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漂泊
2013-11-16陆文学
□陆文学
朗月清秋,又到了月圆时节。
去年,中秋之夜,一个失去音讯多年的老友意外地闯到了我的眼前,我们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酒杯制造的深渊。我们给老天敬了酒,感谢他安排我们重逢。我们用往事下酒,他讲述别后的四海漂泊。月光下,我们讲到了各自的母亲。
在酒精的燃烧中,他说,前些日子,他准备回到久违的老家给母亲庆贺六十岁的生日,他的母亲竟然拒绝他回家。他的母亲在电话里说,这样要花多少钱啊,一亩地的收入都不够你们来回的路费,她说你们就不要回来了,只要能听见你的声音就够了。她说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孙女盛开的笑脸,她说想他们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看见他们。
多久没回老家了,他用一天一天的杯子量取生命,交给了多少为之打工的老板,走过了多少地方,可是他依然贫穷。他说他非常感激祖宗发明了酒,让他能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独自晾晒漂泊的心情。他说不想浪迹天涯,不再奢望老天眷顾,他只想给他的母亲过一个六十岁的生日。
夜风抚摸着我们的脸颊,月亮从窗子外偷偷潜进了我们的酒杯,我看见老友的眼睛里有两颗晶莹的月亮掉落下来,碎了,不见了。是那坎坷生活中的感伤击中了他,他一仰头,一口吞进了杯里颤抖的月光。
他的目光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开始摇摇晃晃。他说,他从老家漂泊到这个城市打拼多年,现在他要回到老家,只想让他的母亲摸摸他,感受他的真实存在,因为他的母亲已经永远失去了光明的世界,一直在黑暗中等待他的消息。他一直没有和老家联系,他没有勇气把他的真实生活暴露给母亲。年轻时的追求和血性已经丢失在往事里。他不想让母亲对自己失望,他想让母亲一直以为他或许成功了,或许很忙,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联系。然而,泪水日复一日地腐蚀母亲的眼睛,终于淹没了母亲的视力。
他说母亲在黑暗中做过好几双布鞋,一次次寄给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些挂满母亲眷念的布鞋,一双又一双悄悄地藏在自己的床头。听妹妹说,母亲以为他肯定突然就要回来,她每天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数着风中树叶的飘零,好几次仿佛听见了儿子独特的脚步,甚至再次重见了光明,看见了他阳光下风尘仆仆的身影……
他说他自从得知母亲的现状后,自责就一直在深深地刺痛他的良心。他发誓要挣很多钱,为母亲看病,让母亲的眼睛恢复光明……
我也述说了我对母亲的思念。他静静地听着,时而端起眼前的酒杯。
……多年来,我不愿过生日。小时候是母亲给我过,年轻时是弟弟妹妹张罗给我过,如今老伴和孩子们想着给我过。可是我总是躲着那个让我难忘的日子。
听姑姑说,生我时,母亲没有一滴奶水,我是用小米饭米汤喂大的。为了我,生着病的母亲在怀孕时竟然几个月不吃药,怕是影响我的发育。后来有一次,吃饭时舅舅说我瘦的像“麻杆”,我说小时候没有奶吃,能不瘦吗。妈妈听了,立刻转身走出门。吃完饭,在灶台前我发现妈妈泪流满面。我知道,是我伤了妈妈的心,那时妈妈是用生命在孕育着我。我的生命让妈妈增加了多少苦难!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每年为我们的生日操心,好像从来就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生日,我们问她,她说记不清了:“你们的生日,就是妈的生日”。“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如今,当许多人为自己的生日欢乐开怀的时候,我真希望他们能记起母亲那浴血的呻吟。
记得母亲在年轻时,感情是丰富的,她笑也笑出泪来,哭也哭出泪来。但进入暮年,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总是独自端坐,沉默寡言,不知是一棵老树的麻木,还是一口井的深沉。准确地说,她应该是一条欢跳的溪水,流过秋的平静,流进冬的寂寥,之后,所有的燃情都冷凝成冰。其实我知道,是父亲的突然去世,让母亲伤肝裂胆般的痛苦。但是在我们面前,她从没号啕大哭。母亲仿佛要把一辈子的酸楚、悲伤彻底地凝聚在心底,那泪水只在胸膛里咆哮。
母亲是乡下人,自嫁到我们家似乎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那时我们家穷亲戚朋友多,生下音阶似的兄弟姐妹5个,生活自是贫困。父亲远在外地工作,母亲为了生计,曾经在工厂打工,在苗圃铲地,在招待所洗衣服,为别人当保姆,真是吃尽了苦头。
