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理发馆[短篇小说]
2013-11-15孟昭旺
文/孟昭旺
孟昭旺:1981年出生,河北南皮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作品散见于《雨花》《阳光》《都市小说》《佛山文艺》等刊。
1
某年暑假,我到向阳镇的春风理发馆做学徒。那之前,我刚刚在县城结束了短暂的美术培训。按照父亲的意思,在不久的将来,我将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成为画家,这是父亲最大的梦想。父亲一生有许多梦想,包括成为戏剧大师,成为钢琴演奏家,成为魔术师或者演员,有段时间,他甚至还想成为诗人,并且偷偷学起了写诗。当然,这些梦想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毫无意外地,这些梦想统统化作了泡影。最终,父亲成了向阳镇蹩脚的木匠。
那年暑假,我背着画架、画板、颜料盒和大大小小的画笔,重新回到向阳镇,成了春风理发馆的学徒。父亲对我糟糕的美术成绩深感忧虑,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儿子根本不是学美术的那块料,他的理想将再一次面临碰壁。那段时间,这个性格孤僻的木匠看上去心事重重,一片阴云始终笼罩在他的脸上。然而,父亲的遗憾仅仅持续了几天,很快他便重新恢复了自信,他对我说,孟毛,你去春风理发馆跟严师傅学理发吧,虽然你不能成为画家,但是,我保证,你将成为一名出色的理发师。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到春风理发馆报到。严师傅用一串爽朗的笑声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欢迎。看得出,严师傅是个和蔼的人,不论是谁,不管他是工人、学生,还是生意人或者马车夫,严师傅都能跟他找到共同话题。不过,我总觉得,严师傅不那么简单,他的笑容里,隐藏着几分勉强和尴尬,颇有讨好的成分。
对于理发馆的这份工作,我谈不上厌恶,但也不怎么喜欢。原因是,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甚至是个有洁癖的人。我的床单、毛巾、衣服永远干净整齐,我不允许任何苍蝇蚊虫进入我的视线,假如我踩到地上一摊污水,会接连几天吃不下饭。理发馆显然离我的要求相去甚远,那些远道而来的——来自黑龙村、尖庄、乌马营、刘福清或者更远地方的客人,他们几乎有着同样糟糕透顶的头发。我指的是,他们的头发无一例外地缺乏打理,蓬乱,油腻,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海蛎子味道。这股怪味儿令我苦不堪言,面对着一个个浸湿于水盆里的脑袋,我时常会想起发霉的冬瓜或者正在腐烂的刺猬。严师傅对此却不以为然,冬瓜和刺猬丝毫没影响他的工作热情,他和那群邋遢鬼有说有笑地聊天,还把瓜子、大枣拿出来让大家品尝。不仅如此,严师傅还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毛病。他说,孟毛,你不要嫌他们脏,他们可不脏呢,他们都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是最光荣的。
和我相比,严师傅可真是个胸怀宽广的人。
2
春风理发馆在向阳镇的北面,临着纺织厂和杂货店。平时,附近的老人还有赋闲在家的青年都喜欢到店里坐坐。李卫国就是理发馆的常客之一。那时候,他是镇政府的宣传员,写标语、出板报、画宣传海报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在镇政府上班按说应该是件挺风光的差事,可是李卫国却一点也风光不起来。李卫国不是镇政府的正式工,他只是个临时工,不在政府编制,也就没什么保障,连工作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所谓的风光,跟他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李卫国不但风光不起来,他甚至有些自卑,有些怯懦,原因就在他的身材上,这么说吧,李卫国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他是个小人果儿,“小人果儿”是向阳镇一带的俚语,就是侏儒的意思。那时候,李卫国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的额头有了明显的皱纹,皮肤也显得有些粗糙,但是,他的身高却只有一米出头。据说,当年李卫国为了治好侏儒症,曾经四处寻医,丹丸膏露吃了一大堆,可惜的是,那些药只是填饱了他的肚子,却丝毫没有增加他的高度,李卫国还是那个李卫国,他的身高就是稳定不变。
不得不承认,虽然李卫国身体有缺陷,他却是向阳镇公认的才子。他有不少的绝活儿,比如,他会同时用两只手写毛笔字,朱黄米蔡、欧柳颜赵,都不在话下,过年前,家家户户门口贴的春联,都是出自李卫国的手笔。比如,一段评书,《大战金沙滩》《五鼠闹东京》或者《呼延庆打擂》,李卫国听上几遍就能复述出来。再比如,他唱京剧《智斗》,一个人能演胡司令、刁德一、阿庆嫂三个角色,并且各个有模有样。我觉得,假如李卫国出生在我们家,假如他是我的哥哥,父亲一定会深感欣慰,他一定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而骄傲,并将自己的理想毫不犹豫地寄托在他身上。
李卫国到理发馆往往是在傍晚,那时候,纺织厂恰好下班,李卫国就搬了板凳坐在门口,傻呵呵地看着那些女工有说有笑地从他面前经过。李卫国曾经给纺织厂写过标语,很多女工都认识他,也都知道他会唱戏,有时候,她们会主动跟李卫国打招呼,李卫国,哪天到我们厂里唱两段吧,姐妹们都等着呢。每当这时,李卫国就显得很兴奋,他一口答应说,行,行,哪天你们想听就告诉我。好啊,等我们组织文艺活动一定请你过去。女工们说过之后,也没人在意,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李卫国却当了真,经常一个人跑到河边吊嗓子,练习发声和气息,就算阴雨天也不肯间断。
严师傅有些看不过去,暗地里奉劝李卫国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机了,你练得再好也没有用,那些女工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她们是闲得无聊,拿你穷开心呢!
