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香
2013-11-16张会芬
●张会芬
岁月是荡洗情感的淘盘。我们曾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相殉的爱情,曾反目为仇、咬牙切齿的友情,我们曾以为一生不变的浓烈情感,在时间长河的漂洗中,慢慢褪色。沉重的情感像长江一样,越洗越清。
二十年前,曾有一闺中好友,痴迷地和一小伙子谈恋爱。不顾家人反对,不在意他家出身农村、家境贫寒,不考虑他薪水微薄,一心一意对他好,认定他是自己一辈子依靠的丈夫。他在身边时,她的眼睛不离其左右,不在时,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画他的肖像,画毕,有空便拿出来,看着画笑。我见过那男子,并不是帅哥。她从自己一月几十元的工资抽出钱,给他买衣服、饼干、水果,他累了,她给他洗脚。他是她的一切。但是,他在意她父母冷落的表情,在意自己农民出身和贫困的家境,离开她,走近另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正是她的好朋友。她几乎崩溃。恨他,恨她。夜夜失眠,三天两头上班请假,神思恍惚,只好在家休长假。我天天陪她到河边无目的地漫走,她边走边唱,她音质很好,张嘴就是女高音,一首接一首地唱,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不说话,让她发泄,或许唱歌能忘掉痛苦。她说,我一直想一生只爱一个男子,只谈一次恋爱,原以为他是我心定的丈夫,一辈子的男人,可突然变了,一切都变了,我实在是想不通啊!
从此,她越来越沉默,几乎不说话。一天下午,她母亲急匆匆地跑来叫我,说她一天没回家,请我帮她找回来。我们一起到她常去的河边找了数趟,我无意中抬头,发现她骑在一根大树枝桠上。下树后,眼神凝滞,无论我们说什么,她仍一言不发,低头,右脚尖在地上摩擦。好说歹说,劝了半小时左右才将她拉回家中。半月后的一天夜里,她服硫酸自杀,幸好其母亲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才留下性命。两年后,她与另一个男子结婚生子。
四十岁时,我们重逢。我问:还恨他吗?不了,此后再也没有像初恋那样不顾一切、全心全意去爱男人了,或者说,我已失去了深爱的能力,我得感谢他让我体验过一次纯粹的爱情,那是值得怀念的日子。说罢,她一脸的释然与淡定。
我继续问:还恨她吗?她微笑:不了,初恋结束后,我和她一直没有来往了,爱恨都已远去,现在每每想起少女时代,就会想到和她形影相随的单纯快乐日子,想起我和她一起沿着小河春游,并排躺在乡间草坡上晒太阳,对着蓝天白云高歌欢笑的情景,想起和她一起学唱“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学跳迪斯科,一起看电影,心里想啥就说啥,有吃同享,有事共忙,不分你我的纯真少女友情,我此后的人生中没有了。每每想起那段青春岁月,便会对她给予的陪伴和友爱心生感激。
感谢生活,感谢岁月,把人们曾经伤心欲绝的苦水酿成一瓶浓香的好酒,那曾经痛苦的,恰是值得如今怀念的,曾经感到不幸的,正是如今感到幸运的。心上的痂,揭开一次,痛一次,当岁月的药水数次擦洗后,旧痂慢慢褪掉,伤口逐渐长成一朵花型的疤,光滑柔软。
痂,并非只是痛和伤之果,还是香之源。从一本书上知道,世上有一种神奇的香料——“沉香”。它的形成很奇特,她以樟树科、橄榄科、大戟科、瑞得科这四类树种所包括的树木为生成基础,但不是一定会生成“沉香”,还需生长三十年以上,且具备如下外来因素的影响:一是要有外来的创伤——动物的啃咬,大量蚁虫的侵袭或是人为的刀斧之伤,使树木产生创伤口;二是伤口不能很快愈合;三是创伤口被细菌、微生物感染,久而久之,在气候、温度、干湿度等条件下,再加上有较长时间的陈化,少则十几年,多则百年以上才形成痂,即“沉香”。好的“沉香”,其香气清淳甘甜。
真是难以理解,一个长在树身上的痂,却能产生香气。那么,长在人心上的痂,也会如此么?
创伤原是孕育快乐的温床。没有刻骨铭心的苦痛,哪能感受酣畅淋漓的欢乐。产生一分欢乐往往要积累九分忧伤,日积月累的痛苦和伤痕,原是岁月淘洗掉的情感沙粒,而欢乐幸福,是最后留在淘盘上闪闪发亮的金子。金子,往往隐藏在数以万计的沙粒中。
心灵的痂经岁月风雨的打磨后,也会产生“沉香”——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