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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

2013-11-16曹多勇

西湖 2013年6期
关键词:桑葚饼干大队

曹多勇

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我还不是一个红小兵。

说起原因,不是我家的家庭成分差,地主富农什么的;也不是我家的社会关系复杂,直系亲戚中有“地富反坏右”、或有海外关系什么的;更不是我在学校表现差,上课迟到早退、下课打架斗殴什么的,这是我们村小学的特殊性导致的。学校小,五个年级,五个班级,五个教师,一个教师包一个班级,也就是说一个班级里的语文、算术、唱歌、画画都是一个教师带。陈美山带四年级,龙维允带五年级。陈美山是学校的校长,龙维允是学校的副校长。陈美山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龙维允分管红小兵的组织工作。“红小兵”是一个全校组织,龙维允老师却说“一二三年级孩子小,不够加入红小兵的资格”;四年级有资格,又严格控制名额;到了五年级,一大半同学“呼啦”一声都成了红小兵,剩下来的都是家庭成分差、社会关系复杂、个人表现差的“坏孩子”。

这个秋季天开学,我上四年级。龙维允老师来我们班级,要同学们写一份加入红小兵组织的申请书。龙老师说,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红小兵就是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跟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做斗争。整个学校就一个红小兵连,连长、副连长都是五年级的学生;我们四年级就是有了红小兵,也只能是其中的一个排,也要听从五年级的指挥,其实就是听从龙维允的指挥。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这些话那时候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只知道个一知半解的。至于什么是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我不知道,也就不知道红小兵怎么去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做斗争,更是不知道加入红小兵组织还做些其他的什么事。

有一天,龙维允带着他们班级里的十几个红小兵去把守村里的一条大路口,拦住下地干活的社员,要他们一人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才能过去。龙维允扛着一面红旗走在前面,十几个红小兵人人胳膊上戴着一只红袖章。红旗上面印着“红星小学红小兵连”八个字,红袖章上面印着“红小兵”三个字。黄色的字,很招眼,很醒目。红旗在半空中飘扬,一抖一摆的,一招一展的。那时候背毛主席语录成为一种风气,村里社员个个不含糊:不管哪一个社员,不管识字不识字,不管年岁大还是年岁小,只要脑子不傻不愣的,只要能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个个张口就能背出不少条毛主席语录。村里家家户户的墙上、猪圈上、茅厕上,都刷上了标语口号,其中大部分是毛主席语录。这是早上上工时间,龙维允专门停课去做这件事,叫作停课闹革命。听说县城里的学生早就停下课,走到大街上去贴大字报、去闹革命了。我们学校上课是陈美山坚持的,也是村里社员坚持的。学生不上课念书就是不务正业,社员不下地干活就是不务正业,都是一样的道理。陈美山是本村人,龙维允是外地人。陈美山身后站着大多数社员,支持学生上课;龙维允心里想停课,嘴上不好说。其实我们学生都知道,他俩面和心不和。

十几个红小兵一排溜横堵在村大路中央,把守住村大路。社员看见一窝孩子个个昂首挺胸、横鼻子竖眼,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龙维允说,我们受大队革委会指派,专门来检查社员同志们背毛主席语录的情况。当面抽查社员背语录,这在村里还是头一回。社员有的兴奋,有的紧张,有的害怕,有的不解。龙维允又说,社员同志们可以先检查我们,只有我和红小兵自己合格了才能有资格检查革命群众。红小兵不含糊,他们要整篇地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到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纪念白求恩》的开头。五年级学生背老三篇要花费不少工夫,语文课上背,下午放学还要留下来背,一连背两个月,滚瓜烂熟,人人过关。老三篇你都背不了,还当谁家的红小兵?这是龙维允对五年级红小兵的一个最基本要求。

社员当真,随便地指出一个红小兵,随便地报出一个老三篇篇目,这个孩子就“哇啦哇啦”地从头至尾往下背,像一台开动起来的小马达。龙维允从一只黄军包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递给身边的识字社员,说可以翻开来对照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是《纪念白求恩》的结尾。社员随机抽查三个红小兵,让三个红小兵背不同篇目,三个红小兵都是不歇气、不打顿、不落段、不差字,一口气背下来。一群社员挨个红小兵瞧过去,眼熟又陌生。这是我们村的孩子吗?这些孩子是孩子吗?那个识字的社员慌忙地交还红宝书,被龙维允伸手拦住。龙维允说,你们还没有检查我呢?龙维允对自己提出一个更加苛刻的法子,说你们随便报上一个页码,我来背上面的内容。龙维允抬起头望着“哗啦啦”摆动的红旗,脸上流露出来的是得意与自豪。那个识字的社员不敢上前报页码,其他社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上前报页数。有社员说,不用耽误时辰了,你教出来的孩子都这么厉害,还用检查你这个老师吗?

