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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是一个好人

2013-11-16张全友

草原 2013年5期
关键词:犯罪老师

□张全友

这不是小说,是我遇到的一件真实事情。为此,我更加难于释怀。

香格里拉分店里,一个雅间,几把很够档次的座椅,像刚才甬道上立着的服务生一样规矩整齐。四壁还倒挂着些没有生命力的塑料植物,这样用蓬荜生辉一词来形容,就显得更为贴切。一只有着旋转玻璃托盘的圆桌,搁置中央。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位老人。那确实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客气一点,我是他曾经的崇拜者,而他却是我的启蒙者。此时他的目光,穿过座邻的窗口儿,透过纱幔,朝向外面的一个广场眺望。那下面是一个学校的操场。几十个在那里移来移去的小学生,仿佛豆粒的样子在滑动。

这是我特意请来的一位老人,他是我的座上客,不能叫他这样消极冷清。我要了清炒虾仁,宫爆鸡丁,青菜肉丝,和麻婆豆腐等,足足十几个像样的菜。酒水嘛,自然是要好的。竹叶青吧。

记得当年,我和这位老人一起吃饭,那时候简单,小小县城,小小塔子样的酒馆,灯火幽幽之夜,几元钱稿费的酒菜份子喝到通宵。肚子里尽是廉价的酒精。但胸怀很不小,连他也自况为未来不可一世的大思想家。一双大眼睛的上方,眉毛一挑一挑,嘴角涎水秃噜出来,再吸溜回去。我很崇拜他。我因此多次被他灌醉,去城里的大街上拉女人的手。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显然旧貌换了新颜。尤其今天,我忽然觉得老人仿佛心里不怎么踏实。他还像当年那样清瘦,就连端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显得十分文雅精干。着一身黑蓝比基呢子衣服,方方正正的,很威严正襟。但我却透过这些,看到了他的另一面,老人今天似乎很惭愧,仿佛有什么秘密在心里堵着。不过,他是那种欲言又止的人,不到七分酒劲之后,是从来不开口抖露那些包袱里的秘密的。作为后生,我没有窥探他人私事的嗜好,更何况,面对的是有多年交情的这位老人。当然,如果出于关心,能够成为他释放烦恼的一个对象,那也未尝不可。

语言很少,整顿饭几乎是举杯夹菜,没过多久,脑袋就有点晕。老人说,“把灯开了。”没错,外边天阴了,酒店里明显有些阴暗。一个很娇小的女服务员,笑吟吟地急忙摁着了雅间里的所有照明。我瞟一眼老人,脸红扑扑着。他依然在不停地夹菜,送到嘴里嚼着。

这时,他好像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那小女孩。女孩矜持地低头带门退出去了。

“您身子骨蛮好。”我说。

“来,喝。”老人又干下一杯。

“您慢点来,我也干。”

“你不知道,我,犯罪了。干!”

“什么?您?犯罪?”

我知道,老人的那些包袱要出来了。但没有想到竟然是说他犯罪。

我面前的这位老者,原也是一位副处级,可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现在,他老朽残枝的,早退十多年啦,言何犯罪?够得着吗这个?恐怕做梦去想,现实都没那个条件。

“你不知道……来,干。”又是一杯下去。

我开始担心起来,这样大年龄的人,如此迅猛喝下去,怕会出事。我们单位一个同事的老爸,就是在一次婚宴上喝过去的。想到这些,心里难免生悸。“您刚才说什么犯罪?我想您一定是喝多了。您老能犯事吗?连个错也犯不着吗。”我一边这样打着哈哈,一边把桌上那个酒瓶往这边挪。真的不是小气,喝坏了老人,家里他的那些儿女我可怎么交代?

“都是曹郙之这小子,拉我下水的啊。”

“曹郙之?”哦,对了,我似乎想起来了。

老人现在虽说退休,可他儿女们都好,而且各把着一方要害,那个曹郙之什么人,我也耳旁风听过,一家大型书店老总而已。可我不明白曹郙之其人,怎么会“拉老人下水?”这无疑勾起了我的兴趣。“您能否给我说说?一些事不要老放心上,说出了舒服些。”我在用安慰的口气,诱发着老人的谈资。果然起效,他停住了去喝酒的动作,长久地寻找着如何向我述说的出口。

我利用这段时间,粗略回想了一下这个老人跟我们这些人的瓜葛。老人姓苗,退之前是市文化局副局长。当年,他在县里时,我是一名诗歌爱好者,多次得到他的提携。也是沾了这一点光,我才有资格请他老来赴我的“鸿门宴”。其实我请他老的真正目的,是他女儿现在在一所重点中学里做校长,我想把儿子转入她学校,要老人给说说话通融一下。香格里拉珍馐美味,不是免费的晚餐啊。

老人嘴唇动了一下,“实在不好开口。”

“您说,现在的时代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您就当我是一聋子,自圆其说得了。”我满口酒气地胡乱咧咧着,露出了语无伦次的感觉,也鼓舞着老人的勇气。

这位我当年的苗老师,现在的利用者,就声音很低地叙说起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确实是件很难叫老人启齿的事。但,我发现他还是拿出了十足的勇气,一字一句地把这个事倒出来了。像倒一盆污水,啪嚓一下,没了。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舒服。

是这样一个事,那个曹郙之,也是我们县早年的年轻诗人,早不做了。现在是“东方之星”图书集团的董事长。按理说,这样的文化人,做文化产业,是文人之福,社会之大幸。然而,就是这个曹郙之,在他的几个书市门面里,查出了许多淫秽色情书刊和光盘。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曹郙之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挖空心思地四处打点,四个轮子不停地转啊转,但有关部门就是不松口。突然他眼前一亮,想到了这位我们的苗老师。

