否定沈光文为沈一贯的后裔,基本认定沈光文是沈九畴之后。当然,鄞县的《栎社沈氏宗谱》并没有列入沈光文的世系,只是在“赠言”栏目之中辑录全祖望的沈光文传记。台湾的《斗南沈氏族谱》却说:“始祖浙江宁波府鄞县东门内人氏,古宅入清之后改作浙江提督衙门。”
三、沈光文研究中美中不足
全祖望在沈光文研究中有其重要贡献,但对于这位清代的浙东史学大家所撰的有关沈光文三篇文献,只要加以细心研究,也会发现其美中不足,存在着疏漏和失误。
笔者拜读过全祖望的《沈太仆传》、《沈太仆光文》及《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三篇著作,进行一定研究,发现全祖望对沈光文事迹的记述确有失误之处,主要有如下几处:
第一,清军攻克台湾时间有误。全祖望在他著作中,认为清军攻克台湾的时间是康熙十二年(1673年)。他在《沈太仆传》说:“癸丑,大兵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公亦老矣,闽督姚启圣招公,辞之。启圣眙书讯曰‘管宁无恙?’。因许遣人送公归鄞。公亦颇有故乡之思,会启圣卒,不果。”《续甬上耆旧诗》所载的《沈太仆光文》中亦云:“癸丑,大兵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公亦老矣,闽督姚启圣招公,辞之。”癸丑,即康熙十二年(1673年),台湾在郑氏统治之下。清军攻克台湾时间应是癸亥,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全祖望有误。
事实表明,清军攻占台湾的时间应为癸亥(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这在清初的一些文献资料都有记载。据施琅《靖海纪事》下卷载,癸亥八月十一日(1683年10月1日),施琅率兵,配备船只,自澎湖出发赴台。八月十三日(10月3日)抵台湾鹿耳门。郑克塽率刘国轩、冯锡范等文武官员,预制朝廷旗号,鼓乐以迎大军。八月十八日(10月8日),军民削发。江日昇的《台湾外记》、阮旻锡的《海上见闻录定本》,对于清军攻占台湾的时间都为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八月。《海上见闻录》定本云:“八月十五日,施将军统率大船至台湾,百姓壶浆相继于路,海兵皆预制清朝旗号以待,克塽等以次出竭,皆谢不杀之恩,将军俱礼遇之。”施琅是清军攻克台湾的直接指挥者,阮旻锡是郑氏的幕僚,对郑氏集团事迹特别熟悉。这两个人的记述时间是可信的。
当然,台湾早期的府志也可以佐证。台湾首任知府蒋毓英,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修康熙《台湾府志》。这是台湾归入清廷版图的第二年。府志云:“康熙二十二年,八闽总制姚侦知底蕴,用间谍阴赍札付到台,离散其左右,以傅为霖为内应,垂成而事泄,为霖遇害。是年,皇上赫然震怒,指授方略,特简靖海将军侯施统率舟师。六月专征,由铜山直抵八罩澳,取虎井、桶盘屿,克之。誓死戒严,不许妄杀一人。由是而百神效灵,海不扬波。咸水苦军士,而海岸忽涌甘泉,众无渴患。一战而澎湖克复。克塽心胆堕地,识天命之有归。遂纳款归诚。”他的好友季麒光在《台湾志书前序(代周又文宪副)》中也云:“癸亥六月,大将军施公奉命专征,帆樯所指,首克澎湖。八月,郑克塽率其宗党臣僚纳款输诚。”蒋毓英的康熙《台湾府志》与季麒光的府志序明确表明清军克台时间为康熙二十二年,即癸亥年,公历1683年。可见,全祖望的“癸丑,大兵下台湾”的说法有误。
