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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革命文学”话语之外的边缘接合:八十年代文学史写作中的“个人”

2013-11-14练暑生

中国文学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纯文学文学史话语

练暑生

(闽江学院中文系 福建 福州 350108)

在八十年代的文学语境中“创作自由”、“个人写作”无疑是其中最为响亮的范畴。体现在文学史研究和写作领域,虽然文学创作与文学史写作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是“个人写作”同样是影响当年“重写文学史”历程的一个核心概念。很多时候,人们往往用具有“学术个性”、“体现了作者个人的独立思考”等等词句来描述那些不同于“新民主主义论”的文学史论述。刘再复在《研究个性的追求和思维成果的吸收》这篇文章中提到了种种历史叙述视角,其中包含了“审美性视角”、“接受性视角”甚至还有“心理性视角”等等。无论什么样的视角都归结为“研究个性化”的表现。用“个性”、“个人感受”来评述文学史问题无疑会留下众多历史解释学难题,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人们对它的认同。包括王瑶在内的更前一代的学者,虽然一直强调文学史首先是历史,有其客观性和科学性,但是在谈论“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意义时,仍然明确肯定了“个人”在文学史研究和写作过程中的价值,“可以大家都来写,写出各种不同的文学史,每个人都谈他自己的观点和评价,不要被以前的框框所拘束。”

有没有“个性”或“个人写作”不仅成为当年的人们评述各种文学史论述的基本术语,更为突出的是,与“个性”有关的一系列价值观念成为了遴选和评价文学史现象的基本标准。尤其是在“重写文学史”专栏发表的系列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所说的艺术标准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归结为有没有“个性意识”、能不能尊重“自我体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之所以曾经让人激动,“是因为作家写出了一个在压抑的时代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反抗、追求、探索和斗争精神的知识分子,编织了一部令人唤起五四的激情回忆的个人成长史”,但是这个本来充满作家自我生命体验的素材,却按照政治需要改编为“知识分子的改造史”,“融进了这种政治观念的林道静形象和林道静道路,不但没有成为五四精神的再现,反而恰恰成为一个说教的、趋时的、为当时对知识分子实行改造寻找理由的样板。”那些被重评的左翼文学作品,多数是因为被认为政治理念取代了个人体验,因此极大地损害了“艺术性”。甚至更早以前的郭沫若,因为“文化因素对诗境的参与,不同程度上遮蔽、隔离、消解、淡化了他所推崇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表现”,导致“缺乏传达的能力而陷入不可理解的困难。”

严格地说,有“个性”的文学史,从文学史写作来说,并不能构成一种文学史叙述,它最多只是表达了一种愿望。在国家意志“一体化”的文学环境中,这个愿望表达了当年人们比较广泛的价值共识——文学必须获得“创作自由”。如果说写出有“个性”的文学史符合当年人们的价值共识,而因此获得了观念上的合法性,那么,个人标准和文学标准事实等同,则值得我们更细致地讨论。因为,“个性意识”是一种典型的精神价值范畴,并不是一种形式论意义上的“纯文学”概念。从其理论来源和其具体内涵来说,前者和后者之间无疑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但是,在当年人们的文学史研究和写作过程中,特别是在重评左翼作家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标准与政治标准的关系事实上已经等同于个人标准和政治标准的关系。“个人”标准和“文学”标准几乎可以划上等号,是八十年代人们文学观念多元混杂形态的核心体现之一。

