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捐款

■亚云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刚进入五月，太阳就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热浪袭人。从城里来月亮镇度假休闲的人像赶集一样来了一拨又一拨。“五一”小长假那几天，天气格外的炎热，外地游客蜂拥而至，据当地旅游局介绍，“五一”节期间月亮镇共接待游客十万人次，创历史新高。

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上悬挂着的那轮红日，张军的心烦透了，他紧蹙眉头，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怎么一年比一年热呢？

月亮镇位于方斗山山脉最高峰，海拔3000多米，与湖北利川市接壤，大西南出川的必经陆上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古木参天，群山环抱，珍禽异兽数不胜数，绝迹多年的金钱豹也屡屡现身。由于这里气候凉爽，交通便利，月亮镇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休闲避暑的绝佳去处。

张军是月亮镇希望小学的校长，眼瞅着这气温一天高过一天，他的心情也越来越躁。

六年前，张军的大学同学李明路过月亮镇，顺便停下来看望张军，张军为尽地主之谊，将李明一行数人请到镇上一家颇有特色的宾馆吃饭。这家宾馆主要经营野味，其招牌菜就是野猪肉烫野生蘑菇。那野猪肉被熏得金黄，佐以鲜嫩的野生蘑菇，香味扑鼻，让人胃口大开。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几时吃过这样正宗的野猪肉炖野生蘑菇呢？他们敞开肚皮，直吃得大汗淋漓，直呼痛快。

觥筹交错之间，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教育。张军一提起教育，不由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客人正吃得高兴，一见张军叹气，一齐停了下来。一位打着领带，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真丝衬衫的客人拿餐巾纸抹了抹油腻的嘴说：“兄弟，我们都是重情重义的江湖中人，李明是我们的兄弟伙，你自然也是我们的哥们。常言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今天我们能在同一张桌子喝酒吃肉，也算是缘分。你有什么困难就和我们说吧，看我们能不能帮你。”

张军告诉客人们，本县是全国闻名的百名贫困县之一，财政困难，对教育的投入心有余而力不足。月亮镇由于地势偏僻，经济收入很低，月亮镇小学一幢教学楼早已成了危房，摇摇欲坠，学校给县委县政府以及县教委打了好多次报告，其答复都是财政困难，请自行妥善处理。

“我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啊！”张军鼻子一酸，“要是在我手里出了事，我怎么向善良的父老乡亲们交代呢？我可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教学楼就垮下来了呀！”

“哦，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是这点小事，不就是要钱么？”戴金丝眼镜的客人夹了块金黄锃亮的野猪肉放入口中，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侧过身子，“给你三十万，够了么？”

“什么，三十万！？”张军手一抖，酒杯差点掉了下去。

“是啊，三十万，不够吗？”

张军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三十万？不是开玩笑吧？”

李明呵呵笑了，拍了拍张军的肩膀说：“老同学，你以为我们行长醉了吗？放心吧，这点酒怎么能醉倒我们李行长呢？他可是出了名的酒仙，用千杯不醉来形容可能是夸张了点，但十杯不醉绝不为过。这点钱对我们李行长来说真的是太小意思啦！”

听了李明的话，张军心中一阵激动，想不到自己日夜担心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解决了，他仿佛看到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搬进了崭新的教学楼。

他感激地向李行长敬酒：“李行长，我代表月亮镇小学全体师生真诚地感谢你，感谢你对我们贫困山区教育事业的关心和支持！”

李行长摆摆手笑了笑说：“为我们的父老乡亲做点实事是我们的责任，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呢？”

一个月后，捐赠仪式在月亮镇小学如期举行。由于这是本县第一次接受教育捐赠，县里非常重视，接待工作准备了好几天。这次捐赠连市委宣传部长也来了，县委书记县长等县四套班子领导一个不落地出席了捐赠仪式，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了捐赠实况。

捐赠仪式结束后，月亮镇小学后勤主任到那家特色餐馆结帐，不禁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整整吃去了两万块！

张军看着后勤主任惊恐的表情，不禁暗笑，到底是乡巴佬，没有经过大世面，两万块钱就吓傻了。他拍了拍后勤主任的肩膀说：“我们花两万块钱，就套来三十万，我们净赚二十八万，有什么划不来的呢？”

孩子们搬进新教学楼的时候，已经临近春节了。镇党委书记给张军打来电话说：“市建行给你们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你们可不能忘恩。眼看就要过春节了，你们看是不是应该去给李行长他们拜个年呢？”

于是，张军便召开了校务委员会，商量给李行长他们送点什么礼物。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送烟，有的说送酒，还有的说送钱。最后还是教导主任心眼活，他提议说，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哪里稀罕你这烟酒，即便要送烟酒，还不知道你送去的别人是不是看得上眼，要是买到伪劣产品那可就是花钱得罪人。至于送钱嘛，更是不可取，现在正大力打击行贿受贿，搞不好就给别人盖了个受贿的帽子。

“那送什么呢？”大家都急切地问。

教导主任一脸得意：“送野猪肉！大家想想，送野猪肉既不担心买到伪劣产品，也不担心戴上行贿受贿的帽子。他们城里的人什么都不缺，惟独稀罕这野味，送野猪肉保证李行长他们高兴。”

教导主任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让李行长他们高兴了，我们还担心日后没有捐款么？”

