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汉语中关于鱼的量词历时考察
2013-11-23李颖杰牛珊珊
李颖杰,牛珊珊
(广西民族大学外语学院,广西南宁530011)
量词是汉语的特殊词类,它集中体现了汉族语言的特点。量词并不是生而有之,而是在汉语发展的历程中由其他词类演化而来。与此同时,同样的事物在汉语演变的进程中所搭配使用的量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也经历了一个随着汉语中不断加入的新量词找到最适合的搭配的过程。自古以来鱼就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
一、历代称量鱼的量词
历代汉语里出现过称量鱼的量词有“个、枚、头、尾、条、首、番”7 个。这些用于称量鱼的量词,既不是生而有之,也不是一直并存使用,而是随着汉语的演变发展有一个交替使用的过程。
通过CCL 北大语料库、中国基本古籍库、国学宝典这三个语料库,考察了从先秦到清代的多种典籍,上述量词开始称量鱼的大致时代为:
(一)枚
早在汉代,“枚”就已经用作称量鱼了。
(1)赐良鳆鱼百枚。(汉·刘珍《东观汉记·卷十七》)
(2)东莱平度出大鱼,……七枚皆死。(汉·班固《汉书·五刑志》)
(3)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汉·王逸《楚辞·卷九》)
“枚”是唐以前使用范围最广、使用频率最高的量词。据《说文》:“枚,杆也。”,《诗·周南·汝坟》:“伐其条枚”,“枚”本义应为“树干”。后“枚”引申作为计数工具(《书·大禹谟》:“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孔疏:“周礼有衔枚氏,所衔之物,状如著,今人数物云一枚、两枚,则枚是筹之名也。”),再由此引申成为量词,《说文》“枚”字段注:“一茎谓之一枚,因而凡物皆以枚数。”正因为它是由计数的工具引申而来,所以它的“杆”义早已消亡。
(4)黄鱼一枚,收稻一斛。(西晋·陈寿《三国志》)
(5)东莱海出大鱼二枚,长八九丈高二丈。(晋·干宝《搜神记》)
它在汉代已经得到了相当的发展,用于搭配名词已经很广泛,在当时可以搭配多种器物和多种动植物。鱼是“枚”当时主要称量的动物对象。
(6)取衣中白鱼十枚为末。(唐·孙思邈《千金药方》)
(7)鲤鱼一枚,重三斤(唐·王寿《外台秘要》)
降至于量词大量普及的唐代,多种专称量词的不断兴起,作为泛用量词的“枚”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陈绂认为,“枚”在经过一段宽泛而不计特点的“陪伴”之后,其使用范围逐渐变小,越来越多地被“个”或其他量词取代,用法甚至不如普通个体量词灵活多变,其泛用称量词的地位日趋衰落[1]34。
(8)钓出活小鱼一枚(宋·孟元老《京东梦华录》)
(9)昆明池中刻石鲸鱼十数枚。(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
(10)大鲫鱼一枚。(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降至于宋代,以形状分量鱼的量词出现并广泛适用,“枚”的使用更是日益被取代。但是,“枚”的影响一直持续到明清。根据陈绂的研究发现,现代汉语中,用枚来称量的事物局限于体积小(如邮票、奖章)或外形细长(如火箭、针)[1]34。说明了枚使用有了“回归”其本意特征的倾向,其使用的范围也相应狭小。
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再用“枚”称量鱼了。
(二)头
在汉代,“头”已经用来称量鱼了:
(11)孔丘善钓鲤鱼,罗钓一举得获万头。(汉·焦延寿《易林》)
叶桂郴认为,“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是先民们表述概念所采用的最基本方法,所以“头”是最先成为量词的一批名词[2]。“头”是由身体名词演变成为专用的通用动物量词,也是古代称量动物最重要的量词。但是在汉代,用“头”称量的动物还不是十分广泛,只用于“牛”、“羊”、“驼”这样比较大型的动物,用于称量鱼还是极个别的例子。有鲤鱼数十头飞集堂下。(晋·干宝《搜神记》)
(12)有鲤鱼数十头飞集堂下。(晋·干宝《搜神记》)
(13)郭璞注尔雅,鳝长二丈,安有鹳雀能胜一者,况三头乎?(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
(14)鲤鱼长三,赤者二十头;牡鲤鱼长三,赤者四头。(南朝·贾思勰《齐名要术》)
(15)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三十头。(唐·李林甫《唐六典》)
(16)其役徒中有恶少者,讫引手探而取出,乃一头鲤鱼。(宋·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
