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谦甫治验案》中名实不符药物的研究※

王 妮

(陕西中医学院医史博物馆，陕西 咸阳 712046)

《罗谦甫治验案》[1]是由近代名医裘庆元将罗天益原散见于《卫生宝鉴》各卷的治验案摘录、编辑而成，汇刻于裘庆元辑录的《医药丛书》中，本书刊刻于1916、1918年，由绍兴医药学报社发行。承担古籍整理任务“中医药古籍保护与利用能力建设——《罗谦甫治验案》整理研究”后，全面深入研究了《罗谦甫治验案》，发现其中5种药物或名同药异，或药同名异，或流传错讹。

药物的来源是否准确，直接关系到药物的临床疗效；古医籍解读是否准确，更关系到中医药的传承发展。经爬梳宋金元时期诸家医著，对这些名实不符或流传错讹的药物，分别从药名的历史变迁和临床效用2个方面进行了仔细甄别，使其名正、实归，为祖国传统中医药学的传承提供可靠的信息基础。

1 名同药异

1.1 脑子 此名见于本书卷下瘰疬方篇中的“太乙膏”方，是曲阳县(今河北省保定)慈顺里刘禅师传予罗天益的治疮疡瘰疬的捷效方，作“脑子、轻粉、乳香、麝香、没药、黄丹”加辅料熬制成[1]。

“脑子”，金元医家多用，《苏沈内涵良方》朱砂膏中有“生脑子”[2]，王好古的百杯丸中亦有“脑子少许”[3]。今称“脑子”的药物有2种，一为“冰片(Borneolum)”或“龙脑香”的俗名，另一种为“樟脑(Camphora)”的异名。

药物考证，不外药名沿革和临床效用两途。

元代王祯《农书》中载：“蜡茶最贵，而制作亦不凡。择上等嫩芽，细碾，入罗，杂脑子诸香膏油，调剂如法，印作饼子，制样任巧”[4]。元代无名氏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又曰：“茶有真香。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且此条下收录有“脑麝香茶”，即曰“脑子随多少，用薄藤纸裹，置茶合上，密盖定。点供自然带脑香。其脑又可移别用。取麝香壳安罐底，自然香透。尤妙”[5]。显然这一时期“脑子”是指“龙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龙脑香发明中亦曰：“宋·文天祥、贾似道皆服脑子求死不得，惟廖莹中以热酒服数握，九窍流血而死。此非脑子有毒，乃热酒引其辛香，散溢经络，气血沸乱而然尔。”[6]再次肯定宋金元医书中，“脑子”当做“龙脑”解。另一种为“樟脑”的异名，此称谓出自清代张璐的《本经逢原》[7]。自此以后“脑子”遂成一名两药，名同药异。

考两药功效，龙脑外用善“消肿止痛”；樟脑善治“疮疡疥癣，牙痛，跌打损伤”。从医理上说，本书“太乙膏”，两药皆可用，但以龙脑似乎更胜。

从以上情况综合判断，“太乙膏”方中“脑子”应作“龙脑”。医药文献中出现“脑子”，须当谨慎辨识。

1.2 寒水石 金元时期称“寒水石”的药物有2种，一为寒水石(Calcitum)，又名凝水石；一为石膏(Gypsum Fibrosum)之别名。本书有两处涉及“寒水石”，一在卷上“内伤霍乱治验”篇的“桂苓白术散”方[1]右中，此方“石膏”、“寒水石”同见，故无争议；二在卷上“蝉花散”案中[1]左，此案当为罗天益转录化饭道人医案。患者是一佃客，五月间收麦，被一骡跑倒，又咬破三两处，化饭道人予以蝉花散内服，寒水石外敷，旬日良愈。

比堪两药功效，寒水石外用仅可消肿；石膏煅敷可生肌敛疮，外治痈疽疮疡、溃不收口，而寒水石并无此功效。《本草纲目》曰：“时珍曰：石膏有软、硬二种……自陶弘景、苏恭、大明、雷斅、苏颂、阎孝忠皆以硬者为石膏，软者为寒水石；至朱震亨始断然以软者为石膏，而后人遵用有验，千古之惑始明矣。盖昔人所谓寒水石者，即软石膏也；所谓硬石膏者，乃长石也。”[6]“又按：古方所用寒水石，是凝水石；唐宋以来诸方所用寒水石，即今之石膏也，故寒水石诸方多附于后。”[6]

