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东的去向
2013-11-15徯晗
□徯晗
康东的去向
□徯晗
我第一次见到康东,是在深圳的某次文学讲座活动上。那大约是五六年前的事。那次,一个头发干枯,面目模糊的听众从台下给我递来一张纸条,我并没有认真打量递纸条的人,却把纸条上的问题认真地看了两遍,并做了简短回答。这样的场景往往大同小异,过后,无论对于讲者还是听者,大约都不会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康东的例外在于他在活动接束后,没有像其他听众一样索取签名,合影,离开,而是留下来要和我聊天。
“单独聊。我请你去一个地方,我用自行车驮你去。”语气坚决,有种不容拒绝的蛮横在里面。
我很奇怪这种无理,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着一身皱巴巴灰蓝制服的人。他说:“我叫康东,是一名环卫工人。我本来想请你喝茶或者喝酒,但我没有钱,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一千二。而且我今天也没带钱,但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就在这附近。去那里聊,不用花钱。”
我恍然地看着对方,终于认出他穿的是那种环卫工人常着的工作服。
“你想找我聊什么呢?”
“文学。”
我看了看活动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小孙,不知如何回应这个自称康东的中年男人的邀请,小孙说:“吴老师还有别的安排。他下次再来深圳时,你再约他见面聊天怎么样?”
康东愤怒道:“如果我今天请不到他,你觉得我还有机会请到他吗?去不去,你让吴老师自己回答吧!”然后转向我,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奇特的坚持的力量。以往,在一些场合遇上各种怪异的文青,也是常有的事。但这个人显然并不年轻。略显苍色的脸部一侧,有一块类似刺青的淡黑色暗影,没有任何规则,也不显示任何图案,显然那不是真正的刺青。从脸上的纹理与发丛中的斑色看,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了,眼神里也分明透着岁月的光芒,那种混浊不属于年轻人。我想,这么一个人想跟我聊文学,恐怕不只是爱好那以简单吧。
我笑着问:“你想带我去哪里?”
“莲花山下,我每天都在那里搞环卫。骑自行车去很快,十分钟不到。我驮你。”
“既然这么近,我们就走着去吧,我们边走边聊。”
小孙似有顾虑,说:“吴老师,这么晚了,你要不要早点休息?”
我看出了他的担忧,笑着冲他挥挥手,说:“没关系,我不是女人,身上也没几个钱。不怕被人劫财劫色。再说还有康东在旁边保护呢!”
康东也笑,语气里没了先前的紧张,对小孙道:“你放心,我保证把吴老师毫发不少地送回来。”
说实话,我是个不善拒绝的人,内心天生存有物伤其类的软弱。一个热爱文学的老环卫工人要找我聊文学,我有什么可怠慢的呢?他能在劳累后的休息时间来听我的讲座,显然也是冲着文学来的——像我这样游离出体制外的自由写作者,除了偶尔能接到些邀请,外出讲讲写作,参加些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文学活动,私底下,我并不比一个环卫工人的境况更有优越感。
我们边走边聊。一路上,康东说的反而很少,倒是我东扯西拉地问了些话,诸如工作辛不辛苦,家里几口人,老家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深圳等等。康东略显寡趣地答着,双手推着他的自行车,有些急促地走在我的右侧。看他那样子,似乎是下决心要把话留在莲花山下去说。
