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流弊再现
——评柳建伟《英雄时代》的创作方法特征
2013-11-15姚晓雷
◆ 姚晓雷
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流弊再现——评柳建伟《英雄时代》的创作方法特征
◆ 姚晓雷
这里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又称“革命现实主义”,是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前由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所刻意建构的一种创作方法。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整体进入一种政治文化一体化的迷狂状态,在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力引导下,现代社会中文学的多元价值诉求被迫转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种旨在迎合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文学创作方法得以逐步确立。中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或“革命现实主义”尽管有种种理论渊源,但其核心诉求无非是让文学变成直接为国家政策服务的工具。大致说来,不外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剥夺作家在创作中的思维主体地位,让他变成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或传声筒。本来在正常环境下,作家的创作应该服从于自己的独立观察和思索,作家自己是创作的主体,如古人所说的“我手写我口”,不必屈从外来教条的束缚。现代文学中的一些著名大家如鲁迅、郁达夫、曹禺的优秀之作都是在自己独立观察思索的基础上提炼升华的结果。新中国成立后受政治意识形态挂帅以及战争文化思维的影响,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对当下现实的功利作用,文学价值生成方式的私人属性被剥夺,被转化为革命事业这一宏大历史叙事中的“砖”或“螺丝钉”,要无条件地接受来自国家意识形态的具体指令。这一过程其实就是作家写作立场从“立言”到“代言”的转化过程,经历了从自我主体到主流意识形态主体到具体的政策路线主体步步狭隘化的过程。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意味着这种创作方法的萌芽,毛泽东在大会上讲的“因为你们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们是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你们对于革命有好处,对于人民有好处。因为人民需要你们,我们就有理由欢迎你们”,虽然从整体战略高度上肯定了作家的作用,但无形中也传递出这样的信息:首先,你们获得认可的前提不是因为你们自身就是人民,表现自我就是表现人民的愿望和要求;而是你们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民的要求,人民在本质上是异己于作家自我的。其次,和人民一体的、对人民拥有充分话语解释权的,是“我们”,即国家权力的拥有者。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则是第一次文代会理论逻辑的进一步延伸,它明确规定,要沿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向前进。 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不意味着作者写自己感受到的真实,而是写“本质”和“规律”,“本质”和“规律”又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幌子下被一元化的国家权力轻而易举地转换为自己具体的、阶段性的政治认定。国家权力的强制规范造就的“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结构模式中,作家的任务就完全变成了为特定政治乃至政策需要服务的工具。
第二,它制定了一系列特殊的审美规范。这一时期所谓的现实主义已经偏离了“写真实”的基石,成了一种“伪现实主义”。为了更好地完成服务于国家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任务,它对现实主义的一系列美学原则都进行了颠覆或重塑。例如关于“典型”的理解,它强调的不再是人物一般意义上的个性与共性关系,而是抽象出了一种 “阶级性”,一个阶级只能有一种最高典型。进一步地,无产阶级的典型因为代表着人类社会发展前进的方向自然而然成了“站在高山上,为我指方向”的正面人物,拥有符合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全部美德,发展到极致,便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除了典型人物特性的塑造,这种“伪现实主义”还逐渐形成了固定化的表现程式,如直接配合当下政治需要的“写中心”、“文革”时期“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原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阴暗面是微小的、阶级敌人是一击即倒的”等审美基调模式。
