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亮
2013-11-15周玉洁中篇小说
文/周玉洁 [中篇小说]
周玉洁: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芳草》《辽河》《文学港》《牡丹》《芒种》《延河》《厦门文学》等报刊。
那女人二十来岁,结婚几年了还留着当姑娘时的两条大辫子。油黑闪亮齐腰摆的长头发,从头顶上两路分开,均匀地在脑门两侧编出两根柔软的长麻花,风摆杨柳地垂落在腰间身侧,整个人都随着那辫子仙灵起来。
那两条大辫子不知勾了多少男人的眼睛,水光溜滑的两条缠着红线皮筋的辫子梢在屁股后头一摇晃,连那城里来的男人都会多看上她几眼。
那城里来的看她辫子的男人叫黄奔。黄奔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衬衣领子也都是雪白的,他去山里收集民间故事那会儿,饭就派在大辫子女人家。
大辫子女人尊敬文化人,为着这派饭的事儿,她是骄傲的。在那山村里,城里来的干部,在家里派饭,就好比是给这家的女主人颁了奖。奖了她的院落拾掇得干净,奖了她的茶饭好,也顺带算是奖了她为人的正派和贤良……为了对得住这份荣耀,大辫子女人很上心,她每次洗黄奔的碗都洗三遍,那只碗高高地放在碗柜顶上,还蒙着白纱布遮灰。洋芋、萝卜都照着城里的讲究刮去皮,菜帮子和菜叶子都是分开炒的。黄奔的一碗菜,葱白白得鲜净,菜叶子绿得清爽,腊肉切得规规整整,每一块都像是剪了样子比着切出来的。菜盛进一个细瓷碗,出锅时细细地将腊肉片挑出来,铺在菜碗面上,摆出一碗丰盛和风光。而她自家吃的一碗菜呢,萝卜皮、洋芋皮焖白菜帮子,一个粗瓷大碗胡乱装着,糊涂邋遢得不成样。
山里人家的灶间,柴火灰厚,她怕黄奔看了笑话,又怕他看见了油黑腻子的灶台,撞见了她在灶间头搭一块破布遮油烟时的寒碜相。所以黄奔每回来她家吃饭的时候,她都抢着帮他盛出来,他也不多言语,接了饭菜,道一声谢,远远地坐在院里的柿子树下吃。
黄奔吃得不紧不慢,咀嚼得仔细,文雅,白净的腮帮子透着红光。大辫子女人偷偷打量着,约摸着他一碗要吃完时就赶紧走到柿子树下去,接过黄奔的碗去添饭,黄奔便又道一声“烦劳您了,谢谢”。吃完了,大辫子女人去收碗,他又客气地道一声,“让您受累了,谢谢!”
一个山里女人,长到那么大,上坡下地、水里泥里的,谁又对她说过一字半句感谢的词儿?只有黄奔,天天说,顿顿饭都说。
盛个饭嘛,又不是插秧割麦子,累啥?大辫子女人每每只在心里作答。那城里的男人说话时不看她的脸,有时候像是在对柿子树说,有时候像对院里的石碾槽说,叫大辫子女人拿不准该不该接腔回话。
大辫子女人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去河里洗头发的时候,和黄奔说上话的。
黄奔穿着白净的衬衫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月亮。
大辫子女人拿一包砸碎了的皂荚,端着白洋瓷盆,哼着歌儿去了河滩。大辫子女人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去河边洗头,月亮亮堂堂地照着河岸边的茅草,虫鸣和流水声让夜晚变得既安静又热闹,一些大白天听不到的声音,都被寂静放大了,从四野里扑过来去和大辫子女人的歌儿。那几句小调,那一条清凉的小河,那河岸边散发着香气的榆树柳树,那一滩索索作响的茅草,都是大辫子女人一个人的了。她一个人在夜晚的河边,唱唱歌儿,洗洗头脸,清冽的水流解乏得很,那是她累了一天后自己给自己找的一点享受。
大辫子女人走上河滩就看见了坐在河边的黄奔,他勾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儿,白晃晃的月光洒在他面前的河上,碎成一片一片。
“你在做啥子?”大辫子女人问。
“看月亮。”黄奔回头看了大辫子女人一眼。
“月亮在天上,你低着头咋能看见月亮?”大辫子女人笑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水里的比天上的更美。”黄奔像是唱歌似的拖长了调子说道。
这句文绉绉的话,大辫子女人懂不得,懂不得就有点恼。心想你明知道我山里人没文化,你还故意说得那么难懂,你说你在看河里月亮的倒影子不就行了嘛,还说出这些话来显摆你有文化吗?明摆地欺负山里人?