李卫国显然把严师傅当作值得信任的朋友,他对严师傅说,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唱戏不是为了给她们听,是因为自己喜欢。唱戏这东西,跟谈恋爱一样,如果不是自己真心喜欢,而是图什么东西,那就没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李卫国后来还是听了严师傅的话,很少到门口坐着,也很少跟那些女工搭讪了。
3
我在理发馆主要负责为顾客洗头,忙的时候也给严师傅搭把手,帮着给客人刮刮脸、吹吹风什么的。我虽然算不上精明世故,但是必要的客套还是懂的,有时见到脾气好的熟客,还会跟他们开几句玩笑。那些顾客大都粗俗浅薄,讲得段子也没什么正行,什么媳妇养汉啦,公公爬灰啦,叔嫂偷情之类的。那时候我还年轻,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不敢多听又忍不住好奇,低着头,心里乱成一团,手上也就跟着慌乱起来,不是刮脸时蹭破了顾客的下巴,就是把水淋在人家衣服上,为此挨了严师傅不少责骂。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想念李卫国。
在我印象中,李卫国不是一个普通的顾客,他和那群邋遢鬼不同,至少,他是个讲卫生的人,至少,他的头上没有海蛎子的腥臭。不但没有腥臭,他的发隙间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别小看这股香味,假如你跟我一样,曾经在春风理发馆做学徒,你就会明白,这股清香多么难得。正是因为这股美妙的香味,每次李卫国来理发馆,我都愿意和他说话。我甚至想过和李卫国拜把兄弟,让他寄宿到我家,和我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样,如果我想闻到这股香味,只要把鼻子凑到他的头上就可以了。可惜的是,李卫国到理发馆,基本不跟其他人说话,也不跟我说话,他只跟严师傅说话。
真奇怪,他跟严师傅之间怎么有那么多话说呢?写毛笔字啦,下象棋啦,修理自行车啦,用筛子捕鸟啦;有一次,他们俩还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织毛衣,起针收针,钩针棒针,明花暗花,听起来头头是道。看得出来,李卫国在这些方面是个行家,而严师傅简直是一窍不通。表面上,他跟李卫国聊得挺投机,其实他根本心不在焉。我觉得,严师傅之所以愿意跟李卫国聊天,更多的是因为李卫国不肯跟别人聊天。如果连严师傅也不跟李卫国聊天的话,那么李卫国就被彻底孤立了,他的自尊心就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严师傅是个热心肠,伤害别人的事他可做不出来。
客人们可没严师傅那么好脾气,每次李卫国来找严师傅聊天,他们总会拿李卫国开玩笑。他们问,李卫国,最近又去相亲了吗?“又去相亲了吗”几乎是大家见到李卫国之后统一的开场白。他们不问李卫国写海报、画宣传画,也不问李卫国打鸟、撒鱼、扎风筝,他们只问李卫国是不是又去相亲了。
面对大家的提问,有时候,李卫国显得很认真,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人家,跟哪个村谁家的姑娘见了面,买了什么见面礼,然后怎样怎样。有时候呢,李卫国知道对方是在取笑自己,就装作不理会的样子,继续跟严师傅聊象棋和书法,把问话的人当作一杯茶,晾在一边。更多的时候,李卫国被人家问得哑口无言,他红着脸,紧握着拳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我知道,这时候李卫国有些恼了,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甚至担心李卫国会突然冲上去,一拳击中对方的下巴。不过,李卫国的身高有限,击中下巴对他来讲实在困难,就算他真的挥拳出击,也只能击中人家的大腿。李卫国终究没有发作,他的愤怒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他不但恢复了平静,还从兜里掏出香烟散给大家,有些讨好有些谄媚地赔着笑脸,说,抽烟,抽烟。虽然李卫国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李卫国的烟可不是白抽的,他是想让大家做媒,帮他介绍婚事呢。
向阳镇的男娃结婚早,往往二十岁出头就当爹了。条件好的,可以挑挑拣拣,看女方脸蛋儿漂不漂亮,身材苗不苗条,会不会烧火做饭,家境是否殷实等等。条件不好的,也能凑合着讨上媳妇,鱼找鱼虾找虾呗,实在不行就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一个,孙秃子就是这么干的,虽然那女人整天寻死觅活,还偷偷往车站跑过几回,可是,不照样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吗?有人给李卫国建议,你学学孙秃子,花五千块钱,买个外地女人,先把生米做成熟饭。李卫国连连摆手,说,缺德的事儿,他孙秃子做得出来,我李卫国可做不出来,我怕折阳寿呢。
