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土
2013-11-16东君
东 君
一
老家门前有一条河。就我记忆所及,那时的河流很宽,很清澈。我们的村庄被它环护着,犹如襁褓里的婴儿。我常常跟一群同龄的孩子在那里钓鱼、游泳、采菱角、嬉戏。河流的脾气总是那样温和,极少暴怒。我甚至觉得,那是我的河流。是孩子们共同的母亲。它曾经冲洗过新生婴儿的尿布,也曾冲洗过死者的陈旧床板。它在清醒的黎明与暧昧的黄昏之间,朝着大海的方向,缓慢地、默默地流淌。
早些年,我们村上的人大都是以撑船为业,年深岁久,已是血融于水了。喜欢漂泊的村民曾经把一个村庄搬到船上,从流水铺开他们的生活,承受那一片宽广的幸福和苦难。从我的曾祖父到我的父亲,他们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船是梭船,也就是宋词里那种带有点古典风范的舴艋舟。我们这一带的人大都称它为“青田船”。船身如一弯新月,两头尖翘,其优美线条只有在起伏的波浪中方能完整地呈现出来。船上有三扇以竹竿、竹篾、竹箬制成的篷子。每逢端午,看到街市摊头那一捆捆用来包粽子的竹箬时,我便会想到船篷上那些风干的竹箬。下雨天,坐在竹箬制成的篷子里,可以听到一片杂乱的滴答之声。若是风暖云薄,篷子可推开,相叠起来,让船舱袒露于天光下。船分五个舱,分别存放一些白盐、糖霜、滑石粉、柿子、柑桔、柴片、木屑之类的货物。我的鼻子是有记忆的,至今还能回忆起那种特殊的气息。后面两个舱上铺有舱盖板,作休息躺卧之用,上面陈列着被褥、红米酒、煤油灯、米桶等零星日用品(这些物什里居然没有指南针)。还有一个非常别致的红泥小灶,因为是江西人抟造的,村上的撑船人便称之为“江西灶”,而他们躺卧的舱板便称作“江灶舱”。行船是一件冒风险的事,生死仅隔一块板,但我们村上的人撑了一百多年船,竟无一个人殁于船难。这也是一桩很可以称道的事。
记忆中,老家后门的道坦上时常倒扣着等待修补的梭船。空气里充满了粘稠的桐油味。地上堆着麻丝、竹茹、洞油灰之类的东西,主要是用来粘船缝。每回走近的时候,那种气味就乖戾地拥进我的鼻孔,总会让我在阳光下打几个响亮的喷嚏。撑船人长年与船相伴,大都会干点修修补补的活儿;有些人心灵手巧,也能斫船。用于船体的材料多为质地坚硬的枞木和樟木,樟木一般用于制作船的横梁或龙骨,而船底板一般是采用枞木,因为枞木在水中浸泡越久就越柔韧(它跟枫木相反,枫木在接近火的地方越久质地就越硬)。这种船高约一米左右,载重以五吨为限,吃水大约有八十公分。造一艘梭船,要用上樟木多少根,枞木板多少块,船麻多少斤,铁钉多少斤,绳子多少根,都是有一定之规的。你抽出一艘船上的任何一块舱板放到另一艘船上,都能做到严丝合缝。
每回看到船队驶出村庄,我总会对着水面发一阵子呆:眼前的河流如同家中敞开的天窗,我试图透过水面看到另一个世界。坐船出去的愿望日甚一日,于是就在一张平面的纸上折叠一个立体的梦想。这是一种退求其次的做法。好像我不能飞翔,只能以一只纸糊的风筝提升飞翔的愿望。我把一只只纸船放在田间的小水沟里,不过一忽儿工夫,它们就被波浪吞没了。有时我在草丛中捉来一只蜻蜓,用一根细绳缚住它的细腿,然后就系在纸船的孔眼上,让它拖拉,但蜻蜓遭遇灭顶之灾总是必然的。我所折叠的纸船从未平安地到达彼岸,就像我所折叠的风筝从未能到达祖母所向往的天堂。但我并没有灰心丧气,从来没有。我仍然抱着近乎愚蠢的勇气继续折叠纸船,尽管我知道这种模拟之物毫无意义。天黑时分,母亲就跑过来喊我回去吃饭。我一度指着最后一只沉没的纸船说,看呀,又一只船沉没了。母亲便沉下脸来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凝望着远方,嘴里不晓得念叨着什么。