第二,把诸罗县令季麒光说成李麟光、季麟光。季麒光,字圣昭,江苏无锡人。康熙十五年(1676年)进士。初任内阁中书,后出任福建闽清县令。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廷在台湾设立一府二县,隶福建省。季麒光奉调赴台,首任诸罗县令,颇有政绩。这在康熙《台湾府志》与康熙《诸罗县志》中有记载。蒋毓英的《康熙台湾府志》载:“诸罗县知县季麒光”,并作注:“无锡县人,进士。”高拱乾的康熙《台湾府志》亦云:“诸罗县知县,季麒光,江南无锡县人,丙辰进士,康熙二十三年任。博涉书史,所著诗文极清丽、整赡。二十四年以忧去。”《诸罗县志》卷三《秩官志》中“秩官”与“列传”中都有季麒光记载。《秩官》云:“知县,季麒光,江南无锡人,丙辰进士,康熙二十三年任。”《列传》亦云:“季麒光,无锡人。康熙丙辰进士,二十三年知县事。”不知什么原因,全祖望在他的沈光文的传记中却写成李麟光或季麟光。他在《沈太仆传》中谈到清军攻克台湾后说:“诸罗令李麟光,贤者也。为之继肉继粟,旬日一候门下。”在《沈太仆光文》中把“李麟光”改为“季麟光”,该文载:“启圣贻书讯曰:‘管宁无恙?’。因许遣人送公归鄞。公亦颇有故乡之思,会启圣卒,不果。而诸罗县令季麟光贤者也。为公继肉继粟,旬日一候门下。”“诸罗季大令麟光序公诗曰:‘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斯庵学富情深,浮沉于蛮烟瘴雨者三十余年,凡耳目所及,无巨细皆有记载,其间如山水、津梁、禽鱼、果木,大者纪胜寻源,小者辨名别类,真有心人哉!”
第三,把沈光文所著的《花草果木杂记》说成《花木杂记》。沈光文所著,在季麒光的《沈光文传》和蒋毓英康熙《台湾府志》中都记述为6篇,即《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及《花草果木杂记》。季麒光的《沈光文传》中云:“为海外遗民,斯庵之志苦,而其遇亦艰矣。所著《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及《花草果木杂记》、古近体诗,俱系存稿,未及梓行。”蒋毓英的康熙《台湾府志》卷九《人物》亦云:“于目加溜湾番社傍教授生徒,兼以医药济人。所著文有《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及《花草果木杂记》。”周钟瑄所修的《诸罗县志》在《寓贤》中提到沈光文,说其“所著有《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及《花草果木杂记》。”卷十《物产志·果之属》谈到台湾水果椰子、檨(芒果)、释迦果(荔枝)、橘、柑等水果时,都引了沈光文杂记,这表明沈光文杂记包含水果内容,其名应为《花草果木杂记》。上述三种文献都为康熙年间文献。前二种为季麒光所著,当时沈光文还在世。且季、沈有私交,有可信度。后一种修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其不少材料来自首任诸罗县令季麒光的《蓉洲文稿》,与季麒光所著沈光文传内容相同。但全祖望所记述的有差异,其中5篇相同,而把《花草果木杂记》说成《花木杂记》。他在《沈太仆传》和《沈太仆光文》中都这样记述:“所著《花木杂记》、《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古今体诗,今之志台湾者,皆取资焉。”
四、全祖望的沈光文研究对后世影响
全祖望是浙东学派的重要代表,他一生成就非凡,经学、史学、文学卓有成就。阮元曾经说:“经学、史才、词科三科者,得一足以传,而鄞县谢山先生兼之。”但他的史学成就、校勘考证尤为突出,所著明末忠烈传记,更为人称道。由于全祖望在清代史学研究的地位,他所撰的《沈太仆传》和《沈太仆光文》等文献对后世发生一定影响,引用其文者不少,主要有二种形式,下面对此作一分析。
第一种是抄录全祖望《沈太仆传》、《沈太仆光文》文章,主要有李元度的《国朝先正事略》、蒋师辙的《台湾通志稿本》及1928年的《栎社沈氏宗谱》等,都有1000多字,但仅作少量变动。比如,道光年间的李元度的《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六的《沈斯庵先生事略》节录了全祖望《沈太仆传》内容,但有多处变化:
