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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是痛苦开出的花

2013-11-14葛玉莹

雨花 2013年8期
关键词:建国

●葛玉莹

甜蜜是痛苦开出的花

●葛玉莹

他顿悟,原来人生是千万痛苦组成的,甜蜜是痛苦结出的花朵。

公社文书丁建国与女知青林玉冰是在公社机关食堂里相识的。

新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为表明自己最革命,要丁建国负责把大批判专栏搞得面貌一新,尤其要将近期县里的《造反报》上文章全部抄录,明天大早上墙。要用毛笔抄写三、四百张整张白纸哩,丁建国心里嘀咕着“谁看这些耳朵听出老茧来的狗屁文章?愚蠢,劳民伤财”,手却报火警似地摇起电话,通知县城刚来插队的二十几名高中生来抄写。

吃晚饭时,丁建国站到凳子上作了简短讲话,动员知青们为革命挑灯夜战。他扫视的目光在角落里一位女生身上定格。在会议室里,这位女生就引起丁建国的注意了。她拣了最边角幽暗处抄写,似乎恨不得有根隐身草才好。她黄兮兮的头发随便扎着布条,旧灰色卡其布男式中山装不伦不类地作为工作服,宽大的衣服使其身体显得有点单薄,白皙的瓜子脸上漾着一丝隐忍的压抑。她这种样子令丁建国预计其有家庭背景之类的问题,不由地生出怜爱之情。此刻,电灯亮起,丁建国看到她赤着脚,脚上沾满泥巴,显然是听到通知便从水田里赶来公社的。她脚上的泥巴立刻变成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丁建国的心上,难受得略显清瘦的四方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迫使他不管不顾地立即到自己宿舍里拿来了洗脚桶、脚布、热水瓶,以及一双男式旧布鞋,向她走去。男知青贾大个子见状生疑,临离开食堂时还三步一回头地窥视。

公社文书的如此热情关心,令女知青受宠若惊,总是隐含着一种幽怨的眼睛突然灿灿放光,把对方打量了又打量。面对这位面目和善、敦厚老实的年轻男子,使她这个总受冷遇的女孩感动的目光里透出非同寻常的异样神采,有种近乎绝处逢生的惊喜。

丁建国往桶里倒了热水,兑了冷水,用手试了温度,轻柔地说:“同志,请洗脚穿鞋吧。”

女知青似乎对如此热情和称呼感到受之有愧,唰地红了的面颊上爬满了羞赧,嗫嚅道:“丁文书,我是右派的女儿,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配称同志,你以后有什么吩咐就叫我名字,我叫林玉冰。”

“林、玉、冰,玉洁冰清,哎呀呀,好雅的名字,名如其人啊!”丁建国用那种企图叫她高兴起来的声调说:“我在电话里说明要开夜车的,咋就顾不得上庄洗了脚穿鞋来?你的积极性太高啦!”林玉冰苦笑笑,把丁建国又看了再看,才在亲人面前倾诉衷肠样地翕动了一阵嘴唇,说:“嘿,什么积极?我是……改造对象啊,得处处注意拿表现。我爸爸是不经意间一句老实话罹祸的,我能不谨小慎微?况且,贾大个子在学校是红卫兵大队长,阶级斗争观念很强,看得出他早已注意上我了,想踩着我的肩头朝上爬,前天我上工迟几分钟,他还向队长告状,上公社我敢掉后吗?”丁建国扫视一下四周,愤愤地说:“这个愚蠢世界总是让好人受气!”

这种似乎从天而降的肝胆相照的温暖,感动得林玉冰声音发颤,似乎心灵登上了天堂,喃喃自语:“我遇上好人了!”丁建国一激灵,也对她看了又看,也同样喃喃自语:“我遇上好人了!”他俩彼此的第一印象就是坦诚、老实。

公社文书丁建国失眠了,他眼前不断闪晃着林玉冰温柔、雅静、贤淑的倩影,感觉她那玛瑙般眸子递送给他的温暖还滞留在脸上,故不时用手使劲摩擦面部,幸福地享受着。他甚至隐隐意识到可能命运之神对他生了恻隐之心,要赐给他一些真挚情谊和温暖了。想到这儿,让他感到透骨寒冷的场景又出现了。

五年前,二十二岁的丁建国正与战友们一起龙腾虎跃地操练武艺,突然一份“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将他召回家,一到家就被推进西房间,在他愣怔间天井里响起炮仗,转脸一看,床上面遮红色喜纱的女人一丝不挂,一个“大”字摆在花毯子上,灯光把她的胴体照得清晰、氤氲,他二十二年积下的青春欲望此刻爆发出一团乱麻般的疯狂,唤起他经常有的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梦想。