大家都觉得教导主任说得有理，于是就到市场、农户、猎人家悄悄购买野猪肉，用柏树枝熏得金黄发亮。由于市建行行长副行长，主任副主任颇多，为了显示少数民族地区的人的热情，他们一共买了三百多斤野猪肉。校长和后勤主任抽了个空，亲自将野猪肉送到了重庆。果然，李行长他们非常高兴，热情地带他们四处游玩。他们回到学校一算帐，买野猪肉以及去来的车船费，一共花了一万多元。张军也有些心痛，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安慰后勤主任，我们除去花销不是还赚了二十六万多吗？

李行长这人也真够朋友，自从月亮镇捐赠仪式过后就隔三差五地打电话来，不是问候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就是询问教学楼工程进度，让张军很是感动，也多次诚挚地邀请他到月亮镇小学来作客。李行长总是打着哈哈说，会来的，有空一定会来的。

这不，孩子们刚放暑假，张军还来不及喘气，李行长的电话就来了，说要来月亮镇小学看望孩子们。张军提醒他说，孩子们已经放假了，等孩子们上学再来看他们吧。李行长在那边打着哈哈说，那我只有来看你为孩子们修的教学楼了，你欢迎不？

张军急忙回答说：“你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你的到来让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们怎能不欢迎呢？”

李行长一行十二人，一来到月亮镇就进入学校，查看新修教学楼的情况。看到新的教学楼矗立在山坡上，李行长紧紧握住张校长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让张军很不自在，不知道李行长感谢他什么。

吃饭的时候，李行长很自然地带着人群向特色野味餐厅走去，走在人群后面的张军脸色凝重，一种担忧悄悄滑上心头。

李行长一行人在月亮镇逗留了七天，临走时，他握着张军的手说：“听说你们这里麂子很多，你能不能在冬天帮我买几只麂子呢？”

张军面露难色：“这，这，这……麂子……现在的麂子很少了。”

李行长听了张军的话，面有不悦，随即笑着说：“没有关系，既然让兄弟为难，我就不勉强了！”

张军只好说：“李行长，你是我们学校的大恩人，纵有天大的困难，我们也会想办法的。”

李行长笑笑，拍了拍张军的手，挥手而别。

后勤主任嘟着嘴巴向校长汇报这次李行长本次巡视的开支：“又花了四千多！还要买鸟的个麂子，我看照这样下去，我们非得被他们吃破产不可！”

张军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们欠了别人的情啊！常言说的‘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临近过年，他们又花了三千多元给李行长他们买了麂子肉送去。

就这样，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李行长他们都要分期分批到月亮镇小学视察工作，他们来的时候从不空着手来，要么给孩子们带个篮球排球来，要么给孩子们送上几十支铅笔或圆珠笔。这让张军伤透了脑筋，接待，送土特产让他心力憔悴，穷于应付。教师们最盼望放暑假寒假，而他堂堂一个校长却最怕过寒暑假。每年寒暑假学校都要“还”别人两万到三万不等的债啊！

他在教师会上说，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欠，惟独不可以欠人情！

中央气象台预告说，今年的天气将比往年更热。尤其是重庆市第五届森林旅游节要在月亮镇举行，让张军更是如坐针毡。李行长早就给他来了电话，说他们今年要到月亮镇来度假，顺便参加森林旅游节，希望早点给他们安排宾馆。

离森林旅游节还有一周，李行长他们就提前来到月亮镇。他们走进校长办公室，见张军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关切地问：“有什么困难吗？是不是学校还差资金？再给你三十万吧！”

张军的头像摇铃铛一样，慌不迭地摆手回答说：“不差不差！谢谢李行长，谢谢！”

这次吃饭的时候，张军不是将他们领到那家野味特色宾馆，而是一家普通的餐馆。李行长忍不住发作起来：“怎么把我们领到这么个破地方来呢？难道怕我们白吃你们么？我们自己掏钱吃就是。”

张军急忙陪笑脸：“本地现在正流行五号病毒，听说南方又发现了非典，而吃野味最容易感染非典，为了诸位的安全才不去那家宾馆的。”

一个副行长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你当我们是小孩子么？五号病毒只有家猪才能感染，野猪哪有呢？至于非典嘛，我看就不必替我们担心了，吃出了毛病我们自己负责！”

张军无奈，只好带他们到老地方吃饭。也许是饿了的缘故吧，一到宾馆，他们就大口吃了起来，而张军一口也没有吃。李行长给他夹了半碗野猪肉，他一筷子也没动，他说他今天有点不大舒服。待他们酒至半酣，他悄悄走了出去。临近散席，也不见张军回来，却见后勤主任匆匆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封信。

李行长打了个响嗝，边剔牙齿边读信。人们都定定地看着李行长，却见他的脸色变成猪肝色然后变得青紫，他拿信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信纸跌落在地。

副行长将信纸捡了起来，只见信纸上罗列着一系列帐单，都是这几年来月亮镇小学为他们送礼以及接待所花的费用，共计三十一万三千五百零八元。信的末尾写道：

尊敬的李行长，我们接受你们三十万元的捐赠，可我们为你们花去了三十一万三千五百零八元，比你们给我们的捐赠款多了一万三千五百零八元，这万多元就算作我们付给你们的利息吧。感谢你主动给我们贷款，也感谢你们让我们分期分批地还这笔贷款。另外，你们今天吃的这两桌酒席，请你们自己结帐，因为我们已经还清了你们的本金和利息，再让我们来付这笔利息不符合贷款制度。最后，衷心祝你们吃好喝好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