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中篇小说]
2013-11-15尧耳
文/尧耳
尧耳:原名黎晓阳,1983年出生,现供职于四川某国企。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把写作当成生命里唯一的理想。
1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水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踩着冰凉的石板路,我和马良沉默不语,身后响起隐约的潮汐声。
抵达这座海滨小城还不到一个小时。下了火车,用街边的公共电话联系上这位闲云野鹤般的老同学,随后坐上他那台“古老”的捷达,丢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叙叙旧,又被他拉到这里来吹海风。
海平面在远方划出圆弧,海鸥在天空中滑翔,偶尔发出几声长嚎。细沙柔软,在皮鞋下面流淌。三两对游人漫步在沙滩上,海风吹拂,近处的棕榈树叶轻轻地摆动着。
毕业十年,竟如弹指一挥间。彼此走过的道路,遭遇的烦恼、收获的挫折,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走了几步,还是马良率先打破沉默:“离了婚,感觉解脱了吧?”
“离婚?”我一时愣住,“你怎么知道?”
昨天和老婆迅速办完离婚手续,平静分手。之前没给任何人说起,包括双方父母。同事们也只知道我休了年假,几百里外的马良怎么可能知道?
“过得好好的,怎么了?”马良问。
“嘿,说这个干吗。哪个同学告诉你的?”
“除了你,毕业后我就再没跟任何同学联系过。”
看来,这家伙还是一贯的故弄玄虚。
“小子。”我停住脚步,“你不能这样戏弄老同学,给我坦白,谁告诉你的?”
马良笑起来,露出他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还不了解你吗?要不是离婚的话,你会抛家弃妻跑这么远来看我?”
“不过是年休假,想出来走走。”
“别装了,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才取下不久吧?你一边走一边还习惯性的摸它,发现没有了,又有些伤感,忍不住叹气。刚才走过去那对老夫妻,你一定因为他们的相互扶持触景生情,呆呆地看了好几秒钟,但是对于之前走过的几位单身美女,你却视而不见,若不是离婚这种重大变故,能改变得了你?”
“你没变,你他妈没变!”我激动得叫起来,“你这家伙还是这么变态,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叫仔细观察。”
“你怎么不观察下你自己,这么多年也不找个女人?”
“你都忍受不了,我何必去自讨苦吃?”
老同学展开善意的争论,话闸也因此而打开。我开始向他说起平淡生活原来是如此的难熬,随着时间流过,人生却看不到一丝变化的迹象,我为此而恐惧,最终决定坦然面对自己,放弃平静乏味的生活……我滔滔不绝地倾诉,马良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从来没改变过他的风格,没有一位同学能清楚他毕业后的行踪。先是彻底消失了四年,然后某一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到了这座海滨小城,并且决定不走了。他给过我手机号码,但是加上今天,我总共也只拨过三次。一次是告诉他我结婚了,另一次是前天给他说我要过来。他与整个世界的关系也大抵如此,若即若离。没变的还有他的神情,不温不火,波澜不惊。即使是一边争论着往回走,他也带着淡淡的笑,平静地注视前方。
路过一个拥挤的岔路口,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旁边的菜摊转到了我们的前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迅速转身朝回走。由于隔得太近,躲闪不及,他和马良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马上道歉。
“没关系,戴医生。”马良揉揉肩,微笑着回答。
男人愣了一下,诧异地看着他,又很快地恢复正常:“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先忙。”
男人点点头,走到转角拐了进去。我们继续往前走。
“小城市也有小的好处啊。”我随口说道。
“什么好处?”
“地方小,可以随时碰到熟人。”
“你是说刚才那位?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医生?”
他继续目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刚才看到他脸上有明显的压痕,就像刚刚取下口罩,额头和耳边的头发都被压得服服帖帖,那是典型的消毒帽留下的效果,联系起那条路正是从医院通过来,以及他身上的酒精和消毒水味道。几乎可以断定,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手术,正准备赶回家。突然想起忘了什么留在医院,所以才慌张地掉头回去。”
“他留下了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手表。他转身之前,右手臂往上抬了一下,转身过来时,衣袖都还没放下来。同时他的左手在裤兜和上衣口袋里都掏了几次。而他走回去时,先是缓慢地走着,往右上方看了几秒。喏,就是那座钟塔,他看清了时间,发现已经不早,这才又加快脚步拐进去。”
“Ok,Ok,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姓戴呢?”