说起来苗老师和曹郙之之间,还有一段佳话。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府下达了一个文化项目,点名要苗老师去组织撰写一部大型史诗的脚本。而且时间紧,两月内完成。不知为什么,也许那阵子这个曹郙之经常去老师办公室溜达?或者其他原因,老师后来邀请了这个曹郙之,要他过来协助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后来,自然是圆满顺利完成了。曹郙之和苗老师的关系,也因此更进了一步。这个当然也成为我们后来嫉妒他的起因。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来,那会儿我们都是愤青,对新诗信誓旦旦,多天真。

还是说曹郙之的被查。他想了个损招。极损极损。

他和我一样,利用那层跟苗老师的关系,先是把他请出来,喝酒,叙旧。苗老师退下来后,孤独啊。儿女们各自有国家大事在忙,哪有闲心常回家看看的时间?这个曹郙之来了,老人高兴,一高兴就喝高了。随后,一塌糊涂。曹郙之给老师开出桑拿,按摩,一条龙……

老人说,“那天我确实喝醉了,觉得那个女孩,看去最多二十几岁模样,当我的女儿都显小。”

“可是,可是……我是犯罪啊……”

“我都许多年啦,不和老婆子有那个兴趣,怎么也没想到。那女孩她……”

“我是犯罪!”

老人的手有点抖,拇指和中指捏着高脚杯的细脖子,微微晃动的杯沿儿,把杯子里的竹叶青晃出一些闪烁的亮光,那抖动的频率仿佛雨中凄迷的小草,尽显着一股荏弱的味道。

“这个该死的曹郙之。”我觉得他怎么也不该这样玩弄自己的老师。

停顿了一会,他又无比忏悔地摇起了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述说起了如何对不起老伴的一些话。他说他老伴多好一个人,相濡以沫几十年了,没有翻过红脸。他还说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们,“一块洁净无疵的窗帘,泼了一盆令人恶心的污水。我就是那盆污水啊!”

“您不是,那个曹郙之才是。”

“我不是?你不是?他不是?现在谁他娘的不是啊!”我第一次听到了从老师嘴里蹦出的粗字眼,新鲜好奇。我认真看了一下他,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酒水在他的五官,好像燃烧起来。“最可气的是……”他接着说。

最可气的是,这个曹郙之竟然偷偷拍了老人的照,丢给了他做文化局长的儿子一部分。

这样拙劣的手段,还真是奏效。曹郙之案,当然不了了之。

“老师,喝酒。”我给老人又倒下一杯,满满的一杯。

老人把头埋下去,一仰脖全下了肚。

香格里拉的哪个角落,浅浅飘来些很不错的音乐,想起来了,是邓福茹的一首《声声慢》。这间雅间虽说密不透风,但音乐与整座酒店例行喷施香水的气息纠缠到一起,还是从细小的门脚下挤了进来。

“本来,我那次后,再不想接受你们任何人的邀请了,今天是你,我想了想,还是来吧。你是我心里最诚实牢靠的年轻人。我这个事,也憋屈心里一年多了,想找个人吐一吐,也算是向世人谢罪吧。你不会像曹郙之那样的。”老人显然动了些情。眼圈湿漉漉地,转着些水晶水晶的东西。

我自惭形秽。心说,老师啊,您太天真了。您可知道,我也是有事要您帮忙的啊。但,我此时已经彻底打消了起初的那念头。算了,孩子学校的事,就此罢了吧。从酒店出来,已是夜风习习。香格里拉酒店妖艳地在夜下闪烁起来,五彩斑斓的那种闪烁,炫目地晕乎着所有临街走过的行人。我把老师搀扶着,慢慢坐进了一辆帕萨特。我吩咐司机小心点,老人喝多了。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我讨老婆的骂,那是自然的。

我这人有一招,死猪不怕开水烫。孩子学校的事儿没成,老婆爱说尽管说,不就是些吐沫星子吗?无所谓。我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最大,以压倒的优势来掩盖这个。这个真的管用。不信你试试。

可我每天看啊看啊,她女人家,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一直在唠叨,没完没了啦你还。我正要发火,那个机子里却发出了一则令我倏然吃惊的广告。更准确点说,应该是个讣告。让我屏息着,看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孩子的事一天办不妥,我就吵吵你一天。”我老婆显然没有理解我看到这则讣告的心情,继续她的那些台词儿。

才几天时间,老师怎么就去了呢?

我想起了他说过自己犯罪,是个罪人的那些话。后来,觉得他是走不出那个心理上的怪圈,而独自去的,绝非因病医治无效……“你也太理想主义,太唯美了吧?难道你不想那样?现在的那些有钱老头,还专门自己去找小姐呢,去死?值得这样严重吗?”

一个日子,时近黄昏。我看着夕阳西下,还是去看了这个我曾经的老师。在一处荒僻的开满杂色小野花的山坡上,他已经安详地睡下来。我不去管人们的谣传,说是此人自己掉进了动物园里,喂了老虎等等说法。我不去管。我仅仅踩着一条小路,去看他。我还从那两边,随便摘了几朵野花小草。

我想,我多么想自己能回到当年那个小小诗人的时代,而他,还是我那个满怀着无尽志向的老师。

晨曦下,我们相俯一本普希金诗选,曲膝吟诵《我的墓志铭》:

这儿埋葬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和爱神作伴,慵懒地度过欢快的一生,他没做过什么善事,然而凭良心起誓,谢天谢地,他却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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