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文革”结束前由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这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对文学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正如有人指出的“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赶任务’,到1958年以后的‘写中心’、表现‘尖端题材’,外部环境要求作家强化自身的政治意识,过多地考虑迅速及时地配合现实斗争,阐释党的具体政策,宣传历次政治运动。这不仅设置了描写内容的禁区,限制了题材的多样化,而且影响了作家的创造精神,使他们不能独立地对生活进行深刻的思考,而往往急功近利,把关于历史和现实的现成的政治结论奉为创作宗旨,小说家的任务只是赋之以图像,故而许多作品缺乏来自生活的独到发现,缺乏经得起时间严格检验的思想深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种创作方法还由于对人从狭隘的政治性方面进行界定,塑造的人物也缺乏内在的深度。粉碎“四人帮”后,随着文艺界的拨乱反正,文学创作逐渐回到更开阔的、体现作家独立思考的、能真正具有历史深度和人性深度的正常轨道上来,进入了一个百家争鸣的新时代。此前历史上不无畸形的、给文学带来极大弊端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也被绝大多数作家弃置。
然而,多年之后,我在仔细地阅读柳建伟这部曾获得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英雄时代》时,愈来愈感到里边弥散着一种熟悉的东西。这种熟悉不是来自对生活经验的某种温馨的记忆,而是一种在文学正常发展过程中已经被拒斥的、流弊明显的东西。后来这种感觉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我顿时明白了,这种熟悉的、流弊明显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改头换面的劣质再现。
为狭隘的阶段性政策服务的“赶任务”、“写中心”,即表达特定阶段主流意识形态所需要的“政治”主题,是《英雄时代》这部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是它作为过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流弊再现的一个明显主题表征。从故事内容来看,这部小说选取20世纪末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场景为背景,并企图进行正面突破。众所周知,由于体制的掣肘,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改革遇到了一个艰难的瓶颈,社会阶层断裂和固化,资本和权力沆瀣一气,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肆无忌惮地以各种方式瓜分和掠夺改革开放甚至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普通人民辛苦集聚起来的社会财富,国家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国企效率低下,市场配置畸形,底层生存艰难。各种社会矛盾已经严重到了政府再也无法回避的时候,遂有了1998年党和政府在党的十五大上关于国企改革、发展民营经济、政府机关机构改革等一系列政策决议。很明显,这次体制内的自救式改革是不彻底的,由于在本质上是以尽可能地维护主要既得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为前提的,不可能触动社会矛盾的根本症结,不可能解决真正的问题。除了大量弱势群体通过被下岗等方式再一次成了改革成本的承担者,此后利益集团瓜分社会财富如故,资本和权力联手肆掠如故,政府机构膨胀趋势如故。柳建伟的《英雄时代》则服务于十五大关于国企改革、发展民营经济、政府机关机构改革的政策。“过去某些现实主义作品的失误往往在于,作家的艺术假定性建立在某些政策之上,作家按照行政政策的需要来理解现实、表现生活。作品的成败实际上与政策的正确与否直接捆绑在一起”,一位本来企图替柳建伟《英雄时代》辩护、认为其具有一种与那种现实主义不同的直面现实品格的批评家如是说。不能不说,这位研究者在对新中国成立后官方建构的现实主义弊病的判断上是清晰的,但对柳建伟《英雄时代》为一时性的政策写作的性质陷入了选择性盲视。小说所涉及的几个内容范畴和主题意向,其实都是党的十五大相关政策精神的直接演绎,如十五大决议里关于机构改革有“推进机构改革。机构庞大,人员臃肿,政企不分,官僚主义严重,直接阻碍改革的深入和经济的发展,影响党和群众的关系。这个问题亟待解决,必须通盘考虑”的说法,落实在小说中马上成了人物行为的自觉出发点,里面的主人公史天雄主动由国家重要部门的副司长转到民营企业就职是因为这方面的自觉;里边的一个市政府工作人员江榕选择离职到一个民企求职时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现在,上面的工作安排很透明,朱总理政府工作报告讲得很清楚,今明后三年,中央、省、市三级政府机关工作人员要裁减百分之五十。早晚要走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被动走不如主动走。反正我已经下了决心。”十五大决议里关于国有企业改革有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要求,提出“对国有大中型企业实行规范的公司制改革,使企业成为适应市场的法人实体和竞争主体”,而这种国企的改革又是在政府主导下进行的,所以体现在小说情节设置里便是一群国家高层领导部门的人在怎么样为改革下属企业而殚精竭虑。十五大决议里提出要给民营经济一定的合法地位,小说中便阐释一个叫“都得利”的民营企业怎么作为共有制经济的补充在以自己的方式给国家作贡献。从小说所体现出的问题意识、所思索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没有超出政策预设的范围和程度。也就是说,作者在这里不是以个人独立思想者和观察者的身份表达对这个时代的一种个人简介,而是自觉地充当特殊时期国家政策的代言人。