接下来轮着红小兵检查社员。社员排上队,一个一个背,一人背一条。长或短,重复或不重复,都要能通过。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形式。走的就是这么一个过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团结,不要分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社员背毛主席语录,必须照着这么一种模式,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而后再说具体的语录内容。评判的权利自然落在龙维允手上。一个社员背完一条毛主席语录,红小兵、社员一起抬眼去看龙维允,要是龙维允不说话、手里的红旗往前一指,就表示通过,社员就可以下地去干活了。

一个社员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龙维允告诉这个社员,毛主席的这句话里没有“要”这个字。这个社员赶忙改口,又背一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要自己动手,不要丰衣足食。”龙维允一脸严肃地说,你背反啦。反啦——就是一条反动标语。这个社员脸色吓得煞拉白,嘴巴哆哆嗦嗦地问,我错在哪里啦?龙维允纠正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有要不要的‘要’。”这个社员还是没听明白,说我听来听去,毛主席就是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村里大多数社员一字不识,哪怕最简单的一条毛主席语录,你要他们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都难。

小脚二奶是一个“人来疯”。别的社员都排着队,一个一个通过红小兵的检查;她不排队,肩上扛着一把铁锨,走过来就往前面挤,说我先来背,我要先背一个好的,过一会你们把好的背光了,剩下孬的我怎么背?小脚二奶显然在意思表达上出了大问题,她说的“好与孬”不是内容上的“好与孬”,而是文字上的“难与易”。她认为那些字数少的、琅琅上口的就是“好”的,相反那些字数多的、拗口别扭的就是“孬”的。小脚二奶说错话,没人出面去纠正。社员装作耳朵聋,龙维允也装作没听见。小脚二奶苦大仇深一辈子,疯疯傻傻一辈子,谁能跟她较出一个真来?社员闪开一条缝隙,让小脚二奶走到红小兵跟前先背。小脚二奶急性子、大嗓门,一张嘴把一条语录错到天上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狼抓革命、虎促生产。”这一次龙维允不能不纠正了。他再不出面纠正,社员反映到大队革委会,怕是连他一块吃不了兜着走。龙维允向小脚二奶纠正说,毛主席说的是“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不见狼,也不见虎。小脚二奶说,毛主席说话灵验,狼和老虎都跑来帮着干活,你说还有抓不上去的革命,还有促不上去的生产吗?

小脚二奶算是在龙维允面前敲响一口警钟。一阵“嗡嗡隆隆”的响声里,他赶紧卷上红旗,带着十几个红小兵匆匆忙忙回学校。若不及时收场,待到候出大事再收场,怕就覆水难收、祸生不测了。背毛主席语录毕竟不比其他的,龙维允不想在这上面惹出任何是非。

这一天上午,陈美山在我们班级上课一直心神焦躁不安的。

早上龙维允带着十几个红小兵打着红旗出去,陈美山就看见了。但他不知道他们出去干什么。当然我们四年级学生也不知道。从表面上来看,龙维允带着红小兵这么做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可实际上却又很私密,具有极大的革命性与挑战性。在学校红小兵的工作方面,龙维允从来都是独断专行、我行我素的,不向陈美山汇报工作,甚至两人连一次协商都没有过。红星小学红小兵连与大队基干民兵连一样,直属大队革委会领导,是大队造反派的左膀与右臂。对陈美山来说,吃不准龙维允他们的行动目的,就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与危机。别人都行动了,你还不知道别人要干什么,这在任何年代都是一种致命的事件。一节语文课,陈美山错误百出,口误连连。连最简单最常见的一个字都能变成一只拦路虎,撕他的脸皮,出他的洋相。在课堂上他的神情是焦躁的,他的两脚是不安的。讲课中间陈美山几次停下,跑到学校后面,远远地望着龙维允带着一帮学生威风凛凛地把守着村大路,却不能跑过去看一个究竟。陈美山的焦躁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焦躁。陈美山的不安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不安。

两节课过后,龙维允领着十几个红小兵回到班级。

龙维允卷起手中的红旗,他的一副精神也就萎缩不展了。旗帜的性质就是这样,典型的一个小脚二奶,标准的一个人来疯。展开来,遇到的风越大,抖动的劲头就越高涨,响声就越大。一旦卷起来,遇风不是风,蔫头耷脑的,就成一面死去的旗帜。十几个红小兵跟在龙维允后面,也不像早上出去时那样精神饱满,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了。陈美山知道龙维允出师不利,战而不果。到了第三节上课时,陈美山就从村人那里探听到龙维允的真实目的。陈美山说,你这么做还嫩了点。陈美山说这话有两层含义,一是说龙维允跟他斗嫩了点,二是说龙维允拉拢的红小兵与他依靠的社员相比嫩了点。红小兵是孩子,社员是娘,孩子是吃娘的奶长大的。虚惊一场,陈美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参加红小兵,第一步写申请书,第二步汇报思想,第三步批准加入。龙维允召集我们写过申请书的四年级学生开会说,发展红小兵要分期分批,你们写过申请书,是早一天加入,晚一天加入,还是最后加入不上,就看你们下一步是不是积极主动地向组织汇报思想。什么叫作向组织汇报思想呢?就是说心里话,就是说实话。比如说,你背诵了多少条毛主席语录,你就如实地向红小兵组织汇报说你背诵了多少条毛主席语录;你发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就如实地向红小兵组织汇报说你知道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龙维允分管学校的红小兵工作,却不去管学生的汇报思想工作,这些琐碎而浪费时间的小事就交给红小兵连的连长去处理。连长叫小班,年龄跟我一般大;小时候一块玩耍长大,他各方面都比我差,是一个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的跟屁虫。要不是我八岁那一年打脾寒上学耽误了,现在我俩同在五年级,说不定红小兵连的连长就是我,就算他当副连长也得听从我指派。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现在要我向他汇报思想、向他低头、向他装孬,这个脸面我一时半刻地放不下来。四年级时,我是班级的算术课代表,应该是首批红小兵组织的发展对象。我写过申请书,没有汇报思想,就一直停留第二步门槛外面。