大辫子女人一生气,就要设法气气黄奔,于是她大声地说道:“黄同志,你出来这些天了,不想你媳妇?”
大辫子女人口无遮拦的这一句,并未气到黄奔,他仍是勾着头,看着河里,就像没听见似的不搭话。
大辫子女人没见黄奔的回应,自觉无趣,脸上讪讪的。正要走开,黄奔却说:“我没有媳妇。”
大辫子女人不作声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大辫子女人抬头望天上的月亮,黄奔低头看河里的月亮。
大辫子女人一边仰头望着月亮,一边解开了辫子,她望望黄奔坐的那块石头,不禁笑了笑。那是她平日洗头、洗衣裳常坐的那一块呢,这河边这么多石头,他竟也寻了她常坐的那块坐。黄奔一动不动地坐着,没理会大辫子女人哧哧的笑声。大辫子女人端着洋瓷盆,一甩头发朝上游走了。
那月亮就好像追着大辫子女人的一束追光,她弯下腰,头发朝前拢出去,一头瀑布样的黑发在瞬间倾泻下来,铺了长长的一匹黑帘子,就像一条刚出染缸的黑缎浸进河水里。黄奔就着明亮的月光,看见了一截白花花的女人的后背,浑圆的一个剪影,在月光下飘忽起来。
黄奔不知不觉就随着月光走近了大辫子女人,他站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荧白的后腰,蠕动着嘴唇,问了一句:“你用的啥洗头?那么好的一头头发?”
“皂荚。”大辫子女人把皂荚末儿揉在头发里,使劲地用手搓。
黄奔被那一匹黑缎子和那一截白腰肢勾了魂儿,手指头就不由自主地触到了那溜滑冰凉的头发。
河水缓缓地滑过河岸,四野寂静无声。大辫子女人被一双手抱住,只轻哼了一声就被扑倒在了河滩的草丛上。
一双攥着暖风的手在她身上一点点拂过,从头发,到脸颊,到脖颈里……那手指头柔柔弱弱,温温吞吞,起起伏伏……大辫子女人迷惑着,像被施了法,连一丝羞涩的挣扎都没来得及表现,全身就泛起波浪,一波一波,直滚到水边上,滚到石砾子缝里,混进河水里,打个转,翻滚着腾腾地流动起来……
没有一丝铺垫,突然的来袭和顺从的迎合,都像是在不动声色的那些接碗和递饭的日子里准备妥当了似的。本没有预谋的,也成了有预谋的;本是突如其来的,也成了顺理成章的。
她和他呼出的热气也甜丝丝的,那一河迷雾般的水汽里,大辫子女人二十多年过去的日子都被一抹月色勾销了。河滩上,一望无际的远天上的黑蓝,恍惚中成了大辫子女人梦里的布景。她的每个毛孔都冒着热气,顾不得想点什么了。对和错,羞耻和接下来的后果,随它去吧,那又有什么要紧?那都顾不得了。
头发和头发交缠,手和手交缠,脸和脸,脖子和脖子,河里的天上的月亮也交缠在水波里揉碎了,又在新一波的流水里复原……
有了那一夜的月亮,大辫子女人晓得了啥样儿的才是真做了一回女人。猝不及防地,她的魂魄都被勾走。失魂落魄地、湿漉漉地披了一身月光,头发里粘着忘了洗去的皂荚,不晓得是怎样回到院子里去的。
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柿子树在微风中落下几片叶子,掉在石碾槽上。影影绰绰的远山黝黑的轮廓,镶在院墙上。安静极了,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旁人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他方才对她说的那一句:“我对不起你……”
大辫子女人是在葬了自家男人头七的那天晚上从山里跑出去的。她趁着夜黑,从东头山下的小路上走的。她抱着她的女娃儿,挽着一个包袱,装着叫黄奔的那个男人前年在她屋里落下的一个日记本子,她一路走一路哭,去城里找那个叫黄奔的男人。
他走前告诉她,她遇到了难处,就去城里找他。他说他一辈子忘不了她,只要是他还活着,她就是他的梦……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自家的男人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她和他躲在山后的苞谷地里,他轻咬着她的耳朵,说出的那些话。