(17)鱼十五头,一十五斤。(元·脱脱《金史》)
唐、宋时期,量词“头”基本沿袭南北朝时期的使用规律。直到元代也依然受到这种规律的影响。
由于量词分工越来越细,除了“牛”、“驴”等搭配沿用至今,许多用于动物的搭配到现代汉语大都发展而分化了。随着鱼的专职量词“尾”的出现并且相对稳定,量词“头”称量鱼的用法不断缩小,适用范围越变越窄,逐渐使泛指动物的“头”退出了称量鱼的历史舞台。在清代和民国的语料中还是能够看到“头”的用法。而在现代,除了在部分地区的方言中遗留有“头”称量鱼的用法,在规范标准的汉语中不会出现“他今天钓了五头鱼”这样的说法。
(三)个
(18)渠将底物为香饵,一度抬竿一个魚。(唐·杜荀鹤《杜荀鹤文集》)
从唐代“个”用于称量鱼。“个”早在汉代就已经是通用量词,但不如同期作为通用量词的“枚”用法广泛。当时也有用“个”来称量动物,但对象有限。张赪认为“个”在汉、六朝都有用于称量鱼[3]279。在汉代“个”是用于称量“鱼兽(牺牲)”时用[3]76。可是很遗憾,没有在语料库里找到相关证明的语料。据所找到的语料,一直到唐代,人们才采用“个”来作为鱼的量词,并且到明清时期才有所扩展,用法并不如“尾”广泛。
(19)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南宋话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20)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元代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21)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鲇鱼。(明·吴承恩《西游记》)
(22)忽见池中有个金鲤鱼,扬须鼓口,游于水面。(明·安遇时《包公案》)
(23)旁边有个小鱼。(明·冯梦龙《警世恒言》)
(24)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清·曹雪芹《红楼梦》)
另,还有一个特例:在宋·普济的《五灯会元》中用“锦鳞红尾”来代指一种鱼,用的是“箇”作为
“
量个词”,作“未为曾通遇用着量箇.词锦在鳞现红代尾汉”语。仍然非常活跃,但是在现代汉语中鱼已经有了专职量词“条”和“尾”,于是现代汉语中便不再通用量词“个”用于称量鱼。
(四)尾
(25)多鲫洎鳅,亦有数尾相随者。(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26)最相思,盘桔千枚,脍鲈十尾。(《全宋词》)
“尾”到了宋代开始用于称量鱼,并且后代只称量鱼。
(27)您道我不达时务,我是个避世严陵,钓几尾漏网的游鱼。(《全元曲》)
(2
8)积水成海,周数百里,风浪漂出大鱼,蒙古人各得数尾。(元·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
(29)夫人,夜来我买得一尾金色鲤鱼。(《全元曲》)
张赪认为,汉语量词中表形状的量词形成较晚,在量词形成的初期,汉语量词对名词进行分类的标准主要是根据名词所指称的事物的属性及功用[3]53。有突出外形特征的事物名词都是通过隐喻或转喻,由具体到抽象而来。“尾”在宋代开始称量:动物,如鱼;尾形动物,如船[3]263。由于“鱼尾”的特征太明显,反而使得这个量词保留了下来。
(30)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明·施耐庵《水浒全传》)
(31)一声响亮,有一尾白鱼跳在船舱里来。(明·陈仲琳《封神演义》)
(32)顷刻钓出数十尾大鲈鱼,放在殿上。(明·罗贯中《三国演义》)
(33)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清·曹雪芹《红楼梦》)
(34)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清·蒲松龄《聊斋志异》)
“尾”在明清时期发展快,用于称量鱼非常常见。“尾”作为细化了的量词,分流了泛用量词的搭配负担,在其使用中广泛得到认同和接受,开始稳定地称量鱼,逐渐取代了“枚”和“头”的用法,成为称量鱼的主要量词。
(35)浩梅特意买来一尾鱼,用姜葱冬菇清蒸了,做了女儿最爱吃的一道菜。(当代·梁凤仪《金融大风暴》)
(36)养几尾鱼和几蓬蓬,满院流荡着一股淡淡清香。(当代·刘绍棠《狼烟》)
用“尾”称量鱼的用法,一直延续至今。虽然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已经不再使用“几尾鱼”这样的说法,但是这种用法在现代文学作品和称量“鱼苗”中依然适用。
(五)条
(37)中有金鱼一条,其一纯红中有白鳅鱼一条。(宋·周密《云烟过眼录》)
