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闺女有花戴
2013-11-16吕黎明
吕黎明
李林包里放着县文化局那张录用通知书到乡政府报到,接待他的是乡办公室文书。文书是一个白胖的老头子,样子像个老太太。文书说,我叫老尤,今天乡里人都下村去了,书记乡长叫我给你安排房间。李林说,那通知书交给你。老尤一摆手,你自己先放着吧,反正早听说你要来,又没有人冒充你。
老尤把李林带到楼上,经过吱呀作响的漆黑的过道,然后打开一个房间。里面已有了一副铺盖,一床醒目的大红缎被堆在床上。老尤说,你去仓库间搬张床吧,乡里暂时安排你与计划生育员住在一起。李林看了一眼红缎被,心想计划生育员该不会是女的吧,乡里怎么安排我一个男的和女的住在一起?老尤看出他的心思,说,乡里就妇女主任是女的,也是老鳖了,其他清一色带棍的。李林松了一口气,在计划生育员床上放下行李,转身随老尤到楼下的仓库里看床铺。老尤打开仓库大门,一阵霉味扑面而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大衣橱、梳妆台、雕花大木床堆了一屋,一看就知道是农村人家结婚用过的东西。正疑惑间,老尤说,这些全是计划生育罚没的,反正放着没用,又占地方,你挑挑吧,挑好后叫你同居的计划生育员洪友帮你搬到楼上去。李林就随便挑了一张简易木板床,考虑到住的房间太小,其他的没有要。
下午下村的干部陆续返回。李林先到书记和乡长那里报了到,而后回转房间。洪友已坐在床上抽烟,人看上去五十来岁,没一点工作人员的样子,倒像个老农。洪友人倒是蛮热情的,说,你就是刚来的文化员小李吧,老尤叫我帮你搬一张床,要我说,不搬也可以,我又不是正式工作人员,是乡里临时用用的,每天也就上半个班,下午都要回去种田垟的,晚上基本上在家住,房间就让你住吧,我临时有任务住几夜两人拼个床也成。李林想想也可以,这么小的房间,再铺一张床连个放屁的地方都没有,就说,要不一起去搬张桌子上来吧,我夜里无事好看看书,写写东西。
安置妥当,洪友说,乡长已给我说过,叫你驻垒上村,叫我明天先带你走一趟,今天没其他事了,我回家睡吧。
二
垒上村是全乡最远最高的一个村,距乡政府二十几里地。该村位于高山之巅,跨过村庄,就是邻县了。因是两县必经要道,虽说没通公路,山高路远,却也显出些许热闹来。尤其是这里建了村部,成了过往人客歇脚的地方。垒上是个地名,是三个自然村交界的地方,距三个自然村都有两三里地。虽说是山顶,地势却很平坦。这里没有人家居住,也不长大树,只有孤零零三间一层的房屋。靠路的一间开了个小店,另两间大门紧闭,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李林想,这个村怎么怪怪的,村部不设在人口集中的地方,却设在这荒凉的山岗上。就是这个小店,开到这鬼地方会有生意吗?至多不过是长途跋涉的人过往歇歇脚,买些烟酒饼干之类。这时,小店里迎出一个高个子姑娘,一脸灿烂的笑容,说,你们来了,我去开办公室的门。李林心想,怎么这个村有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干部?正疑惑间,洪友告诉他,她叫阮芝芝,长脚老阮的女儿,在这里开小店,村里办公室钥匙放她这里保管。每逢开会,三个自然村不可能同时到来,所以只能由阮芝芝保管钥匙,谁先到给谁先开,还负责泡泡开水打扫卫生。
村部办公室就在小店隔壁,四壁糊满了报纸,房屋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很干净。里面放了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溜儿茶杯。靠墙竟铺了一张床,上面有草席有一床洪友那样的大红绸缎被。洪友说,这里平常没人住,遇到紧急情况,比如防台值班什么的,村干部和驻村干部住一两夜。一面墙上贴着村干部相片和职务分工,李林仔细打量着,发现三个村干部分别来自三个自然村,书记王老五,七十多岁,瘦小干巴,来自山头王;主任兼副书记陈金宝,四十多岁,满面红光,来自陈家山;支委阮大牛,五十多岁,粗壮墩实,来自阮公岙。李林问怎么没村民委的班子?洪友说只选出了陈金宝一人,别看这三个自然村并起来只有五六百人,集体经济没有一个,选起举来也是你争我夺的,三足鼎立,谁也别想过半,倒是陈金宝老婆是阮公岙人,老娘是山头王人,沾了上下几辈人的光,勉强选上了。
阮芝芝泡好了茶送进来,问洪友,中午在小店吃不?洪友说,你给李林打上分量吧,我还要回家看看。李林说,不了不了,一会儿村干部来先接触一下,熟悉熟悉情况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事。阮芝芝笑了,李同志,你不要心焦,耐心等吧,一整天来一个也说不准。李林有些为难,洪友告诉他,农村干部都是这样的,有些散漫,你中午就在芝芝这里吃吧,没事的,以前驻村干部都在阮芝芝家吃的,村里说,年底算些工给她家就行了。
等了一个多钟头,村干部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洪友说你耐心等吧,我先回去。洪友一走,李林顿时感到百无聊赖起来,又不好到隔壁小店和阮芝芝搭话,办公室连一张报纸一份杂志都没有。他就想上面怎么给分到这个乡来了,乡里又给分到这个村。李林高中毕业数学太差没考上大学,恰逢乡(镇)招文化员,因语文成绩比较好,音美基础也不错,就参加了考试。除了考试,县文化局还内定了方案,女的要漂亮,男的要帅气,选美一样。李林考试成绩好,“体检”也基本合格,就给招进来了。县里根据就近分配的原则,把他分配到岭下乡来。至于如何驻垒上村,除了乡长一句话,其他人都没说。初来乍到,李林不好挑三拣四,乡里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中午也不见一个村干部到来,洪友说在集市上分别托了三四个垒上村村民捎信上来的,村干部该不会是看不起自己吧。一个文化员,又是新手,除了出生在农村,没一点农村工作经验。李林心里有些不安,决定吃过中饭到三个自然村走走,不然第一回下村连个村干部也没碰到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阮芝芝过来叫吃饭了,李林来到小店里。这个小店和山下其他小店格局一样,一间屋用一个破旧的柜台隔成两半,里面货架上放些油盐酱醋酒烟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还铺了一张床,外面放几把条凳,供人家闲坐,屋角垒着个简易的灶台,门外堆满了空酒瓶空箱子。阮芝芝在柜台外支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是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阮芝芝红着脸说,李同志不好意思,店里没什么吃的,就面和糕。李林问,你的呢?阮芝芝说她爸等下来替她,她回家吃。李林坐下吃起来,一边问这个店生意如何?阮芝芝说不好,以前年轻人多还可多卖些,现在年轻人耐不住山上贫穷,都到外面打工了,小店生意不好做,不过三个自然村就只这一个小店,又是两县交界,收点零用钱还是有的。还说这屋是承包村里的,小店收入一半都付了租金。李林发现阮芝芝说话轻声慢语的,没有一般山里人那种高嗓大喉。一件花格子衬衣明显是男人穿的那种,却又显小,紧紧地绷在身上,好些地方白白的夺人眼目,下面的裤子却很肥大。一转身,背后竟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末梢扎着显眼的打着蝴蝶结的红头绳。这情景似有那么一点熟悉,李林脑海里努力搜索着,却一时想不起来与银幕上哪个形象联系起来。阮芝芝高挑丰满,体态婀娜,皮肤白净。李林天生对女人有些敏感,觉得这身衣服完全掩盖了她青春靓丽的气息,心想阮芝芝要么家里很穷,要么生在深山冷岙,不懂得打扮自己,你看山下集市上那些小媳妇大姑娘,手里有了几个钱,个个花枝招展,喉咙赛过知了,把山乡女子特有的健康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林吃好了饭,迟迟不见阮芝芝父亲到来,也不见村干部来,就向阮芝芝打听几个村干部家的具体位置。阮芝芝说,你找不到的,王老五下午不知去什么地方打麻将,陈金宝肯定是贩猪去了,大牛叔承包了别人丢下的山地,出门回家也是两头黑,你回去吧,我碰到了和他们说一声。
李林有点惆怅,只好告别阮芝芝,独自一人下山回了乡。走出很远一段路了,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阮芝芝站在小店门口往这边张望。
三
