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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政治变得家常(外一篇)

2013-11-16文/刘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剑桥民意垃圾

文/刘 瑜

曾经我搬家遇到一个难题:有很多“大型垃圾”需要扔掉,怎么扔、扔到哪里呢?所谓大型垃圾,就是指旧冰箱、拆掉的浴缸之类的大家伙。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小小垃圾桶装不下不说,妨碍了交通和景观,邻居也会抗议。找垃圾清理公司来收,花费肯定不菲。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朋友建议:找剑桥市政府处理,他们会以低廉的收费给你处理大型垃圾。

自家垃圾这点小事也要找政府上门服务?乍一看似乎不大合理,但仔细一想,政府本质上不过是个公共服务机构,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官府,我给英国政府交了那么多税,既没有享受过公共医疗服务(来之后还没有生过病),也没有享受过免费教育系统(没有孩子上学),更没有麻烦过警察消防员,让政府给拉一回垃圾,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我就到剑桥的政府网站查找相关信息。果然,政府网站标明,将大型垃圾扔到自家小区是不允许的。我要么可以将它们拉到一个指定地点免费扔掉,要么预订政府工作人员来清理,清理价格是1件20镑,2—3件26镑,4—6件30镑,7—10件40镑。虽然收费,客观来说,相对于这边的收入水平,并不算很贵。我按照网站上指定的电话预约,很快就将垃圾顺利处理了。

我很高兴剑桥的政府网站能提供如此方便的服务信息。在逛网站的过程中,我发现它提供的方便远不止如此。如果你想在网上交地方税,可以点击A;如果你想知道剑桥所有的停车场位置,可以点击B;如果你是个无家可归者,可以点击C寻求帮助;如果你想住上政府补助房,点击D;如果你想抱怨隔壁的装修噪音,点击E;如果你对某个公务员的服务不满,点击F……总之,剑桥政府网站显然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互动型的服务性网站。

理解一个东西是什么,最便捷的方式恐怕就是去观察它不是什么。一个互动型的服务性网站,意思就是它不是一个灌输型的宣传性网站:它的头条新闻不是“市委书记某某某在某某某会议中指出……”,它也不在显眼的位置上报道“某区认真开展专项执法活动”,它不为“我市加快集群产业集约发展”大声喝彩,也不为“市领导和工作人员踊跃为困难群众捐款”感动不已,它和普通人鸡毛蒜皮的生活而且仅仅和普通人鸡毛蒜皮的生活有关系,告诉你垃圾怎么处理,没钱住房子了怎么办,停车场在哪。

只有一个谦卑的政府才肯放下架子如此鸡毛蒜皮。一个服务型的政府网站更像是一个饭店门口的服务生,见到顾客亲切问候:“您好,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事实上打开剑桥市政府的首页,头条是这么一条标题:“请帮助我们改进你的社区”,内容为“你对改进你的社区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吗?请填写这个表格告诉我们……”接下来的新闻位置只有四条:吉瑟斯绿地改造的公共咨询;圣诞和新年公共服务开放时间说明;圣诞和新年垃圾清扫时间表;德式圣诞市场开放说明。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服务信息:如何交税免税、找房及寻找住房援助,交通和街道信息,环保卫生信息等等。

如果你关心政府透明度问题,网站上也有相当的信息。它提供42个市委会成员的名单、联系方式和分管领域,而且每个月都更新市政府详细的工作计划,让民众有事先知情权。每个委员会的开会时间和议程都要公之于众,以便感兴趣的民众前往参与。如果你想了解市政府的财政状况,没关系,网站上有清晰的一栏:“你的税收是如何被花费的”。

其实,剑桥市政府网站这种谦卑、透明、互动,与其说是网站定位的问题,倒不如说是政府定位的问题。对于好大喜功的政府来说,它关注的是“本市投资某某亿兴建某某项目”,自然不屑于到市民家拉旧冰箱这种小事。对于好吃懒做的政府来说,它把钱花在公款吃喝上,而不是穷人补助房的投资上。对于高高在上的政府来说,它告诉你本市又出台什么什么新法规,却不告诉你你可以前往听证该法案出台的会议过程。在投资主体、巧取豪夺、游手好闲、提供服务之间,剑桥市政府选择了一个政府最应该呆的位置:提供服务。

以前我有一个理论:观察一个地方的政治,首先观察这个地方的垃圾。我发现一个现象:在盖满了独门独院的私宅外走上几步,往往是成堆的垃圾小山。现在我又多了一个理论:观察一个地方的政治,首先观察它的政府网站。

民意与伪民意

在我听到的各种为大跃进辩护的言论中,有一类是这样的:当时人民的积极性很高啊,大炼钢铁一拥而上,人民公社热火朝天,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那是民意!

