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隔墙有耳

2013-11-14傅桥

雨花 2013年8期
关键词:楼梯间工地房间

●傅桥

隔墙有耳

●傅桥

到目前为止,我在这座城市还没有找到一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

记得过去在乡下,几乎所有人说话都扯着嗓子,到发脾气、吵架时,更是声嘶力竭,恨不得像雷一样把对方劈死。其实,这不过是乡下人的习惯,说的人没有言语顾忌,听的人也不觉得是噪音污染,像小摊贩对喧嚣的集市那样习以为常,如果谁说话老小声小气,反而会被当成另类。当然,也有生怕别人听不见的。比如泼妇骂街,沿村里的羊肠小道横扫过去,几乎无一户人家幸免;还有卖米粉、卖冰棍、收废品的,还没进村先大吼一声,全村人都听见了。这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比比皆是。我小时候学习成绩不错,拿着取得高分的试卷飞奔回家时,经常还没进家门就向父母大声宣布,其实是为了让邻居听见。过去我家有幸成为村里第一批买电视机的,到晚上我家里就挤满了看电视的人,闹哄哄的,久久难以散去,那时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满足。

现在想起这些,觉得恍若隔世。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对电视、电脑等发出的高分贝声音深恶痛绝。在大城市,像我这种买不起房又租不起整套房子的人,只能和别人合住了(不管是住单位宿舍还是在外面合租房子)。和别人合住在一套房里,就必须忍受别人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包括某些精力过剩、喜欢热闹的家伙每天把屋里弄得像电视节目现场或KTV包房。在嘈杂的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各种声音昼夜不息、无孔不入,我的听觉饱受摧残,除了自己需要听到的声音外,其它的在我耳里都成了噪音,哪怕是外边两个人的正常闲聊。

其实,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在一间有正式隔墙的房间里,关上门,外面的声音会减弱许多,至少能够保证听得清自己电脑里发出的声音,前几年的处境比这要惨得多。记得大四快毕业时,一位上届的师兄跑过来向我们传授社会经验,谈到在外面租房时,他再三告诫,千万不能忽视对邻居的选择。接着他痛苦地讲到,自己原先住处的隔壁是小两口,整天吃饱喝足无所事事,晚上的叫床声高亢而嘹亮,而且每隔两天一次,很有规律。每次他忍无可忍时,就重重捶几下墙,这时声音有所回落,很快又卷土重来,直到双方都精疲力尽为止。我们当时听着觉得很恐怖,没想到几个月后就发现,这位师兄的遭遇与我的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我刚毕业时住在某平房区一栋简陋的公寓楼里,格局和学校的宿舍楼差不多,但里面的条件可连学生宿舍还不如,别的且不说,上下楼还用着简易的铁扶梯,一不小心会整个摔下去的那种。那地方唯一的好处是便宜。住那的第一晚就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印象——叫床声烽烟四起,一浪高过一浪,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经仔细辨别,发现有些是真的,有些来自成人影片,但听到最后,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我痛恨别人的某些作为缺乏公德心时,也埋怨声音传播太猛、房屋隔音效果太差。当时我住四楼,隔壁有一猛女说话声如洪钟,又很喜欢说话,形成了明显的噪音污染,住在一楼的房东有时会上来劝她声音小点,可见任何一点大的声响都会传遍楼里的每个角落。

在第一个地方住了半年后,我搬进了一个像样的小区,与人合租在一套两居室里。满以为到这能安静点,实则不然——环境没以前复杂了,可喧闹以另一种形式出现。黑心的中介将客厅的大部分空间用薄木板隔成三个小房间,我不幸住进了其中一间。以前住的地方四面都是砖墙,现在除了外沿墙壁是实心的,其它全成了薄板,唯一能挡住的是人的视线。在屋里,我能清晰地听见客厅里和隔壁房间一举一动发出的声响,包括走路、挪一下椅子、翻页书、打个哈欠,更别提说句话了,还有厨房和卫生间的声音也近在耳旁。从这个角度看,客厅就像间大寝室,大家只是各自占着一个床位而已。当时我住在居中的一间,床沿东面墙角放着,而东边相邻房间里的床朝西面墙角放,也就是说,两个房间的床紧挨着,只不过中间隔了层薄板。晚上,躺在床上,能清楚听见隔壁小两口的窃窃私语。夜深人静时,隔壁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好像我跟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久而久之,即便平时很少交谈(哪怕从未说过话),这些邻居的情况我也能详细掌握,包括生活习性、工作情况、家庭情况、兴趣爱好、社会关系等等。而且,我对他们的了解并不限于表面情况。比如隔壁小两口有一次说起银行卡密码就不小心被我听见了,并且我还知道他们为了方便记忆,把所有银行卡都设成一个密码。幸好我不是贼,否则他们要遭殃了。