我向来没有谈话欲,很多话说出口时就产生了歧义。有时候开口,仅仅是因为不得不开口。或者没有比开口更合适的方式。没办法,与他人之间,我们总要尝试着沟通和表达。就像眼前,和一个浑不知底的陌生人谈话,有时只是出于一种礼节,有时是出于某种惯性,有时则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何况,谈话导致的不确定性是最不可捉摸的,有时你莫名其妙就会多出一个敌人,只因你和他人间有过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
我不知道康东接下来要和我说什么,但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应对的话。只要这些话不溢出文学的边界,我就能掌握好谈话的分寸。我们且走且聊,总算到了康东所说的地方。这里是一片空地,白天应是老人们活动的地方。不远处有棵一人合抱的大榕树,下边是一圈石凳。榕树巨大的树冠恍如一片高大的屋宇。前面的斜坡上,覆满了厚厚的苍绿色植被,这些植被高低错落,且肥且瘦。有高耸的,也有矮伏的;有阔叶的,也有尖叶的。这样的植被在深圳随处可见,它们在城市夜晚的灯光辉映下,能给浮躁的内心带来一种别样的安宁。
深圳,是我所见过的绿化最好的城市之一。
夜风从斜坡上的林地里吹来,吹去了白天的燥热。八月深圳的晚上,远比内地任何一个城市的夜晚都更湿润凉爽。白日里再灼人的炎热,都经不住夜晚海风的吹拂。那热便会凉下来,润下来,从肌肤直凉润到人心里。我不知道环卫工人康东是否也有像我这样的切身感受。
康东用手拂去石凳上的轻尘,恭敬地立在一旁请我坐下。我坚辞,随便在一边落了座。
“没有喝的,我们就抽支烟吧!”康东说,“吴老师你抽烟?我的烟不好。”说着从裤袋里摸出半包烟来,举了一支到我的鼻子前。我伸手接了,掏出火机给康东点上,再给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在这样的夜晚,再没有什么比来上一支香烟更觉合适了。我说:“你平时就在这里搞环卫?”
康东说:“是的。我的很多小说就是在这里构思完成的。像这样的夜晚,”康东指指天上,说:“吴老师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吧?有时,没有月亮,只有灯光,白天累了,晚上我就在这里坐着,一边休息——放松放松身子骨,一边构思我的小说。”
我顺着康东的手指方向,果然看到了城市上空挂着的一轮圆月。一路上,在灯光稠密的地方,我并没有仰望过天空,也就忽视了这轮月亮的存在。我这才发现,因为有了这轮月亮的存在,眼前矮树上发出的光也是不一样的,有一种毛茸茸湿漉漉的感觉。原来,叶片上那种湿润与光亮,并非是灯光的原因,而是月光的作用。康东的细致,让我的心底油然生出一些好感来——一个能注意到异乡城里月光存在的人,内心里一定是柔软而美好的。也许这柔软和美好,只因孤独而生。他再次唤醒我内心里那种物伤其类的软弱。
我说:“你写的小说都发在哪里?我去找来看看。”
“我就没发表过一篇小说。我写了很多,可是投出去却没有任何回音。”康东沮丧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那些稿件都是用笔写的——我没有钱买电脑,只好用笔抄,趴在一张拣来的小凳子上,辛辛苦苦地抄下来,寄出去,可是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回音,哪怕是退稿。为此,我的舍友们天天嘲笑我,甚至因为开灯影响休息,他们还打了我一顿。他们比我年轻,比我强壮,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沉默了。这样的遭遇我年轻时也有过,我能理解这种付出后却得不到回报的绝望感。我有些犹疑道:“你觉得你写得怎样呢?我是说,你自己觉得水平如何——一般来说,写东西的人,对自己的作品多少还是有些判断的。那些发出来的作品,可以作为我们的参照。”
“所谓当局者迷,我要是能看到自己作品中的问题,我就会想法解决它们。你不是这样的吗,吴老师?我看过你的一些作品,我自忖没有你的学识与才情,但我写的那些作品比你的更有血肉。这就是我对自己作品的认识与评价。”
我再次沉默。我相信康东的话。
康东问:“你知道秦晓吧?”