理解这种混杂状况,首先涉及到如何理解八十年代的“个人”话语在观念上如何发生及其具体的存在形态。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用“救亡压倒启蒙”概括了“五四”以后的思想文化走向,“所有这些,都表明救亡的局势、国家的利益、人民的饥饿痛苦,压倒了一切,压倒了知识者或知识群对自由、平等、民主、民权和各种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压倒了对个体尊严、个人权利的注视和尊重……使五四前后所谓‘从宇宙观到人生观,从个人理想到人类的未来’这种种种启蒙所特有的思索、困惑、烦恼,使所谓‘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改造问题,都在这一时期兴起,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理想’,都很快地被搁置一旁,已经没有闲暇工夫来仔细思考、研究、讨论它们了。”萌芽的启蒙意识被救亡主题压倒、新时期“新启蒙”必须继续“五四”未完成的启蒙主题,李泽厚的这个描述可以说集中展示了“新时期”人们思考“个人主义”的基本思路。其中的核心内容是在“国家与个人”相对照中,理解和阐述“个人主义”话语及其在中国的现代历程。

体现在文学史领域,关于“个人写作”意识的形成和崛起,八十年代的人们通常认为,这是五四文学传统“重新觉醒”的结果。并在这个“重新觉醒”的意义上形成了对“个人主义”的种种理解。当年的人们在阐述这个“重新觉醒”的过程时,一般是沿着线性的时间历程来讲述,并且都带有鲜明的“进化论”的影响存在。李劼当年影响很大的文章《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84)论略》,把这一时间段的文学史历程描述成一个“圆圈”,并且认为从1985年开始,文学由简单地“回归”走向了“超越”。李劼是用“阶段的循环”来叙述“螺旋式上升”的进化,在谈论这个“回归”或者说重新“觉醒”的过程中,“五四”的个性解放精神是被特别强调的内容。稍后,刘再复1986年发表的“人的三次发现”论,用比较直线型的“进化”叙述了注重“发展个性”的“人的意识”如何在“五四”出现,然后到“新时期”如何在“新的层次上的发现”,“我们看到的人的内在性格世界,比起‘五四’时期那些作家笔下的人物,更加复杂了,也更具有现代人的意识了。”这种“新的层次”还有一个重要表现是,“五四”时期“要求社会肯定人的价值”,而新时期作家“则主要不是求诸社会,求诸他人,而是求诸‘己’、求诸自我”。无论是“螺旋式进化”还是更偏向“直线型的进化”,都是在时间的先后延续中理解八十年代的“个性意识”。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核心传统——“五四”时期的各种文学观念深刻影响到八十年代,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问题在于,在时间的先后延续关系中理解特定观念的发生和演化,往往必须把并没有秩序井然的时间关系的各种观念安排在一个线性的前后系列中,经常造成诸多的遮蔽甚至直接舍弃。比如,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新时期”作家比过去的作家更重视“内在性格世界”、所看到的内在的东西更复杂。不用提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就“五四”来说,很显然的事实是,“五四”的文学作品“主观抒情”远大于“客观描绘”,而且“五四”代表作家之一的郁达夫作品还是以描写性苦闷心理著称。而为了说明“新时期”的作家“更具有现代人意识”,刘再复的文章只好把这个成果划归到“新时期”。同时也是为了适应这种线性思考要求,还导致了诸如“五四”时期的作家“要求社会肯定人的价值”,“新时期”的作家则是“求诸自我”这样模棱两可的论断的出现。

在这种隐含着“进化论”的线性的时间思路中,“个性意识”还表现为一个可以自我说明的概念。它有着自身独立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从“五四”或更早的时期开始萌芽,然后遭到“扭曲”或“遗忘”,到“新时期”重新“复苏”,并获得更高层次的“发展”。在这种历史叙述中,国家意志“一体化”所依托的现代左翼文学话语成为导致这种“扭曲”或“遗忘”的主要因素。这种观念史意识深刻影响着当年人们的文学史意识。“五四”文学精神,如何在左翼革命文学的影响下走入“歧途”,又如何在“新时期”重新复苏和延续,这个当年获得比较广泛认同的文学史共识,无疑就是形成于这样的观念史意识中。正如我们上文曾经提到,在人们对已经有“公论”的现代作家的重新评价过程中,那些曾经从“五四”个人主义逐渐转向或倾向于左翼革命文学话语的作家,通常是被认为偏离了文学的轨道,或者被看作“早衰的名家”,或者因此失去了表达自我“鲜活体验”的能力。