原来,父亲听一位阴阳先生说,母亲的病很难治了,只有用儿子结婚“冲喜”来碰碰运气,因他家房子砌在太岁尾巴上,晦气太重。而且“冲喜”有讲究,就是请媒婆在外面随便走,碰上第一个顶红头巾的姑娘便是新娘子。丁建国听了房外的父亲说了情况,心里直骂愚蠢世界愚蠢人。但妈妈痛苦的哼声将他压服,使他就范。

当丁建国微喘着倒在新娘子一边,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开了灯揭了喜纱,仔细看新娘子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原来是大姑母家的女儿,名叫于大丫,是个六年小学读了十年未结业的笨瓜。人们都知道是由于她父母近亲结婚。这样未登记就睡一起已经违背《婚姻法》了,何况嫡表亲结婚也是法律不允许的呀!解放军战士丁建国说声“这样不行”,突然要翻身下床,于大丫一把抓住他,说:“你忍心你妈挨病痛吗?”丁建国犹豫了。于大丫猛地把他扳倒下来,嘻嘻地说:“不要嫌我没文化,嫌我丑,反正我是个女人,能给你放疖子就行。”“放疖子”这个肮脏但很形象的比喻,如同一记黑拳把丁建国打进了冰窟。奇怪的是丁建国母亲的病果然慢慢好了起来,真叫丁建国没办法。之后这三、四年,丁建国由退伍到参加“四清”工作队,到提拔到公社当文书,之所以能够同于大丫保持着“放疖子”式的夫妻关系,除了为母亲的病不再复发,还多亏了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列宁在流放时期为了换取从事自己的工作的权利,甚至表示必要时和强盗妥协。”

但有一点,他很注意,千方百计不让于大丫怀孕。

数天后的中午,于大丫从五里外的家中来到公社,照例一到就要丁建国同她上床,事毕她就回去。她刚关上房门,丁建国听见小轮船响,知道主任回来了,有份紧急文件要拿给主任看,就走出了宿舍,再转回时,手里端了装饭菜的盘子。两口子正在吃中饭,林玉冰来了,轻轻地喊了声“丁文书”,就将鞋递过去。丁建国知道这是抄批判稿晚上借给林玉冰穿的鞋,只见鞋洗得干干净净,有一处还补了个补丁,补丁针脚细密,显然比做鞋人于大丫的女红功夫深多了。

在林玉冰送鞋到离开的这几秒钟里,于大丫一直眼里生钩子瞪着丁建国和那个“细女人”,她把饭前没有做成的“那事”同“细女人”联系起来,何况他们已有了“鞋”的往来,于是突然把鞋朝外一扔,歇斯底里地骂着“细骚货”,就出门去追林玉冰。幸亏丁建国反应快,迅疾出门抱住她。丁建国见凶蛮的妻子血口喷人地辱骂女知青,心有了一种刀绞的疼痛。

林玉冰惊骇得连连后退,像一头欲挣脱捕捉的无助的幼兽。她脸色绯红,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中闪烁着羞怯、窘迫、后悔、冤屈。

有人闻声来解劝打圆场,于大丫不但不听劝,反而变得更加不依不饶起来,发疯地抓男人的脸,扬起鞋子大叫:“看那细骚货的针线功夫啊!”于大丫骂了林玉冰,丁建国比割肉难受,气愤得一时丧失了理智,第一次打了于大丫一个耳光。

在那极疯狂又极枯燥无聊的年月,桃色新闻最具诱惑力,全公社很快沸沸扬扬传开了丁建国与女知青林玉冰的风流韵事。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越传越玄乎。县里正在排查玩弄调戏女知青的案件,严惩不贷,以巩固发展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这回公社干部出了纰漏,要逮大鱼哩!

因为事情确实并未发生,尽管贾大个子巧舌如簧,县公检法的人除了在林玉冰处搜查到丁建国的一封长信,终未取得足以定案的证据;但县革委会一位领导还是对丁建国严厉处罚,撤掉公社文书,到公社农科站当副站长,算给碗饭吃。

丁建国一直受得住,只是不厌其烦地以悲悯的口气要求办案人员不要苛待林玉冰。林玉冰当然以为自己害了丁建国,一听说他丢掉了国家干部身份,瓜子脸儿抽搐得厉害,圪蹴下身子就呜呜大哭起来。男知青贾大个子乘人之危地走来,阴阴地说:“哭什么呢,三条腿的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没了丁建国,还有我呢……”“你滚开!”平时胆胆怯怯的右派丫头,突然豹子般凶狠起来,让贾大个子吃惊不小。“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大喊,告你强奸,送你去蹲大牢!”