“他左边口袋挂那么大一块工作牌,你隔得远,可能没看到,虽然已经是傍晚,戴九龙三个字还是很清楚的。”
“靠。”我低声咒骂。
“嘿嘿,”马良露出狡黠的笑容,“这是现实生活,不是小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
“的确离成仙不远了。”
2
去赵曼家吃饭是我的主意。如果知道会发生后来的惨剧,打死我也不会这样做。
然而,联系赵曼似乎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也是我和马良的大学同学,而且是当时的班花。作为男生,毕业后,我只是在互联网上碰到她一两次,大约知道她在幼儿园当老师,结婚了,她邀请我来这里玩。后来,我想问问她生孩子了没,还在拉琴没,她却再也不上线了。
电话通了。“喂,你好。”赵曼细柔的声音中,已增添了几分倦怠和韧性。除此之外还有孩子们的吵闹。
“老同学,你在做什么?”
“上班,你是?”
“猜一猜?”
“别吊儿郎当啦,小耳朵!”
“给个面子,都七老八十的人,别叫得这么幼稚。我在马良这里,有空一起聚聚?”
在电话里约好第二天去赵曼家吃晚饭。当晚,马良和我躺在地板上,回忆起了曾经的浪漫往事。迎新晚会,赵曼身着白色连衣裙,一曲《梁祝》拉得荡气回肠,成了我们这些懵懂少年的梦中天使……尽管在此居住了六年,若不是我过来,即使到老死,他也不会和赵曼联系。我想,这跟他热爱的老庄哲学不无关系。
由于地处偏远,这座海滨小城还没被现代化的喧哗彻底侵占。穿过几条小巷,走进一座社区小院,撩开几层挂在铁丝上的被单,我们找到了赵曼在电话里说的筒子楼。
院内静谧无声,没有半个人影,L形的筒子楼散发着霉臭。一只猫蹲在楼顶的铁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陈旧的灰砖中间,一两扇打开的门像是深邃的黑洞。我们往上爬,那只毛皮肮脏的花猫已经蹲在煤球上,冷冷地看着我们走到二楼楼梯口,随即“喵”的一声,纵身跃下,一溜烟从我们脚边跑下楼去。一张老脸从房门里探出来,警觉地望着我们。
“你们找谁?”
“找赵曼老师。”
“小赵呀?”老头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牙,笑着的脸反而渗出一股寒意,“三楼走到底,就是她家了。”
敲响已经斑驳脱漆的木门,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出现:“你们是……”
“我们是赵曼的同学马良和尧耳。”
“噢,请进。”他把我们让进门,头也不回地喊道,“赵曼,你的同学到了。”
赵曼的家如同这座楼一样透出陈旧的气息,虽然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摆放得也算工整,然而刚刚叠起的报纸,透着湿气的地面,茶几上没擦干净浮土的假花,展示了主人打扫时的仓促,以及故意营造的家庭氛围。而家具的裂痕、电视屏幕边缘的灰渍、墙角的几缕头发,都在透露着它们早已被遗弃、被冷落的命运。
赵曼系着围裙,一面揩手一面从厨房走出来。她发胖了,体态丰腴,多了些少妇的风情,时光却并没在脸上留下痕迹,她的相貌一如十多年前那般清秀婉约。
“老同学,十年没见,你怎么越变越年轻了?”
“都成老太婆了,还说什么年轻呢。快请坐,这是我老公张保国,这是学校的宋玉老师。”
张保国就是给我们开门的男人,圆滚滚的脑袋上,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宋玉老师扎着马尾辫,干瘦的脸衬在棕色皮夹克上,颇有艺术家气质。对我们的来访,张保国似乎并不热情,简单客套几句,便闷在一旁看电视。倒是宋玉老师主动地打招呼,又端茶又递烟。聊过几句才知道他不过是乐理老师,而张保国在做药品生意。
凉拌耳片、白果炖鸡、清蒸鲈鱼、红焖海参……泛黄的液体斟下去,细密的泡沫泛上来。啤酒打破了沉默,稀释了尴尬。宋玉尤其显得兴奋,对我们聊起的每一个八卦、每一段往事都充满好奇。谈起音乐,他又一股脑儿地讲上一大通理论,还再三询问马良的职业,搞得一贯懒散被动的他也不得不拿出一句“帮别人干点脑力活”来抵挡。也许是受了艺术家的影响,赵曼也显得很热情,只有张保国一直稳坐如山,除了偶尔笑笑,就是闷着头吃菜喝酒。
吃完饭,大家余兴未了,赵曼自己提议拉一首小提琴曲,她说许久没碰琴了,我们还在顾忌张保国的表情,宋玉却激动地鼓掌附和。
“好啊,好啊!夜半乘酒意,美人献佳音!”
