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2013-11-21向阳
梁鸿著/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只有故土,没有天堂
《出梁庄记》是作家梁鸿继《中国在梁庄》之后的又一部纪实文学作品。该书展现的是进城务工的梁庄人的生活和命运。作者跟踪采访数十位散布于全国各地的梁庄打工者,揭示他们的工作环境、生存现状与心理状态,进而映照出当代进城民工的奋进、挣扎、坚持和困顿。
采访对象或年轻,或衰老,有的打工仅1年,有的则长达30多年。他们行踪不定,散于各地,这些人物的命运和表情宛如一组组标签,累加起来,就是整个中国进城农民的生存图景。
随着我国现代化、城市化的快速发展,“进城务工人员”已经成为一个新兴的、日益壮大的劳动群体。这个群体往往老中青三代皆全,以地缘为基本单位,以血缘为细微构成,他们自成一体又相互独立,是城市的建设者,却无法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书中用“扯秧子”这个方言词形象地道出了农民在城市的生存状态及彼此相互交错的存在。一条“秧子”的根往往能扯出几十号人,这些人往往是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干的工作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个城中村几乎都是以老乡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的。扯秧子,扯出一条条城乡之间的根,以及那些被现代性、城市化抛弃了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这些生命力旺盛的“秧子”,顽强地朝城市的钢筋水泥扎根,寻找生命的营养和空间,最终也让城市的面目模糊暧昧。
然而,尽管这种“扯秧子”的连带效应使进城打工者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生活组织形式,但却并没有带来与之相对应的稳定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他们依然没有被接纳和认可,注定只能成为没有明确组织关系、内部联系紧密却无法真正团结的群体。他们为一块钱打群架,组织大型集会抗议老乡的三轮车被没收,这样的行动与其说是“主持公道”,不如理解成一种强大外力环境压迫下的个人变相保全行为。这种抱团效应背后,是对被疏远、被排挤、被隔离的下意识保护和浅层次反抗。
书中多次援引被访者的口述,还原他们在西安、内蒙、北京等打工地讨生活的卑微、艰难和不计后果的努力。他们干着肮脏繁重的体力活儿,这是城市能给他们的唯一机会。无论是他们的工作、生存状态,还是后辈对长辈工作的不解、不齿甚至仇恨,都是进城民工“羞耻”现状的一个体现。“他们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耻,他们被贴上了标签。同时,羞耻又是他们唯一能够被公众接受和重视的方式,也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争取到权力的方式。他们作假,偷窃,吵架,他们肮脏、贫穷、无赖,他们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他们出卖身体换取生存,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羞耻,他们才能够存在。”
作者并没有站在道德评价和身份认知的角度来使用“羞耻”一词,因而,这个尖锐的词语在文中并不具备任何主观评判色彩。在当代,城市越来越像一部机器,强大、冷漠、按部就班、秩序井然。在这样强硬严苛的现实语境前,任何冒进的抗议和斗争都将失败。
这是一条苍茫的进城路。打破梦想毕竟是残酷且痛苦的,这些进城民工为了生活抑或更好的生活,离开乡村和土地,走进钢筋水泥。他们建设城市,并试图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为此,他们百般尝试,在这其中,千百年固化下来的农村文化传统被不断抛弃和修正,成为一种不伦不类、暧昧不清的生活法则和评判标准。
书中关于传销的讲述令人印象深刻。“一个被怀疑搞传销的年轻农民,当他想到他在社会上的存在时,首先想到的是:没有身份。他们渴望得到承认,社会的和他人的,渴望获得平等,渴望进入一个体系,渴望在这个社会组织中找到自己生存的基点和存在的价值。”
传销是普通民众获得金钱、权力和尊重的一条极具诱惑性的快速通道。它能使人迅速摆脱因为贫穷而带来的自卑、不安全感和身份的缺失。这是一种被曲解和解构了的成功学,被渴望在城市中寻找“美丽生活”答案的农民以扭曲和非正义性的方式呈现。
与此类似的是花样繁多的作假和欺诈。在急剧膨胀的发财梦面前,道德的边界显得异常模糊。然而,局中人对此并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些本身就属于工作的一种,如果做得好,便是“成功”和“个人价值的实现”。采访中,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述自己的传销和作假经历,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因为“它实在太普遍了。”
不难看出,作假的背后,是一种急切地渴望被接受、被融入、被认可、被接纳的进城之心。这种心态本身又具有多重内因——有的农民厌倦了农业和农村的贫穷,想来城市碰运气;有的想为子女提供更好的就学和生活条件,来城市寻求物质生活的改善;有的已经在城市落脚,有一定的物质积累,但却被“农民”的帽子所累,想改变身份,在城里扎根。可无论抱着哪种心态,这些“在场者”最终都发现,正如要真正离开农村一样,完全融入城市异常艰难。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思想观念的冲突,生活方式的差异,社会秩序的壁垒……更深层次的是,传统农业文明在适应过快进行的城市化进程和城市文明过程中,必然产生的阵痛和拉扯。农民工作为城市的主要劳动力,建设了物质的城市,却只能享受精神的贫穷。
上述情形产生了一个共同结果,那就是被采访的绝大多数进城民工都对所在的城市没有任何感情,这或许与很多人之前对农民工心态的主观揣度大相径庭。
在众多梁庄人中,无论是在城市最低层挣扎的,还是资产上百万的,在被问及是否有意在城市定居时,多数的反应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在他们看来,城市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好坏我们没关系”。在他们看来,在城市里工作,与在田地里耕种本质上并无区别。
这种心态直接指向一个问题,城市属于谁?谁才有资格享有城市的资源及其带来的各种便利?如书中描述的那般,对于进城民工,城市设计和管理者为他们设定了太多的“禁止”和“不能”,不管这些行政色彩浓厚的条条框框带有多少“不得已”的因素,但起码直接导致了他们的生活困境。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本书站在进城务工者的角度上却对此提出质疑。他们的生活似乎在揭示,现代城市每推进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满温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退后一步,甚至无数步。
文中的多数被访者在如祥林嫂般讲述城市生活的艰难时,也无一例外地表达着对故乡的向往。大到婚娶寿辰,小到省亲看病,在荣华富贵时,孤独困窘时,走投无路时,人们都会想回到梁庄。不光在外面的人这样做,留在梁庄的人自己也认为,故乡始终是归宿,在外“讨生活”只是暂时的。梁庄不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位置标记,更是一种心理归依。这其中折射出来的,是进城农民在受到挤压和碰撞之后内心的退守。
《出梁庄记》仿佛一声棒喝,以农民的语言和视角,呈现了一个我们熟悉却并不了解的城市。并不在主流叙事视野中的一类人群,推动了城市的发展,却被城市留在了路上。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断裂从未如今天这般明显和迅速。面对断裂,进城民工的出路问题已远远超出了城市本身。或许,真如作家刘亮程所言,这个世上只有故土,没有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