我清楚的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看着我们各个骨瘦如柴,每天靠野地里的柳芽、树皮掺着很少的粮食度日,她决定到当地的一家造纸厂去打工。那家造纸厂离我们家五六里地,妈妈早出晚归,为厂里整理造纸用的稻草,每天能挣八角钱。早晨,妈妈不吃饭,只在饭盒里装一个菜团子。我有时放学后直奔妈妈干活的地方,在如山的草垛下,看见妈妈用梳子梳着那些凌乱的稻草,满身满脸挂着草屑和灰尘,像一尊塑像。每天晚上回来,妈妈都从饭盒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把稻粒。搓去稻皮,用笸箩装起来。有一天晚上放学,我一进院门,忽然闻到米饭的香味。我直奔锅台,看见锅里是白亮的大米粥。我和弟弟妹妹捧着粥碗眉开眼笑,回头一看,妈妈的脸上淌着汗水,嘴角也挂着微笑。我盛了一碗递给妈妈,她说,“妈不饿,剩下留给你们明天吃!……”
在造纸厂完工的那个晚上,妈妈整夜咳个不停,那是她的肺结核病又复发了。依偎在母亲的膝下,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抬头一看,母亲也哭了。母亲的泪,流过我的面颊又落到地上,我成为母亲泪水的流域。……
1964年,父亲去世,我辍学上班,母亲操持着贫困的家。那年冬天一个寒冷的黄昏,我下班回来,家里的屋门虚掩着,只有灶口燃柴的噼啪声和屋顶氤氲着铁锅的热气,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斜抱着一捆玉米秸,等她转过身把柴草放下,掸拂身上的尘土时,我突然发现她沾满草叶的发梢下两眼泪汪汪的,泪滴已开始淌出,小虫儿似的朝下慢慢地蠕动……此刻,我鼻子一阵发酸,眼圈儿竟也潮湿了。
寒冷的夜晚,当我坐在昏黄的灯下,伏案备课,不知不觉母亲已经进入梦乡。我端起桌上的碗,抿一口母亲临睡前给我盛好的米汤,米汤早已冰凉,可是仍有一股暖意沁入心肺。望着满屋子的书,再望望母亲慈祥的笑脸,我忽然觉得,朝夕相处的母亲何尝不是一本最好的书。在人生的路上,我每天都在读,读那额角的风霜和眉宇里的凄苦,读那指头的皲裂与粗糙,读那些身后被岁月卷走的影子。母亲的生活,没有迷人的封面,也没有粉饰的封底,任意翻开每一页,文字都别开生面蕴意无穷。多少来来去去的心扉,承接着那一缕缕慈爱;多少寻寻觅觅的日子,深藏着一声声祝福。在人生平淡的日子里,在母亲眼前,我读出了生活的乐趣和家庭的温馨。岁月走过母亲的四季,慈爱成为一道绚丽灿烂的光芒,它照亮了我漫漫的人生之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领悟到母爱的真谛。母亲!读你温暖的胸膛筑就的暖巢,读你心血濡养的欢声笑语,于平淡中读出惊奇,于艰难中读出美好,于梦想中读出真实。如果说母亲给我的是一个孱弱的身体,却负载了一个足够坚强的意志和永不泯灭的良心。……
母亲没有文化,却有惊人的记忆,在我工作以后,她还记着我念书时哪年得了什么奖,甚至能记住发奖状的校长的名字。可是在母亲身边的我,却不记得母亲的生日,不知道母亲穿多大的鞋,多大号的衣服。有一年我从北京买回来的衣服由于不合身,被母亲悄悄给了二姑。…… 母亲操着太多人的心,母亲苍老的迹象隐藏在太多纷繁的生活内涵里,我们浑然不知,犹如一个常年在河边看惯了河水的人,看不出今日之水原来不同于昨日之水。等我们意识到母亲的苍老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1972年最寒冷的冬天,母亲悄悄离开了我们。母亲去世以后,我静悄悄地看着母亲的照片,越发觉得她简直就是大地和山峰的化身。她的两个肩膀,竟然能够扛起那么多的烦恼;她的脊梁,能够担起那么大的压力。她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她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可是那些被誉为非凡的母亲,她们一生所经历所承受的艰难,跟我的母亲比又有什么不同呢?!望着凄寒的月色,唏嘘中的姑姑告诉我,母亲的生日原来就是中秋节,但是因为这一天是姥爷去世的日子,所以母亲从来不提自己的生日……
岁月匆匆,我们兄弟姊妹5人曾经听着母亲的唠叨长大。母亲的唠叨,犹如汩汩流淌的乳汁,深深包含了对子女无尽的爱。通过这些唠叨,母亲把她的智慧她的爱她的寄托与希望赋予了我们,把她的担忧她的信任她的祝福与做人之道赋予了我们,把她没做完的梦没走完的路没达到的目的没完成的事业赋予了我们。而今,我们的儿女也已渐懂世事。也许母亲不会想到,她当年曾经的那些唠叨,就如皎洁的月光潜移默化地植根在儿女的心中……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一直以为母亲离我们很远很远,月光下的我们最后却发现一直没有走出母亲的内心;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在漂泊中备尝人间辛苦,最后却发现母亲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我们的足迹,多少年,我们只是在母亲的眼睛里漂泊。母亲就是那皎洁的月亮,在心里照拂我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