村里人都说她怀里抱的白干白净的女娃儿是城里人留下的野种,她的公公、他男人的哥都口口声声对村人说要宰了她和她的野种,说是她和城里男人下作,气死了她自己的男人。
她怕她老年丧子气急了眼的公公和她男人的哥,真的宰了她和她的女娃儿。在葬了男人的第七天的夜里,要给死去的男人做头七。她随着他们去沤了一堆纸钱,便抱着孩子在火纸堆前静静地呆坐着。那火光幽幽地,随风忽闪。在她一甩头的刹那,腾起的火苗竟燎着了她的辫梢,焦黄的头发梢,刺啦一声响。她心里一惊,觉得兆头不好。她抬头看,屋里鬼影憧憧,人人面带诡异的笑,一边张罗着祭给亡灵的饭菜,一边把一道道诡异的目光投向她和她怀里的孩子。
她用眼光四处找她的公公和她男人的哥,找见了,他们正和一帮人聚在屋角头碰头,拢成一圈,仿佛在说着很紧要秘密的事情,他们说一会儿便朝着她看上一眼。
她想,今夜,男人死去的头七的晚上,他们是准备处置她和她的女娃儿了。她谎说去茅厕,跟身边的小姑子告了急,便急匆匆抱着女娃儿逃了。
她什么都没顾得上带,回屋去只抓了藏在床铺板底下的一个日记本子,披上一件衣裳盖住了身上的麻布孝衣就上了路,抱着娃儿一路疾跑。
天透黑,路渐渐地看不真切了。只看见沿路水塘里白乎乎的一点反光。她的头挨着女娃儿的脸,一边跑一边小声叫“黄莲乖,娘带黄莲去找爹。”
黄莲是她悄悄给女娃儿起的名儿,随着黄奔的姓。女娃儿有两个名,别人都叫女娃儿妞儿,山里的女娃儿一生下来都叫妞儿,只有她才叫女娃儿黄莲,私下里叫,在心里头叫。现在她不怕了,她大大方方地叫:“黄莲,找爹去,我们找爹去。”
大辫子女人抱着黄莲跌跌撞撞走了十多里才走上了大路。累得腿发软,秋衣上贴身都是汗。
漆黑的大路上忽然就有了两道救命的灯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从黑里开过来。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些害怕,又朝着路旁的山崖子看一眼,就一甩辫子走到路中间,站在了拖拉机的光柱里。
冷不丁荒郊野岭的路当口出来个女人,把开拖拉机的男人吓出一身冷汗。
他定神看见了大辫子女人,骂了句:“找死哇!”
大辫子女人抱着黄莲抵住车头哀求说:“大哥,我想搭个车。”
“深更半夜的,你上哪儿去?”男人声音软了些。
“进城。”大辫子女人低声说。
“我不去城里。”
“那你好歹搭我们一截。”
大辫子女人爬上拖拉机的拖斗,一只手抓住车厢边沿,抱着黄莲坐定。
黄莲睡着睡着就被挤醒了。大辫子女人抱住黄莲死不撒手,开拖拉机的男人扑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衣裳。
扯开了外头套的秋装,男人借着车灯透过来的微光看见了大辫子女人身上白布缝着黑麻布条的孝衣。他松了手,怔怔地看着大辫子女人:“你才死了男人?”
“大哥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大辫子女人嘤嘤地哭。
男人推开大辫子女人跳下地,冲着她吼道:“那你扔了你的孝衣。”
大辫子女人乖乖脱了孝衣扔到路旁的草丛里,套上秋装。
那拖拉机走了一夜,竟一路突突突把大辫子女人和黄莲载到了城里。
到了城里,大辫子女人就成有名有姓的女人了,黄莲叫黄莲,女人给自己编了个新名字叫刘桂兰。
不管女人叫刘桂兰还是叫先前的名字,她相信凭着她的两条大辫子,凭着怀里长得像极了黄奔的小黄莲,黄奔一定能认得出她。
城里的早晨灰蒙蒙的,没有鸡叫狗吠,街道干净齐整。早起从城郊赶来卖菜的农民推着板车,挑着菜筐子慢悠悠地往街里走。
刘桂兰坐在十字街口百货大楼的台阶上,在早点挑子上买了一碗豆腐脑喂黄莲喝。吃了一根油条,喝了半碗豆腐脑,刘桂兰有了力气,一张脸上也透出了红晕。她站在十字街口,就着早晨的雾气逢人就问,烦劳您,打听个路,到文化馆咋走?