我和马良对视一眼,为这疯狂的“艺术家”捏了把汗。
一首马斯奈的《沉思曲》在房间里荡漾开来,啤酒的气息和舒缓的弦乐互相融合,更添了几分醉意。海风悄然拂过窗帘,温润的水汽弥漫在身体四周,漂泊的心得以安定,异乡的人似乎也离故乡不远了。
“感觉赵曼过得也不怎么幸福啊。”沿着小巷往回走,我随口说道。
“我们这些外人,又能怎么样?”马良轻描淡写。
联想起自己的婚姻,不也是在苦苦维持的表象下,早已分崩离析?我沉默不语。
去了赵曼家,我便无所事事了。每天在位于海滨路的出租房睡到日上三竿,去海边散步,看别人垂钓,马良有时陪着我,有时就独自坐在家中发呆。如此悠闲地过了几天,我便也腻烦了,计划着打道回府,调适心情,重新出发。
一天晚上,我正蒙头大睡,突然有人把我摇醒。睁开眼,看到马良站在面前。
“穿衣服,我们走。”
“去哪里?”
“赵曼死了。”
“什么?”我呆在原地,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空白。
3
赵曼仰面躺在宽大的睡床上,清秀的脸早已没有了血色,她的身上盖着一件蓝色的外套,裸露的左手臂悬在床沿外,手腕上似乎有凝固的血迹。右手虚握着,一把沾有血迹的水果刀滑到了旁边的被单上。仰躺的姿势看起来舒适,然而她的脸上却显出痛苦的扭曲。
我无力地靠在门边,不忍心再靠近一步,直面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几天前,赵曼还用她纤细的手指拉出曼妙的琴声,勾起如烟往事。此时却香消玉殒,那一夜的演奏竟成绝响。想到此,我几乎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马良却表现出了异常的镇定。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招呼他:“马哥,又只好劳烦你了。”似乎十分熟悉,转到我身上却有几分疑虑。马良指指我:“我的助手尧耳,以前当过数学老师。”助手?数学老师?不容多想,那位警察伸手迎了过来,“马哥的人就是自己人,我叫李胜,这个片区的警员,请多指教。”
“不敢不敢。”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容,我怕表现得太脆弱了会砸了马良的招牌。
马良站在卧室的门口环顾了整个房间,随后蹲下去,察看被揉皱的床单、赵曼左手的伤口、床上的水果刀,然后又走到床头,察看赵曼的脸和额头上的伤口。马良很仔细地察看了这一切,又回到门边。
“衣服有没有被动过?”马良的眼睛还停留在赵曼的脸上。
“外套是刚披上的。”李胜挥挥手,一位女警走过来,很小心地捏住衣领,把外套从上至下拉开。赵曼上身被撕破的胸罩已无法盖住她的胸部,下身的裤子褪到了膝盖处。目睹此景,马良也忍不住皱皱眉,我咬紧牙,努力克制住滑落的眼泪。
“法医怎么说?”马良问。
“初步鉴定,死因是割腕至动脉出血,死亡时间是昨晚八点到九点,额头上的伤是钝物击打所致,但现场未发生任何留有血迹的器物。客厅还有打斗过的痕迹,饭桌、茶几有明显的移位。”
“还有吗?”
