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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2013-11-16徐广慧

散文百家 2013年3期
关键词:村西母亲

●徐广慧

我感到最最幸福的事,是在我长大了,知道疼爱父母之后,我的父亲母亲都还健在。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农民,我是在农民的土炕上出生的,所以,长大之后,不管走到哪里,我身上都带着土坷垃的气息。不管我穿上什么样的衣服,衣服包裹下的那颗心,都在家乡那片古老的黄土地上跃动。

我童年的记忆,跟村边的水井和村西的那个大枣园紧紧地连在一起。我担着筲去挑水,筲底叮叮当当地碰着地面,溅到地上的水花在地上汇成一条曲曲折折、若隐若现的小河,小河从光滑的井台,一直延伸到厨房里的水缸跟前。狂风暴雨的日子,我挽着裤腿,跟着小伙伴疯狂地上村西的枣园里跑,把背心掖到腰里,从地上的水坑里抓起被风吹落的大红枣,一把把上背心里塞,听到看院子的“瞎鸟”一声吆喝,赶紧搂着背心,慌里慌张地跳过土墙。枣子把背心撑得鼓鼓的,捂着这边顾不住那边,那些调皮的枣们从肚皮上跳出去,顺着脚后跟,噼里啪啦地掉到身后的水洼里。一边跑,一边心疼,断不敢回头去看。伙伴们各自逃窜,一口气跑回家。童年里,趣事多多。跟着哥哥姐姐去逮喇叭虫,跟着小伙伴去拾麦穗,给猪割草,端着煤油灯,跨过邻居的半截土墙,喊着同学去上学,都是童年永不褪色的记忆。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现在的我,离开家乡许多年了,但是,家乡的一草一木,深深地牵引着我的心。时间愈久,乡情愈浓。我迷恋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小乡村,迷恋着乡村里的每一条街道,迷恋着被树梢摇碎的一地阳光,迷恋着村西流水汤汤的小河,迷恋着穿过田野里的风。当然,最最迷恋的,是我的兄弟姐妹和生我养我的父亲母亲。

家里孩子多,地里收入微薄。为了能补贴些家用,父亲在炉子上打一些镰刀,跟着村里人外出做一些小本生意。母亲成了家里最主要的劳动力。那时候没有灭草剂,地里的草真是比庄稼还多。一遍地还没锄完,锄过的地方,草又长出一拃高了。所以,地里总是有干不清的活。母亲总是要到满天星空的时候,才拉着一大车秆草或棒子秸从地里回来。母亲站在家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喊我们回家吃饭。虽然干了一天的活,母亲的声音依旧那么悠长、那么洪亮。那个时候,母亲才三十多岁,正像我如今的年龄,头发还是黑的,脸上应该也没有多少皱纹。

也不知道那时几岁,我跟着父亲母亲去谷地里锄草。记得那天特别得热,有多热,我记得我蹲在地里,看着眼前的谷子叶,只想化成一只小蜜蜂,藏到叶子底下去。问大人什么时候回家,总是被告之“待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再问,依然是“待一会儿”。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小孩是用来哄的,大人是用来干活的。

等我再大一些了,问父母为什么要在太阳的暴晒下锄草,得到的答案是:太阳毒了,锄下来的草才能立马被晒死。

我父亲和母亲一共养育了五个儿女,一男四女。现在想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能够养育这么多孩子,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们现在的年轻爸爸妈妈,总是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如果计划生育放开,还要不要二胎。得到的回答,大都是否定的。经济自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与当今父母的担当有关。抚育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印象里,总有一盏煤油灯,一把蒲扇,装点着童年漫长而枯燥的夜晚。打发我们几个孩子钻进被窝之后,母亲就坐在炕沿上,就着煤油灯给我们缝衣服。那时候不像现在,什么都靠买。那时几乎很少有人买成衣。我们姊妹几个穿的裤子褂子,包括内衣内裤,头上戴的,脚下穿的,不管什么,都是母亲用针和线一点点缝起来的。也不是每年都缝新衣服,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把老大穿剩的,改一改,让老二穿,老二穿剩的,缝缝补补,让老三穿。依次类推。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睡的,等到我们一觉醒来,眼前只剩下了一把蒲扇。蒲扇摇摇停停,停停摇摇。母亲斜躺着已经睡着了,但手里的蒲扇却在不停地摇着,给我们驱逐夏日的沉闷和燥热。母亲的爱,即使在睡梦里,也在儿女的周围缓缓地流淌。

