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

●王凤国

拂尘

●王凤国

阿炳的脚步突然停住，呆呆地看这尊观音菩萨像。菩萨身上满是尘土。阿炳放下手上的水果，用衣袖拂去菩萨像上的尘土。

阿炳是个讨饭的，又是个孤儿。对于父母，阿炳记忆是一片空白的。垃圾堆如他的“衣食父母”给他吃，给他穿。有时候他会把拣来的破铜烂铁拿去卖，换几个钱。他住在兴国寺村的一个茅草屋里，这对阿炳来说，就是家了。这是一个五保户的房子，五保户死了。村主任就把茅草屋给了阿炳。否则，阿炳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了这个茅草屋，阿炳高兴得泪流满面，他用自己卖破烂的钱给村主任买了两条孬烟。

村主任不收，说，我收你一个可怜巴巴孤儿的烟，算啥？别人要笑话的。

阿炳扑通一声跪下，说，叔啊！村里就你对俺好！算俺孝敬你一回！成不？

村主任说，这孩子！这孩子！真是的。村主任还感叹说，这个阿炳知恩图报，后生可畏呢！

村主任收了烟。阿炳很高兴，说，叔！俺回家了。阿炳把家说得语气很重，很满足。

村主任点点头说，回吧！

阿炳又回头说了句，叔，以后你家有活告诉俺一声。俺有使不完的力气。

村主任一愣，笑了，阿炳有家了。他为阿炳高兴，只是这家太简陋。孤单了些。可阿炳不嫌，觉得很幸福了。

有了家，并不能说阿炳的日子好过了，他还是常常受人欺负，去外村讨饭让人家的狗咬，去捡垃圾让其他叫花子欺负。受了委屈，给谁说？没人！只能往肚里咽。有苦自个儿受。这天阿炳又受了欺负，很难过，便哭，流着泪往家赶。赶得很慢，泪水蒙住双眼，看不清前面的路，摸着路回家。到了村口，被飘来的音乐绊住了脚，音乐是从寺庙传出来的。村口有个寺庙，叫兴国寺。没人知道是先有寺庙还是先有的村庄。寺庙都建在山上或城市，为何建在村里，没人说得清。原来庙是荒芜的，每月的初一、十五，村里人就跑去打扫，供香。所以，寺庙的大殿一直保持得很干净。直到有一天，一个和尚云游，来到寺庙，就喜欢上了这里，便不走了。和尚四十，但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细皮嫩肉的。村里人很惊奇地问，和尚，你为何如此年轻啊！有何妙法？和尚不讲深奥的佛法，只说，不吃肉啊！

村里人惊奇，说，不吃肉就能让人年轻？和尚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便说不吃肉的种种好处。他走过去，在村人脸上吹了口气，问，什么味？村里人说，清香味。

和尚让村里人相互吹气。村人都相互指责，说，你几天没刷牙？真臭。对方说，不可能，我天天刷牙。

和尚说，我天天不刷牙。众人疑惑。和尚说，你们吃肉，肉烂肚里变臭。光刷牙有何用，气是从你们肠胃出来的。听了和尚的话，村里就传开了，很多人戒了荤，吃素食。特别是女人更不吃肉了，说要养颜年轻。后来，大家知道，和尚叫悟了。便都叫悟了师父。悟了说，这个村的人都有佛缘。是大福报。村人初一、十五再来，悟了便教村里人念《大悲咒》，诵《金刚经》。悟了还教会村人很多经，会背诵了，悟了就奖励他们。悟了没钱，不会物质奖励，就给大家讲故事，当然也都是和佛祖有关的故事。村人问：悟了师父，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佛吗？悟了说，有啊！村人问，在哪儿？

悟了说，你就是啊！村人就笑，很疑惑地笑，我怎么会是佛呢？

悟了说，你知道什么是佛吗？佛就是没有悟了的众生。佛祖说，万物皆有佛性。所以说，你是未来的佛。等你开悟了就是佛。

村人说，那我什么时间能开悟呢？

悟了说，机缘未到，你是开悟不了的。等吧！早晚要开悟的。

悟了这样说，来人就很高兴地走了。

悟了喜欢拉二胡。有时候拉佛曲，有时候拉民间的曲子，曲子很美。这次把伤心的阿炳也迷住了，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被曲子拉到悟了身边。悟了看到他，便停住了手。悟了的目光很温和，很善意，目光一下子就让阿炳接住了，刚才受的委屈就轻了许多。悟了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村的村民吗？