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每回吃饭或睡觉之前,都要闭上眼睛,说几句祈祷父亲平安无事的话。吃饭的时辰,我有时将盘中的鱼身翻转过来,母亲就用筷子轻轻地敲我一下,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及至深夜,我们村上的一支船队回来时,我总在倾心揣度,父亲的船只是否也到了。母亲爬起来,捻亮灯,打开临河的窗户。我便赶紧从被窝里跑出来,探头望外看,浮动在瓦背的是一片暗蓝的河流,那些泊在河湾里的船只犹如模糊不清的水中倒影。父亲的脚步声若是没有在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响起,母亲便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坐了半晌,说一句:明天该到了吧。
在我记忆中,父亲的船队最常去的地方是龙泉或青田,他们就如急行军一样,常常是在清晨出发。清晨六时许,瓯江潮生,通常是,两边江流峻急,中间宽坦。因此,船靠岸行驶,借的是水势,如果再借几分风力,船从江心屿上溯,便可以在中午之前抵达一个名叫温溪的地方。越往上走,涨潮越迟慢些。浊黄的江水与清澈的溪流汇合,融成了一片。过了温溪,因为地势是西北高而东南下,水流下注,船得逆水而上,那里是上游,有“恶溪道”之称;从青田县右纳小溪至船寮左纳小溪,再折至古城左纳好溪、黄渡左纳小安溪、四都左汇宣平溪、左纳松阴溪,其间有溪、有潭、有荡、有浃,缭绕于山野;再上溯,就是龙泉县境内的左纳大贵溪、李家圩左纳八都溪和梅溪,那里有一座山,叫百山锅帽尖,地处龙泉、庆元两县交界点,是瓯江的发源地,我们称之为“开始”的地方。从我们家附近的河口至河源,全长约三百八十多公里。河流是道,活的道,道法自然,正是这些天底下的至柔之物,穿透万物,在山中开辟了自己的道。这条道,也是父亲这一辈人的生财之道。他们血管里流淌的不仅仅是血,还有瓯江的水。这一条水仿佛是另一脉父系血统。父亲后来跟我谈起我们的家族,从我所知道的源、祥、嘉、集这一辈人一直追溯到“永”字辈的先人,那口吻,就像谈论瓯江上游的每一条河流。
闲来无事,父亲常常跟我谈起撑船的技艺。譬如进退、集合、起锚、扯篷、升帆、转向、抛泊等。竹篙是他们与河流较量的武器。他们从未屈服于性情暴烈的激流。他们的竹篙在水中左旋右转,粗壮的手臂宛若滚动的木头(竹篙在水里扭曲的样子,会使人不由想起他们脖子间抽紧的那根青筋)。船行到水深处,篙长莫及,他们就动用木桨。是单桨,只在一边划。“吱呀吱呀”,与他们双手相连的木桨发出骨骼耸动的声音。每一个机械而单调的动作中都包含着丰富的经验。在他们的手中,船也像是通人性的动物一样;有时船在水中比人更了解水性。
如果是逆流而上,岩石森然耸立的那一边,水深流急,不宜行船。船头就得斜向沙土厚、小卵石多的那边,借着水势慢慢荡过去。倘若遇到浅滩上的强劲逆流,船工们就纷纷下水,蹚入水中,将裤脚挽至高于水面的位置,以减少水流的阻力。他们用一根粗木头插入船头的孔眼,侧身用肩膀顶住粗木往前顶,一路拖着船走。力道过人的,单独一人就可以拖动一条船。他们还能分辨出哪里有漩涡,哪里有暗礁。有时经过水流湍急的三角湾,须得把握分寸。水下倘若潜伏暗礁,波纹就呈抛物线状;最可怕的是水下刚好有一块巨大的圆石挡在向下倾斜的河床上,这些涡流会产生强有力的回旋,稍一不慎,整艘船就被漩流卷入水中,“就跟一支笔插入笔筒一样。”二十年后,父亲跟我谈起他亲眼目睹的船难事件时仍带余悸。