话虽这么说,李卫国到底还是没娶上媳妇,哪个家长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呢?一来二去,李卫国成了向阳镇独一无二的老光棍儿。
4
中秋节前夕,接连下了几天雨,理发馆生意萧条,也没什么人来店里闲聊。那天傍晚,严师傅嘱咐我看店,自己到隔壁的杂货店下棋去了。我正在翻看一本画册,李卫国突然走进来。他把我吓了一跳,原因是,我正在看的画册,不是一本普通的画册,而是一本油画作品集,那也不是一本普通的油画作品集,而是……一本裸体画册!那本画册是我从县城的书店偷偷买回来的,我不敢把它带回家。我敢保证,如果画册被父亲发现,他会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双腿,把我赶出家门,或者,一气之下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只好把它藏在理发馆,藏在镜框的后面,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欣赏。好吧,我承认,我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我欺骗了他,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而是成了一个堕落的、失败的孩子。
我把画册压在身下,怒冲冲地质问李卫国,你来干什么!
李卫国的头上顶着一块塑料布(雨衣对他来讲太过宽大),浑身上下都被雨淋透了。大概他也意识到我生气了,垂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珠滴答滴答掉在地上,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后悔,觉得对李卫国有些过分,李卫国那么老实巴交,我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呢?我这么对他,是不是代表我除了是个失败的孩子之外,还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呢?况且,李卫国不是普通人,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天才,他还跟我一样,是个讲卫生的人,他的头发充满甜香的味道。
李卫国并没注意到我的异常,过了良久,他怯生生地问我,老严呢?
去隔壁下棋了,我说。
哦,哦,李卫国支支吾吾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孟毛。
呃,孟毛,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你今年多大?
十四,属鸡。我说,我知道你叫李卫国,你会画画儿、写毛笔字,对吗?
嗯,李卫国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写得不好,画得也一般。李卫国说完,腼腆地笑笑。他的门牙缺了一个口子,笑起来的样子怪怪的。
孟毛,你谈过恋爱吗?李卫国突然问我。
我?没有呢,我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敢谈恋爱呢?我还在上初中,我的任务是学文化和学美术。这么说着,我又想起了那本画册,想起了父亲和他的理想,它们像一根坚硬的鱼刺,卡住了我的喉咙。
李卫国对我的观点表示怀疑,他说,谈恋爱这种事,怎么会有早晚之分呢?你没有谈过恋爱,你不懂的,谈恋爱是没有早晚之分的。即使有,也是越早越好。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服气,李卫国不过是向阳镇的小人果,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有什么资格来教育别人呢?
雨越下越大,理发馆该关门了,我问李卫国,还有事儿吗?
哦,有,李卫国犹豫了一下,说,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老严。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包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烧鸡。
李卫国,原来你是来找严师傅喝酒的啊?
呃,不是的,李卫国说,老严答应帮我……帮我介绍一个女人……
李卫国说完,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凑到我身边问,孟毛,能不能把你的画册借我看看?