文化馆气派得很,一对大石狮子威严地踩着石绣球蹲在大门两侧。
刘桂兰拉着黄莲,细细地端详了石狮子,又仰头看了文化馆三层的涂了水泥、安着明晃晃玻璃窗的办公楼。她挺挺胸,在踏进那宽阔的楼道时,却又不由得自卑起来。
那黄奔是在这样气派的单位里工作的人,是国家干部,她刘桂兰是啥?两条辫子有啥稀罕?她这样冒冒失失进去,算得什么?
刘桂兰转身走出文化馆的楼,进了文化馆对面的一个小花园。那花园围着刷了蓝漆的铁栏杆,种着花花草草和几棵雪松。她倚着一棵正对着文化馆大门的雪松,等黄奔来上班。他一来,她就在栏杆里叫住他,她不能没个准信就上楼里去等。怎么说也有两年了,谁晓得这两年里黄奔又有了啥样的变化?
陆陆续续有推着自行车的男人女人走进了那楼里,只要一有人在文化馆门前停下,刘桂兰的心就怦怦跳。
一个一个,都不是黄奔。急煞人,恁没看见黄奔。刘桂兰想莫不是黄奔出了公差,莫不是请了假?直等得太阳都上了楼顶,刘桂兰终于牵着黄莲进了楼里。
“你找黄奔做啥?”女干部剜一眼刘桂兰,又瞥一眼黄莲,就耷拉着眼皮再不看她们。
“远房亲戚,久不走动的,进城了,找他办点事儿,请大姐行个方便。”刘桂兰低三下四地说完这番话,那女干部眼皮仍是没抬:“他不在这儿上班了。走了。”
“去哪儿了?”刘桂兰心里一惊。
“你去南街看看,他家里有人。”
那南街两边一排排全是房子,木板房,经风受雨成了黑褐色的。还有红砖房,挤挤挨挨,一栋紧接着一栋。每一个大木门望进去,都深得很。
刘桂兰抱着黄莲总算问到了黄奔的家门口。
小小的一个红砖庭院,半开着门。院子里晾晒着被褥,一个中年妇女朝南坐在躺椅上晒太阳,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在院子里就个大木盆洗衣服。
刘桂兰犹豫了一阵,还是推开了院门,迟迟疑疑地站在院门口,问:“请问黄奔是住在这儿吗?”
那年轻姑娘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刘桂兰,那晒太阳的妇女也在躺椅上朝着院门扭过了头。
那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刘桂兰好一会儿,那妇女对年轻姑娘说:“掩上院门,搬个凳子叫她坐下。”
刘桂兰抱着黄莲拘谨地在中年妇女的躺椅前坐下。
那中年妇女两条胳膊搭在躺椅扶手上,脚搭在躺椅前的小凳子上,蜡黄的两颊上一双浮肿的眼睛,露出鹰一般的神情,直视着刘桂兰。
“过来扶我一把。”她一吩咐,那年轻姑娘连忙起身,擦了满手的肥皂泡,托着她的头和后背,把她朝前一推,那中年妇女坐稳了,一双脚仍旧搭在凳子上,并排朝上翘着。
刘桂兰看出来了,这妇女的腿有毛病,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成比例。上身看着还有些肉乎,两条腿的裤管却是宽宽地悬着,从她的袜筒里可以看到她的脚脖子,细得骇人,宛如一个几岁孩子的脚脖子那么细。那脚脖子白惨惨的,没有一点正常腿杆的血色。
“你找黄奔有事儿?”那女人锐利地挤出一句话。
“我男人得病好几年了,才死了。我一个女人家在山里带个娃儿不好过……”刘桂兰慌慌张张一时间都不晓得该怎样往下说。
“我是问你找黄奔!”中年妇女抓着躺椅的手用力动了动,调整了一下重心。
“黄奔……黄同志他前年去我们那儿采风,采民间故事,在我家派的饭,他说有事到城里可以找他……”刘桂兰不敢看那妇女的眼睛,她拍拍黄莲的背,把黄莲的脸埋在自己的怀里睡着,继续说:“我想来城里看能不能找个事儿做,我们母女能糊口就行。”
中年妇女手一松,重重地在躺椅上躺下,长长地出了口气,吐出一句:“你走吧,黄奔死了。”
刘桂兰不知道怎么走出那个阴森森的小院的,腿跟灌了铅一样,眼泪花就在眼眶里转。
黄奔他怎么就会死?好端端的一个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男人咋就会死?
南街的石子路悠长悠长的,刘桂兰的影子也悠长悠长的。往哪儿去?这一逃是明了的事情,婆家是不能回了,娘家还有脸回吗?
