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学
2013-11-16曹军庆
曹军庆
林一含在金屋宾馆成立了“我们的来历”工作室,专门为人编修家谱。随着业务拓展,需要招聘写手。招聘启事发出后,林一含没想到应聘者那么踊跃。其中以退休者居多,有退休中学教师、退居二线的行政干部和从史志办退下来的工作人员。
对这些人林一含都不满意。教师文字功夫不错,但人古板。干部就不用说了,他们拎茶杯,翻报纸,还太计较待遇。而史志办的人又过度倚重考证,每个人和事,甚至一根发丝都要有出处。
这些人林一含都不需要,他们没法工作。
说穿了,林一含要的人必须擅长说谎,要把谎言编圆。它是工作室的原则,这么做,无非是让顾客高兴。编一本假家谱,或者半真半假的家谱,只要顾客不质疑,能让他满意就行。这些人显然都不合适,他们要么像写材料一样假大空,要么像编县志一样一板一眼,缺乏想象,没有虚构能力。
正在林一含一筹莫展时,群艺馆的贺船帆也来应聘了。
贺船帆是群艺馆的文学辅导员,偏瘦,个高,脸上的皮肤,像极了水干涸之后,河底龟裂的淤泥,嘴唇乌紫。他从包里掏出两本书。一本书是《族谱学精要》,线装古书,竖排字,无标点。书已残破,毁损严重,中间夹杂着若干断页残片。
他说,“我在研究这本书,它是孤本。”
第二本书则是贺船帆的原创作品,尚未出版,一册打印稿。书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下面有一行小字,在括号里注明:又名《生死情》。
贺船帆说,“这是我的作品,正在寻求出版。我想既是来应聘,不妨让你看看我写的东西,也好做个判断,看我是否合适。”
“就是有些长,”林一含翻了翻打印稿,问道:“现场看吗?”
贺船帆说,“没关系,你看,我喝水。”
林一含便看书,贺船帆坐在一旁喝水。
草草看了一下,《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又名《生死情》)写了这么一个故事:邬向东被指为某犯罪集团首犯。该犯罪集团牵涉面广,获刑入狱者达三十余人,执行死刑者二人。邬向东侥幸漏网。他后来经年累月上访,从乡镇到县,到省,再到北京。上访的结果是,所谓犯罪集团实属子虚乌有,冤假错案。邬向东被取消指控,恢复名誉。
当年因为“从重从严从快”,被处决的人不可能复生。获刑入狱的人也大都刑满释放,服够了他们该服的刑期。
邬向东被安置在村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不久转为公办,调到乡镇教中学。他弟弟也在犯罪集团,并且还是两名被处决的首犯中的一个。许多人都认为,邬向东弟弟被处死,与他漏网有关。没能抓住头号首犯邬向东,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把怒火转嫁给他弟弟。
弟弟死了,留下寡妻和两个孩子。邬向东为了帮弟弟抚养孩子,或许还为了赎罪,他和弟媳妇合为一家。一年后,邬向东和弟媳妇生下一个女儿。但是弟媳妇人长得漂亮,常常红杏出墙,在外面偷人养汉。邬向东实在无法容忍,与她离婚。
此时,邬向东的学生中,居然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爱上了他。
听了她的表白,邬向东坚决不同意。他愤怒地斥责她,说“我的年龄,差不多能做你爷爷”。
女孩不为所动,仍然一片痴心爱着他。
机缘巧合,邬向东意外获知,这女孩患有严重肾病,且不可治愈,将不久于人世。因此,邬向东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同意娶女孩为妻,却又约法三章: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眠,绝不碰她身体。他是公办教师,有一份工资,结婚只为了给她治病。
邬向东娶了肾病女孩。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拖了一年半左右,女孩病逝。人死了,在何处埋葬又成了问题。邬家和女孩娘家的坟地,都不接纳她,不允许她葬在其中。
没办法,邬向东只能把女孩葬在荒郊野外。但是,他又不忍心把女孩一个人丢在那儿。哪怕她是死人,也不忍心,他要守坟!
邬向东在女孩坟上搭了间简易草棚子,一住竟住了近三十年。其间,他逐步将草棚子改建为瓦屋。
林一含一目十行,很快将书的内容读了个大概。他看了眼贺船帆,贺船帆没理他,独自喝着水冥想。林一含读过了书,有喜出望外的感觉。看来,贺船帆正是他要找的人。倒不是书写得有多么出彩,并非如此。事实上里面的故事编得粗糙、离奇,好多处经不住推敲。疑点和破绽众多。贺船帆说他写的不是小说,而是“全纪实文本”。林一含看中的恰是这个!他不在乎书中的谎言,也不在乎贺船帆说谎时露出的破绽。这些都不重要,林一含相中他的,恰是他说谎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
比如,贺船帆在书中写道,邬向东生于1935年。
邬向东和肾病女孩结婚时,她十四岁,他们还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女孩病逝后,最终被葬在木头镇杨树村睡猫山谷乱石岗。
在时间、年龄和地名上,贺船帆有不容置疑的勇气,他秉笔直书。林一含至少认为,女孩十四岁结婚是一大疑点。在那个年代,十四岁的女孩不可能拿到结婚证。但贺船帆偏这么写,他反复强调,女孩在十四岁时做了新娘。
因为贺船帆的写作存在疑点,因为他处理这些疑点时,态度坚决。换一句话说,明知是谎言,偏要当真话一样大声喊出来。就因为这个,林一含决定聘用贺船帆。
“你被录用了,明天就来上班吧。”
林一含说,“不过,你单位里怎么说呢?”
“单位不用说什么,”贺船帆说,“我早就不去单位了,好多年没去,群艺馆发我百分之四十工资。”
“那就好。”
贺船帆翻着《族谱学精要》,他说,“这本书,我读过不下二十遍。”
“有用吗?”
“有用,族谱学特别精妙。如果将一个家族的族谱画成图,可以画成蛇形图、树冠图、根须图、地形图,或星系图。不同图形,代表着不同的族谱学流派。”
贺船帆一边说着,一边将线装古书塞进包里。
林一含说,“看来你还是专家啊。”
“专家倒也说不上,就是喜欢。”
第二天,贺船帆刚到,林一含早就在等着他。
他等着给贺船帆派活。手上的活儿多着呢,有钱人、官员们要修家谱,就连普通寻常百姓,也在集资修族谱。仿佛一夜间,都在寻根归宗。林一含将接下的活儿,按轻重缓急排了个队。有的可以拖一下,有的不能拖。结果,木头镇镇长屈小平被排在头名。
钱不是个事,屈小平出价高。倒不是他给了一个具体的价码,不是。屈小平说,“只要做好,钱花多少是多少。”
林一含欣赏他这句话,听着就大气!多少是多少啊?到时候再看,他只有一个标准:好。越好越能开口。
这不是林一含把他排在头名的唯一理由,还有另外的理由。
屈小平说,“时间上要抓紧,一定不能拖。我等得起,我才四十二岁。可是我父亲等不起,我父亲八十一岁了。八十一岁啊,他就想着能看到屈氏家谱,这是他的愿望,他还能等多久呢?”
屈之兵先前做过县里的公安局长。退休后,却一改行伍本色,爱上并热衷于诗词创作。他做过县诗词协会副会长,做过一届。年龄大了,换届时改做诗词协会顾问。他写《秋赋》《天凉歌》《七月一日礼赞》,还为他的家乡木头镇,量身定做写了一首《木头辞》。
对父亲的这些爱好,屈小平一向包容,并赞许。毕竟写诗词比打麻将好,有事做,还能延年益寿。
诗词写得久了,屈之兵有意无意间把自个说成是屈原的后裔。第一次说,尽管明摆着在开玩笑,也还是把屈之兵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做屈原后裔,或被确定为屈原后裔,的确是个强大的诱惑,屈之兵抵御不了。他到处宣扬说,“我们屈家是出过大诗人的,出过屈原。”
他的口头禅是,“我们屈家”。
首先来和林一含联系这事的,是木头镇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名年轻的选调生小黄,他试着来和林一含探探口风。小黄说,“我们屈镇长想编一份家谱,学术上可能有一定难度。”
林一含告诉他,“学术上请放心,我们有专业人士,可以满足任何要求。”
过了段时间,在林一含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时,屈小平亲自来找林一含。他衣着非常朴素,打扮得像是一个农民。坐着十来万、镇上派给他的公务车。但是林一含后来调查得知,屈小平自己有私家车,价值一百多万。传说他在北京、上海和武汉都有房产。
屈小平说他看到过孙克凡孙总的《家谱》,也见识过孙家大湾孙氏祠堂的雄伟庄严,十分震撼。因而萌生了修家谱的念头,他把这念头和其父做了汇报,得到了积极、甚至偏执的响应。屈之兵认为这是儿子做得最为体面的一件事情。做是一定要做,钱不是个事!屈小平重点说到了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不能等,父亲年事已高,必须能让他看到。第二个意思屈小平相对说得比较隐晦,他暗示更是父亲的想法。坦白说,在这份即将编撰的家谱里,需要指认,屈原就是他们的祖先。或者说,他们是屈原的直系后裔。从时间上分,他们应该是屈原的第多少代子孙呢?