当然,我并没有偷听他人说话的怪癖,我对邻居们的生活毫无兴趣,那些声音都是自然而然传到我耳里来的,除非我故意把耳朵塞住。其实,有时听点邻居们的谈话也有好处的,很多有用信息都是从邻居那不经意听来的。记得有一阵另一个隔壁房间住过两个姑娘,后来她们合伙开了家小的服装店。我聆听了她们开店的整个策划过程,像听戏一样,可以算她们创业的一个隐秘的见证者。只是她们的经营头脑和办事能力不敢恭维,有时我听着都着急,很想跑过去帮她们参谋一下。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安静的环境,尤其当两口子吵架或有人将电视音量开到震耳欲聋时。当然,后来租房久了,想起那位师兄说过的选择邻居的话,觉得对于必须和别人合住的人而言,并没有多少可操作性——你不能阻止别人婚后同居,也不能阻止别人未婚同居,更不能保证住在旁边的人都能安安静静。幸好,不能选择人,还可以选择房。所以,后来我租了个正儿八经的房间,一直住到现在。

现在住的房间看起来很正常,虽然有两面是空心的隔墙,可隔音效果比木板强多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外面的声音无法侵入,毕竟门的质量很差,成了声音传播的主要入口,其它房间声响大点这里就能听见,即便大家的门都是关着的。

正因为我太清楚声音传播的力量,所以我在屋里干什么都轻手轻脚,说话也细声细语,而且尽量避免说话。一来不想打扰到别人;二来我生性内敛,敏感多疑,不想让无关的人获知自己的某些信息。在外地的女友有时会来我这住上几日,我也会向她说明情况,不断提醒她这地方是不隔音的。女友也是个低调的人,于是我们干什么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说点亲热的话还得躲进被窝里,弄得好像在偷情。但有时这种自制并不管用,两人一吵架就不管不顾了。我们吵架时总是互相揭短,喊得震天价响,像开批斗大会,竭力要将对方的罪行公之于众,事后又懊悔不已,仿佛家丑外扬,没脸见屋里的邻居。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委实压抑,只有在和家人通话时才会彻底放松——反正说方言,别人完全听不懂,就可以放开嗓子说话了。在房间里说话顾忌太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跑到楼梯间打电话。楼梯间的入口有扇门挡着,那门有点厚度,不至于像块薄木板一样形同虚设,况且大家都坐电梯上下楼,很少有人到楼梯间来。如此,在拥挤喧闹的住宅楼里,楼梯间成了块难得的清静之地,很适合聊私密性话题,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混响时间长,影响说话效果,不过无伤大雅。直到有一天回屋时,因为电梯难等,我决定爬楼梯,刚进楼梯间就听见上方传来洪亮的说话声。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我循着声音一层层往上爬,发现说话者竟然在六楼。当时我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真是千虑一失!一心防着本楼层的耳朵却忘了其它楼层。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楼梯间上下相连,声音本就畅通无阻,何况里面的混响效果如同装了扩音设备。我还应该想到一点,我这层楼梯入口的门关上了,可其它楼层的门大部分是敞开的,楼梯间的声音很容易扩散到过道里,附近楼层等电梯的人就听得一清二楚了。我越想越懊悔,平时自我感觉思维缜密、考虑周全,却出现如此重大的纰漏。其实,我真正难过的还不是自己的通话可能被别人听见(本身也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不想让别人听见而已),也不是埋怨自己考虑不周,而是失去了一个满以为理想的说话场所,也许更重要的是它表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栋住宅楼里没有一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地方。

