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地图模型理论质疑
2013-11-28沈掌荣
沈掌荣
(浙江海洋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一、语义地图模型简介
近年来,语言类型学和认知语义学界(尤其是在欧洲)掀起了一股研究语义地图模型(Semantic Map Model)的热潮。这种模型,是为了更好地解决多功能形式(multifunction form)和跨语言比较研究中所遇到的问题而提出的。所谓“多功能形式”,是指语言中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而相关功能的编码形式(包括词汇形式、语法成分、语法范畴以及结构式)。而其中的“功能”,不是指语法分布,而是指表义功能或表达功能(包括词汇意义、语法意义或语法功用),或者说是某一范畴内人类能够识别并进行概念化的区别性。
语义地图模型有两个关键性概念:一是“概念空间”(Conceptual Space),一是“语义地图”(Semantic Map)。“概念空间”是“人类交流沟通的一个普世的概念性知识结构”[1],是人类能够识别或进行概念化的所有区别点(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多功能形式所负载的功能)所构成的几何性概念网络[2];“语义地图”是特定语言的多功能形式在特定概念空间内占据的区域位置,或者说,是不同语言在某一范畴内对同一特定概念空间的不同切割方式。
在操作方法上,研究者首先通过跨语言比较来确认具体语言在某一范畴中的功能:如果假定的两项功能A、B至少在两种语言里用不同的形式来编码,且不能进一步被切分出其他功能,那么A、B就被视为真正的功能,从而成为这一特定范畴概念空间中的节点;如果它们在任何给定的语言里总是用同一个形式来表示,那么A、B就只能被视为同一种功能。然后,研究者对这些节点作适当的安排,以便让同一形式编码的几个功能节点在概念空间上占据一个连续的区域。
以Haspelmath[3]213构建的与格功能概念空间为例。在这个概念空间上,目的(purpose)、方向(direction)、接受者(recipient)等就是通过跨语言比较之后所得到的功能节点,它们之间的亲疏关系或者说距离通过连线表示:两个节点之间有连线直接连接的,表示它们之间的关系密切;反之,则关系较为疏远。见图1。
在Haspelmath[3]213-214绘出的英语与格介词to和法语与格介词à的语义地图中,两者相似性和不同点一目了然:都具有“方向”“接受者”“经验者”三个功能。但英语to具有“目的”功能,缺少“谓语性领有者”(predicative possessor)功能;而法语à有“谓语性领有者”功能,没有“目的”功能。见图2。
图1 与格功能的概念空间
图2 英语to和法语à的语义地图
二、对语义地图模型理论的质疑
语义地图模型理论的提出是基于一个重要的理论假设:人类具有共同的概念空间,换言之,概念空间网络上的功能节点都是人类所共有的概念。而语义地图模型就是一种能够帮助我们确立节点并进而构建出概念空间的有效工具。
但我们不能确信这是否是事实。有些现象表明,我们可能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比较,因为不同的语言在对现实世界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所用的参数、表达手段以及隐喻可能并不一样,甚至是完全不兼容。
(一)参数不同
对于相同的人类经验域,两种或多种语言有可能用完全不同的参数去进行概念化。
最极端的例子是,一种语言具有某种或某一体系的功能或区别性,而另一种语言却完全没有。Lehe ková[4]指出芬兰语在语法上不存在“性”的区别(即使是第三人称单数代词也是无“性”的),而俄语、波兰语等斯拉夫语则必须在名词、形容词、代词和动词上标示出“性”以适应十几种不同的语法环境。Janda[5-6]则进一步指出,斯拉夫语(尤其是波兰语)的阳性还有丰富的次要性区别,比如男子气(virility)、生命度(virility),以及可数/物质(count vs.mass)。可见,芬兰语和波兰语在“性”的区别上是没有任何交集的,而不仅仅只是具有完全不同的分布。
如果我们比较参数完全不同的系统,情况将变得更为复杂。比如,英语系人士在描述图3中小叉、小匙这些小规模、可操纵的物体在桌面空间(table-top space)的位置关系时,一般用前、后、左、右等方位词,如“叉在匙的左边”;他们的语言中虽然也有东、南、西、北等基本方位词,但这些词只有在描述大规模物体在地理空间(geographic space)的位置关系时才使用。但是,澳大利亚讲Guugu Yimithirr语的人不管是描述桌面空间还是地理空间的位置关系,他们只用基本方位词,他们只说“叉在匙的北边”①;因为他们的语言里缺乏前、后、左、右这些概念,所以还有诸如“有只蚂蚁在你南边的腿上”这类在印欧和汉藏语系人士看来更为奇怪的表述。这种表述上的差异实际上是由参数的不同造成的:在描述桌面空间位置关系时,英语用的是相对参照系,而Guugu Yimithirr语用的则是绝对参照系。[7]这两个参照系性质迥然相异,也无重叠性可言,因为前者是可移动的,而后者则是固定的。
(二)手段、方式不同