可能,这也正是小黄第一次来接洽时,所提到的学术上的难度。
林一含愣了片刻,他心里好一阵张皇失措。屈原。天啦屈原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只是说,“屈原,这也太——”
“钱不是个事!”
没等林一含说完,屈小平抢着再次强调。
“我们再想想办法,”林一含说,“不过呢,难度的确太大了。屈原不能造假。他是个历史人物,也是公众人物。了解他的人太多啦,专家了解,学者了解。普通老百姓,对他的故事也会略知一二,谁不知道端午啊。”
屈小平对此不以为然,颐指气使和指鹿为马的精神气质,从他温和的话语里表露无遗。
“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工作的,”屈小平说,“工作在乎人做嘛,再说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基本的事实依据总还是有的,比如我们家姓氏不假吧,姓屈。还有,据父亲说,我们是从秭归迁移过来的,秭归是我们老家。”
林一含脸上,掠过一抹深藏不露的笑容。
他说,“历史可以挖掘,我们将聘请专业人员来做这件事。”
“好吧。”屈小平说。
正是因为接下了屈家的活,林一含才会招聘人手。时间紧,任务重。要快,还要把屈家安到屈原门下,真是困难重重啊。
他相中了贺船帆。因为他觉得贺船帆能够不动声色地把明显的漏洞,当成事实真相写下来。
贺船帆刚来上班,林一含就急着把活派给他。
“你听明白了吗?”林一含问,“是否有难度呢?”
“修家谱倒是没难度,”贺船帆细心抚摸着《族谱学精要》,“我得到木头镇去采访,必要的话还得去秭归。但能不能和屈原扯上关系,不由他们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得有依据,要有历史依据。家谱,谁是谁的后代,不能由谁信口胡诌。如果姓曹,你就一定是曹操的后代?或者如果姓秦,你就一定是秦桧的后代?不能!”
一番话,竟噎着了林一含。
“现在我不是在和你讨论学术,也不是要考证屈小平家是不是屈原后裔。根本不是这回事。就是瞎子也能明白,他们不是!可你就得照他们的意思写,照他们的意思编。我们又不是要编历史教科书,管那么多干吗?我们是要编他的个人家族史,当然得听他的。否则,从哪拿钱?”
作为老板,他在抢白贺船帆。话也说得透彻,不过就是一桩生意:拿钱编书,编书拿钱。
“我无话可说。”贺船帆突然间有些垂头丧气。
“你不舒服吗?”
“没有。”
“可是你气色不好。”
“我经常这样。”
当下,林一含给屈小平打电话,告诉他,族谱学专家贺船帆将去木头镇,做一些必要的调查和考证。
到了木头镇,由镇办公室小黄出面,在位于开发区的旋宫宾馆招待贺船帆。屈镇长另有应酬,没有出现。
旋宫宾馆的气派和奢华让贺船帆吃惊,即便在城里,如此高档的宾馆也不多见。小黄殷勤而又客气,忙上忙下。酒桌上,居然还有贺船帆的直接上司,群艺馆馆长胡占山。真是久违啊,贺船帆似乎已有好多年没见过胡馆长。
胡占山拍打着贺船帆的肩膀,亲热地叫他“小贺。”
“小贺呀,你正在做着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明白吗?”一边说着,胡馆长还一边对他眨巴着眼睛。“很有意义啊,你弘扬的是传统文化。”
贺船帆傻着,这事怎么扯上了胡占山?
“家谱,难道不是传统文化?”
“那是,当然是。”
“就是啊。那么,这样吧小贺,你安心工作。馆里从这个月开始,发你百分之百工资。”
贺船帆不懂,馆里哪来的钱发他百分之百工资?另外那百分之六十的缺口打哪来?还有,他又不是馆长。给他发百分之百工资,其他那些拿百分之四十工资的人会没意见?他们知道了,还不反了天?
胡占山知道他的意思,“你不用管这么多,自然有办法。”
“舞蹈辅导员杨老师和美术辅导员刘老师,他们知道了怎么办?我凭什么和他们拿不一样的工资。”
“他们不会知道。”胡占山保证说。
“哪会不知道?工资册上一清二楚。”
“不用上工资册,”胡占山又一次对着贺船帆眨巴眼睛,“你拿进餐发票,或者拿办公用品发票来报销就行了。你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是多少金额,就开多少发票。很容易的,随便哪里都能开着发票。”
正说着,屈镇长来了。
屈小平满脸通红,他忙着道歉,连声说,“来晚了,怠慢了。”
小黄赶紧打圆场,说是屈镇长在接待副市长。能这时候赶过来,肯定是从酒桌上溜号了。
屈小平说,“应该的,应该的。”
他捧着自己的脸,“我过敏,一喝酒就脸红,真难为情。”
胡占山早从座位上下来了,双手端着酒杯,要给屈小平敬酒。
“我敬你,一定要敬你一个。”
屈小平摆着手,笑着说,“不敬我,要敬,我们一起敬贺老师。”
胡占山有片刻迟疑,但他毕竟是老江湖,马上在脸上堆满笑容。“好,我们一起敬贺老师。”
两人就站在贺船帆旁边,敬他。
贺船帆喝下酒,心里却不是滋味。他胡占山,什么时候给我敬过酒啊?
重新落座,屈小平靠着贺船帆坐。
他说,“我们屈家,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不是除夕,而是端午节。”说着,又看贺船帆,看他脸上的表情。“在我们家,端午既是春节,又是清明。”
小黄端着酒杯,也来敬贺船帆。此时接话说,“端午对屈镇长家有特别意义,可以这么说,端午也是他们家事。”
“家事!这个说法新颖。”胡占山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
贺船帆觉得他们都在表演,表演给他一个人看。他们全是演员,观众却只有他贺船帆一个。明明是假的,偏要牵强附会往真里说。费解的地方在于,胡占山是何时被他收买的呢?