我点点头。我认识秦晓,一位曾经备受关注的打工作家,据说他睡过桥洞,搬过水泥,养过猪,淘过鸡粪。这些经历如今都成了他立身文坛的资本,不仅是小说源源不断的素材,也是他励志成功的话题。人们对他的经历既同情,又钦佩。秦晓是有才华的,他虽然只有初中不到的文化,可小说写得厚重扎实,也有他那个阶层的思考与批判,这是很多坐在书斋里的作家所不及的。他最近得了一些奖,据说被南方某刊招入做编辑了,从一个三无人员变成了一名体制内作家。我对不幸的人永远怀着祝福,何况像秦晓那样坚定而有才华的人。秦晓我见过两次,也听到过一些对他的评价。但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人到中年,惟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面对诸多世事,可以保持“不惑”。
有些印记是打在人的骨头里的。像巴尔扎克这类的作家,其作品早就随着时光的久远与阅读的久远淡忘在记忆中了,但某些人物形象因为对人性的深度揭示,还是潜移默化在我对人性的认识中。我在半是月光半是灯光的混合光中打量着康东,揣测着他此刻提起秦晓的用意。
“他就是我的目标。”他用手指指不远处,“秦晓以前就住在那个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里。我去拜访过他,我还看过他的手稿。可他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那样的出租屋。我目前却连这样的出租屋也住不起,而是住在环卫公司的集体宿舍里。”
我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不能指望写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我能指望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高考?当官?做生意发财?这些更不可能。”他坚决地摇摇头,指着自己一侧的脸,说:“喏,这是我挖煤留下来的印记。有一次煤矿塌方,我和另一位工友被塌在里面。他死了,我活下来了。煤渣从破损的伤口里渗进去,长进了肉里。它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像刺青?”他古怪地笑道。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含糊其辞地说:“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只不过文学让我们把这些不容易记录下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幸运者,因为我们可以把它们诉诸于文字。可是对更多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用自己的一生去消化这些不容易,直到它们随着自己肉体的消亡而消亡。”
“是的。这就是我每天晚上坐在这里想的问题。吴老师,可我体会不到这种幸运。写的时候,我认为是对自己伤口的又一次翻检,重温。写下来了,投出去,却无法把它们变成真正的文字——可以阅读的文字,被更多人阅读的文字。这就像你每天哭着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却听不见一声应答一样。死寂,死一样的沉寂,我每天坐在这里,就是这个感觉。”
康东的话打动了我,一个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其文字里应该会有东西。
我说:“你哪天把你的小说发一篇给我看看。”
康东说:“吴老师,我今天真没白等你一场。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康东猛抽一口烟,似乎正下着某种决心,然后一转头看着我:“说实话,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像秦晓这样的作家!你是名作家,一定认识很多刊物的编辑,你能帮帮我吗?”说完急切地看着我。
“怎么帮?”
“你只要帮我找个编辑看看稿子!”
他的直白与赤裸,既让我略生反感,又让我心生悲戚。一个四十多岁的底层男人和初次见面的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谈论他的理想,多少有些悲壮。可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理想呢?它离着现实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还没有看过康东的文字,不能妄断。我只是觉得,这理想的背后,寄予了太多生存的欲望。
