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鱼[随笔]
2013-11-15石舒清
文/石舒清
石舒清:回族,1969年出生,宁夏人。宁夏文联一级作家,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清洁的日子》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获得第五、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骏马奖。
1
他说,有许多鱼,有许多鱼,他说,看哪,有这么多鱼。他好像频频看见了鱼似的。听到的人都向他这里来。但是他说,这么多鱼,无法生活在水里。
2
屋子的四面墙上,都挂着钟表。但是没有一个人。他说,有一些人在屋子里,后来走掉了。后来又来了几拨人,都受不了走掉了。我们在这屋子里勉强待了一会儿,有人已经戴起了口罩。四个墙上的钟都走动着,好像只顾走自己的,都有些匆忙。他说,一个屋子里有一个钟就行了,哪怕这钟是错的。我们离开了那屋子,但是耳边总是钟表走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多的钟表在走动。他在前面带路,引着我们快走,我们好像守着一个默契似的,都没有说什么。走了很远才停下来,这时候天上已布满群星。鱼在海里沉重翻身的声音也依稀可闻,远远地看到一些海浪,很有力量的样子,好像把那些钟表声暂时隔了开来。我们几个在星光下只是几条暗影,只听到呼吸声,看不出来谁是谁。一个人禁不住咳嗽了一声,使这个吃饱了似的夜晚轻轻摇晃了一下。
3
他们把鱼刻在石头上,然后把石头扔在水里。大水汪洋,鱼趁机逃走了。有许多从石头里逃走的鱼。石头沉到水底,向鼓荡不息的大水交出它们的棱角,然后被走海的人当作宝贝捡走。但是也有些人只是忙着把鱼刻在石头上,来不及扔石头到水里去。
4
他说,看到鱼的人先不要说话。站在树下的人先不要急着离开。他说,无论此刻你在哪里,都在各自所在之地张开两手祈祷吧。他说,祈祷词先不要急着统一起来。你们光看雨,心境会好一些。端起来的两手不要轻易放下。他说,你们看各自的手掌,这时候手里没有别的东西。这多么难得。这样的时候真是不多。人手总是被攫取的意思所驱动。他说,这时候你们看你们的手掌,掌心里没有别的东西,因此你们可以看清掌心里有很多路。一些路是死的,一些路是活的。也许这是秘密,你们虽然亲眼看到,但不解其意。这时候有些手掌里已经落了一些东西,一些手掌还是空的。
5
屋子里聚了一大帮人,都在听一个人讲鱼怎么变成了龙的故事。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屋子在不停地扩大着。有人被挤出门外来,但注意力还在里面。我甘愿做泥鳅,在远离屋子的荷塘里过安静的日子。太阳都落山了他们才离开,路过荷塘的时候我听见很多声音。深沉的水面上有一些暗影。但与路过的脚步声没有关系。一些荷花开始枯萎,一些杂物在水消落下去后,显露出来。我看见那屋子里一一熄了灯。屋子周围要黑一会儿,才可以再亮起来。
6
我看见她把鱼按在砧板上。鱼刚从旁边的水盆里捞出来,在她的手下面拼命地动着。因为肥健,鱼显得很有力量。她手上的青筋都鼓出来。她把切刀在水里浸了一下,就从摆动不停的鱼身中间切下去。鱼被切开来,像一件新棉袄被翻出了花哨的里子。这时候它的尾巴像风里的树叶那样战栗着,嘴像呼喊什么似的张了几张。她很快就把它切成了几段,放在一个小盆里。它已经安静了,像旁边的菜叶子一样的安静。这时候阳光从窗里照进来,把锅灶跟前的墙照亮一大块,她的头影在那亮光里闪现了几次。她在围裙上揩着手,同时就去逗弄爬到床边望着她的孩子。她要让孩子笑一个,再笑一个。孩子腰里系着一根绳子,这是怕他掉下床来。从窗里投入一道光柱,有无数飞絮浮游其中。砧板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去,像是独自回味着一些什么。
7
也许是太阳刚刚落下去的缘故,海水起劲地鼓荡起来,海面上浪涛滚滚,能看到很远处的海浪像脱缰的野马那样呼啸而来。很快就到近前,带着不可扼制的激情和力量一次次扑上海滩,大片的海滩频频被淹没着。厚厚的沙泥喝醉了似的被带上沙滩,但终于跟不上飞扬恣肆的浪头,落到后面,像跑不动的胖子那样汗淋淋地喘息着。每一次海浪涌上沙滩,都会把一些活蹦乱跳的鱼留下来,任它们徒然折腾,然后用下一个海浪把它们再带回海里去。也有一些鱼像是被海浪抛了出去,抛出很远,下一轮海浪竟够不到它们了,它们像是预感到了危险似的,在滔滔的海浪声里不停地翻跃着,有的会跃起很高,在渐浓的夜色里看到一个焦躁的暗影,然后重重地跌下来。这样挣扎一番后,终于会安静下来,夜深的时候,海终于沉静下来。海浪像舔着鼻孔的牛舌那样轻轻地舔着近处的海滩。这时候那些无法回到海里的鱼,在夜影里一动不动,像是被走海的人遗忘在海边的一些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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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鱼游动,使安静的水活起来,像眼目的顾盼生姿。他说,我看见鱼不用自身的力量,像一些落叶那样,被水波一荡一荡地带向近岸的浅水里,它们像死了似的,这时候它们的身体好像是多余的和无能为力的。鱼身上的力量跑掉了。这样子好一会儿,岸边的水里浪沫那样积了许多小鱼,像一些湿木片。它们挨挨挤挤的,分不出头尾。随手拿木勺子舀一下,就能舀出很多。但是忽然间它们像得了一个什么信息,一下子激活起来,很快游入深水里去了。稍远些看过去,像许多条黑烟从各个角度迅速地延伸向深水里去。他说,世上就是这样,有时候看起来很寂寞,鱼丢下自己,水随意荡漾,有时候又热闹起来,好像一切忽然间有了目标和章法似的。他说,我一直在水边看着。他说,真寂寞,真寂寞。他说着牙一个个掉到地上,眼睛被厚厚的布给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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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过程就是变化的过程。没有什么不变化。太阳在天上无法停下来。休息不得。太阳要是有一瞬不动,这世界就会像心梗那样死掉。是变化维持着一切。我看见有人在河里钓鱼,和河面上结冰、孩子们在冰面上滑行,这好像都是一瞬间的事。这两样事情紧挨在一起,来不及喘息。我要是能体会自己的变化,那么就会觉得眩晕。莫衷一是,面目全非。我有可能会变成任何东西。天亮了又黑了,天黑了又亮了。就像我们看一眼手心,再看一下手背。