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人
2013-11-29曾纪鑫
2012年12月13日,我连续接到两个与诈骗有关的电话。先是我长篇小说《楚庄纪事》的责任编辑,现已退休在家的刘存沛老师从昆明打来,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厦门,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原来,刚才有人打电话冒充我在云南大理出差,遇到了麻烦,要借钱五千,让他汇过去。中午,福建邵武一位年近七十的作者朋友李森明先生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换了号码,我说没有,他说“哦,我明白了”,也是有人行骗,冒充我,说是换了新号,找他借钱。
这种行骗方式用的多是老套子,打电话让对方猜猜他是谁,等说出名字后就开始编造谎言借钱。而受骗对象,多是老年人,年纪一大,记忆模糊,又纯真仗义,就给“套”住了。幸亏两位老人多了个心眼,打电话问一声。像这样的,以前也有过几次,骗局很快就给戳穿了。而惟有北京作家赵立中先生,硬是给骗走了一万元。
那是2007年八九月间的事了。有人从天津打电话给赵立中,并未自报家门,而是一个劲地让他猜是谁。他猜不出,打电话者就“循循善诱”:我是南方来的,还是好朋友呢,你怎就把我给忘了呢?赵立中想自己在南方就两个朋友,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厦门,南京的朋友六七十岁了,而打电话者的声音听上去只有三四十岁,那肯定就是厦门的那位了。于是他问:你是曾纪鑫?对方马上高兴地叫道:是呵是呵,你终于把我想起来了啊!然后,那个冒充我的人就说明天上午要去北京拜访他,特别强调联系电话是现在使用的这个新号。赵老师高兴不已,第二天按时赴约,自然无法见到期待中的我,就打电话过去,问到了哪儿。假冒者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在天津出了一点事,今天来不了。赵老师忙问出了什么事,几个“回合”下来,就给“套”住了,让汇一万元过去,麻烦即可解决。赵老师急得不行,赶紧回家找存款单,要去银行取钱。夫人在一旁提醒说,最好给小曾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把情况弄清楚后再说。赵老师听了马上道:人家找你开口是信任你,都急等着用呢,还啰嗦什么?于是,马上通过银行汇到了对方提供的账号。不久,对方又打来电话,说钱已到账,十分感激,又说他们两人出行,遇到同样的麻烦,希望再借一万。赵老师一听,感觉有点不对劲,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对方支支唔唔说不出,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知道此事,是赵老师到当地派出所报案之后。他在电话中说:小曾,给你说个事呵,首先声明,与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将受骗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又道: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是骗子,回想起来,漏洞太多,哪怕有半点防范意识,就不会上当了!他虽然“声明”与我没有关系,但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此事也使我更进一步感受到他的真诚善良与豪爽仗义。赵老师心地纯真,总是把他人及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想象得十分美好,不抱戒心,轻信他人,所以极易上当。我与他相识,就缘于一起出版受骗。
1993年底,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世纪末的诱惑》,联系到河北一位出版人。1994年8月,该小说纳入《当代新体验小说系列》出版了,但书名改得十分恶俗,且署名两人(出版人挂了他的笔名)。然后,出版人打电话要我去一趟石家庄,说是付稿费并策划下一部长篇的创作。赵立中也是那套小说系列的作者,也被叫到了石家庄,这样我们就认识了。赵老师当时的身份,是北京市作家协会的合同制专业作家。小说版权页标注印刷一万册,出版人开出的稿费为八千元,先付一半,又签了下一部长篇合同,并说待新稿交付时结清上部的余下稿费。我与赵老师都认为这是一个圈套,但为了拿到另一半稿费,还不得不继续“挨宰”。虽然如此,我多少还是有点欣慰,又没什么名气,刚写部长篇,能出版就不错了,管它那么多干嘛!再说已到手四千元稿费,在当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倒是为赵老师打抱不平,不管怎样,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合同制专业作家,已出版《泪血残阳》、《金秋还遥远》、《喋血金陵》、《缭乱青春》、《绝密行动·1949年北京纪实》等多部作品,却还要遭受此等鸟气!