我八岁那一年,门前河里淹死一个村孩子。这个村孩子叫小闹。他生下来整天整夜不停地哭闹,家里大人就给他起这么一个小名。小闹比我小一岁,他家跟小班家紧挨着,跟我家远隔着两排房屋。小闹不跟小班玩,他俩在一块,小班欺负他。小班是那种喜欢撩事的孩子,软的欺,硬的怕,我们都叫他纸老虎。那时候,经常说世界上有两只纸老虎,一只叫美帝国主义,一只叫苏修帝国主义。学校黑板报上就画着这么两头纸老虎,一群红小兵手里拿着红缨枪,往上面一戳一个洞。不见血,不见肉,就是空洞洞的一个洞。纸老虎不值得人们去害怕,小班就是纸老虎一样的村孩子。我不欺负小闹,我俩经常在一块玩。一看见我跟小闹一块玩,小班就不好再欺负小闹,也不好意思跟我们一块玩。小闹家房屋后面长几棵桑树,枝繁叶茂,又高又大。快到麦收天,桑葚青变红、红变紫,一串一串长成熟,招引不少虫尾子(鸟)飞过来啄,诱惑不少村孩子跑过来吃。在我们大河湾村,找一棵桑树不稀奇,爬上去吃一饱不困难,稀奇的是小闹家的一棵桑树结出来的是白桑葚果。白桑葚熟透后,一个个晶莹剔透,像白玉雕刻出来的一般。白桑葚跟紫桑葚相比,不沾染手,不沾染嘴,味道格外甜,甜得腌心,甜得邪性。那些天,小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白天黑夜把守在这棵桑树下面,不让虫尾子啄,不让村孩子吃。

噢哟——噢哟——这是小闹驱赶虫尾子的叫声。

滚开——滚开——这是小闹驱赶村孩子的叫声。

小闹把守白桑葚树的目的,就是想拉拢一批村孩子跟他一块玩。谁个跟他一块玩,或者说他看谁个顺眼,就会伸出竹竿往树枝上打一下,“噗噜噜”一阵闷声,熟透的白桑葚就会离开树枝,旋舞着坠落下来。村孩子弯腰伸手捡起来,吹一吹沾在上面的灰土,急忙塞进嘴里去。我有一种特殊的待遇,可以爬上桑树亲手摘着吃。白桑葚越是熟透越是娇嫩,从树上坠落地上后,汁水流出来不说,沾染上灰土不说,树上树下吃进嘴里怎么觉得都不是一种滋味。说白了,我享有的是一种特殊的待遇,一般村孩子不具有的待遇呀。那些天,小班吃不上一颗白桑葚,只能远远地站在自家屋后,身影是孤单的,眼神是愤怒的,心里是不甘的。

这一天,小班拦住吃过白桑葚回家的村孩子。小班问,你们可知道小闹为什么要看守那棵白桑树吗?村孩子回答说,就是不想让你吃他家的白桑葚。小班说,你们错啦,你们光看见白天,没有看见晚黑。村孩子问,小闹晚黑怎么啦?小班说,他们家晚黑偷偷地摘下白桑葚,送给蒋介石吃。村孩子不信,问,台湾这么远,小闹家怎么送过去?小班说,小闹大(爸)、小班娘都是台湾的美蒋特务,他们家是通过电台发报,联络特务组织派人送过去。那年头,广播里说美蒋特务,画书上画美蒋特务,电影上演美蒋特务,美蒋特务遍天下,比淮河鲤鱼还要多。村孩子不会有小班这么高的阶级斗争警惕性,咂吧咂吧嘴巴,回味回味白桑葚的味道回家去。

小班的计谋不攻自破。

白桑葚再甜再好吃也就那么前后十来天。果期一过,树上没了白桑葚,地上没了白桑葚,吃进我们肚子里的白桑葚变成一泡泡臭屎屙到茅厕里。村孩子一个个离开小闹家,去寻找新的乐趣点。小班很会掐时间,就在村孩子离开小闹家这一天,他很大方地拿出一盒饼干,请大家一一品尝。小班大(爸)在淮河南的煤矿上下井,家庭生活比一般村里人家富裕。那时候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亦工亦农,快活洋熊。”说的就是小班家这种人家。一盒“旅行牌”饼干,巴掌大小十二块,大队代销店里卖,二两粮票,一毛二分钱。一般人家很少买,吃到孩子嘴里就稀有。小班家不是一般人家,也不是经常买、经常吃。这一次小班拿出一盒饼干分给大家吃,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饼干少,孩子多,不可能一人分一块。一块饼干掰开来,分成好几瓣。孩子吃东西就是这样,越是少越是显得金贵,越是觉得好吃。一窝村孩子簇拥在小班身边,玩着吃着笑着闹着。小班脸上呈现出来的是得意与自豪,其他孩子脸上显现出来的是幸福与满足。

