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殇中的林徽因
2013-11-16崔荣
□崔荣
提及林徽因,大多数人立刻会联想到徐志摩对她的念念不忘,以及她惊人的美丽。其实,太太的客厅与龙门阵或许才是林徽因生命中异常重要的关键词,它们记录了林徽因这个女子在时代之殇中四溢的才情与坚韧的担当,因之构成林徽因生命的底蕴。
太太的客厅,一直在纸上。在文学史或文化史中,便可按图索骥。它在林徽因和梁思成两进院子的里院北房,院内植有高大的马缨花树和葳蕤的丁香树,于是这个房间便既安然静好,又暗香浮动。它的窗台不高,林徽因喜欢的梅花、泥塑小物以及沙发还有墙上的字画就都能被日光照拂抚慰。在其西北角,“三屉两头沉”的小书桌上,那些文字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毛边纸边上,等待那个眉头微蹙的温润女子穿过意义的森林,经由遣词用句,把它们铺张成诗歌或是小说。
客厅在平日总是异常安静但又思潮暗涌笔耕不辍的,否则便难以解释那么多的成果从何而来,诗歌六十多首、散文十篇、小说六篇,译文一篇和未完成的剧本一部,以及中国古建筑研究的相关论文等等。文化史中那个集文学家、舞台设计师、建筑师为一身的林徽因正在生成。她从此因为这些艺术创作和建筑研究而风华绝代。
既是林徽因这样一个女子的客厅,便往来无白丁。平日的静寂似乎只是为了蕴蓄能量,等待每周六下午的雅聚。也说不清楚这样的雅聚是如何开始的,总之是林徽因一家住到总部胡同以后。来的都是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教授,谈笑有鸿儒,专业无限制:政治学家张奚若,物理学家周培源,艺术史家邓以蛰以及逻辑学家金岳霖,作家沈从文等等都是座上客。虽然他们各有心游万仞之力,但因是在“九一八”后,话题更多围绕的却是时局。如李健吾所言,是“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话题”——指点江山,其实是谈天说地的内核。便是在西式的沙龙聚会中,这些留欧美知识分子始终关注的也依然是中国的社会人生。所以,当很多人看到林徽因那惊人的美丽,就以为“太太的客厅”开张下去凭借的是林徽因的个人魅力,既是小看了林徽因,更是低估了那些参加雅聚的现代知识分子,哪怕这雅聚中有终身倾慕林徽因的金岳霖。真正的原因是,“感时忧世”是中国文人的宿命,就必然亦是在乱世将他们维系起来的纽带。
当然,林徽因的才华与大度也是聚拢沙龙的重要原因。汉学家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就曾回忆,林徽因聊天的话题“从诙谐的逸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这是一个怎样宽阔的女子啊,她的诗意有了这种宽阔做底,才会令那么多具有现代思想的学贯中西之士激赏,不曾、不敢也不会观赏。
提携后进也是这雅聚的题中之义。萧乾、李健吾、卞之琳等等,都在由林徽因带入沙龙后谱写出更璀璨的生命华章,正像萧乾回忆,林徽因以及周围那些知识分子的肯定和鼓励 “就像在刚起步的马驹子后腿上,亲切地抽了一鞭”,这让 “太太的客厅”总是保持着清新与活力。
太太客厅的聚会随着20世纪抗战时局的紧张而风流云散,国难当头恐怕是这个意气相投的沙龙解体的重要原因。此后“太太的客厅”成为传奇。而传奇里,总是裹挟着因为以讹传讹而面目全非的故事,但却不曾妨碍它的深邃迷人。
因为日寇入侵,林徽因从总部胡同搬出。从此,她也结束了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这是主动的放弃,既不愿做亡国奴,那就只有一走了之。这也是那个时代北平很多文人的选择,他们汇成一股南下的洪流,试图将一座毫无文化,也必然因为缺乏文化而毫无生机的空城留给入侵者,同时在西南重建未来与希望。对林徽因来说,南下是有风险的,因为她的肺病不曾好过,战乱时期,颠沛流离对一个肺病患者来说意味着生死未卜。但她恐怕更知道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在那样一个境遇下,她和万千个他们必然一路漂泊,毫无畏惧。
南下入蜀,太太客厅的雅致不再。物资拮据到典当度日,缠绵病榻也成了生活的大部分构成。但这一切都被林徽因坦然接受。她提着瓶子打油买醋时镇定自若,在和左右的乡亲摆龙门阵时巧笑倩兮。除了把太太的客厅的生命热情带到了蜀地,随她而至的还有担当。当整个民族承受灾难时,这个病弱的女子静静地捧起属于自己的沉重,不叹息也不埋怨。她甚至回绝了费正清劝他们到美国治病的邀请——祖国正在难中,便必然会共赴国难。她举重若轻地穿过那些必然异常艰难的岁月,如同承接雪花的飘落。所以当儿子梁从诫问母亲林徽因事态最坏的打算时,这个妈妈淡淡说着的是,中国读书人总是有一条老路的,那就是门口的扬子江。这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其实刚烈就像一柄尖刀,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块色彩斑斓质地坚韧的丝绸下面,于乱世中护其周全。尖刀和丝绸都知道,它们看来互不关联,实则互为表里,是此生此世再也不可能分离的一个结合体。再若不堪,尖刀就会刺破丝绸,是宁为玉碎的意思。战争和疾病,这些时代之殇不曾摧毁林徽因的刚烈,反而将其彰显出来,时人和后人于是看到一个女作家异常坚硬的生命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