朱震亨为后世立法，区分了寒水石和石膏，其之后李时珍，考辨更是精当。二公所论，虽远在化饭道人之后，然“唐宋以来诸方所用寒水石，即今之石膏也”一语，可为千古定谳。故“蝉花散”案中“寒水石”当为“石膏”。

2 名异药同

2.1 梧桐律 此药名见本书卷上“风中腑兼中脏治验”篇“牢牙散”方中。是胡桐泪(Resina Populi Euphraticae)的异名。

“胡桐泪”、“梧桐律”历代两名混用，但所指皆为一物，为杨柳科植物胡杨的树脂流入土中，多年后形成的产物。

胡桐，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曰：“鄯善，本名楼兰。……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8]故胡桐出自楼兰国。孟康曰：“胡桐似桑而多曲。”师古曰：“胡桐亦似桐，不类桑也。虫食其树而沫出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可以汗金银也，今工匠皆用之。流俗语讹呼泪为律。”[8]

“胡桐泪”，文献最早所载，即上文“师古注”。颜师古(581—645)，唐太宗时人。从“师古注”可知唐代已有作“胡桐律”者。

“胡桐泪”三字亦非音译，而是汉族士人为其定名的，“胡”指出自胡地(西域)，“桐”指形似桐，“泪”言其形成过程。

“胡桐泪”的药用价值最早见于唐代的《新修本草》“玉石下品”中，言“胡桐泪，味咸，苦，大寒，无毒。主大毒热，心腹烦满。水和服之，取吐。又主牛马急黄，马黑汗，水研二三两灌之。又为金银汗药，出肃州以西平泽及山谷中，形似黄矾而坚实。有夹烂本(疑木之讹)者，云是胡桐树，滋沦入土石碱卤地作之。其树高大，皮叶似白杨、青桐、桑辈，故名胡桐，木堪器用，一名胡桐律。律泪声讹也。《西域传》云：胡桐似桑而曲。”[9]《千金翼方》转载《新修本草》内容，但将其从“玉石下品”移至“草部中品”[10]。

“胡桐泪”作“梧桐律”最早亦见于唐代，唐李石的《司牧安骥集》卷七的“草龙胆散”方“木通、贯众、草龙胆以上各一两，梧桐律半两，玄参一两”[11]。宋金元期间两名混用，但所指皆为一物。

正确沿用“胡桐泪”原名者，有《开宝本草》、《证类本草》，其二书乃转载《新修本草》内容，只是移入“木部中品”[12-13]。

沿用“梧桐律”名或又作“梧桐泪”名者，较为复杂。

将金元时期“胡桐泪”、“梧桐律”和“梧桐泪”在诸家方书中的运用情况进行研究，发现当属同一药物——杨柳科植物胡杨的树脂流入土中多年后的产物。

从汉语语音角度来审视。朱起凤《辞通》“梧桐”词目，所列同义假借双音词为“胡同”，并“按”云：“胡与梧同音借用，同乃桐字之省。”[17]其后所列出处正是上文所引《汉书·西域传》文，揣测其义，朱起凤将“胡桐”认为“梧桐”的异写，两者为同一事物。然“胡桐”命名诚如上文所述，以西域胡地所生之似桐植物拟名“胡桐”，并非出自“梧桐”的同音“异写”。但“胡桐”一词，后世作“梧桐”，符合朱起凤的同义假借双音词关系。

“胡桐泪”，取其胡桐树脂流出似“泪”。而后世以“律”代“泪”，因二词双声而对转，故颜师古曰“流俗语讹呼泪为律”，甚是。

2.2 金脚信 此药名见于本书卷下“疮肿方”篇治疔疮、背疸、瘰疬等一切恶疮的保生梃子方中，作“金脚信 雄黄 硇砂 麝香 轻粉 巴豆”加辅料做成的外用药。

历代本草无“金脚信”之名，此药多见于宋金元时期医家著作中，如南宋杨士瀛的“立马回疔丹”[18]、金代张子和的“保生锭子”(与本书组成相同，药量稍有差异)[19]、元代沙图穆苏的“潜针丸”[20]中均有“金脚信”。后历代医家亦用之治疗疔疮瘰疬。