“噢,死者是被收电费的发现的,他报了案。我们到现场时,里外的门全部都紧锁着,我们撞开门才能进入现场。另外,我们察看了死者的手机,八点十分拨给了一个叫‘宋玉’的人,后来又有‘小娟’打来的未接电话,我们已派出干警去询问这两个人。”
马良走出卧室,看了看被推移的桌子和茶几,上面的果盘、茶杯和菜碟乱七八糟,桌脚边的空啤酒瓶也东倒西歪,还散落着玻璃碎片。马良半蹲着,沿着沙发到卧室的路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在角落里翻出两枚硬币、一枚回形针、一截被废弃的钥匙扣和三颗纽扣,“这是什么?”他突然从床侧的衣柜底下拾起一团纸。展开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李胜凑过去,轻声读起来。
保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没人同你吵架,没人阻拦你去和那个女人鬼混。我知道你恨我,怀疑我。但我也知道自己从没背叛过你,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身体,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的痕迹。有时,我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你可以到外面去寻欢作乐,回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我撒谎,而我却还要为你守住这份纯洁,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更受不了自己的懦弱。
不过,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你可以自由地去追求所谓的“幸福”。无论如何,感谢你曾带给我的快乐和温暖。
赵曼 绝笔
笔迹凌乱、潦草,信纸右边的空白处还有手掌沾上去的墨痕,可以想见赵曼写这封信时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我们走出房门,李胜拿着信纸又看了几眼,挥手招来一位警察:“把现场记录做好,这张纸拿去,以夫妻感情破裂自杀结案。”
“等等,这不是自杀。”马良说,目光还停留在窗口。
李胜抬起头,疑惑地望着马良。
“这不是自杀,”马良重复了一遍,“如果是自己割开手腕,一开始总是下定决心,割下去后又会因为疼痛放轻力气,所以刀口从手腕外侧到内侧应该是由深变浅,但是死者的伤口恰恰相反,这不是自杀。”
“那这张遗书?”李胜问。
“我还要再想想,楼里的邻居怎么说?”
“这座楼里只住了三户人,除了死者就是一楼的高大爷两口子和二楼的老王,离这里最近的是守工地的临时工棚,大约住了三个工人,我们已经初步询问过,你要不要看看记录?”
“算了,我去找他们。”马良摇摇手,转身下了楼梯。
4
刚下楼梯,老王那张干瘦的脸又探了出来。“那女的死了?”他露出好奇的神情。
“是的。”马良说。
“查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你有什么线索吗?”
“嘿,这种倒霉事,我怎么会知道?”他摇摇头,马良听着,一面往他的家里走去。
“不过我走的时候,听到他们两口子好像在吵架,随后她男人就赌气出门了。”
“你怎么知道是她男人?”
“他经常半夜回家,一双脚把整栋楼都踏得咚咚直响。”
“他们经常吵架吗?”马良若有所思地问道,一边缓慢地踱步,观察着老王的房间。
老王的房子不大,流露出一股明显的衰朽气息。餐桌、木椅、橱柜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样式,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缸,但没有金鱼。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放电视,只有一台几乎报废的收录机。墙壁斑驳脱落,一面墙上挂着老太太的黑白照片,想来应该是老王家属的遗照,马良又缓慢地踱步到阳台,在那里,一盆兰草、一株橡皮树已经干枯发黄,只有两盆不知名的植物还在杂乱生长,在它们的上方,几件晾晒的上衣和长裤正轻轻晃动。
“隔那么两三天就要吵一次,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好。不过赵曼老师是个好人,对我们都很和善,真的是红颜薄命。”老王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你昨晚一直在家吗?”马良突然问道。
“没有,他们吵过不久,大约是八点零五分,我闲得没事,就跑到老张那里下棋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半吧。老张边下棋边打瞌睡,我只好回来了。”
下楼,高大爷两口子已经在屋里候着,高大娘凑过来:“查到什么没有?”
高大爷坐在后面,脸上挂着笑看着我们。
不待我们回答,高大娘又说:“这个女人自找的,死了也是活该。整天妖里妖气,跟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他们两口子都在外面找野食,成天吵来吵去。那个女人,我看是和野男人的事情败露了,丢不起脸自杀了。”
“哪个男人?”
“还不是成天跟着屁股转的什么艺术家,大男人留个辫子,根本就是个小流氓。”
马良皱皱眉,很快恢复平静。“昨晚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两口子又吵架了,后来她男人下楼走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好像在打扫卫生,桌子、椅子搬来搬去,九点二十分的时候,还拉了一会儿琴,后来就不知道了。”
“你为什么确定是九点二十分?”