“条”从唐代开始称量动物,但是用其称量鱼直到宋代才出现。“条”本义是“树枝”,但用作为量词就不是只限于称量“树枝了”,其引申用于长条形的事物及抽象的事物。“条”在汉代始见用例,但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典型的根据形状给事物名词分类的量词。根据“保留原则”,即是实词虚化为语法成分后依然保留实词的一些特点,“条”起初的称量对象主要是形状为条形的动物。这一时期,“枚”、“头”、“尾”是鱼的主要称量词,所以“条”的用法并不多见。
(38)大白鳗鲡鱼三条。(明·朱橚《普济方》)
(39)呜呼,一条鱼价重千金。(清·查理《铜鼓书堂遗稿》)
(40)原来是一条大黑鳅鱼。这条鱼有三千多年的道行。(清·王梦吉《济公全传》)
“条”和“尾”一样都是表形状的量词,在汉语演变过程中顺应了称量鱼量词的“经济原则”,从通用介词“枚”、“个”和“头”中成功分流。民国时期,“条”的用法逐渐增多,这也影响到了现代汉语。
(41)如果冒冒失失地去打,很可能像一条鲤鱼撞在网兜里,再也走不脱了。(当代·雪克《战斗的青春》)
(42)他吃了半锅米饭,又吃下了一只红烧肘子外加一条鲤鱼。(当代·林希《小的儿》)
最终,“条”成为了现代汉语中鱼的主要称量词。
(六)其他
1.番
(43)蒙赉干鱼十番。(北朝·庾信《庾开府集笺注》)
在六朝时期还出现过用“番”作为鱼的量词。只找到如下一例:
“番”是由“翻转”之意引申而来,南北朝时期也用来称量“纸张”和“饼”。刘世儒指出,这里的鱼用“番”量应该是和“翻转”意义仍有联系[4]162。
2.首
在六朝时期还出现过“首”用来作为鱼的量词,如:
(44)专诸置七首鱼炙之。(南朝·范晔《后汉书》)
据刘世儒的说法,“首”和“头”在语源上是一路的,但“首”是由“端头”间接引申而来。此处“首”用法上和“头”一样,“七首鱼”就等于“七头鱼”[4]173。
基于以上分析,汉语中称量鱼的量词使用情况见表1。
表1 汉语中称量鱼的量词的使用情况
二、称量鱼的量词的历时分析
综上所述,历代鱼的量词有“个、尾、枚、头、条、番、首”等7 个。这一组量词不是在同一时间产生的。与鱼搭配的量词最早的为“枚”和“头”,出现的时代不晚于汉代。唐代以前,鱼使用的量词一直都是通用量词“枚”和“头”,比较稳定,变化不大。唐代以前,“个”还没有取代“枚”成为用法最广的通用量词,通用动物量词“头”适用范围还没有被表形状的量词分化。在其他量词还没有完全出现以前,“枚”和“头”是最主要的称量鱼的量词。并且,“枚”在动物领域主要称量体型小的动物和“昆虫”,鱼是其主要称量的动物。“头”在称量动物时与“枚”形成互补,主要用于称量兽类。虽然用“头”和鱼的搭配比较常见,但鱼并不是其主要的称量对象。
降至于唐,各种量词开始普及,越来越多的事物根据形状被分类。形状量词用法得到拓展。于此同时,作为唐前最主要的通用量词“枚”适用范围缩小,其称量对象更多地让位于更有活力的量词“个”。“个”的用法泛化,作为通用量词继续用于称量鱼类。唐降至于宋,形状量词“尾”出现,用于称量鱼等有尾的动物。其迅速发展,并且从此成为鱼的专职量词,成功地分流了“头”在动物领域的称量负担和范围。同样地,有着明显形状特征的量词“条”,也开始用于称量鱼,但在称量鱼的演变过程中发展缓慢。于此同时,作为通用量词的“个”在动物领域中也拓展到了鱼。
明清时期,作为形状量词的“尾”受到广泛接受、发展尤为迅速,几乎已经渗透到了称量各种鱼的搭配当中,成为称量鱼最主要的量词。“条”依然不疾不徐地在发展,已经在称量鱼的搭配上初具影响。“枚”和“头”作为曾经最重要的通用量词,依然对于称量鱼的搭配有着影响,但是适用范围已经大大缩小,很多时候是用在援引古语上。
在民国时期,白话文还没有统一的规范,依然能在语料库中看到各种量词交杂使用的用法。建国以后,对现代汉语进行了同一的规范,已经不再使用“枚”、“个”、“头”等通用量词称量鱼,而在汉语发展演化的过程中“尾”和“条”这样的形状量词因为保留了其原词的特点,被广泛接受,最终成为了和鱼搭配的专职量词。
结语
称量鱼的量词从汉至今多有变化,由最初的没有量词到有和通用量词“枚”、“头”和“个”的搭配再发展到了有专有量词“尾”与“条”。首先,这个过程体现了从几个通用量词搭配各种事物,到通用量词和个体量词可以同时用于修饰一个名词,再到普通个体量词的使用频率要高于个体量词,最后到有专职的个体量词的历程。其次,这个过程也体现了鱼的量词从通用量词到形状量词的发展趋势。在量词演变发展的过程中,最初是以数量极其有限的几个通用量词称量大量的各种器物和动植物,这远远不能满足人认知世界和语言表达的需求。随着量词的发展,以形状分类很快成为了给事物分类的意象重要的语义标准,一些原来不表形状的联系因其突出的形状特征能帮助人们迅速地与事物联系逐渐发展成了形状量词来构成意义和用法,并且被广泛接受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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