充当特定时期政策的文学代言者也就罢了,不是说这样的小说就一定惨不忍睹,毕竟很多情况下国家政策的制定也是集体智慧的一种结晶,体现着对现实生活的某些真知灼见,它其实也为作家的表现预留了很大的个人空间,作家如果能有效地利用这些空间,在生活和人性层面尽可能地做出符合文学规律的挖掘,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问题是在这里,作者是以一种极端狭隘的方式来阐释政策主题的,像过去那些被我们摈弃的创作方法一样,其中代表着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党思维”成了绝对控制小说叙述者艺术表达的唯一语言。里边的正面人物不管个人身份是什么,不管处在公众还是私下场合,都基本上看不到多少属于私人的、基于自己的真实生活经验生成的内在感受和理性认知,看不到正常的人性。大家似乎都在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思维思考问题。里边退休的老干部、曾跻身党和国家领导人行列的陆震天,哪怕在家里私密场合对女婿谈论自己的儿子也充满了官腔:“大大小小的陆承伟,已经形成一个阶层了,他们的力量不能低估。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对我们党,对我们这个政权的态度,不是很清楚。我听说有不少人手里有几个护照,几个绿卡。他们做这些,证明他们并不完全信任我们。战胜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证明我们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但我认为目前不能盲目乐观。信仰危机问题仍然很尖锐。”里边的主人公史天雄不管在任何时候的心理行为,都不脱离党和人民利益代言人的身份,即便已经选择辞职到民企去工作,他和他的商场资本运作的妻弟私下聚会时也依然以党的利益守护者自居:“承伟,我是你的兄弟,你的姐夫,同时,也自认为是一个有26年党龄的真正的党员。我也很感幸运,能在西平近距离欣赏你表演金融魔术。你现在手中掌握的巨额资本,是不是像你标榜的那样纯洁,我管不了。在西平,你玩魔术时可要拿出真功夫。我有可能会戳穿你骗人的把戏。”他主动辞去电子信息部组织计划司副司长的高位而主动选择到民企去应聘,是因为读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而激发出的为了党和国家利益的使命感,“中国不乏忠诚而称职的官员,最缺乏的是忠于政权的各种企业家”,“看到一个阵地吃紧,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党内再没有一批杰出的人才主动选择这种可能是殉道者的道路,恐怕就来不及了”, 总之一举一动完全是基于党的事业着想;甚至他到民企求职用来打动女老板的言辞,也充满了大公无私、忧国忧民的政治意识,“我一直认为,这二十年中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可也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中国肯定会出大问题”。对这些一本正经的话,假如我们不能说是矫情或矫揉造作的话,那至少说明他们话语方式已经被全然异化,徒有“党思维”而非正常的“人思维”。
作家一旦放弃自己独立打量世界的精神眼睛而沦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代言人,所要进一步考虑的必然不再是文学思想和艺术境界原创性问题,而成了如何最大限度地使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借助文学的方式获得合法性的问题。于是乎,在柳建伟《英雄时代》这里,新中国成立后到改革开放前,服务于直接表现政治乃至于政策目的,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名义下所积淀的 “写正面”、“三突出”、“高大全”等审美规范又流弊再现。“写正面”是过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审美诉求的必然产物,因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目的是肯定社会主义的生活现实,用社会主义的理想信念来鼓舞人、感染人并起到引导人民和教育人民的作用,这就注定它的基调是乐观的。面对当下纷纭复杂的社会格局,它固然也写到了被抛到社会底层的下岗工人,可这些都是次要角色,被作者采取了轻描淡写的处理方式,例如对下了岗开“一元店”养家糊口的毛小妹,作者描写的重点不是底层的绝望感和痛苦感,而是其在代表党的救世主人物正确指点和引导下的起死回生,这就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新一轮国家政策的正确。