我说:“我把我的电子邮箱告诉你,你发一篇你的小说给我看看。”我想的是万一他的稿件真的不错,我可以把它转到某家刊物去。找人发表,总不能还让人再帮他输入一次吧?
康东说好,要走了我的邮箱,并认真地把它输进了自己的手机——操作手机他还是熟悉的,除了那个@的符号需要我帮助输入之外。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知道康东在河南老家还有个儿子,正读高中,成绩不错。老婆最近也来了深圳,在一家有钱人家当月嫂,一个月的工资是他的三倍。“但这些钱得留给我儿子上大学,否则他今后就是我的命运。恐怕当环卫工都没人要,因为他吃不了那个苦。”
“你以前挖煤没攒下一点钱?”我问。
“我挖煤不久就遇上了塌方,那以后我老婆说什么也不让我下井了。她说,除非她死了,否则就不能看着我去死,儿子不能没有亲爹。”康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舒展的笑容。这就是男人的幸福吧。不管怎样,有个惦记自己生死的女人,总比那些在财富里打滚,被人惦记的只是钱而不是生命的人要幸福得多。
“其实我以前是当老师的,村里的民办教师,我一个人教三个年级,既教语文也教数学,但语文教得更好。后来民办教师被清退,我才去了煤矿。说起来算乡村知识分子吧?虽然我也只有初中文化,和秦晓差不多。”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羞色。不知是羞愧于自己的初中文化,还是那个“乡村知识分子”的称谓。
聊到后来,话就少了,夜也深了。我们面对面一支支地抽烟,抽完我的再抽他的,直到抽完最后一支。我提出回去休息。我们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康东就推着他的自行车把我送回了酒店。
几天后,我收到了康东发来的电子邮件,想必是在网吧里请人输入发来的,因为一发完邮件,康东就兴奋地给我打来电话:“吴老师,我现在在网吧,刚发了邮件给你,你看看收到没有。如果没有,我就找人再发一次。”
我就在线上,打开邮箱,我看到了康东的邮件。我给他发了条短信:收到,看了回复。
想到那个深圳夜晚的谈话,我略带好奇地读起康东的小说来。
说实话,康东的小说真的不怎么样。这样的作品,拿到任何一家文学刊物发表都是有困难的,并非如康东揣测的是编辑不肯看他的手写稿件。与秦晓的作品比,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也是一个短时期内无法企及的距离。康东的小说,有秦晓的血肉,却没有他的厚重。有秦晓的踏实,却没有他的思考。有秦晓的犀利,却没有他的批判。要达到秦晓的水平,康东恐怕还要付出数倍于秦晓的努力。我不得不说,写作不只是个技术话,它还是一门玄学,是禅,得有某种超验的,顿悟的能力。在这点上,我承认秦晓是个人物,他的出道决非某些人所评价的钻营和取巧。
康东的小说让我泄气。想到他正满怀希望地等我的回音,我有些不忍。犹豫了很久,我决定把它推荐给一家地市级的打工刊物,这家刊物的主编是我的一位朋友。这种刊物发行量大,稿费也不低,受众都是像康东一样的打工群体。他笔下的生活,正是他们感同身受的,从某种程度上也许能唤起他们的共鸣。应该说康东的小说发在这样的刊物上还是无愧的,他毕竟有一定的文字基础与语言组织能力,作为一篇故事来看,也不失为完整。可读性也强。一些发行量较大的通俗刊物也常刊登类似水准的文章。
那位主编朋友很快就给了我回复,说马上发,我也很高兴,总算可以对康东有个交代。康东自然也是高兴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篇可以变成铅字的作品。我把主编的联系方式告诉康东,让他以后就不要通过我了,直接与对方联系。说心里话,我是怕麻烦。这样的作品我不想再看,也不好意思转给他人。如果康东的作品真的好,作品与刊物能相互生辉,我也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想不到康东自此倒是和我那主编朋友打得火热起来。对方又连续编发了好几篇他的作品,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思,还把这些发有康东作品的刊物寄给了我。我陆续翻了翻,康东的后一篇未见得就比前一篇好多少。我不知是朋友囿于我的介绍不好拒绝,还是他们真的就只要康东这样水平的稿子。如果是前者,我得让对方打消顾虑,不能拿人家的刊物发行量开玩笑。
我特意给那位朋友打了个电话,暗示康东的作品如果不行,就不要勉为其难。谁知对方哈哈一笑:“你以为我这样的刊物是上得了什么台面的刊物吗?它们不是给你这样的文化人看的,是给打工仔打工妹们看的,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无语。既如此,也就不再过问。倒是康东,逢年过节总要给我发短信,除了问候与祝福,无一例外要附上一句感谢的话,让我受之有愧。与康东的朴实与真诚相比,倒觉得自己小气了。
