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菜(外二题)
2013-11-14陈武
●陈武
黄花菜(外二题)
●陈武
有人问她,能吃吗?她说,开水泡一下,烧肉,才香呢。又说,黄花菜是一味药,可以补血的。说完,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一下。
我家门前有一口池塘,池塘边有石砌的码头嘴,码头嘴两边,成片的黄花菜十分喜人。
从春天到夏天,黄花菜都是一丛丛的,它的叶片狭长,早早就抽薹开花了。黄花菜的每株腋丫里,只抽一根薹,却开数朵花。要说,花也不难看,黄色的,或黄绿色,花瓣分得较开,有六瓣,花丝细长,色泽大气,可称静美。但是花期很短,也许这就是黄花菜成不了观赏花卉的原因吧。不过,它的花,一直都是食用素菜中的上品,和香菇、木耳、冬笋并称四大素山珍,古籍载:“夏时采花,洗净用汤焯,拌料可食。”“采来洗净,滚烫焯起,速入水漂一时,然后取起榨干,其色青翠不变如生,且又脆嫩不烂。”
黄花菜又叫萱草、忘忧草,是一种多年生宿根植物,《延寿书》里说:“嫩苗为蔬,食之动风,令人晕然如醉,故名忘忧。”此说法虽有些夸张,也说明了它的性味确是非同一般的,难怪白居易发出了“杜康能解闷,萱草能忘忧”的感叹了。朱熹更是写下了“西窗萱草丝,昔日何人种。移向北堂前,诸生时绕弄”的传世佳作。这里所说的“北堂”,是母亲的尊称。众所周知,古时称母亲为高堂。而北堂单从房屋结构上讲,在居家的北端,这里大多是妇女们活动的场所,所谓不出三门四户。北堂因日照时间少,非常适合萱草的生长,所以北堂又称萱堂。“萱”是我国古代一种家庭伦理的代称,意谓慈母,就好比“椿”寓意为严父一样。所以,朱熹才有“移向北堂前,诸生时绕弄”的佳句。而唐人孟郊的一首《游子》,也以萱草为意,写出了一首怀念母亲的五绝:“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门,不见萱草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池塘码头嘴两边的黄花菜是没有人采收的,任其开,任其败。开了,会有爱美的小女孩揪几朵玩玩,插在头上,或插在花瓶里,放在梳妆台上,香味浓得很。有时候,我们也去揪,自然是没有什么用的,只是看着它好看,揪到手里,不消多久,随手就甩到池塘喂鸭子了。
某年春天,一个新嫁娘,穿着绿棉袄,扎着一方黄头巾,站在我家码头嘴上,肩膀上还挑着两只木水桶。她没有立即去挑水,而是看着水上漂着的黄花菜。
我祖母正在码头嘴上洗衣,她对新嫁娘说,不碍事,揪吧。
没有用吗?新嫁娘说。
没有用,要揪多少都行。我祖母鼓励她,知道新嫁娘是爱美的。
可是,它能做菜吃啊。新嫁娘的眼神里,透出些许的可惜和不解。
你要喜欢做菜也好啊,祖母说,多揪些吧。
新嫁娘放下水桶,小心地踩着石码头,把黄花菜一朵朵揪在手里。那些只是花蕾的黄花菜,似乎更让她喜欢。她揪了很多,两只手掐了数十枝,放在水桶里,挑回家了。
她采这些黄花菜干什么呢?