乡里其实平时也没什么大事,一年里要紧的就是抓好经济建设,搞好计划生育工作,夏季防台防汛抗旱,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造桥铺路,森林防火,至于换届选举,三年一轮回,还没到时候。李林从事的这一摊工作,主要是配合党委政府宣传方针政策,写标语,出墙报,办图书室与俱乐部,还要在重大活动比如基本路线教育期间组织文艺演出。因此联系得最紧的是乡共青团书记小杨。小杨比他小两岁,早十几天考进乡政府。那时乡干部更新换代不快,乡里就他们两个年轻人,要说两个也不止,新进的土管员和林科员是几个乡兼着用的,平时碰面就不多。
小杨驻另外一个叫坑口的村,也是山高路远。但那个村通了公路,通了公路的村就不一样,人员往来穿梭,风气就有些开放,村民们生活条件好了许多,村里工作也扎实,青年妇女组织比较健全。小杨这人工作积极性比较高,经常叫李林和他一起下村,想在坑口村树个典型。李林也乐意到坑口去。坑口的干部热情好客,关键是坑口有个青年俱乐部,小杨和李林工作有了内容,就经常去指导俱乐部怎么开展正常活动。
这天李林专门为坑口村出了一期关于宣传计划生育的墙报,就有下面观看的群众说,你们乡里真是的,这种墙报要出就出到垒上去,我们这村倒没违反,垒上那边多着呢。李林顿时面有愧色,他驻垒上村连个村干部都没见着,心里就有些着急。出好墙报,小杨就陪李林从山路上横穿到垒上来。
一到小店,阮芝芝没在,一个瘦高个并且有点瘸的老头子在守着店。李林有点失落,问了一句,阮芝芝呢?老头说,去山下集市上去了,说是到乡里有什么事,顺便进点货,我是她的爸。这就是洪友说的长脚老阮了。长脚老阮虽说腿长,但因为瘸腿,加上佝偻,其实一点也不高大,但他那憨厚的笑容里有着阮芝芝的影子。两人正想打听村干部的事,却发现隔壁村部开着门,有些响动,过去一看,三个村干部一个不少坐在那里,喝茶抽烟皱眉头,样子是开什么会。李林又恼又喜,恼的是上次他专门下村一个也不见,完全不把他这个驻村干部放在眼里,这回倒好,他没来,他们自己竟开上会了。小杨和李林就相互作了介绍,三个村干部站起来忙不迭地让坐。陈金宝说,上回真是对不住,我们三个都忙,让你白跑了一趟,这回商量计划生育一事,乡里书记和乡长批了多次,说我们这里完全是无政府状态,不开会是不行了,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商量怎么个抓法。
接下来就开始排摸三个自然村哪些人违反计划生育,找哪一个才能落实,商量的结果是力气还是要乡里出,最好夜里组织人马上门突袭,打它个措手不及。会议开散,因阮芝芝没在,村干部也没留他们吃饭,要他们先回乡里去。
小杨和李林正要回去,却发现阮芝芝挑着一担东西满脸汗水回来了,薄薄的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陈金宝有些兴奋,说,芝芝回来了,你们吃了饭再走,长脚,你去我家拿些猪肉来,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开伙。长脚老阮一声不吭瘸着腿到陈家山去了。芝芝关起门换了件衣裳就忙开了。金宝说,吃饭还早,我们玩几盘老K吧。李林对这东西不大在行,就推荐小杨陪他们三人玩,自己给芝芝帮忙烧饭。
四个人吆五喝六坐在村办公室玩开了,李林帮芝芝烧火煮饭。芝芝突然红了脸对他说,我上午去乡里找你,说你不在就知道你到我们村来了,就匆匆赶了回来。李林有些惊讶,问,找我干什么?芝芝说,借书,听说你们文化站办了图书室,这店平时也没多大生意,想借些书看看。李林顿时对阮芝芝有些刮目相看起来。乡里办的图书室也就是摆摆样子应付应付,又没多少钱投入,书也就是杂七杂八的。难得这么个山村姑娘有心思借书看书,就问,你都想看些什么的?芝芝说,最好是做服装的书,我没钱学裁缝,想看看书,以后出去做服装,挣些钱,要没这书,故事书也成。李林说,这书倒真的没有,故事书有一些,下次我给你带来吧。芝芝看着李林说,你刚来我们村我就说这些你不介意吧?我初中只读了一年就不读了,没钱读,很羡慕你们文化人。李林说,现在读些书还来得及,对你今后有好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吧,帮得上的我都会帮你。芝芝说,我就看出你和以前的驻村干部不一样。李林问,怎么不一样?芝芝笑笑,不说了不说了,说人家不好,你看,饭都烧糊了,说着转身到灶台边忙活起来。
中饭小店放不下,就放到隔壁村办公室吃。阮芝芝和她爸说什么也不上桌,就在小店吃。小杨和李林陪村干部喝了不少酒,王老五虽瘦小干巴,酒量却奇大,说是两斤糟烧白酒也不在话下,陈金宝和阮大牛也不示弱,说黄酒每人可喝三五斤。饭后村干部散去了,李林和小杨告别芝芝和她爸,摇摇晃晃下山来。
路上,小杨开玩笑说,李林,这个妞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我看她看你的眼神有点特别,高山出美女啊,就是家境差了些,不过家境差没关系,你家条件好,不用干什么的。李林说,人是好,我刚参加工作,没想这些,我家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小杨说得没错,李林父亲是教师退休的,哥哥姐姐都有工作,这在农村,算是个富裕家庭了。他从阮芝芝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心想,要是阮芝芝有个工作倒好,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子……
四
这晚十点乡里组织计划生育工作队去垒上村。乡长亲自带队,底下十几号人,还跟着卫生院一个叫小云的小护士。洪友事先到垒上村通知村干部在家待命。李林和小杨走在一起,那小护士紧紧跟着他们。夜路漫长,乡长就开玩笑说为小护士做媒,嫁给他俩中的一个,关键是看李林和小杨谁送的礼多。小护士大概干这一行有几年了,全不拿玩笑当回事,说要嫁就嫁给乡长,他们哪一个先干到乡长就嫁给谁。乡长说,那要是同时上呢。小护士说,同时上就同时上,我当医生的还会不知道这些,你老了,给你上也不行。乡长见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小云,就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说你们知道这个村为什么叫垒上吗?见众人答不上来,他说,解放初期三个自然村组成一个村时,为争村部和村名各不相让,各有千秋,阮公岙穷是穷,但村人彪悍,有股匪气,山头王是革命老区,王老五本人就干过三五支队,陈家山人富有,富人底气足,谁也定不了村部设在哪个自然村。当时一名工作队长有点气急,把三村干部叫到三村中间这块鸟不拉屎却高远空旷的地方,坐在土地上开了一次会,说你们三个村合并就叫垒上吧,土字上面三个角,斗死了还是离不开土。在这里造三间屋当办公室,一村出资造一间,山岗头山风大,每间就造一层。这里比你们那山旮旯里好,两县交界,三村中心,道路四通八达。这山垭口光光的不长一棵树,风倒是挺大的,日夜刮个不停,风光风光,有风而不长东西,不就是了。虽说是讽刺,三村干部没话说,就在这个不长树不长庄稼不长人的地方造了三间屋,当作村部,用垒上做村名。
乡长一番胡诌,说得大家目瞪口呆,都说这故事好,有意思。李林却有不同看法,这地方虽然近乎荒蛮,但地势倒很平坦。他从县志上看到古时候这里还是一个重要关隘,这个山垭口是两县必经道路,守住这里即堵死了两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并且古时候传说垒上起名不是这样的,说是古时候一个官员带兵经过这里,看到这里地势险要,且是交通要道。兵问,在这里垒个烽火台如何?官答,垒上吧。官兵直干得人困马乏,实在想不出给烽火台命名了,事后向州府汇报时就随便叫它垒上,这个名称就这样沿用了下来。至今村部对面山包上确实有个烽火台,瓦砾遍地,台基犹存。李林就把这个传说讲给大家听,大家听听都有些道理。乡长说,还是后生学问大啊,又是史实又是传说的。
这样说着不知不觉到了村口,早有洪友和王老五等四人在接应。一行人根据排摸的线索进村做工作,对于违反计划生育的一律带到乡政府,罚款的罚款,结扎的结扎,情节轻微的如上节育环之类就地解决。山里人家为省电,屋里往往只吊一只昏黄的电灯泡,上环看不见,就必须推荐一个人打手电协助小护士操作。全队只有小护士一人是女的,这就给大家出了一个难题。年轻人当然不愿干这事,宁愿守门站岗,中年人也不在考虑之列,毕竟要避嫌。这时大家一致推荐文书老尤干,说老同志好,稳当,看了也是白看,女对象户放心,男对象户也没意见。老尤忸怩着经不住动员只得协助小护士上楼操作。大家在楼下谈笑,说计划生育员女人是不二人选,像洪友这些个男人干计生工作确实不适应当前形势,这就给日后乡里辞退洪友埋下一个伏笔。