父亲是个乐观派。父亲每年秋天在地边种一些大白菜。白菜收下来,就搁到地窖里,或者用土埋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就把白菜从地里扒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带回半斤肉,叫母亲给我们包饺子。正月十五,村里流行放烟火,那时,我们家买不起“起火”,父亲就把我们叫到身边,嚷嚷着说:“都闭上眼睛哈,开始放起火啦!”等我们惊喜地捂上耳朵,闭上眼睛,父亲就把伸展开的大手掌放到自己高高撅起的嘴巴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一边吹气,一边把手摩擦着嘴边猛地向上推出去,一声悠长的哨响之后,“嘭”,“啪”两声巨响,在我们头顶的高空炸开。等我们睁开眼睛,仰望着星空,嚷嚷着说:“起火呢,起火在哪里?”父亲就哈哈地笑了。父亲说:“起火早放完了,你们睁眼睁得太慢了。”孩子们一阵大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希望他再放一次。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放了,不放了,明年再放。”

父亲跟人合伙建过电瓶厂,养过长毛兔,打过烧饼,卖过馃子,种过桃园,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似乎一直在摸索着发家致富。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作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他从来没有一天抱怨过生活。记得有一次,父亲给棉花打农药中了毒,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气息微弱,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了一点儿血色。周围站着一圈人,大家建议去医院,他坚决不肯。那时,他已经连睁眼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只要有人提去医院的事,他的嘴就立马能动了。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说:“没事,我没事。”他一心为了儿女,在自己身上,哪怕花掉一分钱,都觉得是浪费。

我敬佩父亲,敬佩他的勤劳和智慧,敬佩他的勇气和担当,敬佩他的无私和善良,更敬佩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

大概是2009年,卖了棒子之后,父亲突然要养鸟。他专门给鸟们盖了两间西屋,还在里面给鸟烧了地暖。一只鸟进13元,15元一只卖出。当时,家里一致反对。这个说:“爹啊,你都60多岁了,有吃有喝就行了,还折腾什么呀?”那个说:“赚不了钱的,鸟这东西很娇气的,又吃那么多。”父亲说:“不试怎么知道?岁数大了,也不能坐在家里,直接等死啊!”盖好房后,父亲投了几千块钱买铁丝网和三合板给鸟做笼子,又花几千块钱买来几百只小鹦鹉。头一年,西屋的房子潮,地暖没有修好。父亲就把鸟全部放进了他的卧室里。一间房子,半个睡人,半个睡鸟。那些鸟可真漂亮,黄的,绿的,蓝的,白的,那个冬天,父亲和母亲每天在五彩缤纷的鸟叫声中醒来,又在五彩缤纷的鸟叫声中入梦。喂了两年多,虽然最终没赚到什么钱,但父亲这种敢拼敢闯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们。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成了树经纪。一棵树有多粗,能出多少木材,父亲只需看一眼,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周围买树的,方圆几百里,都来找父亲联系生意。有一件事,想起来感觉特别好玩。父亲在村里有个比较能说得来的伙伴。这个人比父亲小几岁,从小就口吃,说话结巴,得过两次脑血拴后,嘴一歪,说话就更不利索了。父亲把他看树的技术传给了他的这个朋友,整天带着他一起出门。刚开始他不会看,父亲就把自己看树的钱,分给他一半。两个人在一起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了,父亲就叫他去别处找树,自己一个人看的树仍然分给他一半。时间长了,那个人学会看树了,也把自己看树挣的钱分给父亲一半。我知道后,就劝阻父亲,我说:“这样的合伙方式真是可笑,你怎么就这么相信对方呢?他话都说不成,又不会干,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要分给他一半呢?”父亲瞪着眼说:“我相信他!没有最起码的信任,怎么在一起搭伙计呢?”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父亲每天起早贪黑,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他家送钱。就是十块钱也得一人一半。母亲说:“人越老越孤独,你父亲岁数大了,也需要有个伙伴,随他去吧,只要他高兴就行。”那人本来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最后一年,父亲抓住了他好几次没有给自己分钱的证据,就质问他:“我把你当亲兄弟,有一分钱也给你掰一半,你是怎么做的呢?”不管父亲怎么说,那人就是不吭声。后来,他们就谁干谁的了。我说,那你们路上见了面还说不说话啊?父亲说:说,有什么呀?大家都过得去算了。