沿海一带,白天风由海面吹向大陆,而夜间就由大陆吹向海面。逆风的时候,船就得走“Z”字形航线。但台风季的时候,就不知道风在哪一个方向吹了。那时所有的船工都要降下桅杆上的帆布,在咆哮的波涛中奋力把船划入“U”字形的小浦。浪涛奔涌,仿佛是水与水之间所发生的一场战争。那些船不得不用麻绳串联在一起。有一回,跟父亲的船连在一起的一艘船因为受到撞击,船身出现了裂缝,流水从四面包抄过来。父亲跟几个船工一起过去,揭开船舱的底板,用水瓢把积水舀出船外。洪水过后,上游的水席卷着泥沙冲下来,很多鱼纷纷浮出水面呼吸。陆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有人把船划到村庄时,有些躲在泥水中的鱼就惊惶失措地游出来,被他们捞个正着。
从青田上游顺流而下,船就如鱼得水,十分轻快。但到了瓯江涨潮,他们就把船停靠在河岸,抛下铁锚,把绳子系在碇泊桩上。一个人若是真正认识了水性,则天意每随人,毫无必要为潮涨潮落而伤透脑筋。这一路过来,他们深知张弛之道。在这个停歇的当儿,有人下水,掰开长满水浮苔的石头捉河螺;也有些人带着渔具去张网捕鱼。他们有一记绝招:就是把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置放在船头,把阳光反射到水面,这样鱼就循着光线缓缓游来,游近时猛一收网,鱼就成了罟中之物。夜晚无聊,也有的人用手电筒照亮水面引来鱼儿。若是在波面荡桨,就会溅起一片片鳞光,有点像山间游走的磷火。江心屿一带有一种鱼,叫凤尾鱼,俗称籽鲚,春夏之交,三江暖流交汇,此物旺发,质嫩而味腴,经过这里的船夫都不会放过这顿口福。多余的,带回家,晒干了,钉在板壁上,随时取食。在水上讨生活虽然很辛苦,但他们也有快乐的时候。这种快乐是浅薄的、日常的。
瓯江从青田流经江心屿,水分南北二江。而楠溪江是从左岸入,与之汇合。楠溪江的源头与瓯江有异,在永嘉县境内的一座山上。父亲的船队也时常出入楠溪江,缘溪而行,那里简直就是桃花源了。他们能喊得出沿岸或水中各种植物的名称:这是乌桕,这是针杉,这是橡樟,这是柿树,这是林檎,这是山金柑。单是竹,他们能分得清哪是筋竹,哪是箬竹,哪是淡竹,哪是苦竹,哪是石竹,哪是茅竹(跟石竹很像,略小),他们对此就像老朋友一样熟悉。这条水路,村上的人通常称之为“上山”,明明是水,却说是山。想必是船家利语。在我们乡间的船家利语中,碗叫生财,斧头叫快口,扫帚叫关老爷刀,天叫大顶一,箬笠叫金瓯。船家敬业,也敬神,对很多物事不敢直呼其名,仿佛是怕触怒神灵。他们讳言“沉”字以及与“沉”相关的词语,譬如,他们总是把“翻过来”说成是“浮过来”,甚至从来不会说“把鱼翻过来吃”这样的忌语。我仍然记得,父亲他们管水叫青山。因此,把上游的河流称为“上山”,也许就是这意思吧。可以想象,他们逆水行舟,就像是背着船上山。这条路线对父亲那一辈人来说,无疑是苦旅恶道,现在却变成了旅游路线,被人们称为“楠溪江风景区”。一些旅游手册对它的介绍是:“江水含沙量低,水质呈中性,pH值为7,符合国家一级标准……”江上停泊着数叶舴艋舟,也只是作点缀之用。一条又一条公路横切过来,所谓岸阿芷汀花,码得整整齐齐,被汽车扬起的灰尘沾染,多了一些汽油味。那些收门票的风景区还保留几株幸免于难的古树,被官方标上了级别,而导游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树高多少米、冠幅多大、树身有多少抱粗,而且他们还会用十分专业的口吻告诉那些城里人,经测算这棵树历史固定二氧化碳多少吨、释放氧气多少吨、生态价值好不好。游客可以驾车至此,过上半日低碳生活,也就满足了。