“我家老头本来睡眠就不好,正准备上床睡觉,她却拉得叽叽咕咕,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二十分,真是不知好歹。”
马良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沉默着,并不想说话影响他的思绪。到了这里,我已经逐渐地明白了马良这么多年一直在扮演什么角色,是的,他就是隐藏在城市中的神秘侦探。此刻,我必须保持沉默,我想象得出他的脑中,这时一定浮现着无数个时钟,对每一句话,每一个时刻进行筛选、排列、梳理。我甚至没有同高大娘客套几句。只是干坐着,顺便打量了一番这套房屋。
“假如她不是自杀,你觉得谁最可能是凶手?”马良开口问最后一个问题。
“肯定是她老公,男人都这样,可以出去随便找女人,要是自己戴了绿帽子,就会气得跟条疯狗一样。况且他那么魁梧,杀他老婆还不跟掐死小鸡差不多?”
回海滨路之前,我们还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在离现场最近的工棚,我们找到了那三位工人,他们昨天晚上全部在录像厅待到了十点,然后提着啤酒回来睡觉。至于睡觉后是否有人做了什么,他们都表示睡得太沉,无法确定另外的人是否做过什么,但自己是保证清白的。而老张证实了老王的说法。据他说,当时他正听着川剧,老王便来找他下棋。但没下多久,他就打起了瞌睡。最后一次老王把他从梦中叫醒,让他看时间已经十点半,老王说他该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和马良很早就睡下了。我们似乎在有意回避赵曼的死。他一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串钥匙,有时皱紧眉头,有时又突然释然。如果排除自杀,我觉得凶手不是张保国就是宋玉,张保国也许是故意下楼,后来又悄悄地潜回去;而宋玉则是见色起歹心,错手杀人。但我并没将这些推断告诉马良,我了解他,在这种时刻,最好保持沉默。夜色笼罩着房间,悲伤像海水那样慢慢地遮盖了我,迷迷糊糊中,只看见赵曼的白色裙子随着悠扬的琴声不断旋转、旋转,随后,从舞台的一侧纵身跃下,转瞬即逝。
5
审讯室很简陋,天花板上吊着布满蛛丝的荧光灯,下面是破旧的木质办公桌,我和马良并排坐着,宋玉坐在另一边,背对着锈迹斑斑的铁窗。
宋玉显然完全不适应这个环境。马良也很反感在这里进行谈话,“先入为主地对待可能提供线索的嫌疑人,这对破案十分不利。”因此,一开始,马良就开门见山地请宋玉不要激动,只是程序上的了解情况。
几个常规问答下来,宋玉渐渐地恢复了疏狂气质。他半仰着头,露出不屑的表情,回答问题简单、快速,以此证明他的清白。
“能再说说前晚赵曼打给你的电话吗?”
“吃了饭,我就在家里看书和练琴,九点左右接到赵曼的电话,问了我几个乐理问题,然后我继续看书,直到睡觉。”
“她是不是在拉琴的时候突然想起的?”
“对,对,有几个音她把握得还不准。”
马良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凝神注视着宋玉,在这种目光下,宋玉多少显得有些紧张。
“你觉得赵曼这个人怎么样?”马良突然问道。
“怎么样?”宋玉不知如何回答,轻声嘀咕着,“还好吧,对小孩比较细心,学琴也认真。”
“你是不是喜欢她?”马良步步紧逼。
“说什么呢?兄弟,她是有家室的人。”
“宋玉,你最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不然兄弟也无法救你,赵曼打电话给你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宋玉似乎在做艰难的抉择,最终,他的表情舒缓下来。“好啦好啦,我全部坦白。她说她又和丈夫吵架了。我问要不要过去陪她,她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拒绝了,免得风言风语。我承认我喜欢她,但是我保证没有和她发生任何事情。她那么执着、纯洁,我觉得,她离开这里是解脱,再也没人能够伤害她了……”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把他自己感动得哭起来。马良有效地制止了他,“够了,兄弟,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不会冤枉你的。”
同小娟的谈话则换到了一间使用中的办公室,陪着我们的也换成了一位温柔沉稳的女警。小娟因为好友的逝去已经哭红了眼睛。微肿的眼皮下,腮边泛着两朵红晕,更显娇羞怜人。“这样一位弱女子,应该不会是凶手吧?”我暗忖。
果然,马良的问话也显得柔和了许多。“别怕,我们只是走走程序,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说一下吧。”
“前天下午我和赵姐约好去逛街,她说吃过饭就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就在家等,但她迟迟没打。我做了一次大扫除。直到九点都还是没有消息,我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打过去也没人接,于是我就独自逛街去了。”
“赵曼和她老公的关系好吗?”