大约一年多后,我又见过一次康东。还是在深圳,我去参加一个活动。活动是一家企业搞的,一整套行政化的程序走下来,我如坐针毡,几近崩溃。中途找借口溜出来,在深圳的街头闲逛。看到那些豪阔的绿植,又想起康东。于是掏出手机给康东打电话,接到我电话他立即就赶过来了,甚至向环卫班长请了假,又和工友倒了班——按康东的说法,他们再也不嘲笑他了,都开始把他当作家看,工友们看见那本打工杂志就会买来看,就是为了看他的名字。
康东这一次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夹克和牛仔,看起来虽要比一年多前整洁,但脸上却更显苍硬。眼圈略微有些发青,看得出那是熬夜后的痕迹。
康东高兴地张罗着要请我去喝啤酒吃烧烤,我抬腕看时间,决定就和康东在外面吃。午宴时那家企业酒桌上的应酬,此刻想起来仍令我的头皮发炸。
康东坚持要请客,我只好就近挑了家排档。我们要了啤酒,烤肉串和炒田螺。康东敬了我一口,放下杯子,脸上出现了一丝舒心的表情,说:“吴老师,我现在在单位算是有些小名气了。班长现在也不为难我,有次我们公司的副总来,还叫我笔杆子,老秀才。”康东略带些骄傲的神气道。
我也为康东感到高兴,说:“好啊!你的努力终于有了效果。”
康东说:“可是吴老师,我要的不只是这种效果。”他抬起脸,露出沮丧的表情来:“我想成为的是,像秦晓那样的作家——到高层次的文学刊物上去发,而不是这样的打工期刊。那才是真正的阳春白雪啊!”康东捋了下光光的下巴,似乎那里长着想象中的胡子,“吴老师,这个梦我做了二十年哪!”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在我看来,康东的梦,不是打工者的梦,而是民办教师的梦。这梦既酸腐,又可笑,堪比科举时代六十岁童生的秀才梦。
康东说:“只要我能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就证明我能当作家,就离我的梦想不远了!”
我说:“那就好好写。”
康东突然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篇稿件,递给我,说:“这个你看看,已经有一个文学编辑答应要发表!”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得意之情从他的嘴角流泄出来。
我接过来,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老实说,这篇稿件的质量并没有改变我此前对康东作品的印象。看完后,我没有说话。我想发表有发表的理由,能发出来的也未必都是好作品。康东想在文学刊物上发作品,这本无可厚非。能发,对他也是种鼓励。
我把稿件还给康东,他期待地看着我,问:“吴老师,你觉得写得怎样?”
我说:“能发表当然好。但写作是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除了多写,多读,天赋也很重要。”
康东未理会我的话,而是自顾自道:“我相信我能的,我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且必须实现!”康东挥出一只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我本能地觉得,康东会是又一个让写作毁掉的男人。一个对写作怀有功利之心而不达的人,是注定要被写作毁掉的。我打定主意不再和康东谈文学——我觉得那样是害他,只会把他带向无望的深渊。这样的悲剧我看得太多,不要说康东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多少人从年少就开始写,写了一辈子,依然成就平平。如果换一种行业,兴许这世上能多出几个优秀的人才,未必要守在文学这棵树上吊死。明知点石不能成金,就不做那种务虚之举,我想这也是在帮康东。
饭毕,已是华灯初上,深圳的夜景仍是那么美。时近初冬,街头依然绿树成阴,阔大的紫荆树枝头鲜花怒放,让人忍不住街头踟蹰,看鱼贯的车流与攒动的人群,那是浓郁的生活的气息,物质的气息,透着寂寥的精神生活所没有的那种温暖踏实,是我这种内心孤寂的软弱之人够不着的生活的彼岸。
我和康东在街头走着,康东提议还去莲花山下坐,我仰望头顶的天空,是个月黑夜。粉红的灯雾弥漫,挡住了远天的星辰。想起那夜小树枝叶上那种毛茸茸的湿漉漉的光亮,今夜无疑没有那样的月色了。我摇摇头。此刻,活动的晚宴应该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
康东说:“要不吴老师去我那里看看吧,我用稿费买了台电脑,开通了网络,现在打字很快了,再也不用去网吧发邮件了,也不用笔写稿子了。我现在给姜主编寄稿件都是用电邮。现在,除了姜主编那里,我还需要去别处开辟阵地。”语气中洋溢着小小的得意,也有某种不加掩饰的野心。
