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北京的老人——回忆晚年侯仁之
2013-11-20岳升阳
文/岳升阳
作者系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副教授
侯先生不论是提建议还是发呼吁,总是坚持一条原则,即它必须是自己研究领域内的事情,一件事如果超出自己的研究领域就没有发言权了。
侯仁之先生是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奠基人,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北京大学教授。2013年10月22日侯先生在北京友谊医院与世长辞,享年102岁。侯先生在历史地理学理论、城市历史地理学研究和沙漠历史地理学研究方面都有很高的建树,而他花费心血最多的是北京历史地理的研究。在他晚年,由于体力和精力的限制,已不能远行,也无法开展大型课题的研究,于是他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对北京城市发展的关怀上来,发表了多篇论文,提出了许多宝贵建议。
从莲花池到后门桥
记得1998年元旦刚过,侯先生告诉我一个消息,北京市委邀请他在当年4月份给市领导讲北京历史。北京市委、市政府有一项制度,即定期请专家学者讲课,以加强领导班子建设。侯先生接受了这个任务之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在一段时间里几乎每次去见他,他都要提及此事。他希望讲课能有针对性,而不是泛泛而谈,而且讲课内容还要符合自己学科的研究特点,发挥自己的专长。
侯先生那时已是87岁高龄的老人,体力和精力都不如从前,但他从事研究时的那种专注精神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有一次他对我说,为了思考讲课内容,他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2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始终在考虑如何讲好这一课。侯先生很注重讲课的针对性,希望能通过讲课解决一两个实际问题。他从水系与城市发展的关系想到了河湖水系的整治,他要从北京河湖水系变迁的角度来讲解北京城市发展的历史,同时提出北京河湖水系治理中存在的问题。
侯先生对北京历史地理的研究正是从河湖水系研究开始的。他认为,北京城的前身是蓟城,蓟城选址于莲花河水系,莲花池是它的水源。到了忽必烈建立元朝,兴建大都城的时候,莲花河水系已不复使用,于是新城改址于高梁河水系,从而解决了城市水源问题。大都城的中轴线沿海子东岸设置,正好穿过后门桥,即元代的大宁桥。元朝在开凿通惠河后,在大宁桥设置澄清闸,它是元大都城内海子出水口的闸涵,也是北京中轴线上的一个标志。莲花池和后门桥是北京城市发展的重要标志点,当时尚未治理。莲花池已成为倾倒垃圾的大沙坑,后门桥下的河道也被填死,两侧河道里建起了房屋。侯先生想要通过讲座提请市领导关注这两个结点,改变混乱的现状。
为了能准确掌握现存问题,侯先生提出要进行实地调查,于是付诸行动,我有幸参加了其中的一次调查。这次调查是在市文物研究所王武玉先生的帮助下实现的,先后调查了金中都鱼藻池遗址、菜市口和后门桥。那时的后门桥两边石栏杆外侧竖起两块巨大的寻呼机广告牌,用来遮挡两侧河道中建起的杂乱无章的房屋。见此情景,侯先生十分感慨,他走到广告牌的侧面,查看被广告牌遮挡的房屋。他提出要向当地人了解情况,这时在桥头走过来一位老人,侯先生迎上去和老人攀谈起来,拿出笔记本和笔,时而记录着。老人76岁了,对当地的变迁很了解,也知道侯先生。两位老人站在古老的石桥上,谈论起桥的未来。
后来,在给市政府的讲课中,侯先生通过水系的变化以及后门桥与城市中轴线关系的解说,巧妙地讲出了北京城市的历史,同时也提出有待改进的问题。他建议恢复莲花池,整治后门桥周边环境,实现桥下通水。北京市领导对侯先生的意见十分重视,立即在莲花池和后门桥召开现场办公会,限期整治。2年后,莲花池畔柳青岸绿,后门桥下水流畅通,侯先生的讲座收到了实效。他的讲座内容后来以《从莲花池到后门桥》的题目发表出来,成为他晚年的重要文章之一。
那时北京旧城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旧城改造,由于一些施工单位对文物保护不够重视,致使考古工作者疲于奔命,常常处于被动。侯先生作为北京文物保护委员会的主任,在讲课时没有忘记为这些文物工作者说话。他在讲课的最后说:“附带地提一个意见,……特别是文物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尽心竭力,想通过地下的发现更好地了解这个城市在过去建设上所取得的成就。现在,工程往往进行得很紧张,文物考古工作者常常反映,来不及做更详细的考察研究,我也希望替考古工作者做一个呼吁。”这在当时是很少有的声音,反映了侯先生对文物保护的关心。
海淀镇与北京城
在北京市政府的讲课之后,又有一件事牵动了侯先生的思绪,这就是海淀镇的改造。侯仁之先生对海淀有很深的感情,视海淀为故乡。从1932年他来燕京大学读书起直到去世,他在海淀生活了70年,期间只有短暂的离开。他对海淀一往情深,为之付出许多感情和精力,即使到晚年,海淀的变化仍时时引起他的关注。