刘桂兰正万念俱灰的时候,那年轻姑娘在背后一路叫着“大姐你等等”朝她跑来。
“大姐你听我说,黄奔没死,大姐你不是要找活儿干吗?就在黄奔家干好不好?大姐,求求你,就算帮我的忙,你别走。”年轻姑娘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刘桂兰只听到“黄奔没死”,一缕出窍的魂魄重又回到了身上。
“妹子你莫急,慢慢说。”
“你刚看到的那个是黄奔的媳妇,那个婆娘自己腿瘫了,脾气还大,不把人当人。黄奔是走了,听说去了南方,他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我不想再在这儿干下去了,可那恶婆娘贼得很,她押了我半年的工钱,说是啥时候请到新保姆啥时候才放我走。她给的工钱又低,伺候她又不比得伺候一个正常人,我去哪儿给她找人顶替我呀?”姑娘满脑门的汗珠顾不上擦,反倒揪住刘桂兰的袖子。
刘桂兰这下彻底乱了心了,姑娘死不丢手地抓着她,好像她刘桂兰是个救星,怀里的黄莲也瞪着大眼睛看着她,都等她拿个主意。
“我想想,妹子,你容我想想。”
“别想了大姐,其实那些事儿并不难,无非是洗衣服做饭,背她上床下床,她自己能拉能吃,你只需要递给她一碗饭,给她塞个便盆就行。”
“她那病不能治?”
“治不好的。”
“那黄奔为啥和她结婚了呢?去年结的?”
“不是去年,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你看不出黄奔也三十好几了?”
刘桂兰没了主意,那黄奔看来是骗了她了,不骗又怎样说?一个瘫子媳妇和没有媳妇又有啥区别?
“大姐,我求求你,你不是说只要你们能糊口就行吗?那婆娘是工伤残疾的,有单位的赔偿,还有病休工资……”
走投无路的刘桂兰抱着娃儿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小院里。躺在躺椅上的女人,耷拉着眼皮,冲年轻姑娘叫道:“你死哪儿去了?我都要憋死了!”
那姑娘冷着脸去拿来了便盆。刘桂兰帮着姑娘抬高女人的臀部,冰冷的搪瓷便盆一挨着女人的大腿,她便不由得抖了一下。刘桂兰说:“大姐,这法子不好,我待会给你弄个窟窿椅子,以后你坐着尿。”
那女人顿了一下,说:“什么窟窿椅子?”
刘桂兰眼瞅着一把木椅子:“把椅子上坐人的板子砸了,只留下个框架子,弄个痰盂塞到椅子腿下,你坐着拉屎拉尿不是轻省得多?”
“拉屎拉尿,你说得多难听。”那女人嘟哝了一句。
年轻姑娘皱着眉倒了便盆,拉过刘桂兰对那中年妇女说:“我找到替我的人了,大姐你就把工钱给我结了,放我走吧。”
刘桂兰在这红砖小院里驻扎下来了。虽然没能见到黄奔,可即便是见到他了,能天天都见上吗?他敢把她和黄莲安排进他家?眼下,不仅她和黄莲的吃住有了着落,还有盼头。有了盼头,有啥苦不能吃呢?
虽然这样想,刘桂兰的心里还是沉沉的,就像是有团棉花堵在了心口。没有分量地堵着,轻飘飘的,却让她的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黄奔是结了婚的,原本不是他说的那样,他不是说他没媳妇吗?要是早先在河滩上看月亮的那头一回,他要是说他有媳妇,那她还会和他有后来的事吗?
应该还是会的吧,他是多么有文化,爱干净的好看的男人哦。自己光有一头长发有啥稀奇的,如果没有一双像黄奔那样手指纤长白净的男人的手从她的长头发上拂过,光一头长发有啥用处?莫不成只为多浪费一些皂荚?刘桂兰一边搓洗着衣裳,一边看着砖墙上趴着的已经开始枯黄的葡萄叶子,隐隐觉得自己是不亏的,她亏了什么呢?她有了黄莲,成了一个被男人疼过爱过的女人。为着那晚碎了一河的荧光闪闪的鱼鳞片似的月亮,为着苞谷地里他说出的那些她在山里待一辈子,男人都不会说、也说不到的、让她心里软甜的话,她就已经觉得很值了。她还要计较黄奔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有个媳妇吗?秤杆子在黄奔那头是翘着的哪,她原本就配不上他,正因为他是结过婚的,正因为他有着这样一个头发枯黄稀疏,更不配他的残疾媳妇,这才显出自己两把大辫子的精贵来。想到这里,刘桂兰不禁朝着躺椅上的女人瞥了一眼,那女人也正望着她。
“我叫李慧荣,你呢?”李慧荣虚肿的眼皮,朝上堆着,她和蔼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也像是破风箱挤出来的。
“我叫……刘桂兰。”
“她呢?”李慧荣指着在院角玩草根的黄莲。
“她叫黄莲。”刘桂兰脱口而出。
“黄……莲?她也姓黄?”