孩子总归是孩子,一个孩子在吃的诱惑面前很难把立场坚定下来。我的心开始在小班与小闹间左右摇摆起来,一边跟小闹心不在焉地玩着,一边心神不宁地看着小班那一边。我的动摇不仅体现在心里,也体现在神态上,也体现在气息上。气息就像茅厕缸里的臭味,随风四处传播、飞扬、飘散,小班在几十步开外都能准确地扑捉到。小班那边一连派人传过两次话,头一次说我要是去过他们那边玩,小班准备单独分给我小半块饼干;第二次加码说,我要是去他们那边玩,小班准备单独分给我大半块饼干。小半块饼干变成大半块饼干,一下镀上黄色的金边,在我眼前呼呼呼地旋转出一个圆形,金光四射,越来越大,越来越诱人。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我对自己越来越不放心。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的两条腿,抑制不住自己的一颗心,会不知不觉地往小班那边跑过去。小闹看出我心旌摇动,更害怕我心旌摇动。

小闹说,这种饼干我吃过,又酸又苦,不好吃。我吸溜吸溜嘴说,你说的不是“旅行牌”饼干;去年我吃过一回“旅行牌”饼干,又香又甜,真好吃。我越是吸溜嘴,嘴里的口水越兴旺,越汹涌,越响亮。相反地小闹脸上的表情就越灰暗,越死气,越难看。小闹说,饼干再香再甜,也比不上我家白桑葚好吃。我说,你家白桑葚再好吃,现在一个也没有。小闹说,今年没有,下一年还会有。我说,下一年你们家的白桑葚树说不准就砍掉了呢?小闹坚定地说,我们家不会砍。我说,你们家不砍现在也没有白桑葚吃。

小闹不甘心,做着最后一次努力。

小闹说,我家有馍馍你吃不吃?我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问,是不是白面馍?眼下是麦收天,麦子收割了堆在场上,没有脱出麦粒,家家青黄不接缺吃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盘算,要是能吃到小闹家一块白面馍,就不去小班家那边。小闹说,是秫秫面馍。我摇头说,秫秫面馍我不吃。小闹问,秫秫面馍就臭豇豆你吃不吃?我摇头说,我家就吃秫秫面馍就臭豇豆。

就是这时候,小班第三次派人过来。这一次来人说话口气跟前两次不一样。前两次是邀请,这一次是威胁。来人说,饼干盒里只剩下最后一块饼干,小班说你要是再不过去,怕是连饼干渣子都剩不下来了。我咽下一口口水问来人,小班真愿意一整块饼干都给我?来人点头说,小班说他说话算数。我抬眼看一看那一边的小班,虚眼看一看眼前的小闹。小班家房屋后面差不多有二十个孩子,小闹家房屋后面就我跟小闹两个孩子。我“咕咚”一声站起身子来。小闹吓了一跳。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小闹跟我都清楚,我是彻底地被小班说服了,或者说我是被饼干彻底地征服了。来人笑一笑,趁机催促说,你到底去不去,小班等着你回话呢。我不想再耽搁时间。我一溜烟跑到小班家那一边。

我像一个口渴找水的人,跑到小班跟前,伸长手臂说,快点给我饼干!我要一整块饼干!我看见小班手上的一盒饼干瘪塌塌的,差不多就剩下最后一块。包装纸上渗出油来的地方,亮光光地沾上一星半点的碎渣子。小班不把剩下来的一块饼干递给我,反手交给一个名叫道群的村孩子。我质问小班,你说话不算数?小班说,我们不能这样轻易地相信你。道群说,你吃过我们的饼干再回到小闹那一边我们怎么办?不能说小班他们的担忧没道理。我保证说,我不会。小班说,那我们也要等到明天。我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说,我要看一看是不是真有一块饼干。道群想打开饼干的包装纸,小班制止住他。小班说,不用给他看,他相信就等到明天,不相信他现在就回到小闹那一边。“扑通”一声,我像是掉进小班他们设置的圈套里。我回头看一看小闹家那一边,他一个人怀里抱着那根长长的竹竿,孤单而冷清。

第二天,没等饼干吃到我嘴里,小闹就出事了。

小闹出事在淮河边上。我们一帮村孩子在小班家这一边,小闹一个人在他家房屋后面玩不住,就去他家门前玩,就去南边的坝塘玩,就去河边的河沿玩。河沿塌陷了一大块泥土,“扑通”一声把小闹埋进去。这些天连下几场大雨,河水“哗啦啦”地暴涨起来,抵上河沿边。风一吹,浪一涌,河浪一扑一扑像魔鬼的手掌,在河沿下面掏出一个个暗藏的洞穴。河沿上面一站人,一吃重,土块就连着人,“扑通”一下塌下来。风不息,浪不止。泥土埋住小闹的下半身,露出小闹的头,露出小闹的手。小闹拼命地抓挠,拼命地喊叫。河浪后浪推前浪,不管不顾往小闹的嘴巴里灌,往小闹的眼睛里灌,往小闹的耳朵里灌,往小闹的鼻子里灌。三下两下,小闹被河水呛死了。