一是开头增了这样一段话:“乌呼!沦桑改革之际,贞臣遗老有托而逃者,众矣!而踪迹莫奇于四明沈先生。”这是全祖望《沈太仆传》所没有的。
二是篇末增补明末遗民张士椭介绍。附在沈光文后面李元度在该文最后对其作了介绍:“张先生士椭者,惠安人。崇祯癸酉副榜。明亡,遁迹台湾,居东安坊。杜门不出,日以书史自娱。辟谷三年,惟食茶果。寿至九十九,乃终。”
三是少了“或以为文恭公之后,非也。或曰布政司九畴之后”的句子。
四是把全祖望的“公”(指沈光文)改为“先生”。全祖望在他的《沈太仆传》及《续甬上耆旧诗》中的《沈太仆光文》,把沈光文简称为“公”,李元度在《沈斯庵先生事略》则称“沈先生”,文中皆称“先生”。
五是个别文字有不同。具体列表如下:
全祖望《沈太仆传》 李元度《沈斯庵先生事略》累迁太仆寺卿 累迁太仆卿闻粤中方举事 闻粤中方建号且以田宅赡公,公稍振 且以田宅赡之思卜居于泉之海口,挈家浮舟过围头洋口,飓风大作 思卜居于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飓风大作公作赋有所讽,乃为爱憎所白,几至不测 先生作赋有所讽,或谗之,几至不测癸丑,大兵下台湾 癸丑,王师下台湾
癸丑,大兵下台湾 癸丑,王师下台湾闽督姚启圣招公,辞之 闽督姚启圣招之,先生辞启圣贻书讯曰 启圣贻书问讯曰寻卒于诸罗,葬于县之善化里东堡 寻卒于诸罗,葬焉。后人遂居台,蕃衍成族及见延平三世盛衰 目见郑氏三世盛衰会鄞人有游台者,予令访公集,竟得以归 邑子全谢山,尝令游台者访先生文集,竟得之以归
从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李元度的《国朝先正事略》基本抄自全祖望的《沈太仆传》,文字相等,所变内容不多。
第二种是文字减少,仅三四百字。其所述与基本观点仍不出全祖望文章的范畴。陈寿祺重纂《福建通志》卷二二五《明隐逸传》中沈光文记述、李瑶的《南疆逸史·摭遗》卷四《浙东监国诸臣·徐孚远传附沈光文传》、徐鼒《小腆记传》卷五十七《遗臣》及赵尔巽的《清史稿》卷五OO《列传》中沈光文传,字数只有三四百字。当然,个别字亦有所变化。为说明问题,我们以李瑶的《南疆逸史·摭遗》卷四《浙东监国诸臣》所附的沈光文传作为例文,今节录其全文:
“沈光文,字文开,号斯庵,鄞人。以明经入贡,乙酉,豫画江之师,授太常博士。已从长垣,豫琅江军事,进工部郎。军溃,扈监国不及,走肇庆,累迁太仆寺卿。辛卯,由潮阳至金门。闽督李率泰密以使招;拒之,焚其书,返其币。时将卜居泉之海口,挈家航海。飓风作,失维飘泊至台湾。时郑氏未至,犹为荷兰地,乃从之,受一廛,极旅人之困。及成功至,知光文故在,喜甚;以客礼见。时令致饩,拨田宅赡之。亡何,成功卒;诸臣欲再奉鲁王监国,光文从之。壬寅,玉(王)遽薨,议遂寝。郑经嗣立,颇改父之政,讽以诗,几得祸。因变服逸至罗汉门,结茆以居;授徒自给,不足则济以医。叹曰:‘吾二十年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只欲完发以见先帝。而卒不克,其命也夫’!癸丑,台湾归附,光文虽老,而岿然独存。制军姚公启圣贻书曰:‘管宁无恙耶’?寻卒于诸罗。按其居台凡三十年,盖及见延平三世之盛衰云。
摭遗曰:闽自无余造国,台海素外版图。洎郑氏开疆,群贤辏集,而闇公、斯庵籍作寓公以隐,副其志之不食周粟以死,是又古来殉难之一变局也。夫闇公崎岖谋国,若欲求一当而不能。而斯庵则孤立海隅,初无作为,似宜附诸外臣之列。然推其心,则非甘于郑氏而已者;故得于闇公传后类次之。”
对照全祖望《沈太仆传》和《沈太仆光文》,李瑶的《南疆逸史摭遗》主要增加二处。一处是增加“成功卒,诸臣欲再奉鲁王监国,光文从之。壬寅,王遽薨,议遂寝。”另一处是最后一段“摭遗曰”。其基本内容和观点依然与全祖望一致。
考察有关方志和文献,我们发现,全祖望以后的不少方志和文献,诸如光绪《鄞县志》、民国《重修浙江通志》及李瑶、徐鼒、李聿求、赵尔巽等著作都继承了全祖望的观点和基本内容,既有准确的一面,也有失误的一面。我们可以《小腆纪传》和光绪《鄞县志》为例,徐鼒和董沛既继承全祖望正确的内容,也继承了不正确的观点。