当我的双手足以在激流中划动一柄木桨时,一场工业的大风已开始搅动宁静的河流。我的祖父,我们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位老船夫,把船廉价卖给了一位龙泉人。我跑出去时,船已驶离河埠头,整条狭长的河堤在我脚底缓缓地流动起来,那时我已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飘浮在河流上的村庄已经远离我们。现在,离我家不远的水泥栈桥边依然停泊着几条早已退休的旧梭船。一些异乡人借此逐水而居。船身经过风吹雨打烟熏水洇,呈现出一层似被乌油漆涂抹过一般的黑垢,接近水面的部分则黏附着暗沉沉的青苔,可经推想它们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船上破败的竹箬篷在风中瑟瑟作响,透过一面肮脏的布幔可以看到里面的寒伧图景。住在船上的人并非船户,他们是做一些小买卖的,从他们身上看不出过去船户的生活痕迹。
河流上舟楫零落,便如一柄剑缺乏硎石的拭擦,日复一日,它就变得锈迹斑斑了。河流脏了,颜色暗了,或者变色了,散发出一股怪味。有些河流混合了建筑废弃物,所谓的河泥,已经没有了,代替它的是一层潜伏在水底下的劣质水泥,不仅不能走船,连鱼虾都无法栖身了。还有些河流,先是变成一条大水沟,污水和废物的收容所,雨溢晴涸,岁久淤塞,后来索性填埋,改造成宽阔的街道。取消河流就意味着取消月亮和树的倒影,取消世代相传的捣衣声,取消飘浮在河流上的村庄和渔歌。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当年行舟的地方,驶过了四个轮子的汽车,扬起了一片尘埃。
这些变化,也无非是短短几十年。以百为单位来计算时间,大约是一千七八百多年前,离我家不远的一零四国道线那一带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以千为单位来计算时间,大约是五六千前,我所居住的城市几乎只有一小块陆地探头探脑地露出水面;以万为单位来计算时间,大约是一万五千年前,我们的城市又是一片干涸的陆地,我可以从自己家门口的车站出发,徒步穿过东海大陆架一直走到日本列岛。
从我家附近的山上望出去,我所熟知的柳川、漳川、蟾河、长山河、仰槐河、白石溪,每天都在流动,但今天的河流不再是昨天的河流。每一朵飘浮在天空中的云并没有飘浮在水面。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像是生活在别处。水与土,是抚养我们的双亲。而现在,我们却亵渎了它们。我现在看到的河流不是古诗中的河流,也不是比喻中的河流,它是被奴役和侮辱的,已丧失了河流本身的含义。
二
我确信,人来自泥土。我们与身俱来的污垢就证明了这一点。
“坐”字从土,古时候的人没有桌椅,就直接坐在地上,是接地气的。直到现在,我们村上还有些老人喜欢走到田头,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一会儿。那些坐在田头的人都已经化成了尘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前,没有一朵花、一片草叶是塑料的,它们跟泥土、跟大地是紧紧贴在一起的。那是一种真正叫做“扎根”的东西。一直觉得,城市里的花是没有一点土气的。就像城里人,很干净,很文明,不带一点土气,就不太好玩了。城里的道边树也总是彬彬有礼地排着队,好像从来不会站错位置。泥土与树之间的关系已经被一层冷漠、僵硬的水泥隔绝了。水泥日复一日地覆盖我们的生活,大地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发黄的秋叶落在水泥地上,是否也算得上是落叶归根?