姜主编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没有接康东的话,但决定顺路去他那里看看,我想看看一个环卫工人是怎样做着他的写作梦的。
康东的宿舍里住着三个人,听康东说原来是四个,后来班长让其中一个搬出去了,为了腾地方给他放电脑。康东向他的两位室友介绍我,他们的眼里顿时流露出那种不安的,既惊且羡的光,脸上憨笑着,生怕干扰了我们似的,赶紧端着饭碗去了隔壁。
康东指给我看他的电脑,显示器被装在一个硕大的铁箱子里,上面挂着一把锁摩托车用的大铁锁。主机更离谱,放在一个用防盗网烧制的铁笼子内,用一根铁链锁在铁床的一条床腿上。铁箱与铁笼子之间也连着一根粗长的铁链。我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不这样锁着,他们就会偷开。打游戏和上网。”他说的是他的同事们,“最重要的是怕有小偷进来,偷去卖了,我丢的就不是电脑,而是心血了。那些稿子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全在里面。不比写在纸上,还可复印留底。”
我笑不出来了,一阵莫大的悲哀涌起。每个写作的人,都深爱自己写下的文字,在它们变成铅字前,它们都是腹中孕育的胎儿,在胎儿成形前,都寄予了孕育者多少的希望与忐忑。作品的好坏,正如新生儿的美丑,无论健康与残疾,都是孕产者心头的肉与爱。我突然理解了康东,就像理解一个生出了丑孩子的妈妈。
我没有多作停留,而是带着某种伤感与悲哀离开了。这夜,我的心情特别沮丧,努力想赶走康东那张苍暗的脸,以及那脸上怀了期冀的笑。今天的康东分明比一年多前见到时更显老了,发丛里的斑色在增厚,长进肉里的煤屑,宛如刺青,如今陷入了更深的皮缝与肉隙中。
这以后,我没再见过康东,也不打算再和他有任何联系。有时候,他会把新写的稿件发到我的邮箱“恳请赐教”,我一般懒得浏览,也懒得回复。前后几篇读下来,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那块料。他仍然给我发节日的祝福短信。有一年清明节,我正在给刚故去的母亲上坟,康东竟然祝我“节日快乐!”如果是中元节(即七月半,俗称“鬼节”),他是不是也要祝我中元节快乐?
我气得一下删去了他的短信,连同短信一起删去的,还有他的电话号码。想了想,干脆把他的号码加进了黑名单。我从不干这种拉黑的事,但对于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我是真搞不懂他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换个年代,这家伙肯定就是那种过了六十岁还未童试及第的迂腐童生。
此后,我再未收到过康东的短信,因为加了黑名单,就算是发了,想必也是收不到的。我的大脑每天都在清仓倒库,清倒出那些不必记忆的人与事,煤屑长进脸上肉里的康东,也就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是个座机号码,深圳的区号。
女人的声音苍老沙哑,她介绍自己是康东的媳妇。有那么一刻,我记不起康东是谁了。
“吴老师,康东他,脑子出问题了。他得了病,是神经病。”女人说。
我这才猛然想起康东,想起他脸上的形同刺青。
我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光线陡然暗下来,日光下仿佛飘起了浮尘。我的心狠狠地往下沉去,不用康东的妻子重复,其实我已经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康东他疯了,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文学编辑,那人先说要帮他发表作品,后来,又说要先出一本书才帮他发,说这样就可以把这个写进他的简介里,让他成为名家,这样他以后的作品就好发了。康东动了心,答应先出书。那人说出书要先买书号……”康东妻子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预感到怎么回事了。
“那人给了一个账号,让他汇了三万块钱,谁知钱一汇走,那人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就是个骗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文学编辑。”康东的妻子哭起来,“那三万块钱,是我这两年做月嫂给儿子攒的学费。吴老师,他有多想当作家啊,我也是想成全他啊,都怪我不该答应他!以前他好的时候总跟我念叨你。我知道他感激你。可吴老师你真的是害了他啊!要是你不帮他找地方发作品,他就不会做那个作家梦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康东会这样。”
女人说:“我知道你也是为他好,这事不能怪你。只是我心里难过。”