阿炳点了点头，说，我叫阿炳。

悟了很吃惊，又问了遍，你叫什么？

阿炳说，师父不相信吗？我是叫阿炳啊！我没骗你！

有位在寺庙当义工的大娘，看到阿炳，就说，悟了师父，他就叫阿炳。是个孤儿。

阿炳说，我在庙门口，听到师父拉的曲子，真好听，就进来了。

悟了说，天意啊！机缘已到。阿炳啊，你坐好！我再给你拉这首曲子好吗？悟了手指向一个板凳。

阿炳高兴地说好。

悟了又开始拉起了二胡。

阿炳闭上眼睛，听这忧伤的曲子，他不懂音乐，但他能感受。《二泉映月》的旋律忧伤，似有人在哭着诉说自己的身世。阿炳仿佛又看到受欺负的自己；在路上哭泣的自己；在寒风中发抖的自己。往日的苦又重现，但他感觉又不是自己，他看到一个双目失明的老者在街巷里走，还下着雨。深秋的雨，好冷！

这个时候，音乐突然停止。悟了说，阿炳，你哭了！

阿炳说，这首曲子里俺看到一位老者，他活得和俺一样苦。

悟了说，阿炳，你知道这个曲子真正的主人，也就是你说的那位老者是谁？

阿炳摇摇头。

悟了轻叹了一口气，愣了半晌才说，阿炳。

阿炳听到师父喊自己，便问，师父喊我？

悟了说，这就是缘啊！悟了在心里说，佛祖啊，为什么有人这么苦啊！悟了放下二胡，说，阿炳啊，跟我去大殿走走吧！阿炳嗯了声。

来到大殿，阿炳看到了大殿上的佛像，很高大。阿炳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看到佛像很慈祥，很威严庄重，栩栩如生，跟佛祖在跟前一样。像电视上《西游记》里的佛祖呢！阿炳心里很怕。悟了看阿炳的眼神有些恐慌，说，阿炳，不要怕，佛是我们的慈父啊！佛祖是最能理解你的苦的。包容你的一切。给佛磕个头吧！悟了说，佛啊，我把他带到您身边来了。

大殿没任何声响，很静。悟了抬头看佛祖，佛祖庄重地坐在那里，身上散着金光。

阿炳连磕了三个头，磕得虔诚，一个头慢慢抬起来，再慢慢磕下。礼毕，悟了从大殿拿了一盘水果给阿炳。阿炳不敢要。悟了说，这是佛祖送你的，拿回去吃吧！吃了会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阿炳看了看悟了。悟了很真诚，他相信这真是佛祖给他的，就接过。阿炳说，我有福气，佛祖给我水果吃。今天能见到师父，也是我的福气。

悟了说，不要这么说啊！能相识就是有缘人。

阿炳说要回家了。

悟了送阿炳到庙门口。在庙门口的一个桌子上，有一个不算大的神像，观音菩萨。看到观音菩萨像，阿炳的脚步突然停住，呆呆地看这尊观音菩萨像。菩萨身上满是尘土。阿炳放下手上的水果，用衣袖拂去菩萨像上的尘土。

悟了感觉心动了下，念道：阿弥陀佛。大喜道，阿炳啊，菩萨和你有缘，你请回家吧！你愿意吗？

阿炳慌了神，说，真的啊？

悟了说，真的。菩萨愿意到你家，接受你的供养，你有佛缘啊！

阿炳说，这尊菩萨不知是谁送来的。怎会在这里，不在大殿上？

悟了说，一个人不愿意供养菩萨了，出了什么事便往菩萨身上赖，抱怨菩萨不保佑他，便偷偷请出来，说菩萨你不保佑我升官发财，我也不供养你。菩萨也是苦啊！被无缘人送，在等有缘人请。菩萨像上有灰尘，悟了是不能给菩萨洗尘的。菩萨要等有缘人。今天等来了阿炳。能给菩萨拂尘，发菩提心，这就是缘。

悟了说，阿炳，菩萨就要去你家接受供养，你先回去把你家好好打扫下。悟了又算了下日子，后天初九，是好日子。你回家准备下，悟了又安排阿炳，买一块红布来接菩萨。过年一样，买香烛供果。