“哦,不,是小名,她没了爹,命比黄连苦,我就……她不姓黄。”刘桂兰红了脸。
“活着本来就是受苦……”李慧荣叹口气道,“这里就我们仨了,你们既然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吧,该做啥你做啥,不让你那个黄连哭就行。”李慧荣不再说话,她闭上眼睛,睡着了似的倒在躺椅上。
“黄同志怎么忍心撇下你一个人……”刘桂兰望着李慧荣不由自主地问道。
李慧荣睁开眼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愤愤地说:“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他一个好胳膊好腿的男人……我等着他,我不离婚,死也不离婚,等他在外头漂泊够了,叶落归根的时候,这还是他的家,我还是他的女人。”
刘桂兰沉默着,不再说话。李慧荣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打听你的家事,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黄奔,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和苦楚,不如不提,日子倒还能将就着过下去。”
刘桂兰点点头。李慧荣抓住躺椅的扶手挣扎着坐起来,对刘桂兰说,“妹子,帮我剪剪指甲吧,我脚指甲好长时间没剪过了。”
刘桂兰搬了小凳,将李慧荣的一双瘦脚搁在了自己的腿上,她细细地为她修剪了指甲,又找根竹签,轻轻地挑着她指甲缝里的垢痂。
“黄莲有多大啦?”李慧荣问道。
“一岁多。”
李慧荣望着刘桂兰的脸,忽然问道:“是前年里怀上的吧?”
刘桂兰握着那只冰凉瘦脚的手,猛地一抖,她不敢看李慧荣那一双鹰眼,只点点了头道:“大姐,我帮你把手指甲也剪了吧。”
刘桂兰开始了在城里的生活,在那个红砖的小院子里,她鲜活地忙活开了。这是黄奔住过的屋,墙上的相框里有黄奔的相片,她做着的也许就是黄奔在家时一直做着的活儿。她心里想着黄奔,就把这小院当成了自家的小院,她不吝惜力气,利利落落地从屋子里收拾到院子里。陈年的积尘扫了,发霉的被褥拆洗了,倒下的葡萄架子扶正了。那个她三下两下就敲打出的窟窿椅子,也合了李慧荣的心意。她背起李慧荣,将她的裤子褪下到膝弯,把她放在了椅子上。李慧荣趴在小桌前,坐在窟窿椅子上轻松地拉出一次大便时,她长嘘一口气,感激地冲刘桂兰笑了。
看起来李慧荣的脾气并不像那姑娘形容的那么坏。一个病重的瘫痪女人,男人又抛下她远走他方了,她连渴了喝口水,吃饭递双筷子这样的事情都要央求别人帮忙,她的脾气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慧荣除了安静地晒太阳,除了吃饭喝水拉屎尿,并不额外地给刘桂兰增添麻烦。她不刁难她,不挑剔她的饭菜口味,刘桂兰忙着的时候,她还帮着哄黄莲。黄莲倚在李慧荣的躺椅前,李慧荣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黄莲,哪是你的鼻子呀?”李慧荣笑眯眯地看着黄莲。
黄莲胖乎乎的手指就指着鼻子。
“黄莲,哪是你的眼睛呀?”
黄莲的小手又指着眼睛。
小院里有了生机,黄莲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李慧荣给黄莲折纸飞机,折好一个,放在嘴里呵口气,把飞机扔上天去,黄莲咯咯笑着,歪歪斜斜地跑去捡落地的飞机。
“黄莲聪明,长大了好好读书,上大学,当大干部,养活你妈,还养活我行不行?”李慧荣的双手捧着黄莲的脸,眼睛里满是慈爱。
黄莲点头,口齿不清地稚气地答应:“养活你。”
李慧荣一把将黄莲抱在怀里,酸酸地望着刘桂兰:“还是你好福气,我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想不着。”
刘桂兰望着李慧荣虚黄的脸庞上流露出的酸楚和对黄莲的怜爱神情,禁不住生出愧疚。
黄莲对李慧荣亲,李慧荣也变着法子叫刘桂兰给黄莲买好吃好玩的,还让刘桂兰帮她翻找出一些毛线,给黄莲织毛衣毛裤。刘桂兰看得出,李慧荣是真心喜欢孩子的。她躺在躺椅上不能动弹,却过一会儿就会提醒刘桂兰,看看莲儿去,别让她在院子外头跑远了;找找看,莲儿怎么又不在院子里了啊?