就在我八岁那一年,秋天开学前我一连打了数场脾寒。

脾寒就是疟疾。为什么会生这种病?按照现代医学知识去解释很简单,疟疾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病原体是疟原虫,传播媒介是蚊子,周期性发作。由于疟原虫的不同,疟疾或隔一日发作,或不定期发作。症状是发冷发热,热后大量出汗,头痛,口渴,全身无力。如不及时医治,疟疾很可能导致死亡。

大河湾村人不现代,不科学,他们不知道疟原虫;说脾寒,不说疟疾;连“脾寒”两个字,好多年里都写作“皮汗”。一辈子一辈子村人都认为打皮汗是皮汗鬼附身作的怪。皮汗鬼附上谁的身子,谁就会出冷发热打皮汗。就像吊死鬼附上谁的身子,谁就会绳套套上脖子上吊一个样。皮汗鬼不像吊死鬼那样形象单一。在村人的传说中,吊死鬼一律一身素衣,披头散发,长指甲,长舌头,两腿半悬地上,走路一漂一浮的,像是行走在一片河面上。皮汗鬼的模样就因人而异了,有人看见是一条花斑蛇,有人看见是一把刀,有人看见是一块大石头,有人看见是一条大鱼。不管皮汗鬼是一种什么模样,附上身子都是要人性命。一条花斑蛇会青面獠牙地咬上你一口,血糊拉拉地撕下一块肉。一把刀会不断地砍上你的脖子,鲜血溅在你身上,还有地面上。一块大石头会结结实实地压在你身上,压得你喘不过一丝气来。一条大鱼更凶残,张开血盆大嘴,一边撕咬着你的肉一边哈哈哈地狂笑着,像是饱食一顿丰盛的大餐。面对形形色色的皮汗鬼,人的困境就是想躲躲不开,想跑跑不掉,只有做一块案板上的肉,只有束手待毙一条路。打一场皮汗,经一回地狱,过一次鬼门关。皮汗鬼附身,一阵冷;皮汗鬼离身,一阵热。冷冷热热。热热冷冷。一场接着一场打皮汗,求活不得,求死不能,真是生不如死。

我看见的皮汗鬼跟村人看见的不一样。每一场皮汗我看见的都是小闹的鬼魂,或者说都是小闹的鬼魂变幻出来的东西。要是一条蛇,蛇头上肯定长着小闹的鼻子眼睛,蛇信子也不像真蛇那么尖那么长。要是一把刀,刀把上肯定刻画着小闹的五官;刀口不是平的,而是一排锋利的牙齿。要是一块大石头,整块石头就像小闹的一个头,一下一下砸过来跟小闹的拳头差不多。要是一条大鱼,就是一条娃娃鱼,从河里来、回河里去。那里是小闹落水的地方,那里是小闹鬼魂的藏身之所。不管小闹变幻成一种什么模样,都是要向我哭诉,说他想家里人,说他死是因为我。

小闹死怪我吗?我是罪魁祸首吗?小班他们一帮村孩子呢?

村人医治打皮汗的方法是稀奇古怪的,多种多样的。皮汗鬼附身,先一阵子出冷,冷得你大热天穿上棉袄照样冷,冷得你睡床上盖几床棉被照样冷。这种冷是由内而外的,心里头冷,骨子眼里冷;你就是站在一堆柴火旁,照样不觉得一丝暖。母亲不让我穿棉袄,不让我睡被窝,拉我去一处山墙根晒太阳。皮汗鬼是鬼,怕光亮,怕太阳。要是谁家兄弟几个一起打皮汗,大晴天里,晌午后面,你就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山墙根一排溜躺着几个孩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簌簌簌不停地颤抖着。

金老仙画符咒,据说很管用。只不过那年头,金老仙挨批受整,不敢再画咒符,不敢再搞迷信。母亲一连去他家几趟,都是空手而归。母亲见过金老仙画的符咒,就是在一张巴掌大小的黄表纸上,用毛笔蘸上墨汁,横横竖竖画出来的。母亲去生产队的会计家找来毛笔,找来墨汁,依照记忆中金老仙画出来的符咒样子,亲手画了几张,塞在我的枕头下面。母亲的心愿是好的,初衷是好的,但一连几天过去,符咒的法力一点没有显现出来。我照样隔一天打一场皮汗。吃过晌午饭,太阳偏向西天,到了该打皮汗的时辰,我就头痛出冷,皮汗鬼该附身的还附身。

还有一种法子是家家通用的。逮一只癞瘊子(癞蛤蟆),开膛破肚,一下血糊拉拉地敷在手脖子上面(男左女右),还要在癞瘊子上压四根剖开来的秫秫梃子,再用红线一起捆绑住。癞瘊子瓦凉瓦凉的,敷在手脖子上很舒服。我喜欢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上面。癞瘊子长了一身疙里疙瘩的癞疙瘩,平常见了恶心人不说,我都有意绕开它,生怕它一下跳到脚面上。这时候在我心里它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动物了。它身上的癞疙瘩一颗一颗的就像宝珠子,白天黑夜都在我的眼睛里熠熠生辉,闪闪发光。连敷三天,解开红线,焙干癞瘊子,秫秫梃子烧成灰,一起冲水喝下去。