阿炳连连点头记下了。阿炳有些兴奋，菩萨要到他家来了，他家有观音菩萨，多好的事啊！阿炳飞快跑回家，就开始打扫茅草屋，屋里没什么，但也要干干净净啊！墙壁上的蜘蛛网，灰尘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伙儿都看到阿炳忙忙碌碌的，还买鞭炮，买香和蜡烛，阿炳还破例去河里洗了个澡。村里人都知道阿炳是邋遢鸟，身上一股子难闻的怪味，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阿炳想，大伙儿都嫌我脏，躲我。菩萨是天下的仙人，天多干净，多蓝，水洗一样的。天才是菩萨的家，菩萨为了救众生脱离苦海，才下凡来，可是有人还不知菩萨的好，真是罪过，我阿炳再穷，再窝囊，也不能让菩萨看我邋遢啊！

村人发现阿炳变了，阿炳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衣服是破旧了些，但阿炳常常勤换，倒显得干净利索。那些低看阿炳的人发现，阿炳还是个英俊的后生，可惜呢！如换个不错的人家，能娶个漂亮的姑娘呢！

阿炳的行为上也变了呢！热心。谁家有事，或碰上个事，喊阿炳一声，他马上跑过去。都说，阿炳你是活雷锋。

阿炳不知道雷锋是谁，也应该是好人吧！但阿炳知道，菩萨就是有求必应，救苦救难的好人。自己不能给菩萨丢脸，那样菩萨会生气的。菩萨就会不愿意呆在他家。

阿炳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哭，忍。回到家，阿炳就上三支香，磕个头。把委屈开始向菩萨倾诉，一炷香燃尽，阿炳的苦也倾诉完了。阿炳抬头看菩萨，见菩萨微笑着，那样慈祥，那样美丽，容颜焕发着光彩。菩萨瓶子里的柳枝是那样鲜活，脚下的莲花是鲜艳的，如刚在湖边采摘来的。阿炳闭眼，深深呼吸，真感觉鼻尖有一股子清香。阿炳没见过母亲，觉得母亲也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美丽，慈祥，温暖。阿炳在心里唤了声妈妈。睁开眼，看到菩萨微笑。阿炳知道，菩萨听到了，也应了呢！悟了师父告诉他，看到菩萨第一念的直觉最准的。阿炳心想，不好呢！母亲在那个世界会不会生气，抱怨菩萨和她抢儿子。那就叫菩萨干妈吧！这样想，阿炳就在心里叫了声干妈。喊了这一声，阿炳瞬间感觉心间有股清泉流过。

阿炳在村头设立了一个废品收购站，开张的钱是悟了给他的。阿炳很吃惊，你有钱？悟了说，收下，这些都是众生捐给佛祖的。

阿炳说，我怎么能拿佛祖的钱。这不是罪过吗？

悟了笑了，佛祖拿钱做什么？佛祖的钱就是用来帮众生的！等你赚钱了，多给佛上一炷香，什么都有了。记住啊！好好经营，不要让佛祖失望，佛祖是入了你的股的。

阿炳点点头，眼里闪着光。

阿炳的生意很好，大伙都愿意把废品卖给他。因为阿炳赚很少的利，把大利都给大伙儿。阿炳很快就赢得了很好的口碑。生意好了，阿炳赚了钱，就买了三轮车，把废品转送到县城。

流浪女就是阿炳在送废品的路上救的。那次阿炳送废品回来，开着三轮车。路边上围着一群人。阿炳停下车，挤进去，一看，路边晕倒一个女人呢！女人穿得有些破旧，但看出年龄没多大。围观群众说，快送医院吧！不知怎么突然晕倒了。

阿炳赶忙让众人架上自己的三轮车。架上车，阿炳就开车往医院赶，到医院才知道，车上只剩那个女的了，那些帮忙的人都跑了。阿炳为了难，就喊救命，救命啊！医生过来将女人送到急救室。医生说，你是家属啊！阿炳说，我，我。医生说，我什么我，去交押金。阿炳忙把今天卖的钱交了押金。钱是小事。阿炳弄不明白该走不该走。她是哪里人呢？一无所知。阿炳突然想到了悟了，对！请教悟了师父。

当悟了知道阿炳做了一件大善事，很欢喜，说，阿弥陀佛！你功德无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人呢？

阿炳说，在医院呢！悟了说，她家人去了吗？

阿炳说，她晕过去的，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悟了说，那你跑回来了啊！你快去吧！万一她醒来没人怎么办？你快去守护。悟了又给阿炳一笔钱，防备万一有事急用。

当阿炳再返回医院，女人已经醒了。医院正在找他，说你这个家属怎么这么粗心大意。人丢这里，你就到处乱跑。没事了，是营养不良，晕倒的，多用些营养品给她补补。

阿炳只好点头，心想，我还不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呢！还补营养呢！这是哪跟哪啊！