刘桂兰捧着李慧荣织给黄莲的新毛衣,将脸埋在柔和的绒线里,心里不由得乱了。她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七上八下地想了半天,总算是想清楚了。老天爷安排我来赎罪的,我暗地里,做下了不好的事,现在阴差阳错的老天爷叫我来她门下,就是给她当牛做马,赎罪的。
刘桂兰既觉得自己是来赎罪的,就更加自觉起来。对李慧荣照顾得更是无微不至,有好吃的,她只做给李慧荣吃,连黄莲也不许偷吃一口;门前来了拉煤卖的,也不再买了,而是自己提着筐子去煤场买蜂窝煤,省下几分几毛钱,是给李慧荣省的,也是在用自己的汗水和力气,赎罪的。就连打扫屋子的时候,挂在墙上的黄奔的照片,刘桂兰也不再多盯着看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再想黄奔,那是李慧荣的男人。她打定了主意,在黄奔没回来的时候,好好照顾他的媳妇,等他有了回来的信,她就带着黄莲悄悄地离开这个院子。人有一双手,还怕饿死吗?刘桂兰细细地思量了当下和将来的事情,她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好李慧荣,赎她应该赎的罪,等黄奔再回来时,她就离开这里,哪怕再去哪家当保姆,哪怕是去饭馆洗盘子洗碗,也再不和黄奔见面。
给李慧荣洗了头发,擦干净了发梢上的水滴。刘桂兰拿来一把梳子,帮着李慧荣梳整头发。她站在李慧荣的躺椅后头,望着李慧荣头顶上稀疏干黄的头发和苍白的头皮,心里更可怜这个女人。老天爷不给她一双好腿,连一头好头发也不给她留下。她想起黄奔的话,“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啥子吗?最喜欢你一头乌亮的头发……”
那一天,刘桂兰拿着李慧荣给她结的第一笔工钱,找到了在街巷口收头发辫子卖假发套的河南师傅,那师傅一把锃亮的剪刀,咔嚓几声就剪去了刘桂兰的大辫子。那两把大辫子本该卖出一个好价钱,那是河南师傅收了多年收到的最长、最好的两把辫子。刘桂兰卖了辫子,和河南师傅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子,还搭上了她一个月的工钱,总算给李慧荣换回了一个乌黑油亮的假发套。
她望着李慧荣戴着茂密假发的样子,鼻子酸酸的,可心里轻松多了。李慧荣戴上假发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比先前好看多了。
李慧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望望被剪了头发面目全非的刘桂兰:“妹子,你……”
刘桂兰摸摸自己的短发茬子,笑着:“我头发长得快,不出几年又是两把大辫子,留着也是费洗发精,不划算。现在剪了它,人倒是一身轻,走路都轻省多了。”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刘桂兰对城里已经不那么陌生了。刘桂兰出门买菜,按照李慧荣的指点去药铺给她买药,帮她去领工资,有李慧荣照看着黄莲,她能放心大胆地出门去了。然而她还是隐隐地有些怕,怕乡下婆家的人得知了她的去处,找上门来。她总是低着头匆匆出去匆匆回来,不敢在街上长时间地逗留。
有一天,李慧荣总是不断地打发刘桂兰出门去,不是叫她去厂里看工资,就是让她去查电费,明明才配的药,李慧荣又打发她去配药。
在刘桂兰一趟趟离开院子的时候,李慧荣是在偷偷地看一个本子。那是不懂事的黄莲递给她的,叫她折纸飞机用。一个日记本子,上面写了什么字黄莲不认得,刘桂兰不认得,李慧荣却是个个字都认得。李慧荣用泪水迷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黄奔的日记,她的手发抖,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了一回,又被放在冰窖里冻了一回。
她坐在冰冷的躺椅上,呆滞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院子,只觉得胸口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几欲冲破她的胸膛,从鼻子、眼睛、嘴巴里冒出浓烟来。她捶打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黄莲听到了她的哭声,走到她的躺椅前,指着她手中的日记本子,叫道:“飞机。”
她抹了一把眼泪,冷冷地望着等待她折飞机的黄莲,拿出夹在日记本子里的黄奔的一张照片。
“黄莲,你的眼睛呢?”她望着照片上黄奔的眼睛,又盯着黄莲的眼睛。
“黄莲,你的鼻子呢?”