胡占山年轻时写过先锋小说,更年轻时写过朦胧诗。胡占山不是他本名,是他一篇小说中某个人物的名字,一个土匪。胡占山喜欢,把它拿过来做了自己的笔名,时间一久,竟成了他真名。胡占山索性托了人,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就连身份证上,都是胡占山。
过了几年,胡占山不再写小说,他写不了。不过,他擅长搞关系,会钻营。在一个很破的单位群艺馆里,好歹做到了馆长。要知道,再破的单位,做头总比做职工好。
在胡占山写小说时,他做过两件事广为人知。一件事是,他当街殴打县长的儿子。县长的儿子和胡占山一样有名,他可以随便去到哪个局里的办公室,支使他们局长。胡占山却用皮带抽打他,他假装不认识县长的儿子,故意制造一个小纠纷,撞了他。然后扯皮,叫骂,直打得他抱着脑袋鬼哭狼嚎,在百货大楼门前满地乱滚。尽管胡占山为此蹲了一夜派出所,但是当他出来,还是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第二件事是,他在台上朗诵诗歌。读到一半时,突然脱掉裤子。很可能在此之前,他早就将裤子解开了,只是用搭扣随意搭着罢了。等到要脱了,他只需暗地里用指头悄悄松开搭扣,裤子便悄无声息地掉到地上。因为谁也没看见他伸手去脱,却发现他已光着身子。他的生殖器赫然在目。但是,他继续朗诵,并且他还转过身子,将他的光屁股也露给人看。
这两件事在小城里,让胡占山受人热捧。同时,又使得他臭名昭著。
那时候胡占山也是文学辅导员,贺船帆还是中学生,他崇拜胡占山。因为崇拜,贺船帆学着写小说,并追随他的足迹,也进了群艺馆。
但是,随后贺船帆便目睹了胡占山的改变。一个人真是善变啊!用贺船帆的话来说,则是堕落。一个人要想堕落,实在是太容易了。或者说,谁的骨子里都有这种基因。胡占山不写小说后,把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全用在钻营上。按理说,胡占山有过那么多劣迹,很难出人头地。可他偏就闯出了一条路。他逢迎,投靠,出卖,一步步实现他的目标,坐上了馆长位置。
贺船帆因此而心灰意冷,曾经的英雄,也不过如此,都在拼命下坠。所以贺船帆不再写小说,而是写全纪实文本。他认为全纪实文本,至少可以让他保留良知。为了写《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他跑到木头镇睡猫山谷,和邬向东一起在坟地里住了十天。
对族谱学,贺船帆有研究,甚至说得上痴迷。因为族谱学,也被贺船帆囊括在全纪实文本内。另一方面,贺船帆又对自己的身世抱有深度怀疑。那是父亲对他的影响,父亲是贺船帆的心病。
他到林一含这儿来应聘的原因,恰在于此。他希望在给异姓修家谱时,能有一个比较,让他得以回过头来探究父亲。
贺船帆在木头镇见到了胡占山,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馆长。他只是名字挂在群艺馆里,领一份百分之四十的工资。胡占山来到这里,意味着屈小平已将他收买。他答应给贺船帆百分之百工资,这笔钱一定是由屈小平来拿,胡占山不会做亏本买卖。
吃过饭,贺船帆被带到木头镇文化站。小黄陪着。屈小平和胡占山没来,他们说,“不影响你工作。”
先在文化站采访,再去采访屈小平的父亲屈之兵。
文化站长是个四十七八的汉子,壮硕,脖子下面有一大块,长得特别像回锅牛肉。站长现在管着好多事,比以前强多了,有钱。他管着有线电视、网吧,还有麻将馆。
汇报不是站长擅长做的事。不过,他慎重地准备了一大摞打印材料。贺船帆怀疑那材料是别人写的,站长念得结结巴巴,让听的人昏昏欲睡。材料写得又冗长,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歌颂屈原,歌颂屈之兵,也歌颂屈小平。
小黄捂着手机,小声嘀咕着什么,跑到外面去了。估计他也烦,以接电话为名,稍许躲一会。
贺船帆说,“你就不用念了,材料嘛,给我一份就行。”
站长像是得了特赦,擦着汗,感激地对着他笑。“很难念哦。”
“还有什么安排?”
“接下来吗?接下来由我父亲和你谈。”
“你父亲?”
“我父亲。他是之前的老文化站长,顶以前的说书人。木头镇的说书人,就是我父亲,他九十岁了,盲人,瞎子。木头镇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天文地理,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那才好,木头文化的活化石。”
“别人也这么说他。”
“他和我谈吗?是屈镇长安排的?”
“是,是镇长的意思,小黄来说过。”
小黄的电话接完了,刚进来。
他说,“怎么?站长汇报完了?”
站长说,“汇报完了。”
贺船帆说,“转入下一个议题吧,把老站长请出来。”
说书人,站长的父亲长着一张扇子脸,似乎可以折叠,也可以打开。他的手也已萎缩,缩成一团,像是惊堂木。但是声音洪亮,喉结那儿,很结实地上下滑动着。
“欢迎各位领导专家来木头镇文化站指导工作。”
看来,说书人对这些套话十分熟悉。
小黄有事要回镇里,他吩咐说书人和贺老师“好好谈。”
说书人说,“请黄主任放心,一定按你的意思说。”
小黄赶忙纠正,“别这么称呼,我现在还不是主任。”
说书人打哈哈,说“早晚的事,主任总是你的。”
站长也走了,去了麻将馆。还有个麻将班子三缺一,正等着他。屋子里现在就剩下贺船帆,和一个盲人。
“就我们俩了。”贺船帆说。
“就我们俩。”说书人重复着说。
“你一个盲人,能知道什么?”
贺船帆单刀直入,说书人的油滑,让他生气。
说书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他那张扇子脸像是打开了一些。“我眼睛瞎了,可是我听觉很好,我能听东西。还有,我嗅觉也好,能嗅气味。这会我已经嗅出来了,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你是要听假话?还是要听真话?”
“听假话怎么说?听真话又怎么说?”
“听假话呢,你下午听半天就行了,我说的全是假话。若是还想听真话,你晚上再来,晚上我跟你重新讲,讲真话。”
“既如此,你下午就把真话讲了,不行吗?”
“不行,”说书人摇头,“我答应了小黄,要那样讲。”
“小黄又不在这儿,他不会知道。”
“不在这儿,也不行,我答应过他。”
“那么,晚上呢?”
“晚上我答应了你呀。”
尽管说书人已事先申明,下午说假话,贺船帆还是认真做了记录。他觉得这老头不简单,如同邬向东,他说的所有话都值得记下来。
说书人娓娓道来,他告诉贺船帆,据考证,屈家的确是屈原之后。屈之兵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曾在巴东县做过知县。知县有个外号,叫“粥知县”。因了这个外号,知县的本名倒少为人知。每逢灾年,粥知县不仅把县衙里的粮食,更把自己家里的粮食也都拿出来煮粥,以赈济灾民。那时候灾年多,粥知县施粥于民,自己也以喝粥度日。
粥知县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女儿嫁入王姓人家,不去说她。
儿子有一人经商。他那一脉后人,眼下有一家超级连锁企业,名叫“屈氏粥道”,网店遍布湖南湖北。最有名的一道粥是:红枣黑鱼粥。那粥里的红枣,取材自秭归的山野小枣。黑鱼,则取材自洞庭湖。
另一儿子做了“耕读人家”。屈之兵正是他这一脉后人,辗转迁徙,从巴东迁到秭归。到了屈之兵祖父这一辈,又从秭归迁到了木头镇。屈之兵和屈小平父子俩,是木头镇名人,两人都做了干部。但是到老,屈之兵仍然诗心不死,重又做回诗人。
说书人毕竟说书出身,擅演义,诸多细节说得栩栩如生。
至于端午节,屈之兵家有异常繁琐的礼仪。据说,这些礼仪正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屈家人要祭祀。和外人不同,他们不吃粽子,也不观看电视里的龙舟竞赛。他们甚至在这一天里要“禁水”,不饮水,不沐浴。祭祀在服饰和程式上,也都有讲究。据说,还有祖上传下的祭文。千百年来,屈家人每每念此祭文,都会泣不成声。
但是这篇祭文,从不示人。千百年来,莫不如是。因为,屈家人实在太过害怕因言获罪。
一整个下午,都是说书人在说,贺船帆做记录。
“你说得这么真实,难道都是假的?”
“晚上吧,”说书人说,“晚上我再说。”
“那么,刚才这些都是你编的吗?”
“我和屈之兵两个人合计出来的。”
吃晚饭的时候,胡占山不在,他回去了。屈小平问贺船帆谈得怎么样?贺船帆含糊其词地说还行,谈得还可以。屈小平又问,晚上要不要安排什么活动?贺船帆说不用,他正好四处走走。屈小平说也好,木头镇变化挺大的,特别是开发区,不比城里差。你呢,想走就走走吧。
开发区灯红酒绿。文化站也开有KTV房,就在网吧楼上。说书人和贺船帆另约了地方,他们不在文化站谈。
约的地方在富豪足浴城。贺船帆刚到,说书人已在2013包房等着他。说书人是盲人,贺船帆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他看不见啊,谁扶他来的?做足浴服务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是重庆人,一个是宜昌人。声音上有些相近,糯糯的。
说书人让她们都出去。他说,“我点你们两个钟,不用你们服务,我们就是说说话。没事,你们不要进来。”
“服务费照付,挂在文化站账上。”
两个服务员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不要紧的,”说书人说,“你们去打会子麻将再来吧。记得结束时,把赠送的一次性袜子拿来就是了。”
贺船帆说,“这儿说话倒是清静。”
“没人打扰,女孩子们巴不得偷个懒。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手做足浴全都搓破了,搓烂了。”
“都像我们这样就好,让她们偷懒。”
“我接着说。”
说书人在足浴室里接着说,他说了另一番话。
他说到了屈小平。他说,屈小平是木头镇的地头蛇,土皇帝。他是镇里的二把手,却是事实上的一把手。明眼人,谁都明白。上一届镇委书记,还没届满,就被他赶出了木头镇。新来的镇委书记,同样被他架空了。在木头镇,镇委书记就是一空壳。
屈小平厉害着呢,他的关系网枝繁叶茂。别看镇长官职不大,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事,也没有他收买不了的人。他的钱多着呢,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木头镇建开发区,大片大片的土地出让。每一寸土地,都要经过他手,屈小平说了算。雁过拔毛,他不会放过哪块土地,不会放过哪个人,也不会放过哪个项目。
看着屈小平衣着朴素,开着镇里派给他的公务车,你以为他没什么身价,那你就错了。他身价高着呢,开的私家车是进口豪车。大城市也有房子,房价最高时,他去北京买了房。听说还在天安门附近,牛吧?