后来，阿炳才知道救的女人叫如花，是逃荒过来的，无家可归。那个家闹了地震，亲人都死在地震中。

阿炳听到女人凄凉的身世，就想到了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阿炳说，妹子，你如果不嫌弃，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女人去了阿炳家，如花看到阿炳家的观音菩萨像，就跪下了，磕头。如花说，她家以前也供养观世音菩萨。听人说菩萨是讲缘的。阿炳说，也许我们有缘啊！

阿炳收废品，女人就来帮忙。女人一经打扮，显得好看清秀了。村里人说阿炳找了个漂亮的老婆。阿炳忙解释不是的。女人听罢羞羞地笑了，笑得如花，有一团火样的温暖。

阿炳不傻，看到女人笑，心一下子让幸福装满了。

下面的故事就好看多了。如花水到渠成做了阿炳的女人。阿炳办了桌素席，只请悟了师父来主持婚礼。悟了说，你们都是有佛缘的，佛祖会保佑你们美满幸福恩恩爱爱。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平平淡淡的。阿炳感觉很真实，很幸福。如花也是，他们说日子是豆子，放在嘴里能发出脆响，还有香味。

这天有些不平常，阿炳还没出门，村里的副主任张韬来找阿炳，让阿炳在一张纸上签字。张韬说，村长贪污，我们要告发他，村里人都签字了，就剩下你了。

阿炳一听是这个事，说，你们都能告村主任，我不能。村主任对我有恩，签字我还是人吗？

张韬说，你不签字就是和大伙儿为敌。

阿炳说，那我也不签。

张韬说，好，你不签字也没关系，不差你一个人。我当了村主任，你记住，我就收回你的房子。

阿炳说，你就是把我赶出村我也不签。

张韬气呼呼地走了。

村主任被免职了。张韬当了代理村主任，但他没收阿炳的房子。村主任祸不单行，女人很伤心，回了娘家，村主任去接，她不回，说，不愿意看到这个村庄，这个村有一张张恶魔一样的脸。

村主任说，怨我呢！怨我呢！村民是好的，是我不仁义。婆娘很固执。理说不清。

村主任就独自回了。独自回来的村主任很苦闷，便去酒馆喝酒，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走在街上，平坦的路在他脚下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硌得脚不安分地东躲西藏跳来跳去。村主任脚不听使唤，几步就摔倒了，摔倒。起来。再摔倒。

阿炳从废品站回来，见路边喝醉的村主任。阿炳说，叔，你喝酒了？

村主任看是阿炳，说，你欺负我，村里人欺负我，连这路也会狗眼看人低了，也欺负我。

阿炳说，叔，你喝多了，我背你回家，回家。村主任说，好！去你家喝茶。

阿炳说，好，去我家喝茶。阿炳背上村主任就走。

村主任舌头不听使唤，结结巴巴说，还是，还是阿炳好，我没白疼你，他们，他们都是他妈的白眼狼。

到了家，阿炳忙吩咐如花给村主任倒水。

村主任进屋，坐到阿炳刚买的沙发上，看到阿炳供桌上的菩萨像，感觉有些面熟。菩萨很慈祥，很和蔼，对村主任微笑。笑得村主任两眼开始花。菩萨脚下的莲花座开出了花，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莲花在村主任眼前晃动。村主任摇晃了下头，眨了眨眼皮。门外的阳光射进去，照在观音菩萨身上，菩萨身上光芒万丈。借这光，村主任看到一团灰尘飞过去，落在了观音菩萨身上。村主任惊呼：阿炳，阿炳！菩萨身上有尘！阿炳仔细看了看，不信，又走近去看，说，没啊！初一才给菩萨洗的尘。

村主任摇摇头说，有。我刚才看到有灰尘落在观音菩萨身上啊！

阿炳不信，又跑过去细看，没有啊！真没有。

村主任说，我，我说，我说有就有。阿炳还是说没有。

村主任急了，说，你快去端水来，我给观音菩萨洗尘。

阿炳一听慌了，说，叔，不要啊！不能随便给观音菩萨洗尘的，洗尘是有日子的，要犯忌讳的！

村主任说，犯忌讳让菩萨惩罚我吧！和你没关系，我就是要给菩萨洗尘。快去端水，你听到了没有。快去！

阿炳没法儿，只好让如花端盆水来。

村主任双手抱着观音菩萨像，谨慎小心地放水中。村主任手突然停那儿，愣住，眼里冒出了泪花，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菩萨像上。他想起了那个愧疚的夜。喃喃自语：菩萨，菩萨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啊！

菩萨依然那么慈祥，那么庄重。微笑也依然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