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堂哥
2013-11-15于守军
■于守军
一个人活到一定年纪,往往会越来越看淡生死,认识到命如草木、生死荣枯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人毕竟又非草木,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若自己亲近的人骤然离开,心中的哀痛之情一时竟难以排遣。堂哥守工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每每说起他,或想起他,他的音容笑貌一如生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守工是我大堂哥,在东营胜利油田基地工作,油田的老职工,1米8多的个子,面色黧黑,有点发福,用庄稼人的话说,是长得很浑实的一个人。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正当盛年的生命,说走就走了,让人在倍感惋惜之余,难免生发些生命脆弱、人生无常的茫然感。他才56岁啊,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听侄子晓辰(堂哥唯一的儿子)说,堂哥去世的前一年9月份吧,单位组织职工体检,事前没有任何特别感觉的他,突然被检查出有患肺癌的可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大嫂立刻陪着大哥去了北京的几家大医院,还动用了熟人关系,但诊断的结论是一致的:肺癌晚期!我实在想象不出大嫂当时得到这一结果时会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心情,我也不知道大哥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心里会怎么想。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明白,患了肺癌就等于宣判了死刑,即使全力治疗也不会拖延很久。从确定病情到他去世的这段日子,大嫂陪着大哥跑了很多家医院,正方偏方都用过了,光化疗就做了九次,花了二十多万元,但最终还是未能留住他的生命。
守工哥走了,是的,他走了,带着满心的牵挂和不甘,走了。对于熟悉他、爱着他的朋友和亲人们来说,从此以后,“守工”这个名字将永远只是一个纯粹的精神符号了!
我们两家隔墙而居。他兄妹五人,兄弟三人,我兄妹四人,也是兄弟三人。若按老一辈方式排行,他是老大,我是老幺。虽然大伯早在10多岁时就过继给了没有子女的大爷爷,算是出了嗣的人,但我们两家始终相处融洽,兄弟几个更是亲如一家,从没有隔了一层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守工哥一直是我们这个家门的荣耀和骄傲。因为他不单单是吃公家饭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每次回家探亲不是坐吉普,就是坐轿车。这在当时连手表、自行车、收音机都极其罕见的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的农村,都是极有轰动效应的大事情。他18岁去胜利油田当了工人,一直一个人在异地摸爬滚打,其中的辛酸甘苦只有他自己清楚,至于他混成了什么大官一般人并不了解。我只记得他每次回家,乘坐的吉普或轿车,都是停放在大队屋后的路口处。每到这个时候,闲散在周围的男女老少便忍不住聚在车子周围看稀罕。有的人用手摸摸玻璃和车帮,有的人用脚踢踢车轱辘,更有调皮的孩子在车底下钻来钻去捉迷藏。几个无师自通的人有时在旁边激烈争论着,一个说:“看人家守工混的,不说别的,看坐的车肯定是个科级!”另一个人反驳说:“你懂什么,科级?能有资格坐这样的车嘛。我看最起码是个局级!”而此时自愿担当看车任务的我只是站在一边傻傻地笑,心里那份美滋滋的味儿就甭提了!
守工哥一般每年回来一次,大多在年关或者正月十五。那是令我很开心的一段日子。有各种又好看又好吃的糖果可以吃,有各色花样的鞭炮烟火可以憋足劲儿放。他简直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从自己带回的包中,一忽儿拿出花爆竹,一忽儿拿出一串红,一忽儿又拿出盒装的小豆鞭,好像永远拿不完似的。在远离房屋的空阔处,他边指挥着我们这些小弟兄们燃放,边大声吆喝着注意安全,而他自己站在一边抽着烟静静地笑。除夕的前一天,是上年坟的日子。在农村,年关祭祖算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一次仪式。兄弟们渐渐长大了,这件重要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到我们头上。逢到守工大哥回来,兄弟六个凑齐了一起出行,那种户门大族的壮观场面常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引起一阵阵莫名的激动。早饭后,父母们把上坟所用的酒馔、纸钱、香火之类祭品早早打理停当,天一过晌,我们就上路了。守工哥双手平托农村中常见的老式木制传盘(传盘上一字摆上炸鸡、炸鱼、方子之类三碗佳肴,外加三个酒盅、三双筷子和一些水果),稳稳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位年长的哥哥,他们有的用包袱提着化过了的纸钱,有的用塑料袋提着鞭炮之类,而我则扛着长我几倍的竹竿紧随其后,准备到时大显身手。到了坟场,按次序在先人们的坟前烧纸、燃香、祭奠、磕头、放鞭炮,一大圈转下来,虽然累,但很快乐。守工哥和我们一起上坟的次数并不多,但那一幕幕年关特有的热闹场景,那兄弟六人一起出行的浓浓的情分,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想来仍让我倍感温暖和感动。前些年,春联兴自己写,我们两家的春联都是大伯亲自操笔,我的任务是压着裁好的大红纸或随时把写好的春联摆放到地上晾着。如果碰巧守工哥在场,他往往袖子一挽,也挥毫泼墨一番。他的字大而草,在当时年纪尚小的我眼中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但那龙飞凤舞的潇洒之态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现在想来,后来我对书法的热爱尤其对草书的痴迷,不能不说有守工哥的一份影响。