忙碌到后半夜,这次行动山头王和阮公岙收获最大,陈家山战绩不佳。最后大家来到村部,说饿了饿了,到小店吃些东西,就敲小店的门。店里长时间没响动,难道长脚老阮或阮芝芝不在?李林想了想,边敲门边高声喊,芝芝!芝芝!我是乡政府的李林,你开开门,大家想吃些东西。这么一敲一喊,里面果然有了动静。过一会儿门开了,阮芝芝两眼迷离看着李林,昏黄的灯光透出一派温暖。大家一拥而入,拿饼干和啤酒分发。乡长说,先记上账吧,以后算。李林却掏出钱来对乡长说,我先付吧,到乡里报。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着晚上的事,场面乱糟糟的。李林和阮芝芝到柜台里找点钞票,说,芝芝,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店里?荒山野岭的。芝芝说,有什么办法呢,爸爸身体不好,妈妈死得早,哥哥乱拿店里的东西,姐姐早出嫁了,弟弟妹妹还小,只有我住这店里,有人看着贼就不敢来。李林说,那夜里有人买东西你开门吗?芝芝说,听声音,自己村的开一下,不熟悉的不开。这时小护士凑进来,说什么呢?这么亲热。把芝芝闹了个大红脸。
大家吃喝完毕,告别阮芝芝回乡。途中乡长说,这长脚,也胆大,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人放店里睡,不出事才怪呢。李林听了心里一紧,又不好说什么。老尤说,没娘妞就是可怜,阮芝芝又是老三,长脚五六个儿女,除了阮芝芝老实本分些,其他你看看,都挣不来钱,这样的家庭,几时会翻身不知道了。李林听了酸酸的,按理说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即使是山上人,混个有衣穿有饭吃是不成问题的。像陈金宝,贩猪这行当,日子过得比山下人还富裕,像阮大牛,跑不了运销,承包土地搞开发也是一门路道,就是王老五,本人年纪大了,几个儿子生活过得去,把他侍奉得太上皇似的,闲着无事三个自然村穿梭往来,下棋打麻将,日子过得也逍遥。长脚老阮自从死了老婆,加上瘸腿,五六个孩子就成了沉重的负担。他天生死心眼一个,不会把这边的东西拿到那边去贩运,也不会在山上做点手脚,这个家要想近年翻身是很难的。女儿还好说,大女儿耐不住贫穷,早早把自己嫁了,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娘家,老三阮芝芝模样长得周正,到时候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会一下子脱胎换骨。老二空长了一副好身坯,贪吃懒做,至今连一门亲事也说不了。两个小的,还在小学初中念书,是张口要吃伸手要钱的主,钱还是阮芝芝开小店挣的。李林就是想不明白阮芝芝为了什么守着这个没多少生意的小店,守着这个没多少希望的家。
五
工作不到一个月,李林就接到县文化局通知组织文艺演出,说是考量新分配的文化员在乡镇工作拿得起拿不起。李林先向书记乡长汇报。书记乡长一致表示反对,说搞文艺演出花钱花时间花精力,就是搞了,效果也不一定好。在乡村,谁会看这土不土洋不洋的东西。农村百姓最喜欢的是看古装大戏,咿咿呀呀的唱上三两天也不烦,其次是上面来的大型歌舞团,音响好,演员也漂亮,再次是杂技表演,土是土,也寻个刺激。至于乡里自己组织的带有政治说教意味的文艺演出,一般情况下是没人看的。
李林急了,这场文艺晚会是衡量他能力的一个标准,他想不干是过不了关的,先干起来再说吧。他先到乡中学、中心校、卫生院这些大的单位落实,结果是大家都有兴趣搞。中小学各报了三四个节目,有现代歌舞、相声、小品等,说是现成的,没地方演,正好借这个机会亮亮相。小学还有一套音响设备可无偿借用。卫生院推荐小云唱几支流行歌曲,说她唱得很好,小云也应承下来。这些单位都没向李林要钱,说现在单位都穷,搞搞活动也不容易,我们平时工作乡里都很支持,还好意思向乡里要钱?但李林想没一分钱也是不行的,演员排练总要吃饭,场地总要叫人布置落实。李林到乡里唯一的一家企业走了走,厂长说,出点钱可以,不过主办人要冠上这个厂的名,节目至少有两个要唱这个厂的事。李林说让我考虑考虑,回到乡里向书记乡长作了汇报。书记乡长商量了一下,说,要搞就搞得像样些,乡里也出些钱,全乡每个村至少都要有一个节目,这是政治任务。到时候请县长书记来,就是县长书记没时间也要请分管宣传文化的县领导来。这个事叫小杨和你一起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林和小杨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乡属各单位节目还过得去,两个唱厂里的节目李林向县文化局求援,上面也答应下来,由文化馆根据厂里提供的材料排练参演,并且作为压轴节目。各村的节目就成了问题,通过调查发动,村里编排节目根本不可能,就只有让他们以唱现有的歌颂党歌颂祖国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歌曲为主,叫他们自己抓紧练,到时候不要怯场不要走调就好。忙碌了十几天,各单位各村节目基本上落实了,到最后还是垒上村没人参加演出。一个村都不能少,这是书记乡长下的死命令。李林自己驻垒上村,这个牌子不能倒。李林一次又一次到垒上村去,三个村干部都表示没有办法,并且还有些怨言。
这天李林坐在阮芝芝的小店里唉声叹气,芝芝问,什么事难住你了?李林把情况向她说了。芝芝沉默了好长时间才红着脸说,要么让我试试吧,我不会唱别的,就会哼几句越剧。不过千万别和村里说,也不要和我家里说。
李林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江南山村的姑娘媳妇甚至老头子老太太都喜欢赶场看越剧,闲着无事自己也能唱上几段过过瘾。他说,好啊,越剧好,整台节目还没有唱戏的,正好填补这个空白,让整台晚会丰富起来。李林不懂戏曲,但好听不好听还是听得出来的,就说,你先唱几段给我听听,我们一起选一选。芝芝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看有没有人。李林说,你不要紧张,演出时那么多人看你,胆子要大,就像平时一样好了。芝芝在李林的鼓励下开口唱了,唱得还不错,只是动作还有些不到位。最后李林帮她选了一段《王宝钏》,他发现芝芝适宜唱一些哀婉悲凉的调子,就是农村说的“苦戏”,那如怨如诉的调子有一种别样的风味,听了催人泪下……
文艺晚会终于如期举行,那晚岭下村和中心校合用的大操场出乎意料地挤满了人。前排坐着分管宣传文化的县领导,由书记乡长陪着。各单位头头和各村书记主任都按乡里要求一个不落全到齐。王老五和陈金宝也坐在前几排,睁大眼睛张大嘴巴看演出。一男一女两名由中小学挑选的主持人闪亮登场,引起下面一阵骚动。李林负责演员上场前的准备,小杨要照顾领导。节目一个一个往下演,演员们平时都是看人家的,这回轮到自己有机会上台表演给人家看,个个憋足了劲演唱,虽然有些歌曲唱走了调,动作也有些夸张,台下还是掌声雷动。小云一人唱了三支歌,动作和嗓门都有模有样,给卫生院挣足了面子。李林从一开始就注意着阮芝芝,她毕竟是一个山里姑娘,能应对这么大的场面吗?芝芝早早地来了,坐在后台不说一句话,只由学校负责化妆的老师化了淡妆,说什么也不穿李林给她借来的古装戏服。轮到她上场了,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台中央,亮开喉咙唱开了,一唱开就进入了角色,唱到动情之处,眼里竟闪着亮晶晶的泪花。李林发现她那身衣服不但不难看,反而更突出了演出形象。一曲唱完,台下一阵喝彩。芝芝回到后台,李林跟了过去问,怎么样?不紧张吧。芝芝拉了拉李林的手,说,都紧张死了,身上都出汗了,不过,唱过后舒服多了。这时王老五和陈金宝探头探脑从后台上来,惊喜地说,芝芝,真的是你!刚才我们还不敢认呢。李林告诉他们,这回多亏了芝芝,要不垒上真的没节目演,要倒牌子了。并叮嘱他俩,芝芝演出的事不要和她家里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演出结束,县领导表扬了岭下乡,还特地表扬了李林和小杨。说农村文化生活贫乏,今后应多搞一些这样的活动。还说事实证明只要领导重视,干部得力,方法得当,任何活动都是会搞得起来的。农民本身有这种要求嘛,让他们上台自己演给自己看,这种方式比什么效果都好。
送走领导后,李林要送芝芝到学校借宿。芝芝说什么也不肯,说夜里小店没人守不行,她到乡里演出爸爸和哥哥都是不知道的。也不让李林和小杨送,跟王老五和陈金宝一起回了家。
六
这年夏天台风雨水偏多,乡里的工作重心由抗旱转为防汛防台。山区防汛防台不像沿海,主要防止山洪泥石流、破旧房屋倒塌。这天上面通知说台风要来,而且还是超强台风。上午乡里刚部署完防台工作,下午驻村干部就纷纷下村了。