“这些,”说书人随身带着只包,这时他从包里搜出好多信封。那些信封全都鼓鼓囊囊,里面装着东西。说书人举着它们说,“这些,都是有关屈小平的揭发信,你拿去看看吧。”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贺船帆不解。
“你不是要给屈家编一份家谱吗?你不是要了解屈家的所有情况吗?看看这个应该也无妨吧?”
“都是谁写的?”
“很多人都写了他的揭发信。有的有真凭实据,也有的只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他们肯定还到处寄过。”
“寄啊,纪委、监察局、检察院,都寄过。”
“有用吗?”
说书人说,“没用。”
“既是如此,给我也不会有用。”
“你可以写进去呀。”
“嗬!写进去,写进屈家家谱吗?”
“这不好笑,”说书人很严肃地说,“顶以前,顶顶以前,许多事,许多人和事都是我们说书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那倒是。不过呢,这些信怎么都到了你手上?”
“你不要问,不奇怪。我一个瞎子,不像别人,屈镇长不会防得那么紧。”
贺船帆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么说,屈镇长防范得紧啊。”
“防范得紧也对呀,毕竟屈镇长他害怕。在这个镇子里,屈小平有数不清的爪牙。他们为他打探消息,随时向他告密。你不能招惹他,屈小平有办法整治每一个人。”
屈小平能有今天,其实得益于他父亲屈之兵,为他打下了良好基础。屈之兵当过好多年公安局长,从前的部下以及有过人情往来的人盘根错节。他们是屈小平最初步入仕途和起家时的人脉资源。
要说呢,屈小平在仕途上也没有太大追求。多年来,他满足于做镇长。只有他知道,木头镇镇长其实是一大肥缺。开发区就建在这里,招商引资的风水宝地嘛。当然,也要看由谁来当。如果换一个人来做,也一定不会像屈小平那样做得风生水起。木头镇就是屈家的,只有屈小平能搞定。官做得再大,又有何用?屈小平更愿意捞现成的。这么想,是因为屈小平一直在拿他的父亲做镜子。他用屈之兵的一生,来比对自己。
屈之兵终其一生克己守法,克己奉公。不贪公家一分钱,一口茶。他的清廉,有口皆碑。很多人都认为,屈之兵仕途平坦。他毫无疑问将会由公安局长升任县长,县委书记。然后,再升任地委副书记。人们只能看到这里,再往后则无法预测。总之,他会往上走。
可是,屈之兵在公安局长位置上,竟犯下大错,他亲手制造了一起惊天冤假大案。这起冤假大案,后来得以平反昭雪。主持平反冤案者,正是屈之兵自己。由制造冤案的人,来平反冤案。
案子平反了,屈之兵却无法得到升迁。他背了个内部记大过处分,并被迫停留在公安局长的位子上,一直干到退休。
屈小平为父亲抱屈。他父亲是一个清廉的人,也是一个有才干的人,却不过如此。所以,屈小平为自己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在官位上往上走,甚至他还帮着别人打通关节,千方百计提拔别人。而他自己,就呆在一个很低微,却又很实在的肥缺位置上,就贪了,就捞了,怎么的?万没想到,在社会上,现在的屈小平,竟比当年的父亲更为如鱼得水。
说到冤假大案,说书人那张扇子脸猛然收缩着。贺船帆隐约间,仿佛听到了“啪”的一声响。他挥舞着拳头,就像是惊堂木在使劲拍打着空气。
当年,杨树村出了那起大案。不光震惊了全县,还震惊了全地区。屈之兵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对事件的定性上,一开始也颇为踌躇。人先抓起来了,如何定性呢?最重的罪,应该是反革命集团罪。屈之兵非常兴奋,他是想这么定的。若是在他手上,破获了一起反革命集团大案,那该是怎样的大功劳。因此在指导破案的思路上,屈之兵一直在往这上面靠。但证据不足,太过牵强了。
又定邪教组织罪,这也是一宗大罪。仍然是那个问题,证据不够。在他们内部,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组织结构。
那么,就封建迷信罪?这一罪名肯定成立,可是屈之兵又嫌罪名太轻。县里面能破获一宗大案,多么不容易啊。封建迷信太轻飘了,乡下老婆婆烧香磕头,都是封建迷信。
屈之兵苦思冥想,后来他将这起事件定性为集体淫乱罪。刚好又处在“严打”时期,集体淫乱罪便是天大的罪了,杀两个人算什么。
立即执行死刑!屈之兵手上,因此有了两条人命。
和其他干部一样,屈之兵也好大喜功。你想要地里多长点庄稼,厂里多生产一台机器。他一公安局长,当然也希望手上能多破几桩大案。
但事实上,那只是一次自发的祈雨行动。
当年,杨树村好几个月没下一滴雨。木头镇也干旱,周边乡镇也干旱,最狠的却是杨树村。其他村子都还零星地下过几场雨,尽管下不透,毕竟也还下过。唯独杨树村,滴水不落。旁边的李树村下,枫树村下,杨树村就是不下,乌云从杨树村的上空飘过,飘到李树村下雨,飘到枫树村也下一点。杨树村土地干裂,大小水塘全变成水凼子。
庄稼干死了不说,人畜饮水都成问题。县里不得不让消防车送水下乡,以供人畜饮水保命。
人们为了抢水,在消防车水管边打架,送水的消防战士含泪劝阻。
如此长时间和如此强度的干旱太奇怪了。
有几个人商量,决定在睡猫水库办一场祈雨活动。操办者主要是这几个人:邬向东、邬向阳、肖立春、肖立秋、吴水生和黄建国。他们后来成了犯罪集团首犯,邬向阳和肖立春被执行死刑。邬向东在逃,后被平反。剩下的几个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
祈雨地点,之所以选在睡猫水库,因为它是杨树村最大的水库。虽然也已见底,好歹水还不曾绝迹,几处水凼子里残存着混浊的泥浆。
其实,操办者也不知道祈雨的仪式怎么做。只是听过一些传言,祖上的一些传言。但他们却认定一个死理,那就是要对天和地表达足够的敬畏和足够的诚心。
所以时间上,安排在炎热的正午。祈雨的人分排跪着。那些首犯跪在第一排。他们的追随者跪在第二排,第三排和更后面。跪着的人全裸着上身,由着太阳直射。在睡猫水库龟裂的底部,立着土台子,上面点燃几炷香,焚烧黄纸。炽热的阳光里,你无法看到火焰。
杀了两只公鸡,将鸡头剁下,竖着大红鸡冠的鸡头,搁在土台子上。
一只狗被杀,狗头剁下,也搁在台子上。
鸡血和狗血,盛在桶里。
有人把血涂在额上,涂在咽喉处,或是涂在胸脯上。因此,有一些人看上去恐怖,狰狞。这也是后来被定为犯罪集团的一个原因。
邬向东他们为了以诚心感动天地,决定从正午一直跪到傍晚。
“下雨啊。”
“下雨啊。”
每隔上一顿饭工夫,他们就要这么念叨一阵子。跪在前排的人先念,后面的人跟着念,一片不绝于耳的嗡嗡声。
长时间跪在烈日下面,人的头脑很容易发昏。强光比酒精更有杀伤力。邬向东是第一个脱掉裤衩子的人。天太热了,他脱掉裤衩子远远地扔掉。另一些男人,纷纷效仿。
围观的人很多。有人递水给跪着的人,跪着的人拒不喝水。他们这样子打动了围观者。女人本来穿得就少,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女人,准确说是三个。三个老年女人,也脱掉上衣。
杨树村支部书记杨德胜,会计柳长河和民兵连长侯铁旦也都赶来了。
杨德胜本来没把这事当个事。祈雨不祈雨的,本不是大事,有也可,无也可,瞎闹腾而已。让他恼火的是,在杨树村牵头办事的,居然不是他杨书记,而是邬向东这帮杂碎。
所以,他一来,便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搞么事?搞么事?都回去,都回!”