这种建立在线性进步时间观念基础上的思考方式,无疑难以说明“个人主义”概念在当年内涵混杂的情况,也无力说明“个人”话语为什么会在当时的空间中被提出,并成为具有巨大整合能力的概念。事实上,在文学领域,“个人写作”或“表达个性”等概念的提出与作家争取创作自由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争取创作自由的愿望无疑来自于对“一体化”的文学环境的反省。在长期的国家意志“一体化”的文学环境中,为文学获得更宽广的表达空间是人们最基本的期望。文革后,虽然不再明确提出“文艺为政治服务”,但是文艺如何辅助国家意识形态的落实,依然是国家意识形态对文艺的基本要求。80年代初曾经发生过一场关于“深入生活”问题的争论,当年提出“对‘深入生活’这个口号的再认识”的作者,其实并不是企图否定作家创作与生活积累之间的关系,而是期望在国家意识形态关于生活的“质的规定性”之外,给“生活”提供一个更为丰富的体验空间,避免“作家的创作个性、作家感兴趣的生活领域被摒弃。”而相对于追求文学“一体化”的意识形态来说,个性或个人创作自由无疑是最值得警惕的边缘意识形态。因此,正是在这种努力走出“一体化”的文学氛围中,当年的人们提出的各种关于“人”的理论,更多时候指的是“个人”,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刘再复影响极为广泛的“主体论”准确地说是“个人主体”,“我们看到一些诗人和作家……他们是一些具有历史使命感的新人。他们通过对自我的肯定,不仅赢得个人心灵的安宁和尊严,赢得自我的实现,而且赢得人的本质实现。”国家意志对文学创作全面渗透不仅仅构成了文学“个人主义”话语的提出背景,而且代表着国家意志的革命文学意识形态还深刻限定了当年“个人主义”概念内涵的形成及其变动范围。近年来,不少现当代文学史研究已经深刻揭示了,离开了包括文革文学,左翼文学和旧文学在内的所谓“歧途”,我们事实上无法理解“新时期”文学包括“现代文学”如何发生,又如何获得自身的统一性。罗岗在分析“现代文学”的“创制”过程中曾经指出,“如果离开了它的批判和否定对象,我们很难想象所谓‘新文学’是如何建构起来的”,“新的文学主体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与传统文学的断裂和区别,它的同一性立基在一系列文学和语言内部的二元对立上:旧/新、古/今、雅/俗、死/活、文言/白话……”。李扬对“新时期”文学的构造过程也进行过类似的分析,认为“新时期文学”和“新文学”一样,“不是一个自我确认的概念,它通过一种二元对立的‘文学史’方式得以确认和建构”。如果说五四“新文学”通过“新文学”与“旧文学”等一系列的对立确立自身,那么“新时期文学”则是通过文学与政治、“新时期”与“十七年和文革”等一系列对立确立了自身的“统一性”。通过处于对立面的“他者”确立自身,这种思维形态并不只是存在于“现代”,它应该属于人类语言系统的基本运行方式。索绪尔的语言学研究包括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研究,把它看作了人类语言和文化的最基本的结构形态。这种结构性思路让我们看到,一种事物的对立面,并不是可以根据线性的系列安排,抛入时间上的“过去”或“落后”,而与该事物无关。事实上,当我们指称一个事物的时候,其对立面作为一种在场的力量结构着该事物本身。