垒上村重点区域是阮公岙,李林和三个村干部一起顶风冒雨逐户检查村民的房屋,住危房的动员转移到邻舍亲友家暂避。走遍全村,李林发现长脚老阮家问题最大。一间房屋住着四口人,楼下一边是灶台,中间老阮和大儿子住,墙角还养着两只羊,一屋子臊气,楼上一儿一女两个小的住,小女儿已读初中,样子像极了阮芝芝。这屋四面漏风漏雨,地上接满了盆盆罐罐,叮咚作响。老阮和大儿子光着脚坐在床上你一根我一根抽烟,神情木木的,好像对这事司空见惯,任凭李林和村干部怎么动员都不想挪窝,只是说要我们搬到哪里去?李林说,到村部先住一夜吧,垒上三间屋不是还有一间空着吗?陈金宝附着李林耳朵说,那间也不能住人,堆满了木料,村里误工全靠卖些木料拆付。李林说,那村部呢?陈金宝还是说,那更不行,以前有户人家着了火,村里好心叫他先住村部,到后来赖着不走,硬是搬走了,和干部结下了芥蒂。李林说,芝芝帮我们管办公室,可没少帮我们的忙。这时大牛说,要么分分工吧,老阮到老五家住,芝芝哥到金宝家住,两个小的就近住到我家吧。大家表示同意,好说歹说才搬走了这户人家。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因乡里布置每个驻村干部晚上必须在村值班,李林只好回到村部来,三个村干部各回自然村再落实。他把情况和芝芝说了,芝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红着眼圈不说一句话。李林说,那晚演出要谢谢你了。芝芝说,谢什么呢,还不是这个样子。
晚饭就在芝芝小店吃,李林衣服有些湿了,虽是夏天,这山上还是有些寒意,和芝芝说话时牙齿竟有些打颤。芝芝忙打了一斤黄酒炖热了让李林喝下驱寒。饭后到隔壁开了门,就上床休息。外面风雨大作,可能台风已经登陆,要过境了。李林硬着头皮坐到半夜,酒意和倦意一起袭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可不到一小时又醒了过来,口干难忍,辗转反侧好长时间,终于耐不住拉亮电灯,敲了敲墙壁,问,芝芝,芝芝,睡着了吗?谁知隔壁一下子亮起电灯,问,李同志有什么事?李林说,我口渴,你那边有开水吗?芝芝答,有,我给你送过来。李林想套上衣服裤子去开门,衣服裤子都湿了晾在椅子上,就穿着一条裤衩去开门,开了门想回到床上。哪知芝芝一下子推门进来,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尼龙雨衣,胸部缠了一条毛巾,一条内裤隐隐约约,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撩人。两人同时都惊呆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刹那间,李林热血沸腾起来,脑子一片空白,迫不及待地拥住了芝芝,顺手带上房门,两人移动着往床边走去……
天马上亮了,雨过天晴,四野一片狼藉。大牛早早来到村部向李林汇报昨晚后半夜长脚老阮的房屋已倒塌。李林想,那时节他可能正和芝芝依偎在一起,想不到长脚老阮家的房屋倒了,不禁有些愧疚。不一会儿王老五和陈金宝也出现了,各自汇报了几个自然村受损的情况。芝芝已不见人影,看样子是回阮公岙去了。李林对村干部说,我要尽快回乡汇报损失情况,争取上面拨些款来。
七
一度时期,李林沉浸在整个事件的回味之中,但渐渐地,他对这件事情的发生有点后悔和后怕。自己和阮芝芝之间虽然相互有些好感,那场文艺演出更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这么快就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些唐突?进入乡政府,耳濡目染一些不良行为,一下子就堕落了?而阮芝芝怎么也不坚守自己的防线,这么轻而易举投入他的怀抱?尽管李林事后发现阮芝芝也是初次。那天他回来向乡长汇报完防台工作,就回了一趟家。哥姐因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家里只剩下父母。父亲教书退休后热衷于村里事务,通常不大管家里的事。母亲虽是农村家庭妇女,但她只认准一个理,三个子女都有工作,找的对象也必须有一份职业。这等于说,他和阮芝芝的事根本无法提起,除非他自己铁了心不顾父母的反对私下和阮芝芝登记结婚,但这样做,他明显有点犹豫。
乡里根据各村报上来的情况,平衡后下发救济物资,垒上村一共分得两万元钱。李林带着两万元钱和一些故事书再次到垒上村来,他非常想见芝芝,又怕见到芝芝。来到小店,店门开着,却没一个人,突然身后有响动,刚要转身,阮芝芝正满面羞红看着他,胸脯急剧起伏着。李林说,你那间屋怎么样,家里人现在怎么住?芝芝说,村里已安排她家里人住村部隔壁,三个干部意见比较一致,这会儿父亲和哥哥在收拾倒塌的老房子,弟弟妹妹读书去了。说着带李林到村部隔壁那间屋里看了一下,李林发现整间屋木头已搬到外面,屋里铺了两张床。他说,先暂时住下吧,等会开会商量一下补助一点钱给你家,你们自己再出点,亲戚朋友借点,造间屋吧。
村干部还没来,李林就叫芝芝关上店门带他到对面山包上烽火台去看看。两人爬了十几分钟山坡就到达烽火台。这个烽火台早已倒塌,只留下台基和遍地瓦砾,四下荒草萋萋。两人就在台基旁边草地上坐下来,一坐下来就觉得浑身燥热,有了上回那次接触,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两张嘴不自觉地吻在一起。李林慢慢褪去芝芝的衣裤,扳平她蜷曲的肢体,把她放在垫了衣服的草地上,上回在慌乱中未曾领略芝芝的身体,这回在耀眼温暖的阳光下细看芝芝青春勃发的胴体,那种美是难以形容的。李林有点头晕目眩,整个身体急剧膨胀起来,他感到自己要爆炸了,他迅速褪去自己的衣裤。芝芝却一下子坐起来,说,我怕。李林只好坐起来,说,我们回去吧。芝芝说,不,你就这么抱着我。两人就这么紧紧地抱着,看着远处三两个掩映在树丛中的村落,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李林想,要是时间就这么凝固了该多好啊!
下午三个村干部一起开了个会,专门研究这两万元钱分配问题。按照常规,三个自然村平分这个钱什么人也没意见。这回大家都沉默着,不想首先打破这种几十年来沿袭下来的平衡。李林一看这样,只得先开口,说,两万元钱无法一一照顾到受灾户,大家还是生产自救为主,各自然村都讲点奉献吧。这两万元我看一半给老阮家,毕竟全村只有他一家屋倒了,造一间屋我看没四五万下不来,另外一万三个自然村各三千,留下一千查漏补缺用。陈金宝马上说,这一万给长脚老阮我表示同意,芝芝也经常帮我们的忙,但长脚是阮公岙的,另外一万阮公岙就不该再享受,陈家山和山头王各五千好了。王老五只顾抽着烟不言语,他每有重大事情都不表态,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阮大牛身材虽不高大,却铁墩似的,他瞥了陈金宝一眼,说,村长这样分配也不合理,我看三个自然村一村四千吧,都照顾得到,各户受灾虽不大,但不补贴一点说不过去,剩下八千给长脚家吧,村里再给他家补些木料,他家造水泥结构就是造一间也造不起,还是造两间木结构的吧,儿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总要分一间讨个老婆。大家想想有点道理,就这么定下来。这时王老五说,钱先不要给他,边造边支付,以免芝芝哥拿去赌了吃了,我看这钱就先放李林这里吧,要用了再拿。
八
山村无大事,乡里没什么任务通常都是不用下村的,大家要么忙忙自己线上的事,要么在乡政府所在地活动。李林和小杨因工作关系,经常到乡属中小学、卫生院等稍大些的单位走动,帮这些单位搞搞文艺活动。李林写得一手好字,会吹拉弹唱,还经常在县报纸上发表些文字,加上成功策划过一台晚会,颇受人们青睐。小杨不喜欢文艺,因共青团大部分内容都与文艺有关,就少不了与李林合作。小杨天生是个搞行政的料,有事没事经常到书记和乡长寝室里汇报工作,陪他们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书记和乡长就把他作为苗子来培养。
