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久不衰的美国共和党

■ 李庆四／文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美国政党制度是西方国家中比较成熟的两党轮流坐庄制，历经百年而不断发展和完善。美国的政党轮替正式肇始于内战结束近20年的1884年民主党重新上台执政。两大党中共和党的诞生可追溯到1854年，19世纪70年代该党被称为“老大党”（Grand Old Party），距今已有近160年的历史，可谓名副其实的“百年老党”。

那么美国共和党在国内外形势千变万化情况下，并与民主党的激烈竞争中是如何能做到屹立不倒、并适应现实长期执政的呢？

一、共和党的演变发展历程

美国的政党制度是在联邦政府成立后逐渐演变发展起来的。美国共和党是在美国社会围绕奴隶制问题发生剧烈冲突的背景下产生的，内战之前是共和党最明确的正式形成阶段。1854年7月6日，自由土壤党、北部辉格党和反对奴隶制的民主党人在密西根州杰克逊市集会，成立了一个新政党，取名为共和党。林肯作为共和党候选人在1860年大选中胜出，由此也拉开了南北内战的序幕。内战结束后，共和、民主两党一起演变发展为真正现代意义的政党。

自1854年成立至六年后推出自己的总统可以称为共和党的初创时期；1860年林肯当选至内战结束后的南方重建时期，为共和党的“国内称霸”时期；此后经过短暂的内部纷争和民主党执政，1896年麦金莱的当选标志着共和党一个新的称霸时期的开始，在接下来的36年里控制了28年总统任期。自罗斯福新政起直至二战后艾森豪威尔当选，共和党进入了“反新政联盟”时期，连续20年的在野地位使共和党的政治影响力深受影响。从艾森豪威尔开始，经历尼克松执政，共和党主流意识形态逐渐转向保守时期，到里根执政时达到顶峰。共和党小布什政府在9·11事件后转入了“反恐时代”，对美国内政和外交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自第一位共和党总统林肯（1861—1865年）始，共和党迄今已有18位总统，远多于民主党的11位。1897年共和党威廉·麦金莱任总统，大肆对外侵略扩张，使美国进入帝国主义时期，此后有共和党候选人西奥多·罗斯福、威廉·塔夫脱、沃伦·哈定、卡尔文·柯立芝和赫伯特·胡佛先后担任总统；二战之后则有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理查德·尼克松（第二任辞职由福特继任）、罗纳德·里根以及布什父子先后担任总统，充分证明了共和党的竞选和执政能力。

目前，共和党虽然连续失去白宫宝座，但在州级的优势仍然可观，在50名州长中有30名是共和党人，并在23个州占据了绝对的立法优势，而民主党只控制了13个州。近年来的民调显示，尽管美国人对一些社会问题的态度总体趋向自由，但选民主体仍是保守派和温和派，表明共和党的社会民意基础并不狭小，仍然具有很大的潜在选民数量优势。

二、共和党的组织架构及选民基础

共和党的常设最高机构是全国委员会（Republican National Committee,RNC），由主席领导，每年召开两次会议，负责组织协调共和党的竞选活动并推展共和党的政策。当总统是共和党籍时，全国委员会的主席由总统亲自指派；当共和党在野时则由各地的州党部选出。在总统选举中，全国委员会则需负责监督全国代表大会的举行过程，包括筹款和选举战略的协调。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每四年举行一次，主要工作是推选该党总统、副总统候选人，通过党的竞选纲领，选举党的主席。

在各州的党部和主要城市、郡和行政区域也都有类似的委员会，但规模都比全国委员会要小得多。各州有党的州委员会，县、市和基层选区均设地方委员会和选区委员会。与民主党的情况类似，共和党没有固定的政纲，只有适应每次大选需要的竞选纲领。共和党党员多数是不固定的，凡在选举中投票选举该党总统候选人的选民都被认为是该党党员。值得注意的是，与民主党相比，共和党的选民基础比较稳定，而且立场坚定。党员既不需要交纳党费，也不用登记备案，就不存在入党与退党之说。看来在美国，政党已经沦为利益集团选举的工具。

共和党人当中有温和保守派人士、右倾保守派人士以及温和派人士，立场不尽相同。然而，南部的流派则反映出福音教派和基本教义派的宗教理念，较少关注经济议题，但却更注重道德议题，反对堕胎和同性恋。不过，美国西部也有着稳固的福音教派共和党势力，而且事实上，经济自由主义和社会保守主义这两种派系不一定是互相排斥的，他们在共和党内往往是互相重叠的。不论是作为麦凯恩竞选伙伴的佩林还是奥巴马二次竞选时的对手罗姆尼，其基本政见都反映了共和党在政治和社会议题上的保守甚至是封闭的立场，未免伤害了其在选民尤其是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形象。