这种分析思路体现在观念学上,“个人写作”等文学个人主义话语离开了“扭曲”或“遗忘”了它的主要因素——现代左翼文学话语特别是文革期间的文学话语,我们无法说明它们在“新时期”的发生及其含义的存在形式。吴亮1982年发表在《上海文学》的《艺术使世界多元化了吗?——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和他友人的对话》是“新时期”比较早系统论述“自我表现”与文学创作关系的文章。该文从艺术创新和人们的审美习惯的关系着手,指出了“自我表现”的艺术创新价值,“新艺术家的特点,正在于摆脱传统的规范,试图在旧习惯之外寻找新颖的表达方式,寻找新的可能性。”对话没有给“传统的规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从对话的预设的论辩对象来看,这个“传统”显然指向了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左翼文学话语。比如,关于艺术与世界的关系,对话明确认为,“艺术不可能作出认识的定论,而只能传达某个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情势下的特定情绪。唯有情绪,才是艺术与逻辑科学和实证科学的分水岭。”这个论述事实上在情绪表达与科学认识、普遍性把握和个人表现等系列概念的相互对照之间,回答了艺术的“特性”,并由此排除了“现实主义反映论”。对话由此进一步认为,作为表达情绪的艺术无法承担具体的社会职责,“艺术不是实况报道的通讯;艺术也不是咨询机构和判明是非的司法部门;艺术更不是感化院和决策中心。你怎么能让艺术担负它不能胜任的社会职责”。在这种非反映论、非社会事功论中,艺术家“唯一可以把握的、可以述说的,就是自我以及自我拥有的那个‘世界’。”

显然,在这篇对话中,“自我表现”或“个人写作”包含着超越传统、非普遍性、表达内在情绪、无功利等方面的内涵。而这些内涵的获得正是形成于与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现代左翼文学话语的结构性对照中。其中包含的内涵与其西方浪漫主义中的“个人”包括“五四”中的“个人”内涵无疑有着很大的不同。刘再复1986年发表的《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是用“线性”进化的思路讨论了这个不同。该文用“三次对人的发现”为主题叙述了现代文学的历程。这篇文章既可以看作“文学史”也可以看作“个人”话语的观念史。有意思的是,从“五四”进化过来的“新的层次上的人”,恰恰是展开于它与文章所隐含的论辩对象的结构性对照中。离开了现代左翼文学关于文学与政治、文学反映社会现实、尤其是文革时期如何把阶级观念极端化的论述,我们无法理解文章中阐述的“个人”为什么会包含着内在精神、自在自为、非工具化等方面的内涵。其实,纵观刘再复关于“人”、“主体性”等概念的具体内涵,都是展开在与相同的论辩对象的结构性对照中。当年影响广泛的《论文学的主体性》一文,无论是把“人”看作“历史轴心”的“实践主体”还是“重视人在历史运动中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的“精神主体”,其核心都是在于不能把人看作“政治经济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不能“回归到某种政治的或道德的观念上来”。

当年的文学“个人主义”话语是在与左翼文学话语的结构性对照中获得了自身的内涵,因此,与其把这些内涵看作“个人”沿着自身的“本性”如何从“五四”进化过来,还不如看作左翼文学话语之外的边缘“接合”。也就是说,因为左翼文学话语把“阶级性”、“政治性”、“社会现实”放置于观念的中心位置上,所以个性、自在自为、非工具化、心理意识,成为了被排除的内涵。作为左翼文学话语所排除的共同的结构性他者,它们在力图从“一体化”摆脱出来的文学语境中,被“接合”在“个人”当中。只有从这个思路出发,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在刘再复的论述中“人”、“主体性”、“个人”这些层次不同的概念几乎可以等同,而“个人”则会包含自在自为、非工具化、心理意识包括非物质化等等理论来源有着很大差别的含义。这种边缘接合的结构性思考的另一个很重要的关节点,是有助于我们理解“纯文学”和“个人主义”,“文学性”和“主体性”这两对本身存在着巨大差异的范畴,为什么在当年几乎可以划上等号。