这天他们一同到乡中心校去。校长说刚分来几个女老师,因山区文化生活枯燥,怕留不住人,就让李林和小杨多过去活动活动,最好能和她们对上象,把根留住,让她们终身为山区教育事业服务。他们过去一接触,这帮女孩个个活色生香,能唱会跳,毕竟是师范毕业生,在城市里待过,就是不一样。但是接触多了,李林和小杨总觉得她们缺点什么,到底缺点什么呢又说不清楚。校长很热情,分别给李林和小杨说好其中两个女教师,叫他们接触接触,看看相互之间有无好感。李林出于礼貌,进入小郭老师寝室聊天。小郭不但人长得文静漂亮,连寝室也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林大大咧咧惯了,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上东拉西扯起来。可小郭一改刚进门时的热情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林也觉得有点无趣,没多久就起身告辞,还没走出门,就见小郭拿毛巾在床沿上掸了掸,很细心地抻平了床单。李林顿时感到说不出的憋闷,我又没病,干吗那么紧张,纯粹是有洁癖!刚接触时的好感一扫而光。他刚下楼,小杨也紧跟着出来,说,这帮人怎么谈得起,还没开谈就打听家里情况,说能不能在城里买房子。两人心想还是找农村女孩好啊,最起码要求没那么高,让他们有点做男人的自信,可找农村女孩不甘心,自己毕竟有一份工作,一个人养活两个人也有些负担。乡里那些找了农村老婆的干部,个个忙完了乡里事务又要忙家里一亩三分地,日子过得极不轻松。
回到乡里,李林刚一进寝室,见寝室里坐着阮芝芝的哥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李林顿时紧张起来,莫不是自己和芝芝的事他已知道,或者芝芝参加文艺演出的事传到他耳朵了,专门找他算账的?不管今后他和芝芝成不成,这么快发生了这事总是理亏,传出去更是影响不好。他大脑迅速转动起来,想着应付芝芝哥的话。这时芝芝哥说,你把给我家的钱放在你这里干什么?人家房屋倒了等钱急用的。原来为这事,这该死的,事情刚商量没多久就要上钱了。李林松了一口气,说,这是村里研究了先放在我这里的,等你们开始造屋分期分批付给你们的。哪知芝芝哥说,那好,我家造屋用了一万你付一万,用两万你付两万,你付得起吗?李林想这人怎么这么蛮横无理,和闷声不响逆来顺受的长脚老阮完全是两个性格,和漂亮温柔多才多艺的芝芝也全然不一样。李林心里有些悲哀,芝芝怎么摊上这么个哥哥,这个家不会败倒奇怪呢。他眼前浮现出芝芝穿着不合身的男衬衣和肥大的男裤的身影,闻到了芝芝满脸汗水挑着重重的货物翻山越岭的喘息声,出现了芝芝饱含热泪在台上唱戏的情景。想着芝芝爸爸一瘸一拐的样子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依偎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心颤抖了,厉声说,你有没有道理,自己不出去找工作挣钱,要靠芝芝开个小店养活你,这钱就是不给你!芝芝哥死死地盯了他一眼,说,我告乡长去。不一会儿乡长竟真的来到李林寝室,说,小李,叫他打张收条,你给他吧。李林一愣,悄悄附着乡长的耳朵说,村里研究决定放在我这里的,要是交给他不到几天就赌了喝了,老阮家的房屋就造不起来,这个家再也救不起了。乡长说,没办法,我们虽是好心,但救济款放在你袋里他要告你截留怎么办?先给他吧,房子的事叫村里加强监督。李林只好让他写了一张领条领了钱。
这晚李林情绪很坏,饭没吃几口就到街上乱逛起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小杨陪书记乡长打扑克,洪友陪老婆去了,学校又不想去,对,就去卫生院找那个小护士小云聊聊。
岭下村是乡政府所在地,这个村地处县城出东门五十里山谷里,两条溪坑呈十字形在村中间交汇,形成一个独特的气场。这里自古以来不产商贾,却出官僚,也许是地处偏僻,做生意没多少门道,但读书习武的风气却很盛行,读书人和习武者最终的出路是仕途,就有不少人在全国各地做官。做官的人念着家乡的风水,挣了钱就在家乡置地造屋。因此岭下村随处可见高墙大院,名屋古宅。乡政府就是在这样的大院里办公。
护士小云出生在一个三进相连的院落里,算是官宦人家了。她父母在城里工作,就她一个女儿,生活条件富裕。看着她整天闲着无事唱唱跳跳,怕惹是生非,就给她在城里找了个卫校就读。本来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的,她却生性野蛮,受不了那种拘束,要求到乡下卫生院来。李林找小云玩纯粹是对这女孩子充满好奇,也排解这段时间内心的郁闷。这晚小云在卫生院正闲着无事,看见李林来,顿时兴奋起来,说,又有活动了?李林说,哪有那么多的活动,出去走走吧。小云问,去哪里?李林说,由你吧,你是岭下人,比我熟悉。小云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李林想,这山野乡村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就跟她走出来。两人往河道下游走去,走了一里地,一座高大的三孔石拱桥出现在他们面前。小云说,就到桥下吧。李林心想桥下有什么好玩的,这么神神道道。就跟小云钻进桥洞,桥下没有水,几块青石板倒很干净,两人坐下来。小云说,躺下吧,你能听见石板下有人叹气声。李林听了既好笑又有些惶恐,试着躺了下来。果然青石板下有类似叹息的声音。小云笑了,不骗你吧,这地方古时候是专门杀人的,不忠不义的人都要在这里砍头,桥下有无数鬼魂。李林一下子坐起来,小云急忙拉住他说,骗你都不知道,这么胆小,下面是空的,是流水经过冒泡泡的声音。他们就这么一直躺着,聊各自的学习和工作生活。小云说,你为什么进文化站呢?凭你一身本领今后能当个乡长的,进文化站是投错了胎,翻起身来就难了。李林说,我数学差,别的什么都考不上,爱好文艺,命里注定只有干文化这一行,怎么,你还真的想嫁一个当乡长的?小云说,嫁给当官的风光是风光,风险也大,我想还是嫁个文化员吧,有生活情趣就成,两个人还好唱唱戏。李林开玩笑说,那说定了,我们双方都到家里说,父母同意了就结婚。小云伸出手指来和李林拉了一下,说,不许反悔,反悔就是不忠不义,要受惩罚的,像这桥下的鬼魂。
玩到半夜,李林送小云回卫生院,回到乡里不再想别的,和小云玩过,玩笑开过,心中不快也消散了,上床睡觉,一夜无梦。
九
这天李林和小杨在集市上溜达,忽然发现阮芝芝在远处张望,似乎在等他们。小杨眼尖,示意李林,你过去吧,她肯定找你有事。李林也顾不得什么,走过去问芝芝,有事吗?芝芝说,你把钱给我哥了?李林说,给了,他一定要,还告诉了乡长,我只好给他。芝芝叹了一口气,说,全还了赌债了,那晚我找到乡政府,说你出去玩去了,等了很久也不见回来。李林想,可能就是他和小云玩的那一夜吧,就说,那你家造屋又没钱了。芝芝说,我爸都气病了,又管不了他,这个家我实在是待不下去,可走了一家老小又没人管。上几天,山那边有人过来给我说媒,应吧,我心里想着你,不应吧,爸爸又要说我。李林想想觉得是个问题,就说,让我想想吧,过几天回你话。
芝芝低垂着头回去了,她显然对李林的回答有些失望。李林再也没心思逛街,找到小杨说我们回去吧,有事商量。在乡里,小杨和他关系比较铁,他只有如实坦白,让小杨一起拿个主意。小杨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茶,说,当初你就不该叫她演什么节目,你看看,迷住了吧,这事首先你自己怎么想的呢?李林说,从我接触的几个女孩子看,还是阮芝芝好。我不这样看,小杨说,人又不能当饭吃,那个家,今后够你缠的,还有,娶了她乡里人会怎么说,除非你不顾家里,又调出这个乡,带着她远走高飞。李林说,都这样了,不娶她觉得对不住她。小杨说,这又有什么,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双方自愿干这事,你又没骗她。李林说,让我再想想吧,总要给她个理由。小杨说,不要多想了,你们文化人就是多情,就和她说家里不同意好了,人是要脸皮的,她总不会拿你们睡觉一事缠你吧,要是你自己放不下她,那任何人的主意也不好用。
李林心想还是和阮芝芝找个地方仔细谈一次吧,尽管谈什么他心里还没个底,但毕竟有了肌肤之亲,有了肌肤之亲,等于是有了一种责任,其他人是没法理解的。到垒上去吧,芝芝一家都在,没法和她单独相处详细交谈,到乡里来吧,又人多眼杂,惹人家闲话。
这天他一个人到垒上来,他没直接去芝芝小店,却鬼使神差到王老五家来了。他想必要的时候听听王老五的意见,虽然每逢村里大事他都不表态,但李林对年纪大的人还是有一种信任感。王老五老两口住在山头王村口一间两层的小楼里,儿女都与他分开过。王老五干过三五支队,每月有国家发放的生活补助,儿女又孝顺,日子过得还可以。他说自己小时家里穷,十几岁就参加革命,是当时活跃在浙东地区的三五支队下属的交通员,专门负责递送情报和护送首长,间或也参加一些战斗。解放后恋着家里一亩三分地,回到家里从事农业生产,不过当农村干部从没断过档,一直当到现在。