作品也写到了利用政策漏洞或直接侵吞国家财产致富的新贵阶层,写到了体制内的蛀虫,可他们一旦遇到真正坚持理想充满正气的共产党人,就无法堂堂正正地对阵,如小说中持有巨额来历不明财富、擅长资本运作和钻政策空子的陆承伟,哪怕心底再骄傲,在史天雄这样义正辞严的共产党人面前还不得不口头服软,“你别忘了我是共产党人的儿子。你别忘了是党给我创造了一切发财的条件。你别忘了我是党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号召的热情响应人”,真正共产党人的凛然正气绝对是作品里居于上风的东西。小说也涉及了官场权力经营的某些阴暗面,可这只是一些次要人物在阴暗角落左右不了大局的瞎折腾。所谓“三突出”,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正面英雄人物、在正面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是一种要将符合它意识形态需求的东西凸显到文学艺术中心位置的特有技术范式,通过将符合自己意识形态需要的符号人物对文学艺术主体位置的绝对占有而向读者或观众反复灌注要表达的理念。这一规范在“文革”时期的样板戏里可以说被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英雄时代》这部作品里,舞台主体也是留给正面人物特别是正面英雄人物充分施展身手的。这里的正面英雄人物,有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仍然心系党和国家、继续在幕后采取各种手段不遗余力地推动改革事业的老革命家陆震天,有虽下岗却不忘为国为党分忧、为解决下岗工人问题创办“都得利”民营公司的女企业家金月兰,有富有改革魄力的市长燕平凉,有因决策失误、跟不上时代变化导致自己一手发展起来的国企衰落并最终以死殉职的“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负责人陆承业,当然最主要的是从副司长的岗位上辞职、勇做时代弄潮儿的史天雄了。史天雄这个承载着新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英雄想象的符号,其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这部作品所浓笔渲染的东西;而史天雄这个人物的塑造,又基本上是按照过去“高大全”那一套标准来塑造的,他是烈士后代、战斗英雄,在政治上根红苗正,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在专业上知识丰富,能滔滔不绝地谈论国外一些大的现代企业的兴亡史;在性格上勇于承担,敢作敢为;在品德上大公无私,一身正气。这样一个按照意识形态标准几乎没有任何道德瑕疵的人迎合着新时代的政策要求,主动转岗,勇吃第一只螃蟹。他带领私企“都得利”的创业过程中,身上充分体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学史上梁生宝、乔光朴那样的社会主义新人或改革者大公无私、勇往直前的素质。只是这种按照过去规范进行的艺术创造,在我们当下的时代是否还能有真正深度和魅力?
毫无疑问,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前车之辙,未能有效地成为后车之鉴,后车也不可避免地要重蹈前车的悲剧。过去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审美范式本来在文学史上就以艺术塑造的“假大空”而为人诟病,我们看到,《英雄时代》在这里又落入了同一个艺术陷阱中。首先这里所揭示的社会生活的矛盾是表面化的,所表现的社会生活内容在很大程度上也失之于虚假。在一群国家高级干部为党和国家的事业殚精竭虑地进行顶层设计和身体力行的改革实践表象下,整个体制内部极大妨碍社会发展的内在矛盾被轻描淡写了。在个别下岗工人迅速迎来新的生活春天的轻喜剧中,无数同样遭受下岗命运者辗转于生存重压下绝望无助的身影被遮蔽了。小说里许多有关人物形象塑造的情节描写简直沦为全然不顾生活自身逻辑的肥皂剧。例如小说里所写的史天雄和在自己的企业里建党支部、每天升党旗唱《国际歌》的民营企业家金月兰之间的爱情,让人感受到的就是极其造作和矫情。他们一开始是在英模报告团上认识,双方都是当时的先进模范,男的是战斗英雄,女的是捐献遗产给国家的优秀代表,女的对男的充满崇拜而男方也有所暧昧,因为男方已有家庭不了了之。这种二人相识的描写就让人没有感受到多少属于男女私人领域的相知相惜之爱,而是一种公众聚光灯下的“战友”式的缘分。20年后的双方再相遇,再次激起他们彼此爱的火花的依然不是彼此的私人领域部分,而是大家在党的事业这条战壕里共同奋斗的战友之情,小说写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次亲密接触来得太迟了,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像同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样,在激烈战斗的间隙里,相互帮助着包扎伤口,相互交流着战斗经验,目的似乎只有一个:为了更多地消灭敌人。史天雄一边擦拭着,一边轻轻地说着,‘太危险了。你什么时候落下了这个毛病?这种关键时期,你可不要病倒呵!这就像打仗打成了胶着状,谁能够顶住,谁就是胜利者。困难当然还会有很多,只要我和你没有倒下,“都得利”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你听听那些孩子们唱的什么歌?我觉得我走这一步,还是走迟了。好在,我还是走了出来。现在做,还来得及。我越来越坚信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对于中国未来,是有价值的’”。在这种豪言壮语的说教下,“金月兰的两手热烫,双颊绯红,呼吸也有些急促,晶莹的泪珠儿,像清泉一样,从两只眼睛里汩汩流出”。对于两个四十多岁彼此有着不同生活经历的人,竟然没有更复杂的深层心理需求,彼此联系和催情的媒介竟然始终是关于党的事业和中国未来之类表面上的豪言壮语,以至于完全成了一种所谓的标准的革命战士之间大公无私到一尘不染的爱情,这种在革命样板戏里才可能会有的情节模式出现在这部小说里,实在有点雷人。史天雄、金月兰这些“高大全”的英雄们再度成为空洞的政治理念的传声筒自不必说,便是一些负面人物或中间人物的塑造也经常由于过多的政治层面观念灌输而缺乏深度。