20世纪30年代以来，民主党控制了大多数大都会区域，共和党则控制了乡村区域以及大多数郊区。作为在内战中解放黑人奴隶的政党，共和党的政策纲领逐渐远离黑人选民。自1964年以来，共和党在非裔美国人中得到的支持度相当少，在近年来的全国性选举上只获得不到15%的黑人选票（1984—2004年）。在2006年的众议院选举中，共和党赢得51%的白人选民、37%的亚裔和30%的拉美裔选民的支持，但只获得10%的非裔美国人支持。自2000年大选起，红色逐渐成为共和党的代表颜色，与民主党的蓝色形成鲜明对比。从2004和2008年两次选举的红蓝竞争态势看，共和党代表着大片的农业区域，成为大小农场主的代言人，而农场主多数为白人群体。2012年大选共和党得到的黑人选票更不足10%，凸显出两党之间的种族差异。可见，共和党事实上成为“越来越白的”美国政党，也成为美国传统力量的“真正”代表，而民主党有时则被批为“非美”的党。

理论上讲，共和党的选民基础是富人、白人、农场主、大资本集团和金融寡头等成分复杂的混合体，对新移民、少数民族、蓝领工人和知识分子的吸引力不大。但事实上，与民主党一样，共和党主要代表美国大垄断资本集团的利益，所谓两党选民多样性及差异性，只是用来装扮各自选民民主代表性的标记而已。

三、共和党奉行的政策理念

共和党的信仰可以追溯到推崇分权政府的托马斯·杰弗逊。该党奉行自由放任资本主义、低税收和保守的社会政策等，并长期延续至今。目前共和党的政纲基本上建立在美国保守主义信仰之上。共和党的美国保守主义并不完全排斥自由主义政治意识形态，美国保守主义的一些原则基于古典自由主义立场。而共和党的保守主义主要立足于支持古典原则，与民主党的在现代美国政治语境下进行解读的现代自由主义有所不同。

与民主党相较，共和党在社会议题上倾向保守主义，在一些敏感话题上（如堕胎）大多数共和党人支持政府介入，反对堕胎，反对合法化同性婚姻。他们支持减少福利制度补助、反对政府为了消除歧视而施加的雇佣种族配额，但在是否支持以积极行动（affirmative action）政策来避免妇女和少数族群遭到歧视的议题上则产生分歧。大多数共和党的成员支持死刑以及其他较严格的惩罚措施，共和党通常也强烈支持买卖和拥有枪械的权利。小布什执政时期，共和党还坚持反对联邦政府为胚胎干细胞的研究提供资金，把科学探索精神与伦理道德混为一谈。在科学问题上的保守立场有时甚至带有迷信色彩，如2012年得克萨斯州大旱，共和党州长居然带领几万人举行祈雨活动，不可思议地带有反科学的意味。

在经济议题上共和党则接近自由主义，并且与华尔街（大企业）和商业（地区的小型商行）都有紧密的关系，但很少获得蓝领工人和工会团体的支持。共和党支持较低的税赋、一贯反对向富人增税；在经济议题上主张限制政府角色，认为管得最少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共和党强调私人企业和个人决策对于促进经济繁荣的重要性，主张限制政府规模；支持一个对商业有利的自由市场政策、经济自由主义。在经济公平问题上，共和党更强调发展机遇而非结果的“平等”，反对政府包揽穷人的福利开支，体现出共和党更偏向保护富人的利益。

当前大多数共和党人抱持的经济理论是罗纳德·里根提出的里根经济学。这一理论主张减少所得税税率会促进GDP成长，额外的成长也因此会替政府带来更多额外的收入。这一理论也反映在共和党对于减税的长期支持上，减税自从1920年代以来便一直是共和党的主要政见。共和党人相信自从2001年以来的一连串减税促进了美国经济发展。许多共和党人认为所得税是注定效率低下的，同时也反对等级税制，认为那是不公平地惩罚了创造更多工作机会和财富的人的劫富济贫制度。然而，共和党奉行的低税收和高额军费开支政策却导致联邦政府赤字居高不下，内外债务连年飞涨，从里根政府到小布什政府都如此，只是其间民主党的克林顿政府凭借开源节流及高科技为主的新经济等才一度扭转了赤字状况。