有人看到,她把这些黄花菜放在温水里滚过一遍,放在芦帘上,在阴凉通风处摊晾,再在太阳下晒一天,那些花和花蕾,就色泽发暗了,她把它搓揉、压紧后,重新摊开来,又晒一个太阳,就成为菜干了。她把它仔细地收在竹匾里。有人问她,能吃吗?她说,开水泡一下,烧肉,才香呢。又说,黄花菜是一味药,可以补血的。说完,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一下。
在我们村上,有人吃过黄花菜的菜干烧肉吗?有人知道黄花菜是中药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到了第二年夏末,这个对生活充满热望的新嫁娘,不知因为什么事想不开,跳进池塘里自尽了,留下一个才三个月大的女儿。那时候,黄花菜花期已过,但岸上的黄花菜茎叶一丛丛蓬蓬勃勃的,更为翠绿。这个新嫁娘姓黄,叫什么,不记得了。那个只有三个月大的女孩,被她小姑姑抱着,走在吊丧的人群中,咧着嘴直笑。
后来,在我们村,人们说到黄花菜,已经有所特指了——就是从码头嘴上跳进水里淹死的新嫁娘。“阶前忘忧草,乃作金贵花”,说的就是她吧。
我去年回老家,池塘边的石码头已经被拆除,那些条石不知被运到何方。但岸上的黄花菜还在,已经延绵至整个池塘周边了,绿油油的一大片,看起来煞是喜人。让我奇怪的是,已经是六月末了,还盛开着金黄色的花朵,似乎有些反常啊,是不是时间久了,物种会产生异化?这时候,绿棉袄、黄头巾的景象映现在我眼前,我突然想起那个当年的新嫁娘。也许,年年岁岁,那些鲜艳的黄花,都是为她而开放的吧。
果真这样,黄花菜的灵性也着实让人感动啊。
但是,她那三个月大的女儿,如今在哪里呢?有时候,我还会想起小女孩走在吊丧人群里那天真的笑脸。
艾
对于艾的记忆,最早来自于小时候祖母在端午节时割来插在门上,就像过年插桃枝、清明插柳一样,我们并不知道端午节插艾的意义。但这个习俗却是牢牢地记住了。
艾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繁殖很快,也非常茂盛,矮的齐腿肚,高的齐腰。好像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吃艾草,我们小时候给生产队割牛草,都要躲着它,要是不小心割到一星半点艾草,牛头会骂我们的。
艾叶有香气,茎上有明显的纵条和灰白色绵毛。叶互生,羽状分裂。不过梢头的叶子却不裂。花也开在梢头,穗状排列,淡黄褐色,不鲜艳,不妖娆,普通得不招人眼。
说来奇怪,作为“害草”的艾,在很多时候并不让人讨厌——艾草含有大量的芳香油,在五月时含油量最高。这种芳香油极易挥发,飘散在空气中不仅会发出芳香,还能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影响。因此,民间以艾叶、艾条熏蚊蝇,或者清洁空气,还在端午节时,以艾草为主,采来“百草头”,煮水给孩子洗澡,一个夏天不遭蛇蝎叮咬。
从小学到初中,有一个叫“长艾”的女生和我同班,三年级的时候还坐同桌,四年级的时候坐前后排。她扎两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个子不高,也不顶漂亮,一副好脾气,虽然比我们要大两三岁,但常挨我们欺负。被欺负时她也不恼,只是不理我们。她在学校的文艺表演中,演表演唱“四个大嫂批林彪”中的大嫂,也演过《选良种》中的大嫂,造型都一样,扎着蓝布碎花的小围裙,顶着花头巾,一边扭一边唱,有模有样的,很讨喜。念初一时,有一回,做广播体操,我们站在一排,做扩胸运动时,有好几次碰到了她的手,自然是“偶尔”的了,但我会很不好意思,怕她以为我是故意的,课后想跟她解释,突然又心慌意乱起来。还有一次,是冬天,刚下过一场雪,学校操场边,有几只她家的鸡蹲在树上。我把雪揉成雪团,砸向鸡。鸡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地乱跑,有一只居然到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她母亲找到学校,指着鼻子把我臭骂一顿。这次风波之后,我感觉她对我总是有一种歉疚感。有时候,感觉是个奇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能感觉到。