当下,林玉冰挥泪写下了“我害了你”四个大字请人捎给丁建国,很快,她接到丁建国的一封信,其中写道:“林玉冰同志:你没有害我,我也没有害你,我们和许多善良的人都是被这迷信、愚蠢的世界所害……”

林玉冰将那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越品咂越有滋味,最后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前,沉默好一阵,突然对天笑道:“苍天有眼,终于让我这个不幸之人觅得一个知己。”

丁建国天生一个办实事的人,又被命运逼得唯有从工作获得一点生活乐趣,所以虽然遭冤挨贬,依然积极工作。他不辞劳苦地去有关地方调查考察,引进了优质高产品种,又试用新农药成功,大大提高了农作物产量,节约了农本,深受干群夸赞。

林玉冰不放弃替生产队去公社农科站办事的每一个机会,她与副站长丁建国一见面,二人先是会心地一笑,让彼此的心灵登上天堂,然后便用眼睛“交谈”。她见丁建国没有消沉,更加认定了这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十分自豪和高兴。从此他俩互叫名字,都去了姓,彼此感到十分亲切。林玉冰每次来,丁建国便从箱子底下翻出那双鞋穿上,她见了就喜笑盈盈,酒窝儿一闪一闪的,清晰地想起当天晚上洗净了的脚很受用地朝里一穿的那种快乐无比的惬意——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鞋!

光阴荏苒,世事多变。知识青年全部招工回城了,林玉冰父亲的右派问题也得到平反昭雪。林玉冰安排在一家合作商店当出纳会计,大集体性质。这时她26岁,她母亲在“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的观念支配下,生怕丁建国与女儿的关系向深处发展,促使丁离婚,便四处托人给女儿物色对象。她更不愿丁建国这样的老实人,成为千夫所指的负心之徒“陈世美”。可是,工商局的一个刚谈就崩,保险公司的一位只见了一面就来了回绝的电话,之后了解到,是贾大个子戽了林玉冰的臭水,说她曾同公社干部睡过,一个残花败柳。林妈妈委屈冤枉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林玉冰倒无所谓,因为她觉得所有的男人同丁建国一比,都黯然失色。又过了几年,林玉冰在母亲几乎恳求她的情况下,又想到丁建国以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屈从于母亲的病,也就不忍心折腾母亲,愿意嫁给了县棉麻公司的比她大八岁的一个胖得可怕的男人。

一天,丁建国进城办事,一如既往地去林玉冰家拜望时,知道林玉冰结婚了,高兴得竟有些失态,双手合十作揖,祈求上帝保佑林玉冰幸福。林家老夫妻见丁建国那憨拙的得意相,连声称赞:“好人啊!好人。”同时也有种天公不作美的遗憾。

光阴如梭,又过了五年,恢复了国家干部身份当上乡助理的丁建国再一次去林家拜望时,林妈妈抽泣着告诉他,林玉冰患了子宫癌,去省城住了医院。丁建国惊诧如痴,清醒之后抄了医院病房号码,就问她丈夫有没有去陪床。二位老人悲哀地摇了摇头。

丁建国搁下刚到嘴边的茶杯,急匆匆去汽车站;无夜班车,他就去公路上拦车。此时,天地苍茫,黄昏来临,落日如同一只受伤的鸟,显得气息奄奄。丁建国终于用谎言和哀求得到一位卡车司机的同情,裹了一件雨衣,病猫似地蜷缩在车斗的一角,整整颠簸了一夜。

他摸到林玉冰的病房,正是医院开早饭前的忙碌时分。他见林玉冰依然是干净素雅的模样,毫无病态,只是多了些老练和成熟,心中欣喜又惶惑。林玉冰陪丁建国吃了早饭,便领他到医院小树林里玩。已过了早晨锻炼的时候,小树林里很安静,他们在一块石头上挨肩坐下,充满了无言的温柔和了解,二人平常无法传述的自我,在这里得到更广大更雄辩的表达;他们山水契阔、草木相知地进入无我无她的永恒。她告诉他,县医院误诊了,是子宫损伤性硬块,不是癌,病因源于每年都要瞒着丈夫偷偷地刮宫,人流后又得不到休息。她接着说:“原打算回去以后与你联系的,你来了就更好。今天我就出院,我俩到旅社去住,就说是夫妻。”

丁建国猛地一震,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他想,因与愚蠢世界抗争,十几年来我对她连意淫都未有过,今天真的同住?但看林玉冰那深邃沉静的眼睛,听了深思熟虑的一番话,血就疏散到原来的地方。她说:“我们本来是相信男女之间有第四种感情的,倾慕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是这个愚蠢世界不允许我们这样。我想我们与其长久担了那份臭名,倒不如实施了吧,也算对得起自己。当然更主要的我们快四十岁了,该要个孩子,要一个老实又聪明的孩子。我算定了,今天是我的排卵期……”她不紧不慢地倾诉出所有蕴藏在自己胸脯里热烈的爱情。

丁建国看见她眼角旁已现出的细密的鱼尾纹,再摸摸自己松驰的下巴,似乎看到一条时光的河流呼啦啦地飞逝,他顿悟,原来人生是千万痛苦组成的,甜蜜是痛苦结出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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