村民们,平素里就跟村干部有抵触。这时候又哪会听他的?祈雨嘛,都得听跪在前排的人。
“走吧,听见了吗?都给我散了,乱七八糟。”
杨书记叉着腰,大发脾气。
他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杨德胜后来一直为他乱发脾气而后悔。
太阳强烈的光线,既让人头昏脑涨,又让人胆大妄为。
“你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肖立春率先跳起来,他站在杨德胜当面,戳着他鼻尖。肖立春光着身子,他的下身袒露无遗。“你有什么资格?叫谁散?要谁回去?我们是在做好事呢,为杨树村做好事,我们是在救杨树村啊。哪像你们,整天吃吃喝喝,吃公家的,拿公家的。你们伤天害理,害我们杨树村。天不在杨树村下雨,全是给你们祸害的。”
一通大骂,好多人围上来了。
“就是啊,不干事不说,还贪。哪个不贪?”
柳长河见情势不妙,赶紧打圆场。
“都别说,别说啦,话太难听了。乡里乡亲的,又没证据,乱说不得。”
“什么没证据!要证据吗?好啊,你是会计,把村里的账目公开吧。吃的,喝的,花的,明里,暗里,都抖开吧。贴到墙上去,让我们看看。”
这一下引火烧身了,“不是我的事。”
会计柳长河往后缩。
“怎么不是你的事?都不是好东西,你比谁都清楚。今天,就现在,你跟我们说清楚。”
人越围越多,七嘴八舌。还有人动起手来,推推搡搡。本是祈雨,一下子演变成了村里的干群对立。
杨德胜给侯铁旦使眼色,柳长河也给侯铁旦使眼色,都想赶快脱身。
侯铁旦呢,也没什么经验,一复员军人,刚回村不久,就知道来横的。他张开手架着,一边护着书记会计,一边把围着的人使劲往后推,往后撞。侯铁旦力气大,有两个人被他撞倒在地。
这还得了。邬向阳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捡起一块鹅卵石。砰一下砸在侯铁旦脑袋上。
侯铁旦额头上淌着血,他被砸昏了,躺在地上。
另两个人,杨书记和柳会计,则被村民们围在一个圆圈的中心。都嚷着,叫着,要他们把村里的账目说清楚,要他们“坦白”。平时有过节的,或者被村干部欺负了的,正好“讨个说法”。
鸡血和狗血,把很多人涂抹得鲜血淋漓。场面十分混乱。
侯铁旦醒了,他这时多了个心眼,不敢来横的。而是悄悄溜出去,到镇上去报信。他往外溜时,和杨德胜对上了眼色。杨书记向着镇里的方向呶了呶嘴,侯铁旦一下子心领神会。
出了睡猫水库,刚上路,正遇上镇里的邮递员小马来杨树村送报纸。侯铁旦强行抢了小马自行车,一偏腿上去,往镇里飞奔。
小马叫着,“干什么呀?我还要送报呢。”
“别送了,”侯铁旦早骑行了几十米远,“村里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呀?”
侯铁旦已不见身影。
他径自去木头镇派出所报了案。镇派出所特派员老周不敢怠慢,立马向县公安局做了汇报。
公安局长屈之兵带着公安干警,迅速赶往现场。
呈现在屈之兵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他如临大敌,脑子里所有的弦一下子绷紧了。那些人像极了暴徒,地痞,流氓。他们身上有干涸和新鲜的血迹,好些人赤身裸体,其中包括女人。
终于见到公安干警,杨德胜和柳长河长吁了一口气。他们假装昏迷,一前一后栽倒在地。
警察先救他们,往他们脸上喷水,掐人中。
虐待、殴打基层干部,简直是造反嘛。屈之兵勃然大怒,他现场指挥抓人,一共抓了五十多人。
这些人先抓到木头镇派出所,经过甄别,有十多人被认定为围观者,当场释放。剩余的四十多人被带往县公安局,陆续又有十多人释放,真正有罪获刑者共三十余人。
犯罪集团性质毫无疑问,这个屈之兵早就定性了。至于定什么犯罪,需要考虑。屈之兵想定性反革命罪,非法拘禁和殴打村支部书记及会计,便是证据。可是杨德胜害怕,害怕这罪定太大了。他极力否认,声言没有遭到拘禁,也没有被殴打。而且从始至终,他没有听到任何反革命口号。柳长河也一样,他觉得那些杂碎们就是在胡闹。
屈之兵对村干部的觉悟性非常失望,觉悟太低了。
最终定为集体淫乱罪,还是木头镇派出所老周的主意。
老周禀告屈之兵说,“封建迷信罪太轻了,没什么定头。定集体淫乱罪既贴切,证据饱满,又可治重罪。”
他说得对,集体淫乱罪证据是现成的。警察们现场拍有照片,男男女女光着身体混杂在一起。封建迷信不过是这次事件的起因,集体淫乱罪太合适了。况且呢,又正处在“严打”时期。也算典型啊,什么时候你都得树典型呀。从重从快从严!一定能成为“严打”的辉煌战果。
而首犯邬向东得以在逃,实属偶然。
太偶然了。祈雨的时候不是杀了一条狗吗?杀狗,剁下狗头。刽子手便是邬向东。他杀了一条公狗,强壮,黑毛,浑身全黑。村里还有另一条白毛狗,浑身全白。白毛狗是母狗,它和黑毛狗形影不离,老在一起玩耍。白毛母狗躲在堤坝上的树荫底下,亲眼目睹黑狗被杀。它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逃走一会又回来,回来蹲上一会又逃走。折返了好几个来回,它逃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白毛狗它还吐了白沫子。它从树荫底下盯着台子上的狗头看,看到苍蝇在那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白毛狗终于下定决心,它从堤坝上飞蹿而下,在人缝中找着邬向东,猛一口从他小腿上咬下一块肉。
邬向东被一条复仇狗救了命。狗硬生生从他腿上咬下一块肉,呼一下逃入山林。邬向东痛得嗷嗷大叫,他抓了一把灰敷在伤口上,不管事。于是,他跑回家去,打算用盐水清洗,再包扎一下。
巧就巧在,正是这当口,屈之兵带着公安干警来到睡猫水库。
等到邬向东包扎完伤口,重新回来,屈之兵已经在实施抓捕。首犯被戴上手铐,推入警车。抓捕的人多,警车坐不下。从犯用麻绳捆绑,拴在一起,跟着警车,往木头镇方向走。
邬向东逃走了。这个案子判得很快,邬向阳和肖立春没过多久,即被执行死刑。
捡回一条命,避过风头之后,邬向东不服。他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邬向东跑县里,跑地区,跑省里。他口述,申诉,背着一摞又一摞材料。他成了让人头疼的上访专业户、钉子户,死缠烂打。邬向东有一只帆布包,四只角全给磨穿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日日夜夜呆在车上,呆在旅馆。有人规劝过他,有人威胁,甚至还有人拿钱收买他,要他放弃。邬向东一概拒绝,他有一句名言,他说,“我早就死过一回了。”
他就是要给这个案子平反,邬向东做到了。“严打”之后,形势上逐渐有了些松动。“严打”期间,因为仓促,难免有些错判。
邬向东被宣布无罪,他还被安排在教育系统做民办教师,后又转为公办。
屈之兵背了个处分,并不重。那不是他个人的错,也算是形势所迫。他仍然留任公安局长,直到退休。
贺船帆对这些资料如获至宝。他写过全纪实文本《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书中写到邬向东如何上访,如何和十四岁的绝症女孩结婚,又如何守坟,和死去的爱人阴阳共处。其中,如何守坟是重中之重。采访时,邬向东也主要和他说这些事,他对此津津乐道。相反,对如何获罪那一部分,邬向东一向讳莫如深。他很少谈及,或是谈及时一笔带过。
现在贺船帆从说书人这里听到了,他要对旧书加以订正和补写。
“杨树村的错案,人尽皆知吗?”贺船帆问说书人。
“哪能!几十年了,当年知道的人多。现如今,已经没多少人再对这事感兴趣。”
当事人很少记得,外人又对此麻木。即使邬向东,也很少提及。他反复向贺船帆表明坚守,这是如何如何难得。他坚守爱,坚守道德,坚守承诺。为此,他可以和一座孤坟守在一起,长达几十年。正是这个打动了贺船帆,让他写下那本书。
但是邬向东很少说到获罪的那些细节。对贺船帆而言,那是遮蔽的一部分。集体淫乱罪,纵然已经平反了,邬向东也还是羞于启齿。当年办案时,除邬向东以外,几名首犯都被查出确有生活作风问题。
公安局派人来杨树村,做了一个星期普查。
邬向阳相好最多,和他有过性关系的共有六名女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他们在床上干,在田间地头干。
肖立春少一个,共有五个女人。不过,他更为让人恶心。因为,他居然和他的亲姑妈(寡妇)肖桂枝有一腿。许多人为此而吐唾沫,妈的,太贱了。
吴水生奸污过一名老婆婆。
黄建国多次强奸小学生未遂。
这些普查中得到的第一手材料,也可能会有稍许夸张和栽脏。但大部分事实,应该属实。邬向东在上访申诉期间,从不对这些事情多加争辩。他强调,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它不构成犯罪。所谓集体淫乱罪,没有现场,没有现行!