再后来,河北那位出版人就出了问题,被原单位开除了,欠下的稿费,自然泡了汤。虽然受骗,但也有收获,那就是结识了赵立中老师。其时,我在湖北黄石市工作,他很快就寄来了《无规则游戏》、《超级电脑历险记》等作品。从而得知,少儿文学是赵老师的创作强项。他当过几十年的中学教师,于少儿文学创作,可谓得心应手。长期与学生打交道,总是以一颗童稚、善良、坦诚之心面对社会,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屡屡上当受骗了。
赵老师热情真诚,为刚出道的我不遗余力地推荐作品。大多没有成功,但有一次却中了“头彩”。他将我的中篇小说《无言的结局》推荐到河南,作为头条发表在《热风》1995年第5期。这份杂志后来不知是停办,还是更名改刊,总之是从文坛消失了,但载有我作品的样刊,却一直保留着,跟随我从黄石到武汉,又从武汉带到了厦门。
十多年来,虽然工作辗转,事务繁杂,但与赵立中老师的联系,却从未中断。每有新作出版,我也会寄上一本。赵老师生于1941年10月,大我二十二岁,两人属典型的忘年交。刚开始是书信往来,随着通讯的发达,书信变成了电话,所聊多为当下之事。直到2008年初,他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一篇散文《故乡吟》(载《厦门文艺》2008年第2期),对他的个人身世,才多少有所了解。赵立中原名赵海泉,出生于河北怀来县一个名叫新保安的集镇。早年丧父,七岁那年冬天,在平津战役第一仗——惨烈的新保安战役中侥幸逃得一条小命,而母亲却永远离开了人世。孤身一人的他,在尸横遍地的小城流浪,幸而被好心邻居带到北京外祖父家中寄养,得到外祖父、续外祖母的关爱,才找回家庭温暖,得以健康成长。后来担任中学教师,成家立业,又通过自己的艰辛努力,成为一名具有一定影响的作家。因此,他记忆中的故乡,“是灰暗的,没有山的青,水的秀,月的明”,苦涩的乡愁,刻骨铭心。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才在夫人陪同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返故乡,了却一份怅然的乡情。
我与赵老师认识不久,他就到一家公司体验生活。本来对创作充满乐趣与激情的他,却由一个旁观者,不知不觉地参与到公司的事务之中,成了一名无法脱身的“当事人”。用他的话说,就是“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下海”使他远离了文学,不能像以前那样专心致志地创作大部头作品了,但也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他不仅在京城购置新房、小车,还在三亚买了商品房,寒冷的冬天,可享受海南岛的和煦海风与明媚阳光。同时,他还拿出部分资金参加慈善事业,捐助他人。童年凄惨的孤儿经历,常使他特别关注弱势群体,予以无私帮助。
自从在石家庄与赵立中先生相识,此后仅见过他两次。一次是2007年5月,他所在的公司组织旅游前来厦门,那天中午,我陪他吃过海鲜,参观了当时正在厦门举办的一个全国雕塑展;另一次是2008年6月,我赴京出差,他开着小车来到宾馆,接我去一家颇有特色的餐馆吃湘菜。就在这次北京见面后不久,我接到赵老师打来的电话,声音沙哑而疲惫,他告诉我,自己患了甲状腺髓样癌症。我闻言大惊。他在电话中肯定感受到了我的异样,马上说已做了手术,效果还好,问题不大。既然是癌症,当然不可小觑,过一段时间,我就打电话问候,了解治疗、恢复情况。我查日记,给他最后一次电话是2011年4月15日,他说刚从三亚回到北京家中,身体状况良好。听声音较过去宏亮,精神情绪都不错,就想战胜癌症的例子多多,又不是肝癌、血癌之类的绝癌,说不定就此会慢慢痊愈的。于是,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宽慰。那段时间,诸般事务缠身,便没与赵老师联系。直到八月,我打他手机,通了,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再打,仍是没有回应;接着拨打他家里的座机,接电话的是他夫人程美林,程老师原是北京朝阳区教育学院职工,她悲伤地告诉我,赵立中已于7月31日离开人间!
据程老师叙述,赵老师走得安详而宁静。那段时间,他身子经常疼痛,晚上失眠几次,不得不服用止疼药和安眠药。怕影响他人,便单独睡在一个房间。这天凌晨五时许,程老师见他房间透着灯光,推开一看,发现他半躺在床上。叫了几声,无人回应。上前一看,原来他已悄然离去……
赵立中身材高大,体态较胖,一眼望去,颇有几分“佛相”。他半躺床上的静静离去,在我心中,与佛家的“坐化”颇为相似。成仙的尸解,成佛的坐化。他虽然不是佛教徒,但其修行,已臻佛境,故能享此端坐弃世,安然命终。
写作此文时,我上网搜索赵立中老师的相关资料,发现他的新浪博客仍在,只是无人打点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篇博文,写于2008年5月20日,关注的是5·12汶川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