5
接下去几天,李卫国再没有来理发馆。中秋节,我跟严师傅请假,背着一袋冬枣,到县城看望我的美术老师。这当然又是父亲的主意,看得出来,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很多事情上,他有自己的主意。在父亲的注视下,我像一只兔子,温顺地坐上通往县城的汽车,然而,我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去看望所谓的美术老师。我径直去了农贸市场,那袋冬枣,最终卖给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喜滋滋地掏钱给我,仿佛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我从妇女肥硕的手上接过钱,然后去了书店。我到书店不是去买参考书和习题集,也不是买武侠或者言情小说,而是挑了几本新的油画集。在回家的汽车上,我悄悄翻开那些画集,里面的女人再次令我心潮澎湃,她们摆出各种姿势,她们光滑的肌肤让我想起生长在河沟里的鲇鱼。
从县城回来,仍没有见到李卫国。听人说,他得了一场大病,并且病得不轻。又有人说,李卫国之所以不来春风理发馆,不是因为他生了病,而是因为他和严师傅闹翻了。人们说,严师傅答应给李卫国介绍的女人,根本不是个正经女人,而是一个暗娼。她和严师傅是老相识,他们曾经合伙在县城开洗头房。也有人说,那个女人其实不是暗娼,只是结巴。结巴配小人果,倒是天生的一对,问题是,那个女人除了是个结巴之外,还是个骗子,她早就结了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严师傅、女结巴、女结巴的丈夫合伙骗了李卫国,他们骗了李卫国的钱,也骗了李卫国的感情,他们的计谋得逞之后,女结巴和丈夫就逃之夭夭了。
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不过,我隐约觉得,严师傅不会对李卫国如此绝情。本质上,严师傅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平时,他一直把李卫国当成好朋友,他又怎么忍心欺骗李卫国呢?
大约过了半个月,李卫国再次来到春风理发馆。起初,我没认出他来,他似乎和谁打了一架,确切说,是被谁打了一顿,他的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抓痕,额头一块淤青,他的衣服不再干净整洁,而是变得又脏又破,他头发和那些邋遢客一样蓬乱,隐藏的香味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严,你出来!李卫国掐腰站在门口,对着严师傅喊。显然,这一次,李卫国有备而来,他是专门找严师傅吵架的。其实,李卫国是个不会吵架的人,他所谓的吵架,既不吵,也不闹,而是对严师傅的人格进行侮辱。他对众人说,严师傅表面看上去和风细雨,其实他是个阴险的小人,表面一套,背后是另一套。李卫国还说,严师傅其实根本不懂理发,他只会洗头,因为,他原本就是洗头房的老板。
严师傅急了,他把李卫国摁在地上,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用剃刀给李卫国剃了一个光头。这样,李卫国就变成李光头了。
6
严师傅跟李卫国彻底闹掰了,两个人在不同场合里都表示,自己过去一时糊涂,认犬为亲,他们把最恶毒的诅咒用在对方身上,并扬言从今往后与对方彻底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那之后的严师傅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经常丢三落四,明明手里拿着剃刀,却问我剃刀在哪儿。他总会把张三错认成李四,不仅如此,他还变得疑神疑鬼。有一天,他突然拉着我的手问,孟毛,你是不是相信李卫国的话,认为是我骗了他的钱,还反诬他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着,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严师傅说,你不用骗我,你怎么能骗得过我呢?你就是认为我骗了李卫国的钱,你就是相信那些谣言。
严师傅说,你信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相信,整个向阳镇都相信我是个骗子,是个开洗头房的,我一辈子也洗不清这个罪名。唉……严师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对严师傅与李卫国之间的恩怨没什么兴趣。事实上,那时候,我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我只对藏在镜框后头的裸体画册感兴趣。在每个日落之后,在空无一人的理发馆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像一只冬眠后苏醒的蛇,邪恶的念头开始在我脑子里蠕动。很快,我站起身来,从相框后面取出画册,我抚摸着画册里的女人,同时,也抚摸着我自己。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卫国又出现在春风理发馆了。他像从前一样,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又开始跟严师傅聊天了。他们像从前一样谈笑风生,继续聊打毛衣和扎风筝,他们对彼此的意见深有同感,不住地点头说“是的是的”“没错没错”。高兴的时候,李卫国会拍打着严师傅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严师傅则会满面红光地抚摸着李卫国的光头。在人们看来,以前的冲突已经烟消云散,他们俩重新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看上去,他们的友谊将会坚不可摧,地久天长。
李卫国变得开朗了许多,在春风理发馆,他除了跟严师傅聊天,还跟周围的客人聊天,偶尔也跟我聊天。那段时间,李卫国看上去神采奕奕。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语速也快,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他的话就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一句说完,另一句立刻顶上。
那天,李卫国和我聊完之后,突然悄悄地说,孟毛,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要结婚了!