从前,我们的房屋是直接建立在泥土上的,没有打桩,或是浇注一层厚厚的水泥。有些人家还在院子里特意留出一块地来,而现在我们与泥土之间也要隔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混凝土,我们住得越来越高,离泥土也越来越远。我们身上已没有一点泥土的气息了,只有污垢,或许仍然使我们与泥土保持着微弱的联系。
从前,六畜也仿佛草木那样,都是沾泥带土的。人与鸡犬相亲,也带上了泥土气息。这种气息就是一条绳子,维系着人与动物之间的默契关系。有了这条看不见的绳子,我们白天放出去的家禽和家畜,晚上可以收回来。我曾见过村上的狗受了伤之后就一动不动地趴在泥地上,默默地舔着伤口,狗自然没有医学知识,并不知道和着唾液的泥巴可以防止细菌入侵体内,但它这么做了。这种本领是天授的,也是基于动物对土地的信任和依赖。有一回我割稻时,手指不慎被镰刀割破,父亲就让我在地里撒一泡童子尿,然后挖一块濡湿的泥巴贴在创口。这种土法子,乡野之地的人与狗都会。当我们把泥土从生活中清除出去之时,也是远离鸡犬之日。而现在,具讽刺意义的是,我们不是通过泥土,而是禽流感、猪流感、口蹄疫、狂犬病、疯牛病才与那些动物重新发生联系。
我们之于土地,已是日益陌生,甚至都羞于以坐地的朴素方式去亲近它了。有一年夏天,我带女儿去乡下摘杨梅。去往杨梅山,要穿过一条田塍小道。因为是梅雨季节,道路泥泞,我和女儿都脱下了鞋子。女儿的光脚板刚着地,就倏地一下蹿到我背后,一双白皙的小脚悬在空中,迟迟不敢落地。我鼓励她下来走一走,感受一下泥土的温软,她却兀自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她下来。可她走了几步,突然惊叫起来。原来,前面有一条不知名的小爬虫挡住了她的去路。我瞥了一眼,告诉她,这是蚯蚓,不会咬人的。她久久地审视着,似乎无法把书本上的“蚯蚓”还原成眼前这条铜丝般的小爬虫。一路上,我跟女儿谈起自己小时候在田地里滚摸爬打的事,女儿便流露出一惊一乍的表情。
我小时候曾帮助父亲干过一些农活,深知土地的功德。我们的生活是拜水所赐,也是拜土所赐。我们只有弯下腰来的时候,土地才赐予我们粮食。如此循环不已。当插秧机和割稻机以傲慢的终结者的姿态长驱直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跟泥土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它就像是我们的远房亲戚。也不清楚我们的农民伯伯是从何时开始学会科学种田,让化肥全面取代了粪肥(他们相信日本或美国进口的有机化肥)。但我从报端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说是有些农田因为过度施肥,破坏了地力,导致水分稀释、泥土板结。古罗马的加图曾经告诫那些带着压榨机进入土地的人:“设备不必大,地点要适宜,要注意设备尽量少,土地不虚耗。要知道,土地和人一样,虽然有所进益,但如好挥霍,所余必不多。”土是五行之首,是始,也是终。一个农民从土地获取吃食之后,又把泻物挑到地里。泥土的循环功能一旦丧失,就与水泥地无异。除了长出稗草,它长不出别的东西来。有一阵子,美国农业学家站出来向全世界的农民发话:翻地是错误的,而耙土比翻地更科学,既能灭草,又能保土护水。那些原本要翻地的农民就不敢对脚下这块地皮轻举妄动了。他们说,美国佬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吧。
水因为流动而生生不息,土地无法流动,但它自身有一种循环功能。比如,把泥土本身或泥土里面长出的东西烧成灰,通过物质转换,让它们再次回到泥土里面,变成肥力。小时候,我在农闲时节瞥见田头地角冒出一阵白烟,就知道有人在焚泥灰。那时候,早稻已收割,田地里除了干草垛,别无他物,兼以天干物燥,最适于焚泥灰。所用的泥土不是青泥,而是从田沟表层耙出来的。堆好的泥土经过日头曝晒,在田地上铺开,上面加一层稻草,然后再加一层土,就像是面包师做汉堡一样。稻草焚毕,铺开的泥土又层层堆叠起来。泥土久焖之后就变得益发干硬,一砣一砣的土块必须用木质榔头反复敲打,然后用筛子细细地筛过。这些颗粒状的泥灰铲进了泥灰桶,挑回家,存放在干燥的地方,入冬时生土拌熟土,用来种菜。这就应了村里人的一句老话:种田要灰,猪脚要煨。