“我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悲伤的女人,只后悔当初不该接受康东的邀请,与他去莲花山下聊什么天。
“报警了吗?”我问。
“报警又有什么用呢?钱是从卡里转出去的。这种受骗上当的事,天天有。”康东的妻子止住哭泣,无奈地说。
所有受骗的人,除了轻信,背后都有种种复杂深刻的原因。康东的被骗,就不难理解了。我猜刺激康东发疯的原因,应该不是被骗这件事本身。我相信康东没有这么脆弱。如果因为其它原因被骗,我想康东不会疯。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次深圳街头的排档里,康东递给我的那篇稿件,以及康东挥动的手臂。
“以前他年轻时,也做过这样的梦,自从去煤矿挖煤,就再没这个想法了。后来到深圳做环卫,也没再想过这事。是那个秦晓,你认识的吧,以前也是个农民工,后来做了作家,听说还很有名,他就又动了这个念。本来也就是个念想而已,并没有当真。自从听了吴老师的讲座,你又找地方帮他发表作品后,他的心就再也安定不下来了。我原来怕他去挖煤,后来又怕他写作。不让写,他就拿挖煤威胁我!现在好了,儿子大学还没毕业,他已经认不得他了!”康东的女人说到此,嗓子一抖,一抽,忍不住大放悲声。
我沉下去的心再揪起来。
“康东现在情况怎样?他住院了吗?”我小心地问。
“住了两个月住不起,接回来了,我租了间房子把他锁在家里。没办法,我白天要去做工,不锁在家里他就会出去疯跑,见到人就高谈阔论,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反正说的是高谈阔论。”康东的女人语序混乱,大约把高谈阔论当作可以说的事了。
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却也只能问一问。
“康东还清醒时,总说要把稿件打出来交给你,他说只有你才懂这些稿件的价值。我儿子上个月回来看他爸,我让他打开他的电脑,把他写的那些东西都给打出来了。你要不嫌弃,我就给你寄过来吧。也算是他对你感情的一份纪念。”
我说:“好吧,我先看看,看能不能挑几篇出来拿去发了。”以前,我想到是康东的前途。现在,我想到的是稿费。如果这些文字能变成钱,对康东的家庭多少是个帮助。
康东的女人却说:“发表出来还有什么用呢?他连儿子都不认识了。就送给你做纪念吧!”
我告知了地址,安慰了几句康东的女人,就挂了电话。电话挂断后,我在书房里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木然,似乎想起了康东,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头脑有些发木。我呆望着窗外的天空,日光如芒,斜刺进来,我的手指一片冰凉。
疯前的康东,作品开始有了些长进。我挑了些勉强能发的,说了康东的情况,有几家刊物同意发表,也勉强发了出来——七分是悲人,三分是自悲。人同刊,刊同人。这些刊物,无疑是康东以前说过的阳春白雪。中举的范进可以通过岳父的一记巴掌获得清醒,可康东还能回到以前吗?
我拿着这些杂志,还有稿费,特意踏上了去深圳的行程。我第一次没有留意深圳街头的风景,那些阔大的绿植,它们嵌在深圳的楼宇间,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按照康东女人提供的地址,我找到了他们租住的出租屋。
康东没有认出我,也不可能再认出我。康东的女人对康东喊:“康东啊康东,吴老师来看你了,你都不知道吗?以前你不是总说他是你的恩师吗?”
我羞愧难当,把那些“阳春白雪”摊在康东的眼前。康东仍然穿着我初见他时的那身环卫工作服,只是衣襟与领口早已被撕烂,纽扣脱落的地方露出他干瘦的胸口。康东的身上捆着粗大的铁链,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铁链是康东以前用来锁电脑的。现在,它锁住了康东,康东的手,康东的脚。而康东的电脑,则随随便便地堆弃在床角落。电脑的键盘已经褪色变污,键盘上的字母只依稀可辨。
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我上次见到这台电脑,是在四年以前。那一次,我和康东一起在排档喝了啤酒,还吃了烤肉串和炒田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康东当初邀请我到他的住处,也许并非想让我看他的宿舍。不管是电脑,还是电脑里的稿件,它们现在对康东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像不再认识自己孩子的母亲,就算孩子跑到了跟前,也不过是个活物,一团空气。
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悲剧,或者一个笑话,康东终于有了他自己的去向:无论是梦想结束的地方,还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