村里有不少打皮汗的大人孩子都是这么治好的。我喝下焙干的癞瘊子、秫秫梃子灰不但不见好,反倒越来越厉害。原因我知道,那就是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皮汗鬼附身,我是小闹附身。小闹是讨命鬼,不是皮汗鬼。一连半个月过去,我骨瘦如柴,面黄肌瘦,面目全非,在镜子里见着自己都像见着另一个鬼魂了。母亲天天在家偷着抹眼泪,我命悬一线,生死两边乱晃悠,她担心我过不去这一关。

这一天,我从晒太阳的山墙根爬起身,虚软着两条腿,一步一步走下住家的庄台,走过鸭子凫水的坝塘,一直走向河浪拍打的河沿,走向小闹落水的地方。我母亲在锅屋里忙家务,没见着我去河沿。邻家二婶子是一个细心女人,注意上我不对劲,她顺手从庄台下的毛桃树上折下一根毛桃树枝,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就在我往河里跳的那一刻,一把从身后拉住我。二婶子问,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我说,我去找小闹。二婶子“吐、吐、吐”面朝河水吐三口唾沫,不由分说,抽出毛桃树枝照着我身上一阵猛抽猛打。毛桃树枝能辟邪。二婶子拿毛桃树枝抽打我身上,就是抽打那个附在我身上、人眼看不见的小闹。二婶子说,我看你还敢纠缠不放,我让你八辈子不得重新托生。二婶子的样子有一点凶,小闹活着的时候有一点怕她,我也有一点怕她。经过二婶子的一顿抽打,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我依旧不知道怎么会站在河沿上,不知道二婶子为什么会这样抽打我……

就这么我耽误报名上小学一年级。五年后,小班上五年级,我上四年级。小班是红小兵连的连长,我连一名红小兵都不是。

我不去找红小兵组织汇报思想,不代表他们就不来找我。

这一天,我正在家里吃晚饭,院子里一影一晃走过来一个人。家里洋油(煤油)灯昏暗,来人走进一片灯光里,我才看清楚是道群。小时候我们一块玩,道群就是小班的手下;现在小班当学校红小兵连的连长,他是副连长。道群说,你出来一下,我们有话跟你说。道群说“我们”,不说“我”,我就知道不是他一个人。我问,小班呢?道群说,我们连长在前面的巷子里。是阴天,天上没有星星,不见月亮,巷子里一团漆黑,小班的身影比夜色还要浓。我心里一惊,不清楚会是一件什么事。我脚下迟疑,不想快走过去。道群先我跑到小班身边说,他来了。小班回答一声,好!相隔一段距离,我站住脚。他俩站一块,我看不清他俩的嘴脸。我不怕他俩,真要是打架,他俩一块上,我都不当一回事。小班说,龙老师派我们来找你谈谈心。小班说话的语气,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龙老师”、“谈谈心”,像两块大石头,瞬间压在我心里,一硌一硌的,一沉一沉的。龙老师是有形的,组织是无形的。他俩代表龙老师,代表组织。不管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我心里都有些怕。我不得不走近他俩。他俩嘴脸依旧模糊一团。

我主动说,我没有什么好向组织汇报的。道群说,话怎么能这么说?近期你背毛主席语录背了多少条,应该向我们汇报吧?近期你在村里发现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也应该向我们汇报吧?小班不让道群说话,说,你让他先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说,我背毛主席语录背不了几条,我没有什么好汇报的。小班说,这就是你的思想问题。我说,你们五年级上语文课就是背毛主席语录,就是背老三篇;我们四年级上语文课就是上课文,不背毛主席语录。小班问,陈美山为什么不把毛主席语录放在眼里呢?道群插话说,这还不明白,他就是反对毛主席。小班伸腿踢一脚道群说,我希望你不要乱插话。小班重新问我说,你说陈美山为什么这样子?我说,我不知道,你去问陈美山老师。小班说,这个话我们不好问,连龙老师都不好问,你要多替组织留心陈美山的一举一动,你要多替组织观察陈美山的一举一动。

我转移话题。我不想继续说陈美山这个话题。组织背后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手,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叫我亲近又害怕。

我说,我观察我娘好多天,没有发现她给美蒋特务写信,也没有发现她给美蒋特务发电报。

小班说,县里公安局都说过了,我们大队没有敌台,也没有发报机。

我松出一口气,像是这一场谈心谈完了。

小班突然说,龙老师叫我们来问你一件事。

我心里一紧问,什么事?

小班说,你大(爸)这几天不在村里去了哪里?

我说,不知道。

小班“咕咕”阴沉沉地笑两声,像是放出来的两声闷屁。

小班说,你连你大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说谁信呀?

