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歌
2013-11-21编辑
图、文/周 伟 编辑/任 红
我被贵客般地让到了一张既短又矮的板凳上,人未坐定,一杯清澈的水酒已经递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周围是一群皮肤黝黑、穿着杂乱、不修边幅的男女,唯有对面的一位中年女子与众不同——她神色傲然地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嘴上叼着根一尺长的烟斗,不时吞云吐雾,再把烟嘴在藤椅上敲打敲打,以除却灰烬,然后抬头用一种和善的眼神望着我,她的一系列动作中,两边耳垂上挂着的银饰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她戴着一顶青灰色的旧布帽,上身红黑搭配的褂子绣着花边,模样与神态宛然一个山寨里的女大王,庄重中透着些许威严。
这酒看着清澈,但并不十分醇香,端起来就有一股酒糟和玉米的混合味道冲将过来。一口下去,浓烈而溷浊的气息从口腔刹那间盈满胸腔直到腹腔。“哦!一拉咻(一口干)——”人群见我一口干尽了他们递来的第一杯酒,出现愉快而兴奋的骚动。“女大王”又给我满上,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立刻举着杯笑盈盈地示意要敬我的酒。这时有人嚷道:“喝个同心酒嘛!”我于是被中年男子拉起身,还没有弄明原委他就一手搂起我的肩膀,把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另一只手举着酒杯贴上我俩的嘴唇,慢慢倒下,酒一半进了嘴,还有一半则在众人的推搡中泼在身上。杯中酒尽,人群再次发出欢快惬意的笑声。
站在田头休憩的农妇。云南怒江,知洛。2006年4月。
这是云南省怒江州府六库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向阳桥头的一个平常的傍晚,是时,我刚刚放下行李迫切地期望在天色暗淡前看一眼已经在脑海里翻滚了许久的怒江。我打开随身的水壶,里面是我从大理带来的“木瓜酒”,酱红色的甜酒倒满了两个塑料杯,杯子便在人群中传递着,人群中洋溢着一片赞美。我则开始和他们聊天,以解开我的疑惑。原来,他们并非闲来无事仅仅在这里喝酒取乐,他们中的几个是常年在这桥头摆摊做小买卖的傈僳人,包括那位“女大王”。他们大都是卖酒的——一种用大峡谷中的传统主食玉米,拌和酒曲发酵后再经蒸馏而得的白酒,怒江人称之为“杵酒”。傍晚时分,相互熟识的傈僳人便围拢在这里,卖酒的人也不吝啬,倒出一杯,让人随意去喝,每人喝了一口便自觉传给下一个,杯就在人群中传递着,直到空了,或许另一个卖家会慷慨地再次满上,然后继续……就在这杯酒传递当中,“女大王”突然从瘦小的胸膛中迸发出一嗓深沉有力的歌声:
课间休息的一群小学生和一个下地干活的男子。云南怒江,知洛。2006年4月。
“依——依赛尼在此谷涅——
霜多忙代付啊,朵——
……”
在“朵——”低低的长音仍然延续的那一刻,另一个浑厚的男声突然跳跃八度以铿锵的“依——”接续上来,就这样一层层不停被延续与唱和,歌声忽而低沉委婉,忽而高亢豪迈,跌宕起伏并且带着强烈却不恣肆的颤音,令我的心紧紧跟随。不需要弄明白那些唱词,我便依着歌声在心中展开一幅大峡谷的画面——时而在谷底,时而在山巅,那长长的低咏就是近在咫尺的怒江之水绵延不绝,那嘹亮的高音犹如雪山背后太阳喷薄而出……曲式具有强烈的叙事性,彷佛一群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垂暮之年向孩子们叙述发生在大峡谷中的古老故事,那些久远的,悲壮的,又是庸常绵延的生活在这丰满的人声中如高山峡谷中的涓涓细流,从容而清澈地流淌,直到汇入蜿蜒起伏的大江,继而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人群在歌声的激发下情绪越来越激昂,有几位男女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随着歌声摆动身体,沉重的跺脚舞步很快成为歌者和谐的伴奏。一位老者显然已经半醉半醒,一边大幅度地摆动,一边硬是要拉我起来和他一起舞蹈,就在我犹豫之间,“女大王”站起身用烟斗狠狠地在老人身上敲了几下,喝叱了一番,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他喝醉喽!”醉酒的老人并不生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便继续陶醉于自己的歌声和舞蹈。这时,峡谷里天色渐暗,沉下高黎贡山的落日发出最后的余辉,将天空染成鲜艳的红色,闭上眼睛,这峡谷里彷佛流淌的不是滔滔江水,而只有歌声……
这场面一下子让我感受到这个大峡谷的与众不同,美国作曲家费尔迪·格罗菲(Ferde Grofe)那部气势宏大的《大峡谷组曲》在我的心中顿然失色——格罗菲对于大自然极尽所能的描摹和渲染,终究不能超越人类以自己的身体,以千年历史的积淀而演绎出的朴拙之声——人的存在,正是科罗拉多与怒江的本质区别,大自然的雄奇与瑰丽终究只是一个巨大的背景。
这便是我在四年以前第一次走进怒江,大峡谷为我拉开的序幕。
终于夜幕降临,人群在歌声中渐渐散去。我走上向阳桥,这座建于1970年的柔性吊桥和下游不远新建的单孔拱桥相比,显得瘦弱而苍老。站在桥上,只要一有行人走过,整个桥体就会随之颤动甚至摇晃。7月的夜晚,峡谷一扫白天烈日下的躁热,伴随着江上的水汽,显得异常清凉。两岸陡峭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恍恍惚惚,但这个城市异常狭小,视野的尽头就完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唯有隐约的V形山谷中回荡着低沉而有力的涛声。
采柿子。云南怒江,古当。2006年12月。
遥望北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唐古拉山南麓吉热格帕峰的脚下,冰雪融化的水滴的相互簇拥着,安静地在野草间团聚,交融成怒江最初模样。怒江从一开始就彰显了它的神秘和独特——藏族人称它为“那曲”,意为“黑色的河流”。这条江,夏若洪涛,冬如碧水,站在任何一个点是难以勾勒它宏大旅程的——它在横断山脉中突然一个拐弯,撞击出这个逼窄的峡谷,如刀刻一般,它真的发“怒”了吗?否则什么人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将这条大河冠之以“怒”?在西藏八宿、左贡县向南拐弯的地方海拔都在3000米左右,而抵达我此刻站立的六库时,海拔只有820米,落差达到2000多米。峡谷云南段的300多公里,谷底至两侧的碧罗雪山、高黎贡山山脊的垂直高差也在3000米左右……此刻,一个由数字和想象建立起来的峡谷已然呈现在眼前,而傈僳人的酒歌帮我厘清了思绪——我清晰地记得,当我正沉迷于傈僳人的歌舞时,围观的一位东北商人坐到我的身旁,他善意地提醒我:“离他们远一点好,他们出门都带着砍刀,很危险的!”我当时故作惊讶。其实,在我的内心里面,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从最初所接触的这些傈僳人的眼神中,从他们的酒歌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他们心灵柔软的质感——当你用自己的灵魂去触摸,你能感觉到它粗糙却柔顺,它怦然跳跃却不恣肆张扬,你甚至能感受到某种舒适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