“她和张哥的关系不太好,时常吵架。赵姐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赵姐很气恼但又不想离婚。张哥经常出去应酬,跑业务,所以赵姐常常约上我逛街吃饭。张哥怀疑赵姐和宋玉有关系,但我保证他们是清白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宋玉很喜欢赵姐,但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根本不为女生着想。赵姐不会容忍婚外恋在自己身上发生,她很纠结,但绝不会违背原则。”
“这些事情,其他人知道吗?”
“我想应该没人知道了。赵姐朋友很少,能直接说这些的几乎只有我。其实,我也一直在为赵姐担心,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出事的,谁知道这么快就来了,呜呜……”
女警体贴地递过去一张纸巾。马良显然对哭泣的女生缺乏经验,咕哝了几句安慰和保证破案的话,随即和我逃出了警局。
整个下午和晚上,马良抛弃我独自跑进了小城,我窝在海滨路的房间里百无聊赖,一直思考着马良怎么能忍受这样枯燥的独居生活。
6
第二天早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睁开眼,马良拿着刮胡刀,满脸泡沫地跑过去开门。
“马哥,我们审了一晚上,确定张保国就是凶手。”李胜微微喘着气,眼神中透出疲惫。
“怎么确定的?”
“他承认当晚和赵曼吵架后,出来喝闷酒,但找不到任何证人,反而有人看到他跟一个女人开房。同时,他的手上有伤口,而那个碎酒瓶上又有他的指纹。”
“他自己承认了吗?”
“他拒不承认自己是凶手,辩称伤口是喝酒时划到的。他只是不断地说对不起赵曼。铁证面前,他的狡辩已经没用。”
“凶手不是他。”马良说。
“马哥?”李胜疑惑地望着马良。
“凶手不是张保国。”马良重复,“体型悬殊,张保国想制伏赵曼,根本用不着酒瓶,指纹不过是他喝酒时留下的。刚刚争吵过,他也不会产生强奸赵曼的念头,而即使有这种想法,一个丈夫也会直接揭开妻子背后的搭扣,而不会笨到直接撕扯胸罩。”
“那凶手一定是宋玉,这家伙隐藏得很深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急忙补充道。
“走,我们再去现场看看。”马良说。
见到我们的来访,高大娘明显有些紧张,音调都因此高了两度,倒是高大爷有些故作镇定。他们再次回忆了当晚的情节:争吵、下楼的脚步声、打扫卫生、琴声,虽然吞吞吐吐,但与第一次的基本吻合。接着,我们又在老张的家里找到了老王。他充满警觉地望着我们,十分不情愿地同我们走回家,到了门口,他从胸口掏出怀表,用链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你不怕钥匙把怀表磨坏?”马良问。
“几十年的老习惯了,嘿嘿。”老王回答。
“别装了,老滑头。”马良突然提高了音量。
老王的脸腾一下通红,看了看我们,李胜已站到了门边,我和马良挡住了通往卧室的路。
“你在说什么?别冤枉好人!”老王突然激动起来。
“你就是杀人凶手。”马良一字一顿地说。
老王低号一声,往门边冲去。训练有素的李胜一个箭步拦上去,伸出左手拿上老王的肩膀,右手从后路握住他的手腕,啪啪两下,就把老王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整个身体被压到地面。
7
那天晚上,我本想去老张那里下棋,但是一来风很大,二来广播里又有《铡美案》里的《包龙图》,我想把它录下来跟着哼。但是录着录着,楼上两口子又吵了起来,动静很大。气得我直接把录音机关了,坐在床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那男的噔噔噔下楼去了。想到楼上那女的,身材丰满,又会拉小提琴,现在又一个人在家,我突然一阵激动。我下了床,穿好衣服,用水把头发捋了捋,然后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发现那男人连门都没关上,我一阵狂喜,一面告诫自己冷静,一面悄悄地推门走进去。
我的出现让那女的吃惊不小。她问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我委婉地表达了安慰她的想法。
“你那个男人太不是东西了,对你这么坏,还在外面找女人,别怕,有什么事你告诉我,让我来陪伴你。”我说。
“你现在马上出去!”她的脸涨得通红。
“何必呢?放开心怀,人生短暂,为何不放过自己啊!”我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她。