手心手背,看来会有些不同,但是除了手心手背,手里还有什么。这空空的手心就是被变化的结果。我无论向着哪里看一眼,都看见被变化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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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看见鱼不在海里,而只在玻璃缸里游动,依然游得惬意自在。难道鱼不需要很多的水吗?而且它们一律胖胖的,有时候也身手敏捷,倏忽游到远处去。因为我们只是看着它们在玻璃缸里游,就觉得即使是玻璃缸,也有它的近处和远处。若是组织一帮子专家学者来这里游览观光,必然,他们会加以盛赞,甚至会因此给出取消大江大河的建议。我有些困,在鱼们于近前的游动里奄奄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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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鱼有时候为了求生,不得不逃开它所在的水。他说,鱼逃离水是求死之途,但是它不得不逃开它所在的水。他从水里捞出来许多垃圾样的东西,他说,在这样的水里,就多这样的东西,而鱼会越来越少。他说,水变化,就会导致鱼的变化。没有水变了时,鱼还会保持原样的事情。他说,鱼就是鱼,你让鱼怎么变化呢?所以变化鱼的好办法是变化水。有什么样的水,就会有什么样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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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把鱼杀死在水里;一种是把水撤走,只剩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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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不情愿小鱼也叫鱼,它那么小,叫成鱼像什么话。其实小鱼也是这样想的。它希望自己好歹有个名字,不要和大鱼有什么瓜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大鱼说,你就叫土坷垃吧。小鱼有些感激地接受了。不是得到了自己所愿望的,而是摆脱了自己所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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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看鱼游得多么欢畅,好像它有足够的自由似的。他说,水里总不会只有一种鱼。他说,若水里只有一种鱼,则这一种鱼也会分化成许多的鱼,以便产生出足够的矛盾来。他说,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各有可吃。他说,我们的自由正像鱼在水里游动时所体现出来的自由一样。
他说,我不知道一条鱼的自由有多少。但是我知道并不多。我要想想,究竟是大鱼的自由多还是小鱼的自由多。他说,比如我是一条鱼,我太担心了,就希望自己是存在的,然而是非物质的,虽存在,但是看不见。这样才可能有一份自由的吧。你们总无法伤害看不见的东西。他说,人们所谓消灭,也只能是灭掉其物质部分。物质部分是有其始终的。他说,一条欢欣游动的鱼的自由,正像一豆灯笼中的灯光在大风中的自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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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单的。浑身冰凉。我一直不愿走动,一走动就产生歧路。真的有很多人吗?狂风总是等待着更为合适的时机。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快速的流水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只有很少的人不忘记摸摸带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是否还在。被群星无数次点缀过的天空看起来依旧空荡荡的。我是失踪的灵魂,在掠过草尖的细小的风里警觉起来。我请求说,把我的脸给我看。他说,脸被败坏了,和许多鱼在水里被濯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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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鱼的前提是有许多水。杯水里只能养蝌蚪。把杯子里的水晃一晃,蝌蚪们就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游动,它们像筛子里的麦粒那样不能自作主张。他说,养蝌蚪的杯子不能太干净。凡过于干净的东西都冷得人发抖。我说,我们想看到大鱼。游来游去的蝌蚪们总是不会接触到实质,它们总是在余波里。我看到他们用那么多的杯子养蝌蚪,我的心里并没有大的动静。我说,还不如把这许多杯子里的水集中到一起呢。他说,因为有许多杯子,才把水分开来,原本水是在一起的。他说,已经有那么多蝌蚪,都在自以为多的水里活泼泼地游,拿它们怎么办呢?我说,要是能找到河,就把蝌蚪们倒入里面去。我说,不要再用小杯子养蝌蚪了,看久了的人会给逼疯。我祈求说,把大鱼给我们看一眼,好使我们活下去,不然生命太贫弱了。就像土地里面需要蓬勃的生机一样,我们需要看到水里面有大鱼。他说,我带你们去。那时候已近黄昏,日头大得像车轮,在远处向更远处飘逝着。我们甩开大步走着,每个人都高举头颅,以便看到更远处。土地干干的,生出一些貌似绝望的草来。找到大鱼之前,得走很长的路,这个准备我们是有的。大太阳缓缓向远处飘,好似只能这样远飘,而不能沉落下去。我们甩开大步走,为自己成为行者而感到欢喜,每个人后面都带着一条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