李林不好直接说芝芝的事,先让他谈谈陈金宝和阮大牛的情况。王老五说陈金宝这人头脑比较活络,这几年贩猪也发了,最大的缺点是自私,不大管村里的事,品行还有些不端正,经常听到他和一些女人不明不白的传闻,人们背地里叫他“公猪”呢。他这个党员是当时按上面的意见才发展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上面说农村有必要发展一些有经济能力的人。阮大牛家以前比较穷,可以说根红苗正,加上此人有一副牛脾气,敢仗义执言,公正办事,也就进入支部班子。阮大牛承包了这么多土地,一日忙到黑,干村里工作就没多大精力。王老五自己年纪大了,加上对乡里村里好多事情看不惯,对大小事情也是应付应付。他说,这村不是没有出路,几千亩荒山没利用,就是村部旁边一大片荒山也是种果树的好地方,还有垒上是连通两县必经之路,应该造一条公路,交通便利了,经济才会发展起来。这些事情,他多次和乡里村里说,书记乡长走马灯似的换人,谁也不想多管,乡里不说村里就不管,他渐渐有些心灰意冷。
最后,李林有意把话题引到阮芝芝家。王老五眯着眼抽了一会烟,仿佛沉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有点不着边际地说起阮公岙,说阮家祖上是梁山好汉,不知什么朝代来到这里继续为匪。这种山形容易出土匪,官府都奈何不得,可阮公岙的土匪多为生活所迫,从不与民为敌,因此能在这里生根落脚。我们三五支队也从来没和他们有过过节,我解放前还好几次躲在阮公岙捡了活命呢。李林想,垒上这地方没有人家,想必当初与土匪猖獗有关,不然这儿地势平坦,地域广阔,多年来却不住人家,人都藏到离垒上两三里远的陈家山、山头王、阮公岙这些山旯旮里去了。但从地理的角度上看,垒上山风日夜响彻,无遮无挡,显然也不适宜人类居住。古人找住场和做坟墓一样,往往是有一番讲究的。
王老五最后说,这阮公岙人不知是哪方来客,出生的人除了高大彪悍外,长相也不同常人,几十年就能出一个美人儿,不但人美,性格也好,聪明能干。阮芝芝就是这样的人,可惜生在长脚老阮家,埋没了,不要看她没有工作,家境贫寒,谁娶上她那是福气呢。
李林心里逐渐明朗起来,他想,几时找阮芝芝好好说一下。
十
没过几天,李林接到上面通知,县里举办文化干部培训班,为期一个月。他甚至来不及到家说,只向书记乡长汇报了一下就出发了。这次学习很紧张,白天全排满了课程,文学音乐舞蹈美术,一个也没落下。倒是夜里可以出来走走。开始的时候,李林心里有些烦躁,老想着阮芝芝,想起王老五的那番话,总觉得自己做事有些拖沓,办事不大坚决,临走时无论如何该与芝芝说一下。可渐渐地,由于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夜晚出去吆五喝六,喝酒打牌唱歌,被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消磨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这天正上创作课,老师说,李林你出去一下,有个女的找你。李林心想,该不会阮芝芝大老远的跑到城里来找他吧,他甚至有点佩服阮芝芝的勇气,他想要真的是阮芝芝,他真的没法拒绝她了。连忙出去一看,原来是小云。小云眉开眼笑的,一脸幸福的样子,说,好你个李林,躲到这里来了,一屋子美女,该不会把我忘了吧。李林说,还美女呢,学习一个月,人都烦死了。小云一把拉住他,说,走走走,慰劳慰劳你,给你解解闷儿。李林说,现在不行,正上着课呢,晚上有空,我们出去走走吧。小云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回转教室。
晚上李林和小云坐在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听着舒缓的乐曲。李林说,小云医生怎么也进城了,该不会耐不住乡下寂寞吧?小云说,人家专门找你呗,上次的话你忘记了吧。什么话?李林一时想不起来。小云一脸委屈,说,在卫生院下面三孔桥下,我早都问过父母了,他们也打听过你家,已同意下来,你怎么忘记了呢?李林一时窘了,这小云还当真了,阮芝芝的事情还没个答案,这样同意了小云,对谁也不好。他只得说,等我学习结束回家看看吧,这事总要向父母汇报为好。小云说,你父母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爸与乡里乡长是战友,到时候想叫他去你家说,做个媒。李林说,不要搞得这么复杂这么隆重嘛,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定吧。小云说,我也这样想,那我们自己定下来好不好?李林说,关键是我刚参加工作,就考虑婚姻的事,是不是太早了点。小云对李林的回答明显有些不满意,但还是说,我等你。
一个月的学习培训还差四五天,乡里一个电话把他召了回去,说是有重大事情要处理。
十一
李林回到乡里就遭遇了重大变故,乡长那晚的话不幸成为事实,陈金宝出事了,他竟和阮芝芝勾搭在一起,被芝芝哥发现后,竟被打残了。芝芝哥被派出所抓去,面临牢狱之灾。就这么几天时间,李林无法相信芝芝竟与有妻有子的陈金宝走到一起,芝芝啊!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敢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头脑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书记乡长叫他配合司法人员去垒上村调查,小杨主动对书记乡长说,我也一起去吧,多个人多分力。真是患难见真情,李林感激地看了小杨一眼。
他们一行步履沉重地往垒上爬去。小杨偷偷地说,等下你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在村部等,我配合他们调查吧,事后和你说。来到垒上村,王老五和阮大牛已在等候,两个人也是心事重重的,一脸无可奈何。小店已经关门,村部开着。小杨说,李林身体不好就在村部歇着,老五书记和大牛我们一起去陈金宝家和老阮家了解情况。小杨这人就这样善解人意,这种性格无论做朋友还是搞行政都讨人喜欢,李林从心里感到佩服。一行人走后,李林到村部一看,里面桌椅依旧,地上却血迹斑斑,再到隔壁一看,已不见床,木料又放回屋里,从门缝里往小店看,里面没什么改变,一排货架,一个柜台,一台灶台。李林有些伤感,不想在村部坐,就转身爬上烽火台。秋冬季节,烽火台上早已一片枯黄,物是人非。
调查组回到乡里汇报,说是那天夜里,在村部办公室,陈金宝和阮芝芝搂在一起,两个人都衣衫不整的,被芝芝哥撞见,结果被打残了。芝芝哥触及刑事,判刑已是无疑。陈金宝虽然免于处分,但后半生再也不能贩猪,也当不了村委主任了。
对于这件事,后来流传着多种版本。有一种说法是阮芝芝那一夜是被陈金宝强暴的,刚好被她哥撞见,顺手就把陈金宝往死里整,要不是芝芝阻止,怕是给打死了。另一种说法是陈金宝家里有钱,他又喜欢拈花惹草,芝芝贪他钱自愿与他睡的。两人不小心被芝芝哥发现了,结果陈金宝被打伤。最后一种说法更离奇,说是芝芝哥想诈陈金宝的钱造房娶亲,把妹妹介绍给陈金宝,而陈金宝睡了芝芝后又不想出钱,与芝芝哥发生争执,结果被身材高大满身匪气的芝芝哥打残了。
这些事情,李林是后来才听说的,当时他只想了解芝芝怎么样了。小杨说,芝芝家那倒塌的屋基上已竖起两间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那天芝芝在家只一个劲地哭,什么话也不说,对这种事又不好仔细问,他们就回来了。李林问,芝芝没和你说什么吗?小杨说,我看她想和我说什么,当时那么多人,她没说,她无非是想说对不起你,现在事情都已这样,你也不要多想,和乡长说说,这个村也是不要再驻为好。
这年年底,天寒地冻,洪友要走了,乡里新分来个女大学生接替他。那时节乡干部从农村和各部门抽上来的很多,干得好碰到机会就转正式干部,干得不好或没机会就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因洪友本来是从村干部里抽上来的,乡里指派他回那个村当书记。洪友把那副铺盖留给了李林。那晚,乡食堂专门办了几桌酒席欢送洪友,也当作年夜饭。大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气氛有些热烈。乡机关和县机关不同,虽然工作繁琐生活清贫,但丰富而充实,真正的革命大熔炉一般,大家离开这个大家庭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洪友工作了三四年,和大家有了感情,说走就走,有点接受不了。他不说一句话,瞪圆眼睛猛喝,喝到最后,竟然哭了。书记和乡长看看有些不对劲,就叫李林和小杨扶他回房间。那个女大学生可能以为自己抢了洪友的饭碗,也一路跟来,到房间里又是倒水又是递毛巾。三个人服侍洪友睡下,李林也借口醉了没有回去。