不同的语言对同样的现实信息进行概念化时,运用的手段也可能不同。这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同一功能或区别性在A语言中用语法手段来表达,而在B语言中则用词汇手段来表达。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动词框架语言(Verb-framed languages)和卫星框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的区别。[8]
动词框架语言和卫星框架语言都表达运动方式(Manner)和运动路径(Path),但前者用动词表达运动路径,用外围成分(也就是“卫星”,如前缀、小品词等)表达运动方式;相反,后者则用动词描述运动方式,用外围成分标记运动路径。比如,西班牙语是一种典型的动词框架语言,在词组entrócorriendo中,动词entrar表达路径,后面跟着的副词性动名词corriendo则提供了运动方式的信息。同样的意思用属于卫星框架语言的英语来表达则是(he)ran in,其中,动词run包含了运动方式的信息,而小品词in则表达了运动路径。②
更为复杂的是,由于表达手段不同,相关功能或区别性在不同语言中的地位也不一样,比如,在动词框架语言中,由于表达路径用的是动词,所以路径比方式重要得多,后者甚至可以不用表达出来;但在典型的卫星框架语言(如波兰语)中,说话者必须标明运动方式,而是否要表明路径倒在其次。[9]
(三)隐喻不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隐喻的不同与参数的不同有部分重叠,因为所有语言范畴都可以涉及到隐喻性引申和阐释。我们在上文中提到过的两种参数系统,实际上就是建立在两种源域完全不同的隐喻基础上:相对参照系以“人体”为源域,绝对参照系以“地理”为源域。
在这一部分,我们先以俄语“体”范畴背后的隐喻系统为例,探讨隐喻中更为细微的差别,以及阐释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并将其与法语、汉语等其他语言相比较,看看这些隐喻系统是否具有兼容性。相关数据及分析来自Janda[2][10]的相关研究。
1.俄语“体”范畴的隐喻系统及阐释的作用
俄语的“体”系统在类型学上具有独特性[11],这表现在两个方面:(1)完成体/未完成体必须在所有动词形式上加以标记;(2)其他语言用完成体表达的情形在俄语中常常用未完成体来表达。
俄语“体”范畴背后有三种不同的隐喻:(1)固体/流体(Solid Object vs.fluid substances)→完成体/未完成体(Perfective vs.Imperfective);(2)旅行/动态(Travel vs.Motion)→可完成/不可完成(Completable vs.Non-Completable);(3)粒状/连续(Granular vs.Continuous)→可单一化/不可单一化(Singularizable vs.Non-Singularizable)。
(1)固体/流体→完成体/未完成体
如果某一情形像固体那样具有确定的形状、清晰的边界,是独立的并且可数,那么俄语就用完成体动词来描述它,比如动词написалP表示“写(了一份文件)”;反之则用未完成体来描述,如писатьi表示“(从事)写作”。③相同的情形常常既可以被阐释为完成体的,又可以被阐释为未完成体的,而作哪种阐释,则取决于说话者是否想证实、展开或者突出这一情形,或者他/她的态度是否友好。
(2)旅行/动态→可完成/不可完成
有些情形就像去某个目的地旅行一样,从起点出发,终究会到达终点,因此它是可完成的。比如写一篇文章,第一页就是起点,当写到最后一页时,这一活动也就完成了。而另一些情形则像布朗运动(Brownian Motion),虽然在不停地运动,但却哪儿都没去,因此是不可完成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就是如此,因为你不是在有了某种结果后而完成了你的工作,你只是每天到五点时就停止工作。
可完成/不可完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阐释影响的。在俄语中,писатьi(写)是不确定的,因为它在“Профессорпишетстатьиi.”(教授正在写一篇文章)这类句子中可解释为可完成的,而在一般的职业描述中,如“Профессорапишутстатьиi”(教授写文章),则是不可完成的;Pаботатьi(工作)无疑是不可完成的,但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它也可以变成可完成的,如我们给它加上前缀пере-变成пересматриватьp(意为“修改”,字面意思则是“重新工作”)。
(3)粒状/连续→可单一化/不可单一化
这一隐喻只适用于不可完成的动作。有些不可完成的动作像沙子那样是由相同的离散动作组成的,如ущипнутьi(捏)是由许多个单独的“捏”组成的,因而可单一化;有些则像水一样是连续的,如работатьi(工作),它们是不可单一化。
以上我们只是简要介绍了俄语复杂的“体”系统以及隐喻和阐释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如果我们试着将这一系统同其他语言的“体”系统进行比较,结果会怎样呢?