和“个人”一样,“纯文学”概念的发生及其内涵的获得,也是存在于与左翼文学话语的结构性对照中。蔡翔在谈论“纯文学”问题时所指出,“概念的意义常常产生在事物的对立之中,正是由于所谓旧的文学的存在,‘纯文学’才有可能在文学史上获得它的合法性地位……而李陀所谓‘旧的文学’实际上指的是那种把传统的现实主义编码方式神圣化的僵硬的文学观念。”在这种论述结构关系中,“纯文学”无疑成为当年另一个重要的边缘接合点。当年所谓“横跨四百年”的种种中西文学论述,作为革命文学话语无法容纳的“剩余物”,“接合”在“纯文学”范畴中。它的巨大说服力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反抗功能,正是存在于这种多元混杂的边缘“接合”中,“借助于‘纯文学’概念的这一叙事范畴,在当时成功地讲述了一个有关现代性的‘故事’,一些重要的思想概念,比如自我、个人、人性、性、无意识、自由、普遍性、爱,等等”。在这个观念关系中,追求文学形式独立的“纯文学”和张扬人的“个性”、“主体性”这些本来存在着巨大差异的文学论述,作为对照于共同的他者——左翼革命文学话语的边缘接合点而相互贯通,“文学的人性不仅仅在于它的主体性,而且更具体地在于它的本体性质——即文学主体在文学语言和形式结构上的创造力。人是一个自我生成的自足体,文学也是一个自我生成的自足体,两者通过文学语感和作品系统的程序编配而联接到一起,体现出文学的人学性质。”结构性思考的很重要价值在于,它让我们意识到,概念意义和内涵不能从它们在时间上如何起源、发展和演变这样的思路上去理解它们。诸如“纯文学”、“主体性”、“个性”等概念,由于是在与革命文学话语的结构性对照中提出的概念,作为边缘接合点,其中包含了多元混杂的内涵,所以无法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蔡翔曾用“移动的能指”指称“纯文学”概念。他的《何谓文学本身》一文引用韩少功的话说道:“‘纯文学’的定义从来就是含糊不清的。在我的印象中,八十年代‘纯文学’意念浮现是针对某种偏重宣传性和社会性的‘问题文学’,到后来,主张自我至上者,主张形式至上者,主张现代主义至上者,甚至提倡严肃高雅趣味从而与地摊读物保持距离的作家,都陆续被划入了‘纯文学’一类——虽然他们之间有着很多差别。”在这段回顾性叙述里,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纯文学”有什么具体所指,那么它的具体所指总是在与各种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游离不定。

“个人”话语和“纯文学”虽然内涵游离不定,多元混杂,但在边缘接合的意义上承担了巨大的意识形态反抗功能,突出了被当年的文学意识形态结构中心所排除或遮蔽的方面。不过,作为在结构中形成的意识形态机制,它们在带来新的洞见的同时,无疑也会带来了新的结构性盲视。近年来人们常提到,“重写文学史”主张非政治化、非工具化,却对自身的政治性、启蒙工具性质视而不见。这种“不见”的关键原因就是内在于“个人”等概念的结构性存在中,它们的内涵不仅多元混杂而且还包含着众多相互冲突的因素。比如,李劼一直明确强调拒绝社会史、思想史。但是在“个人”与“纯文学”边缘接合的观念条件下,其提出的所谓真正属于文学“本体”的历史,却只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思想史,“文学史的本体精神有双重意义,一是人类精神本体论意义上的本体精神,一是实体构成,即文本意义上本体精神。审美精神的消长和文学语言的构件,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文学史应该同时能够兼顾两者。”必须补充指出的是,这里没有使用“否定”中的“同一性”和“二元对立”范畴描述八十年代文学“个人主义”话语的形成和存在形态,是因为“接合”概念是一个结构性范畴,那些因处于边缘而“统一”在概念、命题本身存在着结构性互动关系,而不是单纯的否定性组合。