金脚信之异名称有2种，一、“金脚脑”，龙脑[又称冰片(Borneolum)]之异名；二、“金脚砒”，砒石(Arsenolite)之异名。可杨士瀛的“立马回疔丹”、沙图穆苏的“潜针丸”两方中皆“龙脑、金脚信”并存，显然不是龙脑。而砒石《本草求真》曰：“砒石专入肠、胃。出于信州(江西上饶)，故名信石。即锡之苗，故锡亦云有毒，色白，有黄晕者，名金脚砒。”[21]即砒石是药品正名，信石是指出于信州的砒石，按此命名习惯，“金脚砒”当是色白有黄晕的砒石的概称，“金脚信”则是指出产于信州的色白有黄晕的砒石。

福建名医庄国康《中药毒药与解救》也认为“金脚信”是砒石的异名，在砒石“异名”条曰：“砒石(Arsenolite)、信石、人言、砒黄、红矾、金脚信、信砒等。”[22]

考砒石功效，《本草纲目》曰可“(除)烂肉，蚀瘀腐瘰疬”[6]，甚合本书保生梃子之意，故“金脚信”当做“信州出产的色白有黄晕的砒石”解。

3 流传错讹

金钱薄荷(Herba Menthae)误作“金银薄荷”。

本书见于卷上“风邪入肝”篇真珠母丸方后，亦作“金银薄荷汤下”，是罗天益转引的许叔微医案。

金银薄荷，首载于钱乙《小儿药证直诀》五色丸后，有“金银薄荷汤下”之语[23]；凉惊丸后，有训作“金银汤下”、或“金银花汤下”[23]。

元代医家曾世荣《活幼心书·议金银薄荷》中曰：“昔明医何澄论金银薄荷，乃金钱薄荷，即今之家园薄荷叶小者，是其叶似金钱花叶，名曰金钱薄荷。此理甚明，非所谓再加金银同煎。大概钱字与银字相近，故讹以传讹。”[24]《本草纲目》引明代医家汪机语：“机曰：小儿方多用金钱薄荷，谓其叶小颇圆如钱也，书作金银误矣。”[6]后世多将金银薄荷汤误作薄荷加金银同煎，或薄荷与金银花同煎。

三者药性不同，薄荷，专于消风散热通络；金银之气，镇肝逆，安心神；金银花清热解毒。真珠母丸治肝经因虚，内受风邪，卧则魂散不守，状如惊悸之病。此方罗天益以龙齿佐之，方中尚有虎睛一对，罗天益亦云“龙齿安魂，虎睛定魄”，若更加金银，药力过于威猛，有悖于虚证，故其误可知也；金银花药性亦与此证不符；三药中惟薄荷于证最为恰当，故“真珠母丸”方后“金银薄荷”当做“金钱薄荷”。

(指导老师：宋珍民)

[1] 罗天益.罗谦甫治验案：二卷[M].裘庆元辑.绍兴医药学报社刻本，1916、1918：19-30.

[2] 沈括，苏轼.苏沈内翰良方[M].宋珍民，李恩军点校.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9：134.

[3] 盛增秀.王好古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4：353，253，56.

[4] 王祯撰，缪启愉，缪桂龙译注.农书译注：上[M].济南：齐鲁书社，2009：366.

[5] 居家必用事类全集[M].邱庞同注释.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6：2，5.

[6] 李时珍.本草纲目[M].刘衡如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1967，544-545，607，917.

[7] 张璐.本经逢原[M].赵小青等校注.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185.

[8] 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62：3876.

[9] 苏敬.新修本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51-52.

[10] 孙思邈.千金翼方[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33.

[11] 李石.司牧安骥集校注[M].邹介正，和文龙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1：361.

[12] 卢多逊.开宝本草[M].尚志钧辑校.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284.

[13] 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327-328.

[14] 宋会要.蕃夷道释[M].郭声波点校.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552.

[15] 朱震亨.丹溪治法心要[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100.

[16] 郑洪新.张元素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6：59，70.

[17] 朱起风.辞通：上册[M].上海：美成印刷公司，1934：3.

[18] 杨士瀛.仁斋直指方论[M].盛维忠等校注.新校注杨仁斋医书.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585.

[19] 张子和.儒门事亲[M].王勤俭点校.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出版社，2008：466.

[20] 沙图穆苏.瑞竹堂经验方[M].上海：上海卫生出版社，1957：51.

[21] 黄宫绣.本草求真[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977.

[22] 庄国康.中药中毒与解救[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1：200.

[23] 钱乙.小儿药证直诀[M].阎孝忠编集.郭君双整理.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43，49.

[24] 曾世荣.活幼心书[M].田代华，林爱民，田丽莉点校.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