没有现行太重要了!他们在睡猫水库赤裸着身体,只是为了祈雨,而不是性交。没有性行为,哪来的集体淫乱。
案子平反了,邬向东的内心却有无法言说的隐痛。他弟弟,邬向阳被处死。为了照顾弟弟留下的孩子,老光棍汉邬向东娶了自己的弟媳妇。但她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动不动就红杏出墙。
邬向东劝她别这样,这样会遭人耻笑。
“谁耻笑?”弟媳妇大发雷霆,“耻笑什么?耻笑我嫁了个破货男人?不是公安局来调查,我还要蒙在鼓里。蒙多久?蒙一生都说不到啊。看看他做的那些好事,我呢,还和他干过的女人做朋友呢。现在好了,那死鬼再也瞒不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偷人?我也偷。要尝尝腥,大家都来尝。”
“那是他,他已经服罪了。”邬向东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我,我没有这些烂事,我对得起你。”
“这哪知道?又没查。没查的事谁知道?以前没查你弟弟,谁不说他是好人?他可好着呢。你说你没这些烂事,就没有?谁查过?”
动不动就吵。邬向东和弟媳妇离婚,主要原因倒不是她在外面乱搞,而是她不相信自己。
邬向东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他要离婚。
贺船帆那本书不完整,他必须把这部分加进去。
在足浴城和说书人交谈,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轨迹,没说到屈氏家谱。贺船帆提醒说书人,“他们真是屈原后代?”
“呸,”说书人连着呸了几口,“呸呸。”
“怎么可能?他们父子俩可都是土生土长的木头镇人,谁不清楚他们?他们甚至跟屈姓都沾不上边。”
原来,屈之兵的祖父本姓彭。幼年时父母双双死于匪患,后被一屈姓人家收养,所以改姓屈。
贺船帆说,“被人收养也可以呀,如果那屈姓人家确实是屈原后代呢?”
“更不是,”说书人说,“那屈姓人家事实上姓褚,屈之兵上学读书,报名时误被老师写作屈。从此将错就错,就姓屈了。”
真够匪夷所思。
贺船帆回去之前,还得见上屈之兵一面。
屈之兵也住在木头镇。有人来,他特别亢奋。老头现在有多动症,或者人来疯,像孩子。可能是平时里太封闭。屈小平说他过于孤独,常常能一个人枯坐数小时。也不知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构思诗作?屈小平担心父亲,怕他会闷出毛病。因此,有事没事屈小平都会安排人来家里走动。
看到贺船帆一拨人,屈之兵脸涨得通红。他手舞足蹈,到处翻箱倒柜找他的宝贝。不一会儿,屈之兵便倒腾出一大堆东西摊在桌子上。有他印刷的诗集,更多的是各类证书。屈之兵的获奖证书,以及相关认证文书。证书上盖着大红的印章,有的证书上连着盖上一大片,一枚套着一枚。有“世界华文诗词大奖赛金奖”,“全球最佳诗词10强”,“年度诗词典藏”,“旷世绝作”,“中华文化圈15国诗词联赛大奖”。
它们全是屈之兵的宝贝。屈之兵一一打开,摊着。然后,他搓着手,谦卑而恭敬地站在一边。
“多提意见啊。”屈之兵说。
小黄示意贺船帆拍照片,贺船帆没闹明白。他直接问小黄,“你要我做什么呀?”
小黄只好说,“丰硕成果啊,是不是应该拍张照片?”
贺船帆说,“我没带相机。”
他真没带,没相机。
“那么,还是我拍。”
小黄显然经常经历这种场面,因而应对自如。他从包里掏出相机,好一阵啪啪按动快门。屈之兵红着脸,将手伸向桌面上的获奖证书。他的造型得体、自足,但又不失尊严。
在闪光灯白炽的光亮里,贺船帆觉得这就是一场闹剧。如果仅仅为哄老头高兴,倒也罢了。这事越来越假,越来越面目可憎,却又合乎常理。屈之兵从来没认为他有错。当年重判邬向东等人集体淫乱罪,他认为正确。后来为他们平反,他也认为正确,都是他手上的事。可是到屈之兵退休以后,这一信念突然在某一天崩塌了。屈之兵意识到他手上有两条人命,那两个人或许真是命不该死?
有一段时间,屈之兵对自己的双手满怀鄙夷和厌恶,而且他内心恐惧,焦虑。为此,他睡不好觉,老做恶梦。
为了帮助父亲摆脱纠缠,屈小平劝他忘记这件事。
他对屈之兵说,“忘掉它。”
“任何事都是这样:你忘掉它,它就没啦。”
屈之兵试着按儿子的说法去做。他先是迷摄影,屈小平给他买了十多万的摄影器材,介绍他加入摄影协会。没过几天,屈之兵就不玩了。他玩不动,摄影老要在外面跑。屈之兵不玩,十多万的摄影器材变废铁。接着又练书法,也不长久,练不下去。再之后转到诗词创作上,却一发不可收。
看来,屈之兵确实是一块诗词的料,老而弥坚。他频频斩获大奖,且都是世界范围内的国际性奖项。他从此活得充实,自在。屈之兵可真是诗迷啊,诗魔,诗狂。反正怎么说他,都不为过。哪怕正吃着饭,他的脑子里也在想诗句。
屈之兵真的忘了那件事。正像屈小平说的,忘了,那件事便不存在。
屈小平支持他的父亲。他相信,诗词能让屈之兵忘却往事,能让他逃离恐惧,更能让他延年益寿。每一件获奖证书和认证文书背后,都需要向发证单位或个人,支付一定数额的“工本费”。对此,谁都心知肚明。“工本费”的金额数目多少不等,有几百,也有几千。屈小平从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乐意支付,只要父亲高兴。屈之兵一看到大红证书和印章,眼睛就会放出光来。
那可是鲜红的公章啊。
从木头镇回来,林一含给贺船帆接风。
贺船帆却告诉林一含,“这屈氏家谱我写不了。”
林一含听这话,一下子傻眼了。“贺船帆,你不能这时候跟我撂挑子啊,什么意思你?可不能开玩笑,我都收了人家定金。”
“我不是开玩笑,真写不了。”
“是不是嫌报酬少?如果嫌少,还可以再商量,有钱大家赚嘛。”林一含是真急了,对自己的员工低三下四。他心里早盘算好了,不是什么好鸟,也就一锤子买卖吧。就跟他低三下四说说好话也无妨,等把这件事对付过去了,立马开了他。不要!这样的人愿去哪去哪。
“不是报酬的问题,问题是屈家跟屈原扯不上边。”
林一含有底了,原来是在较这个真。干脆实话实说好了,没必要绕弯子。“那是!当然扯不上边。但是你可以虚构呀,想象。编家谱编家谱,这家谱就是编出来的。”
“那不是要我撒谎吗?”
“不是撒谎,是虚构。”
“谎言。”
贺船帆坚持说,“你要我编谎言。”
“你又何必呢?”林一含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工作室的宗旨,便是通过工作,让利润最大化。说得明白点,就是挣钱。有钱挣,怎么不挣呢?你既已应聘,就应该信守工作室的原则。”
“我来应聘,是因为我研究家谱,我对家谱学有兴趣。忘了告诉你,我父亲也研究家谱。”贺船帆的声音在小下去,“不过,他只研究我们贺家的家谱。”
“不矛盾啊。我录用你,不仅因为你有兴趣,更因为你有能力。”
“可是,我不撒谎。”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它是我的底线。”
“现在,还有人有底线?”
“我有。”
“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条奇怪的底线,我断不会录用你。”
“你没问我这个。”
“是没问。但我以为你热衷于虚构。”
“我不热衷于虚构。”
“你来应聘时,我读过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
“对的,打印稿。”
“我从中读到了虚构。”
“没有虚构,我发誓,它就是全纪实文本。”
林一含想要挽留贺船帆,让他做完这件事再走。现在临时抓瞎去聘人,又能聘到谁呢?
“你骗不了我,无非是以纪实为名,再虚构一些东西塞进去。我当时就想,经过虚构的纪实,更具欺骗性。就像融入了部分谎言的真话,比谎言本身更有害得多。”
现在是贺船帆急了,“你在污辱我,有证据吗?”