除了泥灰,我们乡间还有一种灶灰。所谓灶灰,就是灶孔里积聚的草木灰。这种草木灰在书本上还有另外几种称法,叫冬灰、藜灰或者柴薪灰。而在我们乡间还有一个极富诗意的称法:造物。如果草木灰是造物,那么,每户人家都会有一位“造物主”。“造物主”们有的直接把“造物”存进蛇皮袋里,有的把“造物”堆放在柴仓里,隔三岔五,就会有人过来收。我们通常把这种收“造物”者称为“造物客”。这些“造物”又要到哪里去?大人们告诉我,“造物”跟泥灰一样,是一种农用的钾肥,撒施在蔬菜或草木的种子上作覆盖物,可以提高土温,补充养分。无论是泥灰,还是“造物”,它们都来自泥土,而最终的归宿也是泥土。
人,无非是一块被上帝之手偶然捏造的泥土。有一位牧师曾经这样告诉我:上帝造植物是随话而成,造动物是用地上普通的土,唯独造人,动用了地上含有多种元素的尘土,这里面,还包括上帝吹进鼻孔里面的那一口灵气。而且,上帝造人的手法也非常奇妙,圣经上说,神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在伯希来文中,“亚当”就是“红土”的意思。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后,上帝对原本有脚的蛇说:“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又对亚当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莎士比亚当年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也许比我们思考得更深透一层。而我们村上的老百姓,像我的祖父,仅仅是想了解,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读书人于是开始翻书了,告诉大家,我们的祖先是这里那里来的,他们做过这样那样的官,干过这样那样的事。我翻看过自家的族谱,他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扎根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大都以务农为本,很少外出经商。也有一些人,恋乡而不守土,出去了,转一圈,看看外面的风光,几年后,或者是几十年后,又回来了。离乡不远的,到了过年时节,“即便捣臼也要背回家去”;客死异乡的,临死前总想着拾骨回乡或者魂归故里。从现在遗留下来的习俗中,我们仍然可以察见先人对土地的膜拜。我小时候走路经常打磕绊,有人对我父母说,从地上抓起三把土,向土地公公拜三拜就没事了。我们村上的人出一趟远门,通常要带上一把“造物”,据说此物可以帮助人治愈水土不服带来的病症。一些人回到“这里”,一些人从“这里”出发,而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守住一片土地,就是守住一个家族。久远之业,商不如农。这是一句古训。
说到身后事。这里就接着说说后面一个大问题:我们要到哪里去?我读过一首少数民族的迁徙长歌。那里面有一句这样写道:死去的老人身死魂不亡,他不知道祖先从哪里来。身前事没弄明白,身后事就麻烦了。很多人希望自己死后,不仅仅是回到一种长方形的木箱子里,不仅仅是回到泥土中,他们是希望自己回到根子里去,跟祖宗们呆在一起,享受后世子孙的祭祀。
万物生于土,万物归于土。土使我们生有所息,亦让死者入土为安。因此,很多与丧葬有关的仪式也都与土有关。一个老人埋进土里面之后,他的儿子要在坟地附近挖出一株小柏树,连泥带土扛回家去。过了三天,死者家属还得再去一趟坟头。孝子须得手执一个盖仓谷的木印,伸进一个布袋里,然后,从左方登上坟背,把手中的木印重重地盖在一片撒有钉子与铜板的黄土或五谷之上,像是盖邮戳似的。一边盖,一边念道:“人印坟,坟印坟。前印金,后印银,印印子孙五代人。”听村上的老人说,这种做法叫“应坟”。印与应、袋与代谐音,是取“传代应坟”之意。每年清明上坟,扫墓者照例要在坟背加一层黄土。这么做,似乎也是别有寄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