虽然守工哥在家排行老大,但他的婚事却拖在了三堂哥后面。可能当时油田女职工不多的缘故罢,他的姻缘还是在我们本地结成的。从大娘和娘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才知道守工哥其实陆陆续续相了不少对象,但最终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没有成。大哥是一向很有主见的人,他自己不说,就连大伯大娘也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就为这事,有一段时间,曾把大伯和大娘气得直嘟囔,但儿大不由娘,即使心里急得直上火,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有两个和守工哥相好的女人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一个是大王,一个就是现在的陪着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的大嫂。大王是我们乡卫生院的护士,姓王,1米7多的个子,走在村子的巷子里,很上晃,所以有熟悉她的人背地里亲切地称呼她“大王”。她和守工哥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一段时间,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差点成了我们的大嫂。印象里,大王虽然是个在外吃公家饭的人,但她尊老爱幼,和谁都能家长里短地搭得上话,又实在是个极勤快的人。守工哥远在东营,年头到年尾很少回来,他们又没有结婚,但这并不妨碍什么。那几年,二堂哥在乡供销社干临时工,三堂哥在保定部队上服役,守工哥家里就只剩下长年病病殃殃的大伯、大娘以及年纪尚幼的大姐和二姐。早已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的大王经常下午下了班就来了,帮着大娘挑水、洗衣、做饭,里里外外什么都很上心。街邻四舍没有一个不夸赞的,我们这个家门的人更是视她为亲人。守工哥和大王交往期间,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至今想来,仍让我觉得好笑。有一回,守工哥拿出几个乳黄颜色的软皮套,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吹气球玩。在那个生活寂寞、玩具奇缺的年代,我们几个孩子自然高兴得要死,纷纷憋红了脸,吹鼓了一个个长条状、形状奇特的所谓气球,用娘纳鞋底用的棉线系紧,另一头拽在手心里,吆喝着,满大街疯跑。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们,那是避孕套。避孕套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当然不懂,因此说了也白说,照样玩得开心。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懂了些人情世故,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哑然失笑之余,觉得未尝不是孤寂的童年生活中一件极浪漫的趣事。
至于守工哥和大王后来为什么分手,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只记得大伯好像跺着脚吼过,大娘流了泪,我的爹和娘也为此事叹息不已,本就生性腼腆的我,虽然不清楚里面的道道,也为错过了一位好大嫂心里暗暗难受了好几天。又过了几年,现在的大嫂就出现了。记得在一个天气炎热的夏天的中午,我刚刚回到家,娘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三儿,快去看看,你大哥的对象来了。”“是吗?”我忍不住好奇心,扭头就往大伯家走。大伯家过道大门虚掩着,门口空地上并排插着两辆女式自行车。我蹑手蹑脚靠近大门口,就着门缝往里瞅,大娘正和两个长得很洋气的年轻女子拉家常,一个大眼睛,脸上有些青春痘,一手拿把蒲扇轻轻摇着,一个脸子很白,笑起来怪甜。回到家,我问娘:“那个长得俊的是吗?”娘用手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说:“小毛孩子家,知道什么是个俊丑!”再后来,那个大眼睛、长着青春痘的女子成了我正宗的大嫂。
在婚事上守工哥也许曾叫家里人失望过、伤心过,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外人实在很难用是非作出评说;要是说到守工哥照顾家人这方面,那可真是没得说。大伯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十八九岁就干了村里的会计。后来大娘过门没过几年,大伯的身体出了岔头,到城医院去查,说是患了肺结核,得好好调养。村会计不干了,队里的重活又干不了,自己身体治病需要花钱,还得养活一大家子,迫于生计,大伯不知从哪里借来几本医学书,凭着以前的那点文化底子,刻苦钻研,细心揣摩,没过几年便在村里干起了乡村医生的行当。虽说大伯自学成才,又有点这方面的天分,不用几年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可那毕竟是小打小闹,除了自己治病花钱之外,更得养家糊口,微薄的收入实在不足以贴补家用,家中经济常常困顿不堪。我记得大伯后来因病重先后住过几次院,有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虽说那个年月住院治疗花费和现在相比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一个家境本就一穷二白的家庭来说,你完全可以想象意味着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又长年有病的大娘这么多年来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作为长子,挑起家庭这副重担,守工哥自然责无旁贷。那时守工哥还年轻,在油田的收入也还算丰厚,为了给大伯治病,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积蓄,不足部分还得靠大娘在村里东凑西借。