李林看了一会书,却一句也看不进去,躺下了也是睡不着,脑里老是出现阮芝芝哀怨的样子。他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阮芝芝肯定有难言之隐。他扪心自问,这个局面的出现,自己是不是掺杂了一些因素在里面?要是他和阮芝芝的关系确定下来,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吗?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准乡干部,量陈金宝也没这个胆。他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给了阮芝芝肉体的愉悦,启发了她埋藏在心底的欲望,而后阮芝芝又对这段情事彻底失望了才会不顾一切和陈金宝在一起?他头脑一片混乱,房间里也是酒气熏天的。他推开窗门,发现外面竟下雪了,那大朵大朵的雪花飞扬进来,沾在桌子上,衣服上,一忽儿就不见了。
李林关上窗子,钻进被窝,那晚,他做梦了,先是梦见阮芝芝在那台晚会上眼泪汪汪地唱歌,后又梦见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白毛女》,喜儿和大春在冰天雪地里不断地狂舞,喜儿的衣袖和裤腿是那么的短,都包不住胳膊和大腿了。一会银幕又出现喜儿的爹,拿着一根红头绳要给喜儿扎起来,一边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十二
李林回了一趟家,母亲喜笑颜开地告诉他,你们乡长到这里提亲了,我也去看过那个卫生院的姑娘,长得真不错呀,人又热情大方。找了她,我和你爸老了头疼脑热的可有人照顾了。乡长说先不要告诉你,说你由于村里出了事心情有点不好,那事又不是你的责任,那个村长我看是个恶霸,和黄世仁差不多!山上人就是野蛮,打残了活该,那个姑娘也真是的,人家都有老婆孩子了,还去插一脚,不是贪财还是什么。李林有些憋闷,说,妈,你不要乱说,谁知道里面什么原因呢,小云的事让我再考虑考虑。母亲急了,还考虑什么呀,乡长都为你们提亲了,定下来吧,两个人都有一份工作,两家也门户相当,你不答应妈先替你应下来。
李林只得敷衍,好吧好吧,你们商量着办吧,不要烦我。他到小时候读过书的小学走了走,没见着父亲,就回到了乡里。
这晚乡长找到他,说起提亲一事。李林不想驳他的面子,就说知道了。乡长看他有些轻描淡写,近来也是萎蘼不振的样子,就说,这事的发生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年轻人要有上进心,明年,老尤退休后,我让你接管办公室工作,不用驻村,省得为那些搞不清的事烦恼,还可发挥你的特长。就这么说定了,今后多和小云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公社改乡,书记是上面任命的,而乡长虽是组织意图,却要经过人民代表选举,没真本领一般人是上不了的,因此,乡长就显得比书记有能耐,权力也比书记大。书记上党课,乡长管吵架,党政分得很开,行政上的事基本上是乡长说了算。李林见乡长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点了头。
事情说定以后,李林和小云正式交往起来,渐渐地淡忘了那段往事。这年年末,王老五到乡里开拥军优属会议,告诉李林,阮芝芝出嫁了,嫁到邻县去了,就是翻过垒上的山垭口,站在烽火台上远眺能看到的那些灰蒙蒙村庄中的一个。老公死了老婆,就不嫌阮芝芝的名气臭,也不办什么酒席,悄悄地接过去了。李林听了默默无语,他的秘密,只有小杨一个人知道,小杨这个人嘴紧,也不会向外去说的,这也是小杨深得领导赏识的一个原因。
正当他家和小云家筹划什么时候定小日子大日子而忙忙碌碌的时候,李林说,什么也不用定,春节就结婚吧。两家看李林一副严肃的样子,怕拖长了有什么变卦,就大日子小日子一并用,大张旗鼓地替他和小云操办起了婚事。结婚酒席办了十几桌,乡里大小干部和卫生院全体医护人员都参加了,其他单位想来人随份礼,都被李林一一婉拒。外面的只请了一个洪友,并且叫他坐在主桌。洪友感动极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乡里人了,难得你还记得我,我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多子多孙。大家轰的一声笑了,说洪友还是计划生育员出身呢,一回村里就想违反政策了。洪友说,没有没有,我们农村人,说顺了嘴,说顺了嘴。
十三
垒上村出了大事,终于引起乡里高度重视。乡里决定派小杨去担任代理主任,一面根据王老五和上面的意见搞好开发,带领村民发家致富,再就是造一条贯通两县的公路。小杨原先驻的坑口村基础好,要想再上一个台阶就很难,只有到垒上这样的落后村才能干出一番事业。行政上的事,人只有下去了才好再上来,成绩在下面出,官才好在上面当。小杨也想干点名堂出来,背着铺盖上山了。
李林开始接替老尤管理办公室,那时的办公室,大凡有点文化屁股稳当的人就会干得很好。办公室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上班下班,睡觉吃饭,也不管文化上的事,更没有再办什么文艺晚会,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小云要么到乡里蹭饭吃,要么叫李林到卫生院吃,这个女人从来不动手做饭,并且为了减肥,经常节食,搞得李林也跟着受累。李林看着她排骨般的肌肉,欲望往往不战自退。他说,你再节食就要飘起来了,就不怕被我压扁压碎。小云说,今后不准你再在上面作威作福,要上我上去。这女人就是嘴巴不饶人,倒没有多大心计。小云对于吃不大讲究,缩食但不节衣,穿衣服绝不含糊,本来医院里的护士,经常披一件白大褂,里面穿什么根本无所谓的,她却对这身衣服深恶痛绝,说它扼杀了女人的青春魅力,不穿的时候尽量不穿。她进城除了买衣服就是买首饰,家里的衣服都可办服装展览了。李林不由得想起了阮芝芝,她连起码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几件,人与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不知道她现在嫁到那边怎么样了,受不受委屈,生活有没有好转?
小杨进驻垒上村苦干了一年取得了很好成绩,听他说,垒上四周荒山全面进行了开发,种上果木,公路路基也已贯通,就等上面拨款进行路面硬化。乡里现在已把垒上村作为典型进行宣传,县里领导还亲自带队到垒上村参观考察,充分肯定了小杨的成绩。小杨提拔上进的呼声很是高涨。李林也为小杨取得成绩高兴,为垒上村改变落后面貌高兴,但他想,要不是陈金宝跨台,垒上村能这么快就取得成功吗?他李林不是没想过要改变垒上村落后的面貌,可他除了留下一身创痛外根本没得到一点什么,人是没法比的,时势也不是人所能逆转的。他只有这样安慰自己。
这天,李林忽然心血来潮想到垒上走走,他什么人也没说独自出发了。出于怀旧情绪,他没有走公路,而是沿着老路一路走来。百步岭、里湾路廊都还在,一条盘山公路巨龙般从对面山上经过,恐怕不久的将来,脚下这些个古道古建筑也会荒废。他选的第一个点是陈金宝家,作为前驻村干部,他没去过陈金宝家,以前是他天生骨子里藐视强者,同情弱者,加上陈金宝作派和言行,他不喜欢过多和他接触,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更加鄙视陈金宝。这回,他竟强烈地想见陈金宝,到他家走一趟。一进陈家山,不用打听,村东头那三间气宇轩昂的房屋肯定是陈金宝家,前面还圈了偌大的院子。里面似乎没有响动,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他推开那扇院门,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迎了出来,他想这肯定是陈金宝老婆,阮公岙的女子个个出类拔萃。陈金宝女人应该有四十多岁,风韵不减当年。他甚至想不明白姓陈的有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女人还到处在外面拈花惹草,以致最后毁了自己。这时女人柔声问,你是李同志吧,金宝近来老念叨你,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李林一愣,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天意,他想见陈金宝时陈金宝竟也想见他,他想见陈金宝说到底是因为阮芝芝,这是个永远解不开的结,而陈金宝想见他又为了什么呢?