7
看来李卫国说的不假,他的确像是要结婚了。从里到外,他都像一个标准的新郎官。他穿上了合体的西装,看上去年轻而精力充沛。之前被严师傅剃光的头发,现在已经长得密密匝匝,我想,用不了多久,消失的香味也会再次回到他的头上。每天,他都会准时来到理发馆,对着每位客人谦卑地点头微笑,再从容地扫视一圈,确保他的笑容能够传递到理发馆的每个人眼里。然后,他开始向大家散烟,他用双手把香烟托到对方面前,一脸真诚地说,辛苦辛苦,抽烟抽烟。假如遇到不会抽烟的,他则会掏出奶糖,同样一脸真诚地捧到对方面前。做完这一切,李卫国便客气地向大家道别,再到杂货店、储蓄所和纺织厂,把香烟和奶糖散发给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李卫国的大方及彬彬有礼,为他赢得很好的声誉。许多人——包括理发馆的闲客、纺织厂的女工,也包括严师傅和我——都相信,李卫国大婚在即,他将在不久后迎娶到盼望已久的新娘。人们猜测,那位新娘应当大方而温柔,具有良好的品德和涵养,并且跟李卫国一样多才多艺。
虽然半遮半掩,李卫国还是在众人的追问下,陆续把这位新娘子的底细透露出来。她是乌马营乡邮电所的一名邮递员,她刚刚中专毕业,她长得很好看,比向阳镇的任何一个女人要好看。她的眼睛就像成熟的葡萄,她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李卫国还说,她有着丰满的乳房和肥硕的屁股,将来生十个八个的孩子是绝对没问题的。李卫国说完这些,就及时停住,对大家挥挥手说,我还要去发喜糖,不聊了,到时候你们一定过来喝两杯啊!
那些日子,因为李卫国的婚事,春风理发馆显得热闹起来,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弥漫在每个角落。
七月。
八月。
九月……
李卫国的婚事看起来依然杳无音信,漫长的等待让人们逐渐失去了耐心。终于,大家已经不再关心李卫国,不再关心他丰乳肥臀的邮递员恋人。秋天很快到来了,当手掌般的杨树叶开始在向阳镇四处飘飞时,另外一些话题,那些媳妇养汉啦,叔嫂偷情啦之类的话题,把李卫国和他的婚事彻底埋藏起来。
新学期即将开始之际,我向严师傅告别。按照父亲的安排,我要到县城开始新一轮的美术培训。没错,经过一个溽热的夏天,父亲再一次“想明白了”,他的理想死灰复燃,或者,他的理想从没有熄灭过。我说过,他是一个固执的父亲。
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严师傅显得有些遗憾,有些伤感。他说,孟毛,其实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悟性不错,如果你肯在理发馆好好学徒,将来会成为出色的理发师。我对严师傅的夸奖表示了感谢,我说,严师傅,虽然我离开春风理发馆,但我还在向阳镇生活,假如有时间,我一定还会来给你当学徒,就算我不再学理发,也会经常来理发馆看看。严师傅有些感动,一汪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他哽咽着祝我一切顺利。
当天晚上,我就搬出了理发馆。我的衣服、书还有其他一些杂物,装满了整整一箱。当然,我没有忘记藏在镜框后面的那些画册,我把它们统统取出来,放在箱子的最下面,一并带回家。我已经做好准备,假如那些画册不幸被父亲发现,我决定向他坦白一切。如果他要打我,我将会像一名勇士那样,毫不客气地与他抗争到底。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在梦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有向阳中学的同学,有来自纺织厂的女工,也有我画册里的裸体女人。在各种场景中,我与她们纠缠在一起,我的头缠绕在她们的脖颈上,就像一株水草纠缠着另一株水草,一条蛇缠绕着另一条蛇。她们让我兴奋又让我窒息,她们掌控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身体和灵魂,包括我的欢乐和忧伤,我彻底沦为了她们的奴隶。
每天清晨,当我面对床单上一片冰凉的印迹时,内心都会感觉到漫无边际的绝望。
8
日子一天一天流走,冬天在渐渐远去。转眼间春暖花开,向阳镇的人们重新开始了一年的生活。学生们照样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曲,兴高采烈地到学校上课。理发馆隔壁的杂货店老板也开始忙着收拾店铺准备开业。纺织厂已经复工,女工们依旧喜欢嬉笑打闹,春风理发馆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偶尔,我会到理发馆坐坐,看望一下严师傅,也看望一下那些熟客。忙的时候,顺便帮严师傅搭把手。严师傅的身体似乎不如从前硬朗了,忙完一阵,总要停下来咳嗽半天。不服不行啊,毕竟又老了一岁,严师傅说。偶尔,有人会提起李卫国,提起他传说中的新娘子。于是,有关李卫国婚事的记忆,在埋藏了一个冬天之后,又被重新唤醒了。或多或少的,大家开始在心里期待着李卫国结婚的消息,结,或者不结,人们想要一个最终的结果。