共和党强烈支持自由贸易协议，尤其是北美自由贸易协议（NAFTA）和中美洲自由贸易协议（CAFTA），目前共和党也试图进一步与南美洲国家，如巴西、秘鲁和哥伦比亚达成自由贸易协议。因此，与民主党相比，共和党在对外关系上比较重视大企业利益和贸易关系，而在民主、人权及环境保护等议题上立场比较自由，如小布什政府就拒绝签署应对气候问题的《京都议定书》。无论共和党如何反对民主党在医疗改革、税收和移民问题等方面的国内政策，但在外交上两党基本没有区别，正如上次大选两党候选人罗姆尼与奥巴马所表现的那样。这就表明，美国的国家利益高于两党利益或者说两党外交利益完全一致。在中美经贸关系上，共和党比民主党更为积极，而在人权民主议题上相对稍缓，往往视具体情况而定。

总之，冷战结束以来，为了能够赢得大选执掌政权，两党都在努力争取中间选民的支持，其结果是共和党的政策理念与民主党越来越趋同，都在接受大资本集团的竞选捐助并代表大资本集团的利益，实质上相当于一个资产阶级政党的两翼而已。所以说，美国两党轮流坐庄制只是欺骗人民的绝妙设计，既满足了民众每四年合法地推翻一次政府而发泄不满的目的，又达到了牢牢掌控选民、有效稳定政局的总体目标。因此，美国两党制可能是迄今为止，资本主义制度中成本最低、政治效益得到最大化的最好设计了。

四、共和党面临的挑战

共和党的问题在于，过去几年的政策重点一直是取悦极端保守的极右派，由此疏远了主流的保守派和摇摆选民。在一些基本原则问题上，共和党都坚定地站在保守立场上，彰显了与民主党人的不同。共和党从19世纪反对奴隶制度的进步政党演变为今天的保守势力代表，非常典型地验证了事物变化的内在辩证关系。共和党成为美国保守势力的代表，面临丧失基础选民的危险。2012年大选中一度呼声极高的茶党，其实是股充满怒气的反政府势力，不具有成为全国性大党的社会基础。茶党的出现也是共和党长期讨好极端政治势力的结果。共和党如不争取温和派和独立选民，有可能失去全国大党的地位，成为真正垂死的政党。

不仅如此，共和党的挑战还来自于其阵营内部，不仅在一些焦点议题，如从国家安全、移民政策、医疗改革到外交政策的一系列问题上，共和党内部都产生了严重分歧；而且不同派别之间，如茶党与传统共和党、华盛顿的新人与老人及反对改革与希望合作者等之间的争斗，也在不断白热化、极端化。政党内部有分歧是常见的，但共和党已经连续输掉大选，如再不团结一致，下次大选时仍将一败涂地，在美国政治中必将进一步被边缘化。过去几十年来为国家安全中流砥柱的共和党再也不知道怎样保护国民，不知道怎样在国际社会开拓美国的价值和利益。共和党面对奥巴马政府的外交政策这一块大短板却没能赢得竞选，而且失去了美国人对共和党原先优势的信心，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当前美国共和党面临的挑战，除了其自身独有的具体问题之外，还有西方竞选制政党普遍存在的共同问题，那就是在战后繁荣和全球化时代经济馅饼能够不断做大时容易进行分配，一旦出现经济停滞或者危机，那么分配静止的、甚至缩小的经济馅饼时，就会面临困难的选择：是牺牲富人利益还是穷人利益？在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时期，这些国内问题可以通过输出国外而得到缓解；今天的美国则通过对处于全球霸权地位的美元货币进行多轮量化宽松来掠夺世界各国，摆脱自身危机，使矛盾得到暂时缓解。然而，随着新兴经济体的不断崛起并联合起来努力制约美国自私的掠夺行为，像量化宽松之类的手段难以长期滥用。在国内问题不能有效通过对外掠夺来解决时，如果共和党与民主党一样，继续抛出讨好选民的不增税、只增加福利的竞选诺言，不仅难以为继，而且可能造成政府破产。

事实证明，在特定历史环境和国际格局下，西方资本主义政党制度展现了十分出色的治国本领，美国共和党就是其中一例。只要国内外大环境不变，西方政党的历史使命大抵也不会改变。美国共和党为了赢得未来的全国大选，必将进行适时改变和调整。其实，在两党趋同的大背景下，政党标签对选民而言不再那么至关重要了，投票决定有时只是为了惩罚执政者，有时则是无奈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今天的总统大选更多围绕候选人而展开，而不是政党。所以，能否推出具有较强竞争力的候选人，才是决定2016年美国共和党命运的关键所在。

[1] 中国新闻网. 分析称美国大选结果显示社会出现巨大撕裂[EB/OL]. (2012-11-13). http://www.chinanews.com/gj/2012/11-13/4322707.shtml.

[2] Brian R Farmer. American political ideology: an introductory to the major systems of thought in the 21th century[M]. Jefferson: Mac Farland and Company, 2006: 64.

[3] Amy E. Black. 垂死的共和党[N]. 南方都市报，2013-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