尤为可怕的是,作者的叙事理念中,一种和现代人文理念格格不入的血统论、“家天下”和官本位意识还有意无意间被强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像史天雄、金月兰这样时代英雄人物的塑造,要父亲一代都是革命者、他们自己也以传承父辈的革命理想为己任,历史清白而无政治污点,这不是典型的“龙生龙,凤生凤”的血统论是什么?至于“家天下”意识,试看作者所叙述故事的人际关系图景,里面的电子工业部的极个别领导外,担任从上到下其他各级社会角色的大都是陆震天的家族及门生故吏。打江山的第一代人、85岁的陆震天居于这个家族世界的金字塔顶端,始终掌控着总方向;他的身居副部长高位的大儿子陆承志、身居一家国企领导人之位的二儿子陆承业、身居电子信息部组织计划司副司长之位的女婿史天雄构成了家族的第二代核心,居于外围的是分散于各地要害部门的陆震天的门生故吏。这是要写一个家族的故事吗?若如此倒简单了,可惜不是。作者要在这里呈现的是一种当下社会格局,要表达一种对20世纪末现实社会结构整体的认知,以突出由国家权力主导的社会变革的合理性。可是我们发现,不管是出于对党和国家事业负责的动机,还是其他一些目的,几乎里面所有的人际关系运作都被封闭在这个家族内部,如陆承业所掌控的“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面临的危机需要有人来帮助撑过难关时,他所唯一考虑的人选便是妻弟史天雄;甚至以资本掌控者身份出现的、扮演固有权力结构主要挑战者的陆承伟,也是这个家族的逆子。因而异常宏大的改革事业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家族及相关的门生故吏组成的利益集团里内部结构自我调整的事情,这种自我调节过程基本剥夺了外部异己力量直接表达自己诉求和决定结构重塑的可能性。其实,国家社会变革是一个全民族集体参与的事业,它需要的是打破包括家族在内的种种既得利益集团的束缚,不拘一格地接纳各种人才;把国家民族共同参与的事业封闭为一个家族集团内部的自我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是“家天下”思维的延续,是为“家天下”的合法性制造依据。此外,作者一方面强调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另一方面在情节安排上又让这种现代企业制度的建立最终不是依靠市场,而是依靠权力的安排解决的。小说中主人公史天雄在“都得利”公司遇到贷款问题是靠市长的权力来解决的;小说最后由组织出面安排有了创业经验的史天雄出来做新合并的超大国企的负责人,更是一种按照官场逻辑进行的解决办法。以副部长身份出现的大哥让史天雄出山时说道,“这艘大船能不能做环球航行,能不能和任何大船抗衡,甚至作战,关系重大。很多人都想做这艘船的船长。爸爸向我们推荐了一位船长,部党组也认为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年富力强,对我们的事业忠心耿耿,有思想、有眼光、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经验、又有在市场经济第一线的丰富的实践经验,堪称德才兼备”,对权力思维的痕迹毫不避讳。这种安排方式尽管看似照顾了各方面的利益诉求,比如执政党的利益诉求、家族的利益诉求、具体政府管理部门的利益诉求,但也让人难掩深深的疑惑:这其中有多少能充分满足社会体制现代性的进一步要求呢?
总之,柳建伟这部《英雄时代》在很多地方都落入了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窠臼。这不是说作者和前者相比全无创新,作者也尽可能地增加了一些时代流行元素,如对人物形象复杂性的认知度显然比过去有所深刻,对“性”元素的尺度也有所放宽等。但无论如何,这些主要是基于招徕消费者的商业策略,和对现实生活做尽可能真实的、全方位表现的史诗性要求实在相距甚远。作者也并不掩饰自己这种主流意识形态“代言”者的身份,为自己辩护说“中外文学史上能流传下来的作品,90%都是各国的主旋律作品,传播的是各个国家的主流价值观”;这种辩护只能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整体文明精神层面的主旋律和某个时期政治政策的主旋律其实是两回事。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里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从个人的真实生命体验出发,写出这个时代的血和肉,才是我们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最大期盼。
注释
: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新华书店1950年版,第3页。
②朱栋霖、丁帆:《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页。
③冯宪光:《重铸直面现实的宏大叙事》,《当代文坛》2001年第4期。
④柳建伟:《我更愿意是主流作家》,《解放日报》2007年9月17日。
浙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