1998年,有人向海淀区政府提出建议,利用中关村的品牌效益,将海淀古镇改造成为中关村西区。1999年,中关村西区建设受到市区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拆迁改造工程随之上马,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侯先生。侯先生对海淀有着很深的感情,始终关心着海淀的规划建设,曾多次为海淀规划建设提出建议,如保护作为清代御路的海淀斜街就是他的建议之一。如今眼见海淀这座千年古镇就要消失了,自然依依不舍。那段时间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萦绕于心头的几乎都是海淀。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海淀镇的改造,他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他想到了从自己专业角度提出建议。侯先生不论是提建议还是发呼吁,总是坚持一条原则,即它必须是自己研究领域内的事情,一件事如果超出自己的研究领域就没有发言权了。他想到了海淀的环境建设和历史承传,希望海淀镇上独具特色的自然景观能够在西区建设中得到继承和发展,期盼海淀历史的精神承传,不要让它在改造中消失。思考成熟之后,他决定写一篇文章,对海淀的未来发展提出自己的意见。
写作过程中他没有忘记实地调查,他想了解海淀的环境现状和存在的问题,以便有针对性地提出问题。他那时因腿痛行动不便,于是也征求我的意见,了解海淀现状。后来在海淀乡领导的协助下,他对海淀及海淀周边进行了调查。年底,他写成了《海淀镇与北京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地理关系与文化发展》一文,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全面论述了海淀镇的发展历程,希望今后的海淀仍能保存住“精神的家园”。这是侯先生晚年撰写的一篇重要文章,文章写好后,未及发表,他即寄给市领导汪光焘和林文漪,足见他对海淀未来发展的重视。我为文章画了10幅插图,画图过程中不断和他讨论,以使图的表达符合文意。
侯先生在2000年2月1日给林文漪写了一封信:
顷与助手岳升阳合作完成了《海淀镇与北京城》一文,文字部分由我执笔,早在一个多月前已脱稿,只是研究附图及绘图,最近才完成。该稿已送《北京规划建设》双月刊,即便得以发表,也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将该文复印稿一份送上,或许您有兴趣一阅。另有一份已送汪光焘副市长。
我初到海淀就读于燕京大学,院系调整后转为北大,前后已是六十七八年时间,视海淀为故乡,现在看到它迅速发展的前景,极望在生态环境上也能大有改善。
从这封短信中可以感受到侯先生对海淀的感情,他早已把海淀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海淀的变化时刻牵动着他的心,面对即将消失的千年古镇,他所能做的是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提出补救建议。
《海淀镇与北京城》一文得到海淀区领导的重视,2001年春节前夕,海淀区政协主席王珍明先生要来看望侯先生,感谢他对海淀区工作的支持。席间我向王主席提出对海淀古镇进行调查的建议,侯先生马上给予支持,认为这件事很必要。王主席当即决定由区政协负责开展这项工作。春节之后这项工作就正式启动了。这是一次多方位的调查,区政协文史委负责口述史料的收集,区广播局负责街道景观的摄像,区文物管理所负责收集拆迁中出现的文物,我则组织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和清华建筑学院的15名研究生分成5组进行老建筑调查。随后我又约了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的夏正楷老师和徐海鹏老师,进行海淀镇的古环境调研。我常向侯先生汇报调查进展,也常得到他的鼓励。这次调查为海淀古镇留下了大量珍贵资料。
不待扬鞭自奋蹄
侯仁之先生在他的晚年仍然惦记着北京城的发展,希望用余热为北京的建设尽一份力。他关心北京的发展建设,不但先后撰写了多篇有关北京历史地理和北京发展建设的文章,而且多次参加有关北京文化遗产保护的会议,不辞辛劳地接受记者采访,宣传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要意义。他时时关心着圆明园遗址、什刹海历史风貌保护区和北京的河湖水系,关心着他所生活工作的燕园,希望这些地方能够得到很好的保护和利用。他在晚年患上了腿痛病,走路有些困难,但在他尚能走动的时候,仍进行了多次野外考察,北京旧城、海淀、西山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1999年,侯先生在撰写《海淀镇与北京城》期间,专门对圆明园遗址进行了实地调查。他在《海淀镇与北京城》一文中呼吁保护圆明园。他认为圆明园“福海”以西部分,是全园最初兴建也是最有重要意义的部分,这里的破坏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提出圆明园西部的整治“应‘以水为纲,以木为本’,只需恢复其河湖水系,清理并保存其尚能确定的建筑遗址,因地制宜,加以绿化,并一一设法加以说明,就足以为人民群众提供一处可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2000年,北京市规划院完成了圆明园遗址保护规划,负责此项任务的市规划院领导拿着规划图登门拜访侯先生,征求侯先生的意见。侯先生听了规划的介绍后,称赞规划做得好,他提出圆明园西部是圆明园的主体,应该修缮开放。