道群开口附和说,你不想跟我们说实话,一个跟组织作对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小班一言九鼎地说,今天谈话就这样,明天晚上我们老时间老地方见,我们红小兵组织希望你说出你大到底去了哪里。

我看见小班伸手一划拉,道群就跟着他一起消失在浓浓的黑夜里。我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巷子里,像是他俩从来没来过,上述这些对话都是在一场梦里进行的。

春天里,村里突然地就有了大动静。县里公安局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人,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两名随身携带仪器的解放军战士。一大帮子人驻扎在大队部,在那里布置上岗哨,不让村人随便进去;又在村里渡口布置上岗哨,不让村人随便出去。一大帮子人从村东至村西开始搜查。两名解放军战士带着仪器跟在后面,不断地像收音机选台那样扭动着旋钮,仪器“叽叽纽纽”地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响声。村人不知道一大帮子人在搜查什么东西,但从阵势上来看,又是公安局,又是解放军,想必所搜查的肯定不是一般东西。村人不紧张、不恐惧,反倒很兴奋、很高兴,大人孩子一片喜气洋洋的,好像过年过节一般样。我们这里人家什么时候受到公家这么重视过?或者说我们这里人家有什么值得公家这么重视?公家就是国家,远在北京,近在县城、公社,现在一下跑到大河湾大队来,村人能不觉得脸上一片荣光吗?一帮子人把得住大队部,把得住村里渡口,却把不住村人的两条腿。村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就像淮河里的鲤鱼,想往哪里钻就往哪里钻,想往哪里游就往哪里游。村人跟着一帮子公安局的人走,公安局的人跟着两名解放军走,解放军跟着手里的仪器走。仪器指针偏向哪里,一大帮子人就搜查到哪里。走进小脚二奶家,仪器在床下的一只尿罐子跟前使劲地叫唤。公安局搬出小脚二奶的尿罐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臊尿洒一地,罐子碎几瓣,什么也不见。小脚二奶让公安局赔她家的尿罐子,大队干部说她思想觉悟低。小脚二奶说,我思想觉悟再高,也高不到半夜不解手上面去。有一次,仪器指针往南偏,引人们到一片芦苇地里,中间有一片臭水塘,一群鸭子在水里嬉戏着。仪器一步比一步响,一声比一声响。说是就要搜到了,仪器突然停下叫唤。又一次,仪器指针偏向北,指到生产队的茅厕里。茅厕里除去屎尿还能有什么?一大帮子人站在茅厕跟前束手无策下不去手。茅厕、臭水塘、尿罐子,这三样东西联系在一起想,村人猛然明白过来,一大帮子人莫不是来这里搜查臭气的?

一大帮子人在村里吃住三天撤回头。后来村人才知道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原来上面探测到大河湾大队的方位暗藏着一台发报机,滴滴答答定期定时发报,就怀疑这里暗藏着一个美蒋特务组织、或者几个美蒋特务分子。一大帮子人查来查去,最后断定毛病出在仪器上,弄错了,撤回头。

一件事弄错了,就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到最后还是演变成一个有、一个实。接下来村里就发生这么几件事。头一件事,上面派来一名工宣队成员。工宣队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简称。这个人是煤矿下井工人,名叫马强胜,村人喊他马工宣。上面派他来学校,按说他应该住在学校里,因他被结合进大队革委会,就名正言顺地住进大队部。中间隔上没几天,煤矿上呼啦啦来一窝红卫兵,砸烂大队革委会的牌子,游斗大队里的几个干部,而后把他们扫地出门,留下一男一女两名红卫兵,协助马工宣掌管大队革委会大权。第二件事,马工宣主持改选学校红小兵组织,全面工作由龙维允负责,红小兵连的连长指定是小班。听人说在煤矿上,小班大(爸)跟马工宣是酒友,两人关系好得很。马工宣指定小班当连长,小班就指定道群当副连长。道群一直是小班的狗腿子。小班说东,道群不敢说西;小班说鸭,道群不敢说鸡。下一步连我都能看出来,龙维允会利用红小兵组织,逼迫陈美山交出他的校长权。第三件事,在全大队开展打击各类投机倒把活动。马工宣在大队广播里说,大河湾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捂是捂不住的,早该掀一掀、动一动了。就是第三件事,牵扯到我们家,牵扯到我父亲。

那时候大河湾村人家穷,一年有半年大人孩子吃不饱。土地还是那些土地,村人还是那些村人。社员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年,粮食上缴过公粮后,分到一家一户就剩不下好多了。要是遇见淮河涨大水,淹掉我们大队的庄稼,村人就只有等待吃返销粮了。返销粮更少,也没有好粮食,不是带壳的秫秫,就是发霉的大米,再不就是清仓的玉蜀黍。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管好年景荒年景,村人都要老鼠似地钻窟窿打洞想办法找吃的。其中最普遍的一种法子,就是拉一架子车煤炭去阜阳那边贩粮食。煤炭不是煤矿井下扒出来的原煤,是煤矿矸石山上淘出来的碎炭。阜阳那边人家缺烧的,村人去那边拿煤炭贩白芋、贩白芋干、贩白芋面。那边土地喜欢长白芋,那边人家喜欢晒白芋干,吃白芋面。其实那边人家更穷,缺吃的、缺烧的,要是不拿白芋干贩煤炭,只好烧白芋干。往年村人都是闲冬天去阜阳贩粮食。先是利用闲冬天,村人去煤矿的矸石山淘碎炭。矸石山的矸石里混杂有一部分煤炭,村人去那里扒出碎矸石,挖一口泥浆池,由于煤炭与矸石在泥浆里浮力不一,村人运用淘洗的方法将它们分离开来。煤矿口头上不让村人去矸石山淘炭,大队口头上不让村人去阜阳贩粮食,往年都是口头上说一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今年马工宣掌权执政,形势跟往年不一样。父亲看出不一样,就想着行动跟往年不一样。具体地说,往年去阜阳贩粮在冬天,今年提早在秋天。父亲说干就干,选择在一段晴天,跟生产队长请假说去某庄的一个朋友家看一看。父亲不说亲戚,说朋友。说亲戚谁个对谁个,队长都知道。说朋友,队长不知道,好打马虎眼。去看朋友什么呢?父亲说,朋友家盖房子,我去帮一个忙。阜阳离我们家二百多里路,一来一去少说七八天。父亲说去朋友家盖房子,就把需要的假期请够了。父亲从村外买淘炭,从村外借架子车,一个人背着一只包袱走出大河湾村,从外表上看来跟走朋友家串门差不多。