这些边缘“接合”的概念,形成一个巨大的互动结构,其内涵在这种结构关系中会发生挪移甚至改写。比如,八十年代文学“个人主义”包含着重视“内在意识”的含义。当年的人们在谈论“个人写作”或“自我表现”的时候,最经常提到的词句无疑是“内在精神”、“精神性”、“内在意识”,“心灵”。等等。对“内在意识”的重视来自于当年的人们对现代主义的理解。当年的人们也主要是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左翼文学作为对照对象,论述现代主义的文学形态。在这种对照关系中,被重点强调的就是现代主义精于内在意识描写,而作为对照面的现实主义则是通常被理解为“在主观方面比较薄弱”。由于是在与现实主义的结构性对照中展开的内容,“向内转”和非工具性、非普遍性等含义,被“接合”在“个人”或“主体性”概念范畴中。“刘再复同志的《论文学的主体性》……显示了文学理论向着文学内部的勇敢的探索,显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对于文学自身的认识的深化,这显然是一种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向内转’。”当年关于朦胧诗的争论,外在现实与内在意识的关系也在无形中被表述为时代责任与个人表现的关系,“我们在主张诗歌也可以追求内在世界的表现的同时,应该指出诗人自我改造的重要以及深入生活,不断丰富自己的心灵的重要。”

在这种接合过程中,现代主义、“向内转”的内涵被结构性的改写了。因为无论是在“五四”还是在“新时期”,“个人主义”都是在一种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中提出的概念,它表达了人们对历史、文学走向“进步”的期待或愿望。八十年代的人们虽然注意到了“向内转”描写中的非理性、无意识、欲望包括颓废情绪的存在,但是作为在“一体化”所依托的“现实主义”文学之外提出的命题,在与充满历史乐观情绪的“五四”个人主义相接合过程中,其中的颓废甚至反现代的因素被“淡化”甚至忽视,而成为“更新层次的人”、“更具有现代意识的人”的标志之一。这种改写也存在于对“五四”浪漫个人主义的理解当中。“五四”作家张扬个性的写作方式,导致其在形式上比较粗糙。朱光潜先生就曾毫不客气地指出,“五四”诗人“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感伤主义的气息太浓……过于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无节制地无洗炼地和盘托出”。但是,在八十年代的文学史意识中,“五四”的浪漫个人化的写作方式却是成为被“中断”的文学史的“正途”的核心内涵——具有独立“审美意识”的文学的基本特征。

[注释]

①王瑶在文章中还提到:“现在大家在价值观念上也不尽相同。我觉得,只要在文学史研究的某一个方面有所突破,有新的认识,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好的。”(王瑶《文学史著应该后来居上》,《上海文论》1989年第1期)。

②刘再复在文章中特别强调了文革时期把“阶级观念极端化,把人变成了‘非人’”(刘再复《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读书》1986年第8期)。“文学是人学”是当年的人们对新启蒙与文学的关系的基本理解。关于这一点,刘再复1985年前后,发表了多篇影响颇的言论:如《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第6期、1986第1期,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对人的三次发现》也收录在《性格组合论》当中。

③王雪瑛《论丁玲的小说创作》中认为,丁玲三十年代之后投身于自己不熟悉的、非个人的政治与革命题材,“失败是在所难免了”。(王雪瑛《论丁玲的小说创作》,《上海文论》1988年第5期)。而夏志厚则把曹禺看作“早衰的名家”(夏志厚《曹禺:早衰的名家》,《上海文论》1989年第6期)。

④吴亮《艺术使世界多元化了吗?——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和他友人的对话》,讨论了艺术创新和人们的审美习惯之间的联系,重点强调了“面向自我”的艺术家如何突破艺术的常规,文章中的艺术常规很显然是指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革命文学意识形态。(吴亮《艺术使世界多元化了吗?——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和他友人的对话》,《上海文学》1981年第12期)。