不知什么原因,初中毕业不久,还不到二十岁的她,就匆忙嫁了人。听到这个消息,很让我有一种隐约的遗憾,但又没有遗憾的理由。这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在某乡的粮管所大门口,我因事出差,看到她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手扶拖拉机上堆成山一样的口袋,她就侧卧在上面,顶一块紫色的方巾,很朴素,也很乡气,一副典型的农村大嫂模样了。
三四十年时光一晃过去了,小学、初中的同学忘了很多,能记起她完全是沾了艾的光。我喜欢爬山,喜欢郊游,每次在山坡上见到成片的艾草,情不自禁就会想起那个叫长艾的同学来。
虫沙
紧靠墙壁,是一棵山楂树,植株矮小,枝叶也不茂盛,干干巴巴的,一眼望过去,一副病模样。在它背后,是一棵大柿树,叶子油亮、肥厚,大而浓绿。两相对照,小山楂树像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其实,这棵从山上移下来的野山楂,祖母对它很好,培土、剪枝、施肥、浇水,还常常拄着棍,站在它身边,跟它说话,用语言温暖它,用眼神爱抚它。我曾在一天傍晚时分,听到祖母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结果啊。小山楂树听了,叶子耷拉着,有些羞愧,好像作为一棵树,这样的表现,真对不起祖母似的。那天的夕阳格外的红,大柿树、小山楂和祖母,在夕阳中十分祥和,也分外静美。
来年春天,小山楂树的精神面貌丝毫没有好转,叶芽也比它身边的树迟发了好几天,祖母给它喷些清水,又用草灰喂了根,培了新土,费了不少心思。过了些天,依然如故。祖母久久看着它,叹口气。
但是,山楂树还是开花了。而且一开就势不可挡,开了满树,那些干巴枯瘦的叶子被映衬得越发的寒碜,越发的没有神采了。祖母看到开花满树的小山楂,又担心起来,这么多啊,去年还一朵没开,今年就像落了一场雪,能结果吗?不久之后,山楂树不但结果了,还像花儿一样结那么多,一个一个绿绿的小球球,紧紧挨在一起,真是喜人啊。
祖母乐了。
但是,八十四岁的祖母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摔了一跤,然后便一病不起。也许祖母太老了,也许那一跤太重了,祖母开始卧床。那时候,山楂树的果实挂满枝头,一个一个有模有样。
祖母躺在床上,她已经吃不动任何食物了,几天滴米未进滴水没喝。但是,她还是对我们说,今年能吃上山楂了,给我留一些,等我病好了也尝一颗。祖母喘口气,又说,待到明年,还可以做些虫沙,结果的山楂树,叶子可以做虫沙,留着,有用处。
我们都不知道虫沙是什么,但祖母的话,大家都答应着了。
祖母终究没有熬过一九八五年的麦收,老人家在提刀收麦的前两天,安静地走完了人生旅程。
这年的山楂树出奇的丰收,树枝都被累弯了,摘下来的果实居然有一笆斗。我们突然想起虫沙的事,那是祖母嘱咐的。
来年春天又到了,母亲看着鼓芽的山楂树说,别忘了,今年要做一回虫沙。
虫沙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做,但母亲知道,她是听祖母说的。
今年春天的山楂树叶,比去年好多了,嫩绿的一片,母亲采摘一大竹篮山楂树的嫩叶,洗净,置于阳光下晒干。把这些晒干的山楂叶放进一只灰色的瓦罐中,母亲说,要不了多久,瓦罐里面就会生出很多小小的虫子。
后来,我们知道,这些针尖一样大的小虫子,住在瓦罐中,不见阳光,不见天日,吃着野山楂叶,过着舒适的日子,它的排泄物,呈细颗粒状,像沙子,这就是虫沙了。虫沙虽是虫屎,在老辈人的心目中,可是一宝啊,有着奇妙的药用价值。如果遇到胃疼胀满或者是消化不良,只需要取少量的虫沙煮上一碗水喝下,立马病除。另外,常喝虫沙茶,还有和胃健脾、导滞消积的功效。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从母亲那里知道,祖父就是死于急性胃痛,诊治的老中医说,要是有一碗虫沙茶吃,兴许就好了。但是,那时候没有虫沙茶,也不知道虫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