2.俄语“体”系统与其他语言的比较
这里我们作两组对比,即俄语同法语、汉语的比较。
(1)与法语的比较
法语的完成体/未完成体(Passé Composévs.Imparfait)严格限制在过去时中。大致说来,法语所有的未完成体都相当于俄语的未完成体,但是,法语完成体的许多用法与俄语的完成体并不一致,而是相当于其未完成体。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
法语和俄语在表达已经完成的情形时是一致的,都用完成体,如:
①Il s’est assispàson bureau.
Он селp за стол.
他在办公桌旁坐了下来。
②La guerre aéclatép
Началасьp война.
战争爆发了。
法语和俄语在用未完成体描述持续性过程、重复性动作、嵌有完成体的进行中事件时也具有一致性,如:
③L’enfant pleuraiti.
Ребенок плакалi.
孩子在哭。
④Maurice lui tapaiti sur l’épaule
Морис хлопалi его по плечу.
莫里斯正拍着他的肩膀。
⑤Quand l’oncle Jean a frappépàsa porteàminuit,elle lisait.
Когда дядя Жан постучалp в ее дверь вполночь,она читалаi.
杰叔午夜敲她的房门时,她正在看书。
法语在描述临时性状态、活动时用完成体,而俄语则用未完成体,如:
⑥Marthe a vecupàParis.
Марта жилаi в Париже.
玛莎住在巴黎。
⑦La roue a tournép toute la journée.
Колесо крутилосьi весь день.
车轮转了一整天。
尽管要充分证明还需更多的研究,但法语完成体/未完成体的源域很有可能是封闭/开放。因为封闭的事物是不能添加任何东西的,并且占有独立的空间,这与法语的完成体不能描述正在进行的情形、而如果表达具有明确时间间隔的情形则被优先选用的现象是一致的;开放的事物是能填充、添加其他东西的,因此不独占空间,这与法语的未完成体能够描述可持续的情形,以及在无特殊语境时能为间隔时间划界的情形等现象也是一致的。
(2)与汉语的比较
汉语缺乏明显的时态,时间定位也无需表达。汉语的完成体倾向于与过去时相联系,其标记有两个④——“了”和“过”⑤;未完成体则与现在时相联系,其标记也有两个——“着”、“正”。而是否对“体”进行标记则是非强制性的:一个句子可以有完成体或未完成体标记,也可以没有任何“体”标记。
这里,我们将汉语的“了”、“着”分别与俄语的完成体、未完成体比较,以考察其异同情况。
汉语的完成体标记“了”与俄语的完成体只存在部分一致性。和俄语一样,汉语中只发生一次的事件和瞬间发生的事件也用完成体来表达,如:
①丽丝忽然咳嗽了p。
Лиси вдруг кашлянулp.
②张三在中午到了p山顶。
Жангсан достигp вершины в полдень.
终止性事件在汉语中用完成体来表达,而在俄语中用完成体和未完成体都可以,如:
③他们昨天在公园吵了p一架。
Они спорилиi/поспорилиp вчера в парке.
两种语言在表达结果时都用完成体,但汉语只强调终止性,所以这种结果也有可能是不完整的;俄语的完成体不能表达不完整的结果,如要表达则只能用未完成体,如:
④我昨天写了p一封信。
Вчера я написалp письмо.