他再次表达了圆明园西部遗址整治的思路,即遗址的修缮不必大改大建,只要对山形水系做一些整治,疏浚河道,实现水清岸绿就可以了。他的圆明园治理思路对今天的圆明园遗址公园建设来说,仍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2000年,在侯先生90岁生日即将来临的时候,听说有台湾学者要来拜访,请他讲北京城。他为此克服身体的不适,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专门为台湾学者准备了讲解北京城的报告。那次报告会十分成功,得到台湾学者的热烈反响,并开启了两岸学者对大学校园建设研究的兴趣。在台湾大学图书馆林光美副馆长的积极推动下,由此形成大学校园研究的年会,轮流在两岸举行,至今已举办了12届,为两岸的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
侯先生长期关心什刹海的建设,曾积极倡导编修《什刹海志》。在侯先生的积极支持下,《什刹海志》在2004年得以出版,他为该《志》撰写了序言,并向国外介绍该书。这一年,他还应邀为东城区出版的《东华图志》一书撰写了序言,赞扬东城区所做的这项工作。
后门桥环境改造之后,北京市在后门桥下的河道与什刹海相接的河口处修建了一座桥,以便连接起什刹海环湖道路。桥建好了要有个名字,时任副市长的汪光焘先生请侯先生命名并题字,侯先生于是冥思苦想,并向大家征求意见。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金锭桥”。中国人有金银并称的习惯,什刹海上原有一座银锭桥,此处叫金锭桥,正好相互呼应。过了几天,他又高兴地说,他征求了徐苹芳先生的意见,徐先生说名字起得非常好。他于是给汪副市长写了封信,说明命名“金锭桥”的理由,并申明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希望能请书法家题字。没过多久,汪先生竟然亲自登门,拿来了侯先生题写的“金锭桥”桥栏板设计图样,请侯先生签名盖章。原来,他把侯先生信里的“金锭桥”三字摘出来,设计成图样,侯先生只好从命。
1995年,侯先生为当时的宣武区撰写了《北京建城记》,开篇即说:“北京建城之始,其名曰蓟。”他认为北京城的源头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蓟,而不是封于房山琉璃河的燕。然而当时的宣武区宣传部领导为了迎合市里的宣传口径,将这句话改为:“北京地区建城,始于燕与蓟。”侯先生对这样的改动很不满意。2002年原宣武区准备重刻该碑,将碑文抄录给侯先生过目,侯先生又将这句话改回原样,并特意强调:“燕在蓟之西南约百里。”他认为这座蓟城百里之外的燕,无论如何不能当做北京城的起源地。2003年北京市纪念建都850年,他又应邀撰写了《建都记》,以金迁都燕京,建立中都,为北京建都之始。《建都记》纪念阙矗立于《建城记》碑南不远的地方,成为《建城记》的姊妹篇。2005年,宣南博物馆开馆,他又为宣南博物馆题词:“宣南史迹,源远流长。周封蓟城,金建中都。古都北京,始于斯地。”表达了对北京建城之始和建都之始的观点。
他也关注着北京植物园的建设。2003年他曾两次带学生考察植物园。在考察园内的梁启超墓时,他坐在墓前的台阶上,给同学们讲述了70年前带领燕大附中学生拜访梁启超墓的情景。他看到植物园修复了一段清代引水石渠十分高兴,于是坐在水渠的石槽上,打开地图,向学生们介绍石渠的历史以及60多年前他调查石渠的故事。1936年,侯先生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就曾来此调查石渠。他那时坐在此地的石渠上,听四王府老人李二讲述有关石渠的前朝故事。他感慨石渠的命运,希望这些石渠遗址能得到妥善保护。
侯先生为北京的城市规划做出了重要贡献,在他的晚年仍然关心着北京的发展。2004年,北京规划展览馆落成,他两次前往参观。北京展览馆根据他的思想特意制作了北京小平原的铜质模型,侯先生来到模型前,兴致勃勃地给前来参观的市领导和友人讲述北京城起源的地理环境。
有许多次他忍着腿痛,亲自带着来访的客人或青年学生游览燕园。每当他走到燕园西门内的方池时,总会引用朱熹的《观书有感》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把教育看做是决定人生命运、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源头活水。他总希望燕园能恢复昔日的水源,从西门南面引万泉河水入校园,他不止一次将这一愿望写入文章,而且还向学校提出建议。为此他调查了燕园现有的引水状况,也考察了校园外面的万泉河。
在侯先生因病住进医院之前,他一直坚持着做研究工作。他有一个习惯,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看书、写作和锻炼。他喜欢在清晨写作和思考问题,每当需要我帮忙时就会给我打来电话。我没有他起得早,所以他怕影响我休息,总要等到早晨6点才给我来电话。以至于每当早上6点电话响了,我就想到一定是侯先生打来的。
侯先生的勤奋精神贯穿一生,从不懈怠,年纪大了就更加珍惜时间。在他的案头摆放着一尊牛的塑像,牛头冲着书桌的主人。有一次我问到这只牛的来历,他却脱口而出:“老牛自知黄昏晚,不待扬鞭自奋蹄。”他更在意的是老牛的精神,这是他的座右铭,也是他晚年心境的真实写照。侯仁之先生正是以不待扬鞭自奋蹄的精神度过了他的晚年,他怀着这样的精神为北京的发展呕心沥血,付出自己的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