“不叫证据,是把柄。”林一含决定气气他。
“你说。”
“比如,你在书中信誓旦旦地写到,邬向东和一个十四岁的绝症少女结婚。”
“结婚了。”
“是正式结婚吗?”
“正式结婚。”
“怎么可能?”林一含冷笑着,“在你书中描写的那个年代,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绝不会拿到结婚证书。既领不到结婚证,又如何能叫正式结婚?”
贺船帆被问住了,他瞠目结舌。
“可这是当事人的自述,是我现场采访得到的第一手材料。”
“编吧。我当时看中你的地方,恰在于此。你把编造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用很确定的笔法写下来。就像老实人说的每一句真话里,都包含着微量谎言。它们毫不起眼地隐在其中,被人信服。”
贺船帆冷汗直冒,“我承认这本书漏洞百出,有大量破绽。这次去木头镇采访,更让我意外获知了众多隐情。以前我还曾为它不能出版而抱怨,现在我毫无怨言,我将重新补写。但我的确没有撒谎。就算有些细节失实,或是经不起推敲,那也是当事人所说,并非我虚构。”
“我不虚构。”贺船帆又加了一句。
“你能证明给我看吗?”
“可以。”
“那么,你怎么证明?”
“我们一起,去一趟木头镇杨树村睡猫山谷乱石岗。邬向东还住在那,他在那守坟。守坟人,一直就住在坟上。你和我一起去,再看我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新传》这本书是否有假?”
“若是有假呢?”
“若是有假,我一定舍下脸皮,帮你编一本假的屈氏家谱出来。让你挣钱,我来落骂名。”
林一含沉吟着。去就去吧,当时看贺船帆可能真看走眼了。他就是一实诚人,石板心眼。可再后悔也来不及,不如就跟他走一趟。一来呢,林一含也对邬向东好奇。二来呢,说不定会有转机。弄不好真揪着了贺船帆的辫子,只要他能答应下来,他仍然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你说是胁迫他也好,要挟他也好,只要他帮着做,这笔大生意就有指望。
商机啊,屈小平可是只等着付款。
林一含被逼无奈,只得和贺船帆去睡猫山谷。
睡猫山谷当然不通车。两人在木头镇下了车,林一含打算雇辆三轮进去,贺船帆不同意。
他说,“也就两小时路程,不如一起走走,路上也好说说话。”
两人说些子闲话,倒是亲切,也轻松。
贺船帆说到了他父亲。
他说,“研究家谱是件很危险的事,说不定就走火入魔了。”
贺船帆的父亲年少时,就开始研究贺家家谱。他搜集、整理,并熟读各类贺家典籍。《道志遗墨》即是被他发现,并由他重新校订。
经过研究和苦思冥想,贺船帆的父亲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他认为贺家每隔上五代,就会有一次夭折。他从年代上往上追溯,确认每过五代,便会有一人死于非命。那些人神秘而奇怪地死去,五代一个轮回。
他给贺船帆讲了很多故事。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贺嘉轩时年一十七岁,定在八月中秋洞房花烛。商定亲事的时间是这一年的五月份。五月端阳,双方家长和媒人在狮子楼定下大喜的日子。而贺嘉轩在七月初的某一天身染重疾。他咯血,血沫子从他口腔里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家人想把婚事提前到八月初,给他“冲喜”!但贺嘉轩没能熬到那一天,他死在七月底,根本没能进入八月。贺嘉轩死后,人们意外从一座新坟旁边的荆棘上,发现了一块靛蓝色布料。那块布料,一看便是从贺嘉轩入殓的薄衫上撕下来的。而新坟里的主人,是个十五岁的女子,死于肺病,咯血至死。她死在八月。人们无法理喻,差不多相隔一个月,深埋在贺嘉轩墓穴和棺木里的薄衫,怎么会被撕下一块布料,并被挂上女子坟边的荆棘,且上面还浸润着刚咯出的新鲜血迹?
第二个故事是,贺道志十四岁时,将之前他所有那些玄奥艰深的文字,编撰成一册《道志遗墨》。书名用“遗墨”二字,对一个十四岁的编撰者来说,隐约可见其志向和对生死的参悟。贺道志死于自杀,和他一同赴死的是贺家厨娘的女儿。厨娘的女儿已有十八岁,体态丰腴但容貌平凡。他们吞食了适量的砒霜,然后一并躺在床上。人们发现他们时,能看到他们衣着整齐,神态安详,并合盖着一床大红簇新的鸳鸯棉被。那种棉被通常是在新婚大喜时,铺盖在婚床上。
贺船帆熟知这些故事。在他迷恋胡占山的先锋小说那个时期,他以为这些故事就是先锋小说的写作素材。或者说在血缘上,它们和先锋小说很相似。
离奇的死亡,有着令人心醉的浪漫气质。
血腥,宿命,狂热而自知。
就像是和朋友叙家常,贺船帆一路走来,一路聊着。在走向邬向东的山间小路上,贺船帆不像是雇员,林一含也不像是老板。
贺船帆的父亲后来真的走火入魔了。根据他的推断和测算,他认定,贺家最新一次夭折事件,将发生在他这一代。他对此既忧心忡忡,又隐含着喜悦。所谓忧虑,是担心厄运将落在他头上。而喜悦呢,则是落在他头上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否则,如果落在儿子贺船帆头上,一定会令他痛不欲生。
“这样的推断和测算,有依据吗?”林一含问道。
“他有依据,还经过了仔细计算。他的计算公式,外人无法知晓。”
“如此说来,你对家谱的爱好和研究,还有很深的家学渊源呢。”
“我和父亲不同,他想弄明白整个贺家家族。我呢,我只想了解他,了解我父亲。”
“你想了解,你父亲偏执的根源在哪里?”
“我已经找到答案了,”贺船帆说,“他无疑在保护我,到头来,他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如果他的计算准确,或者只是略有误差,他愿意选择自己。”
“计算?居然还有计算公式。”
“你知道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强到什么程度吗?”贺船帆反问道。
“不知道,”林一含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船帆的父亲认为自己将得上绝症。
他背着家人往医院跑,可是做过各种检查,医生总是异常冷漠地告诉他,“你没病!”
他手上握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化验单和收据,免不了迷惘和疑惑。他往往要重新走到医生面前,再做一次努力。
他问医生,“没弄错吧?我真的没病?”
检查没用,贺船帆的父亲开始为自己的身体想象疾病。
他想象肝疼。时常要用毛巾包着桌子角顶在那个部位。或者用一根棒子顶着,那样子就像是他要把一件物体扎进自己的身体。但不是扎,他就是用来顶着。这样想象和做过多次,肝部的疼痛果真降临了。肝疼可以让一个人虚汗淋淋。贺船帆的父亲假装不出来,他肤色苍白,蜡黄,瘦削凹陷的五官上淌满汗水。
肝疼久了,贺船帆的父亲认为自己得上了肝癌。他再到医院检查,结果仍然是没有,他没有任何病。贺船帆的父亲不相信。他已经不信任医院,不信任医生,也不信任那些检查和化验单据。
从某一天开始,他私自服药,服用治疗肝癌的药物。贺船帆的父亲严格按照规定时间和剂量,来服用那些药物。他秘密建立了自己的供药渠道,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那些治疗肝癌的药物?没人知道!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可以从网上购买。他到底从哪里弄到的呢?
“太疯狂啦。”林一含说。
他只是接了一单生意,说来说去,事情居然分了这么多岔。
“疯狂吗?”贺船帆问。
“还不够疯狂吗?还要怎样疯狂?一个没有肝癌的人,或者说一个什么病都没有的人,却长时间坚持按剂量服用治疗肝癌的药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就是我父亲。”
“没有肝癌,却服用治疗肝癌的药物,会有什么结果呢?”