“黄莲,你的嘴巴呢?”
李慧荣恶狠狠地望着黄莲红扑扑的小脸,咬牙切齿地刺啦一声从日记本子上撕下一页,刺啦又从本子上撕下一页。
“飞机。”黄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飞机。”黄莲胖乎乎的小手拍打着她毫无知觉的大腿。
“飞机。”黄莲焦急地爬上了李慧荣的肚子,伸出手去抓李慧荣手上的日记本子,她想要去保护那些能折飞机的纸……
那个下午,刘桂兰莫名地不安。她拿着药方子,走了一家药铺,又走了一家药铺,可是没有人认得出那药方最后添加的是一味什么药。那是李慧荣拿笔添上的,刘桂兰认不得字,只得一家家地找药铺的先生伙计辨认,可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味什么药,甚至有一位老先生,在反复、仔细地察看了李慧荣写下的那味药名时,肯定地对刘桂兰说,没有这味药,这方子肯定是写错了。
刘桂兰疲惫的望向正在西沉的太阳,看着街西头那浑圆的日头慢慢地朝下落,她的心里恍惚,胸口莫名其妙地刺痛了一下,好像在遥远的天边,有个看不见的东西,随着那轮日头掉下去了那样,扯得她的心口痛得厉害。她茫然地望着那些黑瓦的屋顶,望着遥远的地方,淡淡的,血色似的几抹晚霞,不由得自言自语了一声:“黄莲。”她被自己的自语吓了一跳,她将那药方揣进裤兜,扭转身朝回走。当她赶回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却看见院子里的大门口、墙根下、廊檐前、草丛里落满了纸飞机。
暮色中,李慧荣双目紧闭,假发套掉落在躺椅旁的地上,一颗半秃的头靠在躺椅背上,她的怀里睡着悄无声息的黄莲。小黄莲静静地趴在李慧荣的胸口,面朝下依偎在李慧荣的怀里。
刘桂兰望着她们笑了笑,弯下腰去捡那些散落的飞机。捡起一个是有字的,再捡起一个,飞机上还是有字……那是刘桂兰熟悉的字迹,虽然她认不出那些字,看不懂那些字要说的意思,可是无数次她抚摸着那个日记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凝望它们,好像就看到了黄奔,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刘桂兰认出来了,这些飞机是黄奔的日记本子折的。
她心里一惊,扔下飞机,再回头去看躺椅上的李慧荣和黄莲,忽然感到脊背一阵阵地发冷,觉得院子里,多了一丝异样的东西,飘浮在看不见的虚空中。她抬头望望头顶的天空,望望寂静的院子,再望望躺椅上的李慧荣和黄莲,不知怎么就恐惧起来了。她一步步地朝前挪,靠近那个躺椅。她听到了李慧荣的呼吸声,她的头上没了那个发套,枯黄稀疏的头发杂乱地贴在脑门上,随着她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些枯草样的头发在微风中抖动。而黄莲,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李慧荣怀里,一双小腿直直地紧绷着,搭在李慧荣身侧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苍白地失去了血色,僵僵的,硬硬的……刘桂兰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刺着了,她仿佛从梦里惊醒了一般,直勾勾地看着黄莲的颈项。在黄莲脖子上一道一道缠绕着的是李慧荣的金丝绒裤腰带……
她的耳朵里忽然爆发出了雷轰般的巨响,在那一团团巨响中,她听到了一个刺耳的、撕裂般的尖叫声,从自己的嘴里传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脑子里的巨响还在翻滚,一声接着一声,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她满脑子都是血色的云彩,药方、有字的纸飞机、僵硬的黄莲、勒在脖子上的裤腰带……一些影像在她眼前飞快地闪现,她感到天旋地转,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跌进了混沌中……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一直朝下落,就像那轮西沉的太阳,仿佛要坠进一个无底的黑暗的深潭里去……恍惚中,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白得刺眼的纸飞机,顺流而下,起起伏伏,在她身旁呼啸着飞过,那白亮的颜色激起黑色的波浪,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个晚上,碎了一河的月亮在黑色的河水中泛起的鱼鳞片般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