对,还有人在给大跃进辩护,话说这是21世纪。

同理当然也可以运用于反右,文革等。如果我们能穿越时空隧道,跑到1957年10月的中国做一个民意测验,问民众要不要引蛇出洞揭批反动右派,测验结果多半说是“要”。或者穿越到1967年1月去做一个民意测验,问民众应该不应该修理 “走资派”,给他们戴高帽游街批斗,估计民意也会万众一心地说:应该!岂止“应该”,他们还会在调查表里找有没有“再踏上一万只脚”这一选项。

不奇怪。1936年到苏联去,大清洗也是民意。1939年到德国去,打波兰也是民意。

现在假设我们是一场选美大赛中的裁判,主持人指着台上光芒四射的美女宣布:你们有三个选择:你可以选择A,或者A,或者A。

哇,琳琅满目耶。

什么?你想选择B?好的,谢谢你选择A。什么?你想选择C?好的,谢谢你选择A。

有一种民意叫伪民意。在一个多元意见、选择自由不可能的环境里,民意往往是伪民意。即使它是真民意,你也无从知道它是不是真民意。

伪民意未必是假民意。它未必是数据舞弊,比如把35%的支持率用橡皮擦擦掉,改成95%。它也未必全然是政治恐吓的产物,虽然恐吓往往是其要素之一。在特定时刻,人们可能是真心地想要大炼钢铁、搞人民公社、支持大清洗、支持军国主义。1958年,当公社社员坐在堆出来的麦地上拍丰收卫星的照片时,观察他们脸上的笑容,笑得那可是货真价实。1966年,当红卫兵们将皮鞭抽向地富反坏右时,他们眼里的熊熊怒火,肯定也不是伪劣产品。

鉴定民意的真伪,标准不在于民众选择的那一刻是不是真诚,而在于他们在形成意见时讨论是否自由、观念可否多元、信息是否充分。没有自由讨论基础的民意,就像一年四季只吹西北风的树,长歪了毫不奇怪。如果美女A盛装在镁光灯下从观众面前惊艳地飘过,而美女B只能带着口罩站在舞台后方黑漆漆的角落里。就是百分之百的观众百分之百真诚地选择了美女A为选美冠军,那能说明什么呢?说明那个镁光灯质量不错,以及那个口罩还挺严实。

最近我读到一篇关于“中国人民主观”的文章,就给我这种印象。这篇文章告诉我们,调查显示,中国人的民主观是“家长式”的,而不是“自由式”的。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看来,领导为老百姓着想,那就是民主了,民众自己犯不着参与到政治决策过程当中去。既然是民意调查的结果,那数据肯定错不了。问题在于,如果被调查者天天生活在家长式民主里,却从未见过其它式民主长什么样,信息不对称不充分,这样的调查能说明什么呢?

小说《美丽新世界》里,福特纪元的统治者发明了一种“睡梦教育”,就是在本国人民睡着时不断地向他们广播重复信息。比如,“苹果是个坏东西”、“苹果是个坏东西”、“苹果是个坏东西”……等睡梦中的人们醒过来时,他们会伸着懒腰揉着双眼,喃喃自语:苹果是个坏东西。

当然制造伪民意不仅仅依靠宣传,还可以依靠贿赂:凡是选择A的,可以得到夏威夷浪漫之旅机票两张哦。还有煽情也很重要:从前,有一个美女叫A,她来自于一个贫苦家庭,而另一个丑女叫B,她的爸爸叫李刚……

1953年9月的政协会议上,梁漱溟发言批评政府的农村政策,说工业化大刀阔斧,农村却被忽视,毛主席听了很不高兴,说梁是野心家、伪君子、以及“用笔杀人的杀人犯”。不知好歹的梁漱溟较起真了,非要把事情讲清楚,说要看看毛主席有没有把话听完的雅量。毛主席还没彻底表态呢,台下群众不答应了: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台来!停止他的胡言乱语!……梁漱溟赖着不走,不肯下台去,固执地跟毛主席要“雅量”。最后会议只好用举手表决的方式决定他是否有说下去的权利。

表决结果是什么呢?给大家一个提示:建国前三年,大约有两百万反革命分子给咔嚓了,在此次政协会议以前,有过镇反运动、三反运动、五反运动、批武训运动、土改中的批斗运动和诉苦运动,延安整风中的思想改造运动以及抢救运动、苏区的镇反运动。现在,你们猜,这次表决结果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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