父亲是个老共产党员。除了关心自己的事,他还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我们村西有一座大桥。过麦的时候,麦秸没地方倒,有些人家就把麦秸倒到了桥底下。有一天深夜,村西火光冲天,半个天空都被烧红了。父亲脸色惨白,扔下饭碗,拿着铁锨就上外跑。家人都急着拽着父亲不让去,因为火实在太大了,我们担心火会把父亲卷进去。父亲见我们扯他的后腿,大声说:“桥已经裂了,再这样一烧,就彻底毁了。”

我们不肯放父亲走。在我们的眼里,我们的父亲,远远要比一座桥重要啊!父亲急了,拿着铁锨冲出门外,一边大声喊道:“我是共产党员,这座桥是我亲自看着盖起来的,我不能眼看它就这么烧毁!”

没办法,我们只好全家出动,拿着家伙,跟着父亲去打火。火太大,直到深夜,才把火扑灭。我们村的地大部分在村西,那座桥,是全村人去地里干活的必经之地,桥的样子类似赵州桥,三十多米长,两边各有三四个拱门。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后来那座桥被火烧过的那一段,桥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成了危桥。我这次回家,看见这座陪着全村人度过了近四十个春秋的桥已经拆除了,新桥还没有开始建。站在河边,看着桥曾经站立过的那片土地,我仿佛又看到了一场冲天的大火和一个共产党员带着一家老小、奋力扑火的情景。

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通过高考跳出农门,吃了公家饭的孩子。当我成了一名不起眼的小作家,发表了一些东西,向父亲炫耀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耷拉着脑袋,头都抬不起来了。当我说到,我的小说发表了,市里头给我开了作品研讨会,调动了工作时,父亲的头突然就仰了起来。父亲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父亲说:“你入党吧!你爸爸是党员,你也入党吧!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的栽培。”父亲得的是阑尾炎,住进县医院,在里边待了七天,医院也不肯给做手术。我去了后,了解到情况,给主管医生买了两盒十块钱一盒的烟,但最终没能起到作用。父亲疼得受不了。哥哥带着父亲转到了临清二院,才发现阑尾已经破到了肚子里。那次住院七天,一下子花去了七千元。这七千元,不知父亲攒了几年,进了一次医院,就一下子全没了。现在农村有医疗保险,国家按一定比例给农民报销,有些黑心的医院,逮到病人就不肯撒,什么时候等你倾家荡产、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才肯放你出去。一想到这些,我就非常的心痛。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那些作恶的,那些扬善的,他似乎都能理解。

父亲今年70岁了,母亲64岁,如今的他们,住在宽敞的大北屋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父亲喂了好几十只洁白的鸽子,还喂了各种各样的鸡,有珍珠鸡,翻毛鸡,九斤红,野山鸡,还有狗,猫,羊。凡是到过我们家的人,都说我们家是动物园。父亲听了,呵呵笑得合不拢嘴。父亲还是每天骑着电动车出去给人家看树,母亲每天一天两晌地去放羊。虽然身体都有毛病,但是,他们并不拿自己当病人看待。在他们看来,只有主动去拥抱生活,才会被生活热情拥抱。前几天回到家里,父亲高兴地说:“我们已经拿到卡了。我和你娘一人一个月五十五块钱,直接打到卡里。”我说:“是养老金吗?”父亲说:“是啊,三十年前,谁能想到有这一天,种田全部实现了机械化,免了农业税不说,还有补贴。现在的农民,虽然吃的不是公家饭,老了也能领到退休金了。”

从完全的体力劳动到全面的自动化,从缝缝补补到不用再动一针一线,从沉重的赋税到农业补贴,三十年的乡村巨变,我们不得不感叹国家为改善农民生活所付出的巨大努力。现在,我们邢台的“还邢台青山绿水,走生态发展之路”发展战略已经初见成效。现在到邢台,无论走在城市的大马路上,还是走在乡村的小胡同里,干净而优雅的环境,会让你一路心旷神怡,流连忘返。你会想,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空气清新,选择在这里安家,也许是个不错的打算。

我在心里替父亲母亲高兴,替千千万万邢台的父老乡亲高兴,他们这些吃苦耐劳、默默无闻、只求耕耘、不问收获的老牛,在经历岁月的磨练和洗礼之后,终于乘上了这趟通往幸福乡村的快车。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大片大片钻出地面的麦苗,我忽然想起一句三十年前的歌谣:“爹拉犁,娘拉耙,大娘婶子别害怕,各村实行机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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