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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里的农妇(外一篇)

2013-11-16

散文百家 2013年3期
关键词:农妇桑葚史铁生

●鲍 捷

2011年上半年,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北京朝阳区文学馆路鲁迅先生那个幽深的小院,那条安静、迂回的青石板小径,成为我和同学讨论文学的地点。

清晨,日暮,我们常常三五成群沐浴着金色的朝阳,或晚霞,围绕在那棵高大的桑葚树下,谈散文、谈诗歌、谈小说,谈得激情澎湃、眉飞色舞,谈到最后,总有“疯狂”的诗人同学爬上桑葚树,为女生采摘黑紫色的桑葚果,黑紫黑紫、饱含汁液的桑葚把我们的嘴唇染得紫红紫红,更有些许桑葚“不听话”地从树上呈抛物线状掉下来,砸在地上,染红了青石板小径上的石块。我们俯下身一一捡拾,看着石块上浸润的晕红,鲁迅先生笔下的纯真感与快乐感油然而生,我们总有种奇妙的幻觉,仿佛置身于鲁迅先生的百草园。

就在鲁迅先生这个幽深的小院,我们的海阔天空常常惊扰了他的宁静。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然那么默默浅笑着,给予我们某种来自神灵的、关于文学的启示。

什么是女性,什么是写作,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在这个以男人为主角的社会,女性的写作应该处于怎样的位置,应该有着怎样的社会功能?这是我在鲁院常常思考的问题。

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对我文字中出现的每一位女性,都充满了尊敬和爱意。来鲁院之前的文字里,我统称我笔下的女性形象为“女子”,女子有一种大家闺秀的超凡,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典雅,有一种红尘之外的脱俗;女子是一种纯净美好的象征,是一种喜悦良善的象征;我希望我笔下的女子安静地活着、小资地活着、娇嗔地活着、心无杂念地活着、公主般华丽地活着。

然而也是在北京,我看到了一群与我笔下的“女子”截然不同的女性,她们来自大山褶皱里的乡村,是一群农民工的妻子。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不是刻意的探寻,在马路边高大的梧桐树荫下,这群女人,和她们的男人们一样,躺在树荫里铺着的凉席上,短暂的休憩。我仔细打量着她们,她们有着厚实的背胛,黝黑的面庞,壮实的腰身,她们侧卧时喉咙里发出甜美的鼾声,她们躬身劳动时有着男人般的卖力和坚韧,她们吆喝时有着大丈夫般的豪爽和霸气,这是中国的劳动女性啊,她们有着土地般厚实的腰身和臂膀,她们跟随着丈夫奔波的脚步,告别了乡村的泥土庄稼,来到钢筋水泥的大都市;她们做饭时烟熏火燎,她们搅拌混凝土时像男人们一样使尽浑身力气;她们没有柔软的腰肢、白皙的皮肤,她们却用最纯朴的心灵拥抱山水、用最丰沛的奶水养育孩子;她们心底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挣钱攒钱,把日子过好,让儿女们走出大山,让儿女们实现自己未尽的梦想。

静静的深夜,在鲁迅先生安静的院子里,我常常沿着青石板小路一圈一圈地走,夜色里,我常常想起那个盛夏的午后,想起那样一群来自乡村的女人,那样一群被田野和炊烟养大的女人,想起她们健硕的身体,黝黑的面庞,我总是忍不住感动。她们的大半生,住在大山褶子里的村庄里,对比公主般的“女子”,她们褪掉了耀眼的华服,更具源自生命本真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更具源自生命本真的厚度和力度。夜色里,我也常常凝视鲁迅先生的雕像,想到这一群黑红着脸膛的乡村女人,我一次次感觉到文学的广博和浩渺,感觉到文学的责任和使命,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写作,文学和写作最大的社会功能是什么?是在欲望发酵、没有耐心、急吼吼的时代,是在人的精神流离失所的地方,帮人找回精神的家园,帮人洗涤内心的污渍,帮人固守心灵的纯净,帮人回归灵魂的故乡!我越来越感觉到,在广阔的文学世界里,这样一群勤劳的乡村女人更值得去书写,去记录,去表达,更值得用心去体会,去触摸,去阐述。我感谢她们,是她们,让我笔下的女性世界更加饱满和丰盈。

著名作家王安忆说,写作就是诚实的劳动,一篇文章存在不存在,就取决于是不是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日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将不复存在。如果坚持到底,它便从悬虚中显现,那么,它存在了。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我工工整整抄下了王安忆的这段话,作为对自己写作的鞭策和激励。这段话不长,却有着丰富的内涵,坦诚朴素得让人心悦诚服。我想,这是不是写作中的一种农妇精神?需要一种意志,坚忍不拔地持续;需要一种自觉,自己约束自己。