贺船帆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他说,“已经到了。”
抬头看时,果然已经到了乱石岗坟地。一路上聊了这些事,不觉得路途遥远,也不觉得疲惫。
邬向东看着像是野人。他头发老长,花白,胡乱纠结。胡须也老长,也花白。但气色还好,眼神明亮。一间简易瓦屋,不再是草棚子。瓦屋建在一座坟后边,依山面坟。坟是孤坟,相连着没有其他坟。它就在瓦屋门前,一出门就是。邬向东在屋前面搭了个披檐,用木杆、树枝和茅草搭建。突然进到深山老林,你会误以为这儿有个小驿站。
披檐为那座坟遮风挡雨。坟边摆放着山花,野果子,正燃着的香,一杯清水和纸钱。
屋门前的空地上,打扫整洁,还洒过水。
邬向东迎上前来,和他们一一握手。
他说,“贺老师,你又带人来了。”
贺船帆说,“这是我们的来历工作室林总,他读过我的书,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邬向东没接他的茬,他说,“哦哦,欢迎领导。贺老师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还是先拍照,照相。我单独照,你们单独照,我们再合影。照完相呢,请来宾题字,我有专门的题字簿。再然后,我给领导沏茶,坐下来,听我介绍一下情况。若是不清楚,有问题,再问。”
“不拍照。”林一含说。
邬向东愣了一会,“怎么不拍照呢?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照总还是要拍的。实在没带相机,你们可以用手机拍。我知道,你们的手机都可以拍照片。”
贺船帆截住他的话头,“真不拍。”
看上去,邬向东很有些怏怏不乐,他悻悻然。“很多人都拍过照的。有大名人,也有大领导,都拍过。”
说着,邬向东进了屋。
不一会,他从屋里宝贝似的抱出一堆东西。有各类照片,剪报和题字簿。贺船帆突然发现,这一幕和他在屈之兵家见过的场面,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他没去屈之兵家,他不会有此联想。可是因为前不久,他才去屈之兵家。屈之兵和邬向东都像宝贝一样搬出一堆东西,太相像了!就连神态和动作,都一样。只是东西不同,屈之兵拿的是获奖证书,邬向东拿的则是剪报和照片。
林一含看到一些大字标题:《风雨守坟人》《生死同穴》《阴阳恋》。
邬向东指给他们看,“都是记者写的。”
又一一指着照片,“这个人,这个和我合影的人,以前是副省长。这个是会长,国家级。他呢,搭着我肩头的这个人,是个大名人。听说他很有名,他还给过我一张名片。”
在邬向东指头间,一些曾经听闻过的、名头很大的人名,不断被他翻出来,并被他说出口。
然后是题字簿。
他们看到一些威名赫赫的大人物在上面题字和落款。
“当代梁山伯与祝英台!”
“震撼!”
“泪流满面,为爱!”
“生死爱!”
邬向东指着落款上的名字,望着他们。
他还给台湾的一位著名女作家写过信,她专写爱情小说,曾风靡两岸三地。邬向东向她介绍自己的情况。
她居然回信了,那位著名女作家。她在信里向他致敬,称他是当代“情圣”。也只有他,才真正明白人世间“情为何物”。
邬向东把她的回信裱起来,装在玻璃框里,向每一位来访者展示。
林一含惊愕不已。邬向东更像是在炫耀,他已经赢得了很大的名声,他还试图赢得更多。他和那个死去的女人是否有爱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守坟。邬向东远离人群,远离城镇乡村,独自守在山林里,只为了和他死去的恋人长相厮守。他这么做,在近三十年之后,终于逐渐为世人所惊叹,所认可。邬向东想要在当下,制造一则爱情神话。
对,林一含算是想明白了。他在制造,邬向东他在制造神话!
“我带你们去看个地方。”邬向东又说。
他带着他们,往外走。在不远处的山林间,他们看到一座野坟。那野坟被掏空,坟顶上有空洞,形似烟囱。能看到坟里面散落着白骨和燃烧过后的灰烬。它变成了一座土灶,放牛的人和砍柴人,偶尔在这里野炊。他们把捕到的野兔和松鼠,裹上泥巴在灶里烧着吃。
“看到了吗?”
“看到了。”
“它以前是坟。”
“现在却是土灶。”
回到瓦屋,邬向东像是在规划未来。他说,“明年你们再来,便会发现,我不住在屋里。”
他指了指门前的坟,“我住那里,真正和小芹做到生死同穴。”
原来那坟里的女人,名叫小芹。
“我打算像野坟土灶一样,把小芹的坟掏空。几十年了,小芹也应该早已化作尘土。棺木也朽烂了吧?我记得当年埋葬小芹时,棺木很薄,要不了多久就将朽烂。掏空成洞穴,有时我可以在里面住上一宿。”
说着这些话,邬向东就像是一个规划局长,正指着一片老城区,谈他对未来的设想和规划。
贺船帆一直沉默着。和他很早以前发现胡占山变了一样,现在他发现邬向东也变了。妈的,真撞见鬼了。这个人非常在意名誉,很明显,终于能看得清楚:邬向东他住在这里,完全是为了名誉。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在为他推波助澜。他们题字,写文章,贺船帆也是。
“你还记得屈之兵吗?”贺船帆问他。
“谁?”邬向东翻着那一摞照片,“这里面有他吗?”
“他是以前的公安局长,抓你们的人。”
“哦,记起来了。”
“你们祈雨的事,一直没对我讲过,你还记得吗?”
邬向东皱着眉头,回想那件久远的事。他说,“人被抓起来后,杨树村果然下了一场透雨。”
“你没跟我说啊,没细说。”
“那些事都不重要。”邬向东挥了一下手。
“重要的是,这些年你在守坟。”
“全国,像我这样的,没有第二人。”
“我想问些事。”林一含说。
“你问。”
“当年,你爱那个绝症女孩吗?”
“不爱。”
“不爱你为什么会和她结婚呢?”
“我是公办教师,能拿一份工资,我想为她治病。”
“那么,她死了之后,你才爱上她?你爱上一个死人?”
邬向东有些迟疑。“也不是,在给她治病时就已经爱上她了。在她死后,这份爱愈加坚定。”
林一含重又找回了做记者的感觉,他穷追不舍。
“既爱上她,为何又同房不同床呢?”
“我坚守道德。”
“那么,你随后为她守坟,也是出于道德考虑?”
“不一样,”邬向东摇着头,“这是爱情。”
“还有,你和小芹结婚领过结婚证吗?”
“有,领过,我拿给你们看。”
说着,邬向东又进屋去。
这时,林一含接到一个电话,是小黄打来的。山林里手机信号不是太好,声音断断续续。小黄告诉林一含,说屈老先生屈之兵中风了。屈镇长要求家谱的事盯紧点,最好让父亲有生之年能看到。屈老先生虽是中风,口齿不清,还流着涎水,却仍然记挂着这事。
林一含支支吾吾地搪塞小黄。嘴上说没问题,快了,快弄好。心里却像黄花菜一样,早凉了。这次招聘真是失败,贺船帆这王八蛋不会弄。林一含悲愤地想道,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邬向东拿出结婚证。就像对待那封宝岛女作家的回信一样,邬向东也用玻璃镜框装着。
贺船帆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他脸色特别难看。
林一含盯着多看了一会。他明白,这是一张经过“做旧”的假结婚证。市面上有制假,也有做旧的。他们能做假文凭、假身份证,也能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地做出几十年前的结婚证。
一件小事情,因此而变得扑朔迷离。林一含不明白,邬向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小芹真结过婚?是否领过结婚证?那么做出这么一张假结婚证,又想证明什么呢?
走在回去的路上,贺船帆率先把这事点穿了。
他说,“那张结婚证是假的。”
“我也看出来了。”林一含说。
“因为亲眼目睹过胡占山的堕落,我曾发誓不写小说。”贺船帆说,“我以为我写的是全纪实文本,我尊重事实,只写我看到和听到的事。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没想到,我写的仍然是虚构小说。”
“你这么想吗?”
“它不是事实,也不真实。”
“那么,你会和我一起做吗?做屈氏家谱?”
林一含还想最后再挽留一下。
“不会,”贺船帆苦笑着说,“我现在正式辞职,回群艺馆拿我百分之四十的工资。既然我写的是小说,那就尽量把它写完整吧。”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一单大生意啊,林一含却没运气做下来。
但是,仅仅过了一个星期,贺船帆又接到林一含电话。
林一含说,“事情有了转机,那份屈氏家谱已经做出来了,是由胡占山和小黄联手做的。屈镇长早有预见,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手让我们做,另一手暗中让胡占山和小黄做。”
“这倒是很巧妙啊,”贺船帆说,“胡占山做这事挺合适。他写过先锋小说,会编,正好派上用场。”
“可是胡占山不愿意署名,小黄也不署。他们私下拿报酬,屈镇长还是想让我们工作室署名,钱照拿。我署上名了,也建议你署,你看行吗?”
贺船帆想都没想,“我不署了,你署就行。”
“那好。”
双方话说得都客气。
“另外,上次你问到我父亲。”
“我问什么了?”林一含想不起来。
“你问我父亲的结果。我告诉你吧,他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死于肝癌。”
林一含记起了这事,他浑身冰凉。“你是说,一个没有肝癌的健全人,常年坚持吃治疗肝癌的药物。最终,这个人果然死于肝癌?”
贺船帆沉默着,他说,“这不是我编的,不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