不论守工哥和家人怎样竭尽全力,大伯的病最终也没有治好,56岁时,肺结核转化为肺气肿,原本那么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腿成了细麻杆,58岁上走了。又过了两年,大爷爷也老了。大伯和大爷爷的所有丧葬费都是大哥一个人出的。那时他已组织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期间二堂哥、三堂哥、大姐和二姐先后成了家,守工哥或多或少的都给予了帮助。前几年吧,守工哥出钱,二堂哥三堂哥出力,又在大伯和大爷爷的坟前各立了一块墓碑。大娘老了,一个人过,很多年来,大娘的吃穿用度基本是守工哥供给的。我平时回家,去看望大娘,聊着聊着,大娘往往忍不住感叹说:“小孩啊,你守工哥上辈子欠这个家的,拖累他一辈子不说,这么多年了,咱连一个针线头也没给人家帮上!”话中带话,含了父母对孩子的无限愧疚之意。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按说,守工哥对家庭、对家人够可以了,可实际上落在他身上的埋怨并不少。二姐去东营看孩子,守工哥曾许诺过,等晓辰大些,会在东营给二姐找个工作,不让她再回农村了,最后这个许诺并没有兑现,二姐还是回农村找人嫁了。对此,多年来,二姐一直颇有微辞,理由很简单,工作不好安排俺能理解,可自己的二姨子咋安排了呢!二堂哥对守工哥也是满肚子意见。他有两个儿子,从小上学不顶用,多年来满心希望自己的大哥能给亲侄子在油田上找个金饭碗,可一直到现在也没指望上。二堂哥有一句口头禅:“听咱大哥瞎说,标准的大吹!”当然,埋怨归埋怨,也只是背地里乱嘟嚷,到底没有白了脸摆到桌面上。从小到大,我听见过家人或亲耳听过有关这些事情的说道,心里一直很为守工哥抱不平。他在外面闯得再好,那是全凭自己一个人的本事挣来的,人家做得够好的了,何况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怎么就是不去理解别人呢!以至于我从小就对人群中的是是非非深恶痛绝,从来不想去搀和,连听也懒得听。后来渐渐长大了,经见人情世故,阅历风风雨雨,才终于明白,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凡是人群存在的地方,就是矛盾和误会存在的地方,一个家族也罢,一个家庭也罢,只要有人出息了,随之就会有至亲的人乃至亲朋好友,产生“托福”的念头,并为之而努力,要是一旦希望落空,不管什么原因,深深的失落心理必然导致人们对此事耿耿于怀,随之矛盾出现了,怨恨产生了。这种现象和心态,不论在农村还是城市,也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永远无法避免。看明白了这一点,心中为之释然,我也学会了用宽容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看待古往今来的人和事。
守工哥和我年纪悬殊,这么多年来,我们兄弟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打我记事时起,他就已在东营工作了,而那时我还只是一个见了外人就羞得低下头不敢说话的孩子。岁月流逝,我渐渐长大,求学,工作,成家,一直在外面东奔西跑,虽然工作的地方离家并不远,但也不能经常回去,有时他回老家我不回去,有时我回老家他不回去,几年见不上一面是常有的事,因此关于他的记忆是稀少的、零散的。在我心中,他不像大哥,倒更像一位威严的长辈,他的自信乐观,他对家庭亲人倾尽全力的援助,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在潜移默化中对我也起了一定的影响。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走过来,父母辈渐入老境,而作为两家兄弟姐妹九人中的老小,我也步入不惑。关于生,关于死,平时即使多有思考,但总觉得离我还是很遥远的事情。造化弄人,生活毕竟是残酷的,它也许只是在无意中打了一个唿哨,便搅乱了我平静的日子和心境,让我在痛苦中领略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虽然那年秋天就已得知守工哥患病的消息,我们便在心里一直挂念着他,一直祈祷苍天让他一天天好起来,但天意不由人,与守工哥永诀的时刻最终还是到来了!
有一段日子,不论走着还是坐着,闲下来,我脑海中时常浮现出守工哥垂危时的情景。五一节那天,我乘车去东营,当我走进胜北医院抢救室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头部浮肿硕大、面容苍老的守工哥侧卧在病床上昏迷着,喉咙发出“呼哧呼哧”憋闷的声音,脖颈处、左胸部、小腹处都插了针管,臀部的褥疮不时有脓水渗下来……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守工哥吗?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大嫂说,医院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现在只是输葡萄糖等着了。那晚我和二堂哥、三堂哥一直守护在守工哥身边,我想了很多。外面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空气里不时飘来幽微的槐花香,远远的广场上隐约传来喧闹的锣鼓声,这一切均与我无关,更与守工哥无关。守工哥走了,我知道,对备受病痛折磨的守工哥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可对于他自己的家和大娘而言,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大嫂年轻时做临时工,现在一直在家闲着,他唯一的儿子晓辰参加工作没几年,还没有成家立业,而大娘呢,自从进了大伯这个家门后,先是大奶奶得暴病去世了,上世纪90年代大伯和大爷爷也先后走了,没想到了晚年,守工哥竟又离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内心的悲楚绝非常人所能体味!
不知不觉,守工哥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除了他忌日那天,亲人们还会说起他,念叨他,更多的时候,大家各自忙活自己的日子,守工哥已只是天边的一个影子。守工哥,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