如果写作是片田野,我们的写作是否更应该以一种农妇的姿态去写作,做一个勤勉的、写作里的农妇,我们要有农妇的勤劳坚韧,要有农妇的健硕厚实,我们更应该写泥土,写庄稼,写炊烟,写与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我们更应该写女人的苦故事,累故事,痛故事和心灵的觉醒故事;我们更应该像农妇一样,褪去光鲜的华服,布衣荆衩,简单朴素,躬身劳作,春天撒播种子,秋天采摘果实;我们更应该纯净天然地、原生态地、毫不矫饰地活在文字的王国里,苦着,累着,哭着,痛着,也笑着。

这是庸常的农妇生活,也是源自生命最本真的写作。

冬日的怀念

深冬了,寒风瑟瑟的。阳光却很好,小院中铺一层,水一般地流动着。

我在院中修剪着桔树。这一年,桔树长得真好,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一个个黄澄澄的桔子缀于其间,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我一个个仔细端详着,竟不舍得摘。

新年。这是2011年的第一天。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接到朋友的短信,史铁生先生走了。

史铁生走了?我有点不相信,握着剪刀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放不下来。“史铁生走了,有点伤心。他是那样坚强的一个人。”我脑子里不断浮现着朋友的话,不断浮现着《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的一些文字。在这个冬日清晨,我不禁有些凄怆和恍惚了。

史铁生是我是喜欢的作家之一。他的《我与地坛》、《奶奶的星空》、《命若琴弦》、《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一直静静躺在我的书架上,每次翻看都带给我一种心灵的震撼。他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光,有一半是在各种各样的病痛和药丸中度过的,可他又是笑得那样开怀的一个人。曾看过他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在笑,我很少看到人笑得那么和煦,那么满足,那么从容,那么坦荡,这个自称“职业是生病”的人,在他的眼中,是满满的笑意和知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自怜和哀伤。

我记得,最早读史铁生先生的作品是《我与地坛》,那时候,就被他那种绵长凝重的语言风格吸引。有人说读张中行的书,就像在北京安静的午后小小的四合院里暖暖的阳光中听一位老者安详地叙述;那读史铁生的书,我想一定得是在地坛,很久很久以前的地坛,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看蜂儿蚂蚁瓢虫蝉蜕露水,还有那苍幽的老柏树,沉寂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

2011年春天,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一到北京,我就急切地想去看看地坛,想去找寻史铁生先生笔下的足迹。后来,我真的去了地坛,却是在先生辞世一百零一天的时候,和鲁院同学一起去地坛公园参加他的追思会。

那一天,好多好多的人,中国作协、残联的领导,知识分子,在校学生,工人,农民,大家聚集在一起,深切缅怀史铁生。史铁生先生21岁瘫痪,30岁患肾病,1998年开始做透析,在他59年的人生历程中,有近40年与病魔抗争,一生与轮椅与医院相伴相随。但是,这位轮椅上的钢铁战士,用病榻作案,紧握生命之笔,饱蘸心血之墨,在病痛的折磨中,咬紧牙关写了一篇又一篇坚强的“生命之歌”。直到离去的最后一刻,他还没忘记把身体里所有有用的器官无私捐赠,为人类和社会做贡献。在这个物化与浮躁的社会,他为我们竖起的是一个难以逾越的精神标杆。

那一天,我真正知道了史铁生先生留给我们的是什么,他一生疾病缠身苦难不断,可他的思考决不是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关注的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灵魂在对抗世界荒诞时的寻找和追问。史铁生的一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和丰满的思想,他的身上,流淌的不是血,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魂。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插队的故事》,再到《我与地坛》,在铁生先生的笔下写的不是作品,而是一个作家的心灵和良知。

那一天,我耳边不断回旋着铁生先生的话,回旋着铁生先生参透的生死: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无畏的一个人,把生死看得如此超然,把生死视为一个节日。

那一天,我脑子里不断地想,地坛还在,那个在地坛里玩耍的大孩子不在了;奶奶的星星还在,那个看星星的大孩子不在了;遥远的清平湾还在,那个赶牛的青年不在了;合欢树还在,合欢树下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却已不在了。

那一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永远活在心里”,这样坚强的一个人,他虽走了,他的精神永远活着,他对生命的执着思考永远活着。这种走,其实算不上离开,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去继续过他自己的日子,那是一条真正通往永恒、通往宁静、通往安详的路。

转瞬,已是2011年的深冬,距离那个冬日清晨修剪桔树的日子,已过去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桔树长得依然好,依然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桔子,这一年,对铁生先生的思念依然在。想起作家麦家说:曾几何时,面对朋友关于当今文坛喧嚣浅薄的悲哀质疑,我会习惯性地说,起码还有一位史铁生从星辰之外采来隐秘而芳香的仙果给我们品尝;曾几何时,面对记者对于版税高低的斤斤计较,我会习惯性地说,作品绝不应以稿费多少论英雄,譬如史铁生的作品现在销量不太好,但是他的作品中的每一个字我都当做《圣经》一样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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