人们终究没有等到李卫国的婚讯,等到的却是他被派出所抓了的消息。李卫国被抓去坐牢了,这个消息像一枚炮弹在向阳镇爆开,并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说,李卫国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色狼。这段时间,他经常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爬上纺织厂女厕所的围墙。他不仅偷看女工上厕所,还把她们画下来,画儿就藏在自己家的床底下。据说,派出所为了抓住他,在纺织厂整整蹲守了半个月,李卫国终于被抓了现行。然后,民警顺藤摸瓜,在李卫国的住处搜出了一沓女工画像和一本裸体画册。
人们谁都没想到,胆小如鼠的李卫国竟然色胆包天。人们同样没有想到,衣冠楚楚的李卫国竟然是掩藏在人群中的恶魔,虽然他外表看上去干净光鲜,但是他的思想竟然如此肮脏。人不可貌相啊,人们说。
公审李卫国的地点定在向阳中学操场上。一起接受公审的,还有贪污犯、诈骗犯、抢劫犯和盗窃犯。李卫国被夹在中间,他的背上背着一块高大木牌,牌子上用黑笔写着“流氓犯李卫国”几个大字。李卫国垂头丧气地跪在台上,跪在人民大众面前。他身上布满伤痕和污垢,他的头深深埋在胸前,矮小的身材如同一堆遭到遗弃的衣服。
李卫国最终被判劳教一年,本来他应当被判得更重,不过,因为他是镇上的宣传员,曾经给镇长写过牌匾,算是网开一面,才减轻了处罚。
宣判的那一刻,李卫国面如死灰,他跪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当警察拉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尿湿了裤子。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吓得哭了起来。是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恐惧,我害怕警察会追查那本画册的出处,害怕李卫国把我供出来。那一刻,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万匹马在奔跑,我的身体被彻底掏空了。我甚至担心,自己随时会在下一秒钟死去。
恐惧,如同一枚子弹瞬间穿透我的胸膛。
9
若干年后,我早已从师专毕业,在县城高中谋得一份差事,成了一名美术教师。毕业的第二年,我就顺利地和县城一位局长的女儿结了婚。我的妻子是一名性格外向体态丰腴的护士,因为工作的原因,她经常需要上夜班,我们实际上聚少离多,甚至,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显得弥足珍贵。
我家楼下是一家面馆,老板是个健谈的山西人,因为经常到那里吃饭,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面馆里坐着,一边吃饭,一边听老板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谁都没想到,在饭馆,我竟然意外地遇到了李卫国。尽管已经十几年没见,尽管他比以前胖了不少,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没错,那个蓄着一头长发,满身泥泞地坐在墙角的矮子,正是李卫国。
李卫国正在吃面,眼睛却瞅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戏曲,哼哼唧唧咿咿呀呀的,李卫国跷着二郎腿,看得挺带劲儿,一边看,一边跟着电视里的节奏摇头晃脑地打拍子。不过,李卫国吃东西的样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的口腔里总是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种贪吃的动物。
我跟李卫国一起喝酒,我喝得有点高了。李卫国那天晚上没有回去,他就住在我家。回家之后,我晃晃悠悠地躺在床上。李卫国自己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从我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然后,他悄悄伏在我的耳边问,孟毛,还有裸体画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