父亲这边走掉,马工宣那边知道。大队派人去父亲朋友的村子一打听,父亲没有去那里。父亲没有去那里去了哪里?生产队长问母亲,母亲说她不知道。生产队长说,你说你不知道振林去哪里,我信不信没有二话说,怕就怕马工宣不相信。振林是我父亲的名字。生产队长长叹一口气说,振林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看不清当前的形势呢?果不其然,马工宣三番五次地盘问我母亲:去生产队地里盘问,来我家盘问,把母亲喊到大队部盘问,一步一步威逼我母亲,我母亲始终就说三个字,不知道。当着外人面,我母亲牙口咬得铁紧,不多说一个字。回到家,她独自一个人在锅屋,我看见她好多次都在偷偷地抹眼泪。我知道母亲内心承受的压力很大。我知道母亲担心我父亲不会有好果子吃。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大队暂时找不见父亲,隔几天他还是要回来家。现在大队急着想知道父亲在哪里,就是想抓一个人证物证,让父亲想抵赖都抵赖不掉。哪里会想到,他们会曲里拐弯地派小班来问我。小班说,今天谈话就这样,明天晚上我们老时间老地方见,我们红小兵组织希望你说出你大到底去了哪里。

转眼到了隔天下午放学的时间。

下午放学后我不急着回家,留在教室里做作业。一个小组六七个同学在扫地,炉渣灰地,清水掸上一层水,笤帚扫过去,依旧呛起一屋灰。教室里浓烟滚滚的,像是电影上一处硝烟弥漫的战场。我冲出教室,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大口大口地换气,两只眼一左一右地瞥着学校的两端。四年级教室在中间,西头是五年级教室,东头是校长办公室。我看见陈美山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往西边一缩头一伸头的,样子有一点鬼鬼祟祟的。五年级教室有一帮学生进进出出的,其中就夹杂着龙维允老师。一连几天下午放学后五年级都这样,说是补语文课,看起来又不像。他们说,前一阶段语文课上背语录,现在要把落下来的课程补上去。所有五年级学生的说法跟龙维允一个腔调,我们四年级学生不相信,显然陈美山也是不相信。前两天我不相信,只是单纯地不相信,没觉得他们这样子跟我有什么相干。自从昨天晚上小班和道群找过我,我一下觉得他们就是一群魔鬼,五年级教室黑洞洞的就是一个魔鬼窟。我进教室做作业心不安,不想回家,不想等候天黑,不想在巷子里见着小班和道群。我去学校南边的茅厕解手,看见陈美山也在里边。东西一道水泥小便池,我站在西边,陈美山站在东边。茅厕里一片昏暗,我还是注意到陈美山解手的两条腿瑟瑟地发抖,像是站在冰天雪地的寒风里。紧接着一股寒气传染到我身上,我的两条腿开始像陈美山一样瑟瑟地发抖,我的上下牙齿格格格地不断打颤,小便洒在我的脚面上,洒在我的裤子上。我身子一歪倒在小便池跟前。

陈美山问,你怎么啦?

我说,我害怕。

陈美山问,你害怕什么?

我说,我害怕魔鬼。

陈美山问,魔鬼在哪里?

我伸手朝五年级教室的方向一划拉,就神志不清了。

陈美山背着我回家。母亲看见我的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搭手一摸,我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母亲武断地说,这是打皮汗。陈美山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打皮汗,慌忙回学校监视五年级的动向。母亲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打皮汗,慌忙去大队小诊所买奎宁片——一种集中了世上所有苦味的白色药片。两年前,大队有了赤脚医生,懂了科学常识,村人知道打皮汗不是皮汗鬼附身,吃奎宁片就能治好。母亲去大队,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却看见,龙维允带着一群红小兵冲出五年级教室,冲进校长办公室,三下五除二捆绑上陈美山,押着他就去村里游斗。大河湾人家分南坝子、北坝子两部分,中间连接着一条村大路。就是沿着这么一条村大路,他们从南坝子往北坝子游斗陈美山。我清晰地听见,一群红小兵喊口号:

——陈美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一条忠实走狗!

——打倒陈美山!

远远地我还看见北坝子过来一大帮子人,是马工宣带着一窝大队基干民兵,从北坝子往南坝子游斗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父亲。我父亲耷拉着头,哭丧着脸,同样被五花大绑着。一窝基干民兵喊口号:

——曹振林是一个隐藏很深的投机倒把分子!

——打倒曹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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