陈金宝女人把李林带到楼上就下楼去。陈金宝就这么斜躺在床上,全然没有了往昔那红光满面的风采,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看样子他已完全不能行走。陈金宝吃力地支起身子,说,兄弟,坐,坐,我如能走早到乡里看你,想不到今天你来看我,还没忘记我,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不能无情无义,那事情,人家的说法都是错的,他们的调查也不正确,反正都过去了这么久,芝芝也嫁了,你也结婚了,我也没什么好顾虑,我都给你说。
陈金宝贩猪发家之后,思想确实发生了变化,他虽然当了村里副书记兼村民委主任,但他不想按照王老五的意见为村里办事业,一方面是贩猪忙,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家都富起来他的地位就会动摇。有钱又有权的人在农村毕竟不是很多,他很珍惜垒上的这个样子。他和村里三四个妇女保持着不正当关系,当然这些个女人长相漂亮但不富裕,有几个女人丈夫明明知道了也是敢怒不敢言。最后他看上阮芝芝,阮芝芝是他走村串户贩猪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文艺晚会那夜,他在台下看芝芝演出,简直看呆了!他想长脚老阮家一穷二白,即使知道了拿点钱也可以打发。他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村部办公室,他叫开了阮芝芝的门叫她送吃的喝的过来。当阮芝芝毫无防备进入时,他一把抱住她,说芝芝我想你想了很久,你给了我我不管什么都给你,你一个姑娘家穿得这么寒酸我看不过去,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披金戴银。芝芝一时惊呆了,她想不到陈金宝对她动了心思,她愤怒极了,声嘶力竭地喊,陈金宝你不要乱来,我早已是乡里李林的人,我们已定下了婚约,你不怕我家还不怕李林吗,他可是乡上的人!陈金宝想不到平时温柔可人的阮芝芝有这么大的力气对抗他,又听她说已是李林的人,而且还准备和李林结婚。他权衡再三,这样得不偿失的事他决定不干了,天下女人千千万,而垒上村主任只有一个,即使成功占有了芝芝,事情一捅开,他这个主任也保不住了。他说,好,好,算我错了,但我也求你一件事,晚上的事不要告诉李林。本来事情已经这样结束,可这时阮芝芝的哥哥不知在什么地方打麻将输光了急于向芝芝要钱,见小店门开着没芝芝的人影,隔壁却有响动,就一下子推门进来,见此情景二话没说就动了手,把那晚输钱的怒气全发泄到陈金宝身上,直把他打倒在地还不罢休,当时要不是阮芝芝死命地阻拦,陈金宝肯定没命了。
事情就是这样,陈金宝什么也没得到,却落得个终身残疾,连主任也当不成了,不但主任当不成,贩猪的营生也从此终结。芝芝哥犯了刑事被判刑,最惨的是阮芝芝,由于哥哥想减轻刑罚作了死证,她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陈金宝起初想申诉,为自己辩白,可是面对调查人员,没有阮芝芝和她哥哥的证明他还辩得清白吗?后来想想事情的起因是他自己,这个清白对他来说实在无多大意义,也就听天由命了。
陈金宝说,李林兄弟啊,芝芝是个好姑娘,你和她好上了怎么就不说呢?是不是你叫她参加文艺演出那时就好上了,我怎么没早看出来呢?李林没有言语,他怨自己的优柔寡断,说到底他也和陈金宝一样,被一层虚荣心笼罩着,看上芝芝的人,却看不上她的家庭,在进退两难中毁了芝芝,也毁了自己的初恋。
李林告别陈金宝来到垒上,公路从小店门口经过,那一头通到邻县去了。垒上四周开发成梯田模样,都种上了果木。村部没人,小店早就没人开了,临时成了小杨的宿舍。办公室和那间放木料的屋调换了,大家都不想在这间充满血腥的屋子里办公。他爬上对面的山坡,烽火台早就不见了,一片瓦砾也没留下,这次开发性生产彻底毁了它,但位置依稀存在。李林朝邻县张望了一下,那边撒满了星星点点的村落,炊烟袅袅,一派祥和景象,烽火台这个过去的物事,除了留下一道风景勾人回想外,已无一点用处。他往阮公岙走去,来到芝芝家两间木结构房子前,门上上着锁,门外的竹竿上晾着颜色不一的衣服,万国旗一样迎风飘扬。李林突然发现了芝芝穿过的那件花格子男衬衣,那条肥大的裤子也在。他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人过来了才匆匆走开。
十四
小杨由于工作出色,拟任为副乡长。垒上村主任由这次开发造路最积极的阮大牛代理,王老五依旧干着书记。后来李林知道,乡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最后一个参加工作的都要到最高最远最落后的垒上村驻村,名曰锻炼,他正好成了锻炼的对象,并且发生了许多事,以至许多年后都难以忘怀。这回垒上村变先进了,不需要有人去锻炼,大家都争着去。书记和乡长先后调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政府工作人员也一样,小杨后来也调出岭下乡到别处任职,并且官越做越大,都有点令人眩目了。只有李林,文化员这个角色是轻易动不了的,当初就近分配就是扎根山区的意思。文化员也提不了干,像小云说的干文化工作是投错了胎,虽然也干行政一样的工作,要想翻身搞行政求得一官半职就难。来了新的乡长,李林的兼职文书也被一新来的大学生接管了。但国家发给你工资你不能不做工作,李林又回到了老本行,配合党委政府宣传方针政策,写标语、出墙报、办图书室和俱乐部,遇到重大日子搞一些文艺活动,但那么大的晚会再也搞不起来,领导的工作重心是经济建设,各单位也变得比较现实,每逢活动都开始伸手要钱,说乡政府是老大,牛大卵子大,漏一点点给我们就好了,这样谁也没心思搞什么晚会,也搞不好晚会。李林在小杨帮助下驻上坑口村,工作倒轻松了许多。
公路硬化后,两县百姓往来多了起来。岭下逢五逢十是集市日,集市就在乡政府旁边,李林闲着无事,每逢集市日总要到街上走走。
开始的时候他总认为工作轻松了,日子平淡了,闲着无事到集市上走走,打发这漫长而空虚的时光。随着他频繁地出现在集市上,一到集市日就不由自主地跑出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是想借这个机会碰碰运气,见上阮芝芝一面。至此,他才明白这个初恋过并且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忘怀反而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小云在他落寞的时候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白,浸入到他生活中来,无意之中掩盖了那场变故给他造成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在过了一年之后竟然不可遏止地泛滥开来,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阮芝芝从没做过伤害过他的事情,是他伤害了阮芝芝!是他的自私和懦弱扼杀了这段爱情,陈金宝在这件事情上只不过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铺垫而已。
小云有工作,属于知识女性阶层,这个女人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这段婚姻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幸福美满。但是面对小云的身体,他总是激动不起来,思来想去他才明白,只有阮芝芝才是他最好的选择,而阮芝芝也最爱他这样有些文化诚实肯干温柔体贴的男人。这个女人虽然没多少文化,也没工作,家庭背景又差,他却一下子爱上了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王老五说得不错,陈金宝说得也对,阮芝芝是值得爱的姑娘。可这一切由于他的懦弱、犹豫和那场阴差阳错的变故改变了。她屈辱地嫁到外县去了,属于那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男人了,并且那个死去老婆的男人可能正一步一步地把她变成身体粗粝、高嗓大喉的女人了,每当想到这些他的心就一阵阵绞痛。
他有时想想自己是不是喜新厌旧了,可小云正值青春年华,她以护士特有的细腻把自己保养得花朵般的无可挑剔,而阮芝芝差不多一年多不见了,比起小云来,她更像是旧人,可他的思念却在这种时候日益膨胀开来。他作了无数个设想,他想作为男人,最好的补偿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不计前嫌和她走到一起。他甚至想,不管阮芝芝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只要她愿意,他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远走高飞!工作可以不要,老婆可以不管,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这份夹杂着愧疚的爱情。可是他又时常扪心自问,如果再度遇到阮芝芝,他有勇气提这个话题吗?阮芝芝能再次接受这份爱吗?小云会放任不管吗?事情公开了乡里又会怎么说?这些天来他时常纠结在这些问题里自言自语不能自拔,那时常愣怔的样子连小云都觉得可疑。
他不知道阮芝芝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想法,这么久没见到她,他隐隐觉得阮芝芝可能囿于家庭和脸面不敢到集市上来了,也可能死心塌地安于现状了。她曾经向他借书和参加演出,主动跑到集市上和乡政府找他,并且义无返顾地把身体给了他,表现出山里姑娘特有的胆量和对于爱的炽烈追求。现在竟然一点信息都没有了,李林又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惆怅和难以理解。
多日来,那种悔恨、惆怅、失落和思念折磨得他寝食不安,但李林不想贸然到邻县找她,那样对她和他可能都不好。他只有到集市上来,想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和渠道见到阮芝芝,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并聊聊压抑在心中的许多问题。他近乎神经质地到集市上来,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岭下算是周边几个乡最大的集市了,连邻县也赶集到了这里,他想阮芝芝应该会来这里的。乡下的集市日多集中在上午这段时间,每到集市日,吃了早饭,李林就耐不住跑到集市上来,鬼魂一般游荡一上午才回去。可是连续几个月,他连阮芝芝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每次总带着空落落的心情回到乡政府。李林已经陷入到自己设计的怪圈中去了,明知碰到阮芝芝的希望非常渺茫,他还是要到集市上来。小杨看到李林的反常行为,明白过来后问他,小云不好吗,你这么想见阮芝芝,她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又嫁到外县去了,还会到这里来吗?就是遇见了又怎么样呢?李林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见见阮芝芝。小杨说,那也用不着这么苦等,几时抽个空,我陪你到那边看看她。李林说,我的心思你不懂,我就是想见见她。小杨嘀咕道,有了这么好的老婆还想着别人的老婆,即使是初恋情人也不值得嘛,真不明白!摇摇头走了。
李林的执著终于感动了上苍,那一天,他分明看见阮芝芝来了。阮芝芝还是那个样子,上身穿着那件裹不住身子的花格子男衬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男裤,一脸灿烂的笑容。李林一刹那呆住了,在他的想象中,阮芝芝这个时候应该是忧郁的,低眉顺眼无精打采的。可想不到阮芝芝依旧年轻漂亮,满脸阳光,与他初见面时一模一样。他既惊喜又失望,既满怀期望又惶恐不安。阮芝芝也不回避,直直地朝他走过来,但到身边时,竟又不顾他惊愕的表情,直直地从他前面走了过去。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阮兰兰!而阮芝芝长长地应了一声。
李林看着渐行渐远的阮芝芝,想,她怎么连名字都改了,那条扎着红头绳的辫子也不见了。这就是他魂牵梦绕日夜牵挂的阮芝芝吗?李林一下子无所适从。对于阮芝芝的变化,他说不出是好还是坏,是对还是错,他心如乱麻一下子理不出头绪来,早先构筑好的设想也土崩瓦解,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想喊,张不开嘴巴,想追,却迈不开步子。
【责任编辑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