⑤我昨天写了p给张三的信,可是没写完。
Вчера я писалi Жангсану письмо,но не дописалp его.
和俄语一样,汉语的未完成体标记“着”也能表状态,如例⑥。不同的是,“着”通常不能用于个体层面的状态性谓语,如例⑦。
⑥他在床上躺着i。
Он лежитi на кровати.
⑦*他知道着i这个答案。
Он знаетi ответ.
而有些时候,汉语句子无需标明“体”,这样的句子在俄语中可以有好几种翻译,如:
⑧张三修理一个录音机。
Жангсан чинитi/чинилi/починилp магнитофон.
虽然目前我们对汉语“体”范畴的隐喻模式还不十分清楚,但它对“体”标记的非强制性要求,以及这种标记的相对独立扩散,说明它的源域应该不止一个;而它以渡连(junctures)为中心,则又表明源域有可能是语障(barrier)或其他界标(landmark)。但不管是什么,它肯定与俄语的隐喻模式不同。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俄语“体”范畴的隐喻和法语、汉语都不同。而且阐释在这三种语言中所起的作用也不一样:在俄语中,说话者的主观阐释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很多情况下,它甚至能够决定谓语动词的“体”值(value);而在法语和汉语中,阐释的作用则不明显。
但即便是“相同”的隐喻,在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投射过程中,不同的语言也存在着各种细微的差别。
比如,空间→时间的隐喻在世界诸语言中是非常普遍的,甚至可能是人类语言的共性,但在Haspelmath[12]所考察的53种语言中,却没有哪两种语言是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来实现这种隐喻。如许多语言都把时间当作一条线(空间概念),在这条线中,较“早”(时间概念)发生的事件位于较“晚”(时间概念)发生的事件之“前”(空间概念)。照此逻辑,较“晚”发生的事件也应该位于较早发生的事件之“后”(空间概念)。但事实是,大多数语言用原本表空间概念的“前”去编码表时间概念的“早”,如德语的vor,拉丁语的ante,波兰语的przed,阿尔巴尼亚语的para;只有少数语言用原本表空间概念的“后”去编码时间概念的“晚”,如拉丁语的post,阿尔巴尼亚语的pas。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不同的语言即便是对同样的现实世界进行概念化,它们所用的参数、表达手段以及隐喻都可能存在各种细微甚至完全无法比较的差异。但这些差异无法在语义地图模型中得到体现,因为它仅仅考察若干功能间的距离和相似度,却从不分析这些功能内在的值,换言之,语义地图模型只关注不同形式之间外部的量的差异,却忽略了其内部有价值的质的特征。因此,语义地图模型中的功能节点,很有可能就是不同甚至完全不兼容的概念。
语义地图模型在作跨语言比较时将一些语言现象简化为某种功能(或区别性)的“有/无”,虽然这种方法能够帮助我们将复杂的数据形象化,从而找出多种语言间的共通模式,但它也不可避免地会掩盖所考察的具体语言的复杂性,因为它忽略了很多细节,比如不同语言在隐喻、阐释、可量测性(scalability)等方面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在认知语言学的分析中是非常关键的。[13-16]更重要的是,如果两种或多种语言在概念化的过程中所用的参数完全不兼容,那么,语义地图模型所进行的比较可能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也很难说这些语言或它们的使用者头脑中存在着同一个概念空间。
因此,我们认为,对于语义地图模型,最保险的做法是把它用于一种或几种密切相关的语言的研究中,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减少去比较那些事实上完全不兼容的概念的可能性。
注释:
①Guugu Yimithirr语中的gungga-(北)大致相当于国际标准的北纬17度。
②当然,英语中也有一些动词可以表达运动路径,如enter,exit,ascend,descend,cross,pass,circle,advance,proceed,approach,arrive,depart,return,join,separate,part,rise,leave,near,follow。但这些动词在英语中不具有典型性,而且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除了最后四个)都是从罗曼语(属动词框架语言)中借过来的。
③上标p表示完成体(perfective),i表示未完成体(imperfective)。下同。
④另外,汉语中还有为数众多的可与完成体标记共现的动结式结构。
⑤有些学者如Dahl认为“过”应该归入“经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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