在单位,情况有所不同。单位办公楼面积大,人与人的间距较远,隔墙和门质量也过关,能保证基本的隔音效果。可是这些与我无关,因为我没有独立办公室。那些有独立办公室的人——比如领导和部门经理——就有聊秘密话题的条件。平时只要见里面说话的人突然把门关上了,就知道要谈只想你知我知的内容了。我挺羡慕他们的这种待遇,相信在单位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比如同屋办公的一女同事,经常去洗手间接电话。我这位同事因为没有关上洗手间的门,所以她的声音能完整地飘到我们敞开着大门的办公室里,在洗手间外经过的人就听得更清楚了。出于同样目的,这位同事有时还会去楼梯间打电话,依旧没能阻止声音传入部分同事的耳里。在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眼里,这位同事的手段过于稚嫩了,只会弄巧成拙。我的手法自然要高明些(起码自我感觉如此)。有一阵我想辞职,便偷偷往外投简历,不料命中率挺高,频频接到通知面试的电话。紧要关头,我就带上一支笔和一张纸跑进会议室,关上门,和对方接洽。我以为在通话保密方面做到天衣无缝了,但事实证明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办公室在五楼,后来有一次我到正对着会议室的四楼办公室串门,无意中听他们说平时能听见楼上开会的声音。原因在于五楼会议室在办公楼的东头,朝东这面装着玻璃墙,玻璃墙和地板之间有段窄小的缝,就是这条缝让声音在上下楼层之间流通。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我顿时心慌意乱。会议室里的声音既然能传到楼下,自然也能传到楼上,意味着上下两个办公室的人都可能听见我那几次求职的通话。这件事同样表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单位也没有一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地方。

室内不具备条件,我开始将目光瞄向室外。有几次我在小区院子里打电话,还专门挑人多的时候,为的是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但毕竟旁边人太多,安全感不够。后来我发现不远处那片刚拆迁完尚未进场施工的空地是个好地方。那地方比较空旷,没什么人来人往,再好不过了。于是我将一次谈秘密话题的场所选在了那片空地上。当时我以为环境安全,便无所顾忌,谈话一投入,嗓门逐渐抬高。我在那片空地上打过三次电话,很快就为这一举动后悔不已。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我躺在床上睡觉,小区旁边的工地上老传来高亢的说话声,让我长期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当时施工暂停,只是有人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区打电话。我的窗户不过露出一丝缝,这声音就肆无忌惮地钻进来了,非常清晰,好像说话者就在楼下。我准备起身将窗户关严,突然脑子里一念头忽闪而过,顿时愣住了,震惊之余立马静下来仔细琢磨。我的思绪在前不久打电话的空地和旁边的工地间来回奔忙,不断比照、联想。我记得那片空地旁边也有居民楼,我站立之处和居民楼间的距离,与旁边工地临时办公区和我所住公寓楼的距离相差不远,我说话的音量和旁边工地那位先生说话的音量也不相上下。现在我待在屋里能清晰听见旁边工地上的说话声,意味着那片空地旁的居民楼里的人也能清晰听见我的说话声,况且我还打了三次电话,每次时间都挺长,谈得忘乎所以。虽然一般情况下别人并不会留心听陌生人的通话,可只要我的声音清晰地进入了他人耳朵里,就足以让我惶惶不安,仿佛自己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和上次在楼梯间通话一样,我对这次的行为十分懊悔,甚至程度加深一层,简直痛恨自己的疏忽。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楼里的声音不易传到楼外,可楼外的声音极易传进楼里,平时小区外大街上的喧嚣、楼下洗衣店大姐不定时的歌唱(五音不全,还反复唱同一首歌)、花店老板没日没夜的闲聊、院子里情侣的争吵、晚上猫群的嚎叫,估计整幢楼的居民都习以为常了,即使旁边工地上洪亮的说话声,我也听过很多次,一直没留意而已。不过事已至此,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我只是悲哀地发现,住处周边也没有让我放心说话的地方。

后来我将这些事情讲给一位要好的朋友听。他觉得我是神经过敏了,有点小题大做。我承认有这方面因素,但我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有太多重要信息就那么不小心被感兴趣的人听了去。还有太多人习惯将每天的各种见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写进微博、日记、专栏文字里,评论一番。这见闻有相当一部分就来自公交车、地铁、餐厅、公园、住宅小区、候车室等地方的那些不经意传入耳里的声音。我不希望自己的声音被无关的人记住,所以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时总是谨小慎微。至此,我已经有点绝望了。到目前为止,我在这座城市还没有找到一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

猜你喜欢

楼梯间工地房间
工地上的一对夫妇
楼梯
房间
波比的小工地
建筑防烟系统设置方式的辨析
看不见的房间
楼梯间 要小心
房间,这是我的房间
锁在房间里的云
热闹的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