从全祖望的《沈太仆传》与《沈太仆光文》看,有关乙酉、辛卯间沈光文大陆抗清的记述,全氏比季麒光的《沈光文传》有所展开。季氏只有“以恩贡历仕绍兴、福州、肇庆之间,由工部郎中加太仆寺少卿。”而全祖望的《沈太仆传》云:“以明经贡太学。乙酉,豫于画江之师,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长垣,再豫琅江诸军事,晋工部郎。戊子,闽师溃而北,扈从不及,闽粤中方举事,乃走肇庆。累迁太仆寺卿。”其《沈太仆光文》仅改一个字,即“累迁太仆寺卿”改为“晋太仆寺少卿”。
对于乙酉、辛卯间的沈光文抗清,类比徐鼒、董沛的所著,其基本内容与季麒光不同,而与全祖望相同。徐鼒云:沈光文“以明经入贡。乙酉年,弘光元年豫画江之师,鲁监国授太常博士。已从至长垣,进工部郎。军溃,扈监国不及,走肇庆。永历帝擢太常寺卿。”董沛的光绪《鄞县志》亦云:“以明经贡太学,乙酉豫于画江之师,授太常博士。丙戌从鲁王次普陀,再预琅江诸军事,由工部郎中晋太仆少卿。戊子,闽师溃,扈从不及,乃走肇庆。迁太仆卿,奉差广东监军。”光绪《鄞县志》所记载比全祖望多了“鲁王次普陀”、“奉差于广东监军”。上述二段引文的基本内容与全祖望《沈太仆传》所述的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全祖望的沈光文研究中负面影响,对后来学人研究也起到不好的导向。一些明显错误被后人所继承。比如,清兵攻克台湾时间应为“癸亥”年,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但全祖望的著作中却这样说:“癸丑,大兵下台湾。”诸罗令应为季麒光,全祖望却说成“李麟光”和“季麟光”,明显有误。可是,后人敬畏他的史学上的地位,不少学者既不指出其错误,也不作更证,而是对其完全继承。李元度、李瑶、董沛、赵尔巽都是如此。不但事迹大同小异,而且遣字造句多为类同。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说:“癸丑,王师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并说:“诸罗令李麟光,贤者也,为粟肉之继,旬日一侯门下。”董沛说:“癸丑,大兵下台湾,闽督姚启圣招光文,辞之。启圣贻书曰:‘管宁无恙’,将资遣回籍,会启圣死,竟不能归,因家焉。诸罗令李麟光,为之继粟继肉,旬日一侯门下。”赵尔巽的《清史稿》亦云“康熙癸丑年,王师下台湾,闽督姚启圣招之,光文辞。启圣贻书问讯曰:‘管宁无恙?’且许遣人送归鄞,会启圣卒,不果。而诸罗令李麟光,贤者也,为粟肉之继,旬日一候门下。”
直到当代,一些学者还以讹传讹,依然沿用全祖望的错误说法。匡亚明主编、王永键撰写的《全祖望评传》就是例证。《全祖望评传》说:“康熙十二年(1673年),大兵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公亦老矣,闽督启圣招公,辞之,后卒于诸罗。”康熙十二年(1673年),即“癸丑”年。这是全祖望的说法。清军下台湾,不是“癸丑”年(康熙十二年),而是“癸亥”年(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王永键教授的这种说法,正是沿用全祖望的错误说法。
上述事告诉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全祖望是擅长考证的著名史学家,但不可能没有缺点和局限,著作中的失误之处,在所难免。对于后人应该实事求是地评价,坚持务实求真,肯定其对的,指出其错的。不加分析地一味崇拜、盲目追随,只能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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