她吓坏了,用力地推开我的肩膀,我想凑过去亲她,谁知这女人力气那么大。被欲望充斥着的头脑已经昏乱,我顺手抄起啤酒瓶砸向她。玻璃哗啦碎了一地。她软绵绵地晕倒下去,额头上渗出了血。我把她抱到床上,撕开她的胸罩。“她不会死了吧?”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中。心里一惊,欲望迅速从我的身体内退了回去,恐慌逐渐笼罩了我。“怎么办?”我不停问着自己。情急之下,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水果刀制造出割腕自杀的假象,收拾一番,偷偷潜回楼下。
坐在家中,我越想越怕,如果水果刀没有骗过警察,万一留下把柄,顺藤摸瓜找到我就死定了。我喘着粗气,注意力转移到紧攥的手掌,突然发现抓在手里的钥匙扣已经被扳断半截。必须想办法掩饰一切线索!做出决定,我渐渐地冷静下来,除了制造自杀,转移视线,我还必须找出不在场证明。
我忙乎起来,先是以那个女人的口吻写一封遗书,我看到过她的笔迹,凭着记忆,再做出慌张的潦草。随后,我从衣柜翻出几张旧床单,结成绳子,又扛着收录机到了楼顶。一面播放之前录下的小提琴曲,一面把绳子绑在铁栏杆上,从窗口钻进房间。把里外的房门全部反锁,摆好遗书。然后又顺着绳子爬回楼顶。经过一番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跟散了架似的。
稍作耽搁,我带上压成粉末的安眠药,找到老王下棋,趁他不注意将少量药粉放进茶水,让他喝下去。他本来就爱打瞌睡,这样一来更是叫都叫不醒。等他打上呼噜了,赶紧把怀表的时间调后一个小时,然后再使劲摇醒他,让他确定杀死那女人的时候,我正在和他下棋。
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遇上一个神探。只好认栽了。老伴,等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过来陪你了。以后再也没人在你的坟头插上花了。只有我永永远远地陪着你。我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聪明给害了。
8
“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就是这个样子。”我叹息。
吊灯在海风中摇摇晃晃,把我的影子打在灰墙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魔鬼。
“为了欲望而死,总比为了理想而死来得可靠。”马良灌了口啤酒,脸上因微醺泛起红晕。
“为什么世间男女都这么糊涂,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不是分开?”
“爱情和婚姻,本来就是两码事。”
“你看得那么清楚,怎么不找个女人实践一下?”
“就是因为看得清楚,才不想拉人进火坑。”
没有川菜的辛烈麻辣,海滨小城的生鲜菜色却也别有风味。一碟花豆,几口清酒,就着扑面海风,马良和我将这段纠葛的故事吞入口中。
“我还没想通,你怎么会怀疑到那个老头的?”
“刀伤首先排除了自杀,遗书等等就要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了。尽管凶手足够狡猾,但遗书还是留下一个明显的破绽。”
“什么破绽?”
“他模仿赵曼的笔迹的确很像,但是赵曼是左撇子,她在慌乱中写字,应该是左手掌在纸页左边的空白处留下墨迹。”
“然后呢?”
“窗外没有树枝,没有梯子,凶手只可能从楼顶翻下来,再伪造现场。据高大姐的说法,死亡时间竟在琴声响起之前。如果法医没错,琴声便只能是事先录好的,这便联想到老王的录音机。老张已经意识模糊,让他记住一个错误的时间很容易做到,老王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可靠。因此,只需要一个关键性证据。”
“钥匙?”
“没错,地上钥匙扣的断痕很新,如果有人突然改变带钥匙的习惯,就有重大嫌疑。而我查看过老王的裤子,每一条右边第一个皮带扣都被磨得发亮,这证明把钥匙别在裤子上是他多年的习惯。突然换到怀表上,并且谎称一直如此,显然是欲盖弥彰。”
“咳,没想到你这家伙躲在这里,整天研究这些。”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觉得,都是杀人放火,有什么趣?这个城市现在也没趣了。”
“那出去旅游散散心?”
“去哪里?”
“大西北,戈壁荒漠孤村落,如何?”
“这主意不错。”马良露出笑容。
说定了旅游计划。我们躺在黑暗中,度过在这座小城的最后一夜。潮汐涨落,海风呼啸,哗哗水声远远地传来。夜空寂寥,被水汽浸润得咸涩潮湿。就在窗口上空的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赵曼的小提琴声,咿呀咿呀,咿咿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