⑤“接合”是近年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提出的新概念,主要是在人们思考后结构主义之后普遍性的陈述如何可能的问题过程中,提出的概念。“接合”英语“articulation”,原意是连接,并合,即使把一些东西通过某些环节结合在一起。伯明翰学派的霍尔在一次访谈曾作过详细解释:“一个联结(接合)乃是‘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将两个不同原素形成一个统一体的一种接合形式。这环扣并非永远都是必然的、被决定的、绝对的以及本质的”(《后现代主义、接合理论与文化研究——斯图加特·霍尔访谈录》,陈光兴等录,文化研究网2003年8月26日)。毫无疑问,80年代最响亮的口号“个人写作”(包括“纯文学”)确实排除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复杂关系。但是,正是在一切都被试图“国有化”的历史空间中,“个人”(包括“纯文学”)等范畴获得了自身的反抗能量。因为,当时如果有底层,那么这个“底层”也许就是“个人”。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当时没有经济、政治等其它方面的不公正,而是在底层言说的普遍性、有效性层面上——“个人”话语已有效地“接合”了当时零碎的同时也是千差万别的被压抑经验,比如民间宗族祭祀、地方信仰等民间社会的集体反抗经验,也可以用个人信仰自由来有效表述。创作自由、文学的独立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与“个人”获得了被“统一”表述的可能性。

⑥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中区分了“实践主体”和“精神主体”概念,并对它们的内涵及其相互关系进行了繁杂的辨析。越过这些繁杂的理论推演,我们可以看到,其所提出的“主体性”原则最终都归结到“个人”身上——即文学创作必须尊重作家的精神自由:“作家从内外各种束缚、各种限制中超越出来,其结果就是获得一种内心的大自由……作家的主体力量获得充分的解放,这就形成了文学创造最好的内心环境。”(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第6期和1986第1期)。

⑦黄万华的文章记录了当时一些青年批评家在某次研讨会上对文学史的看法,王晓明在会上提出了“必须抛弃以往文学史研究中非常普遍的机械进化论,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实际出发,可以写文学的停滞史,衰败史”。会上李劼还提出要“扬弃那些打着唯物旗号的实用主义传统,而以人类的历史在其本质上是精神活动的史,而文学史、艺术史是其最为精粹的部分作为建构文学史的出发点”,李劼的这个看法几乎相当于写文明史。(黄万华《在治史的根本问题上重新发言——中国文学史(古、现、当代)研讨会侧记》,《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

⑧刘再复所强调的“现代人”有一个基本特征,那就是所谓更注重“内在精神”、“内在意识”。《论文学的主体性》强调了一个“内宇宙”概念,(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第6期和1986第1期)。《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则认为:“新时期的作家又进一步把人深化,把人物性格深化。我们看到人的内在性格世界,比起‘五四’时期那些作家笔下的人物,更加复杂了,也更具有现代人的意识了。”(刘再复《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读书》1986年第8期)。

〔1〕刘再复.研究个性的追求和思维成果的吸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2).

〔2〕杨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由《青春之歌》再评价看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的局限〔J〕.上海文论,1989(2).

〔3〕李振声.历史与自我“深隐在《女神》诗境中的一种困难(J).上海文论,1989(5).

〔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5〕李劼.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84)论略〔J〕.黄河,1988(1).

〔6〕刘再复.关于人与文学的思考〔J〕.读书,1986(8).

〔7〕查志华.对‘深入生活’这个口号的再认识〔J〕.上海文学,1980(11).

〔8〕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导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9〕罗岗.“现代文学”与“现代文学观念”〔J〕.文学评论,1999年青年学者专号.

〔10〕李扬.没有“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J〕.文学评论,2001(2).

〔11〕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1986(1).

〔12〕蔡翔.何谓文学本身〔J〕.当代作家评论,2002(6).

〔13〕李劼.关于建立文学语言学的断想——我的理论转折〔J〕.上海文论,1987(3).

〔14〕鲁枢元.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N〕.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

〔15〕朱光潜.诗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8.

〔16〕李劼.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84)论略〔J〕.黄河,19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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