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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词史”意识的自觉

2013-11-14

中国韵文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词人

李 辉

(南京农业大学 工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2)

“词史”是清代词人在传统诗学启发下提出的一个词学话语。清代词人在推尊词体的运动中,逐步丰富和确立了“词史”的概念,其目的是去除词的娱宾遣兴、闲居鼓吹的娱乐功能,将词提升至与诗相同的文学表达地位。清人关于“词史”的定位,其着眼点不在于词从情境上去接近诗,而在于肯定词与诗同样有着“笔补史阙”的社会功能。

明清易代之际,陈子龙、夏完淳等词人面对山河之变,已有以史实入词、以词纪事的倾向,是词人自觉的将“词史”意识运用到创作中。

清初陈维崧萌生出较为明确的词史观念,他与吴本嵩、吴逢源、潘眉等人合编了《今词苑》,在《今词苑序》中陈维崧提出:“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因为“又见世之作诗者,辄薄词不为,曰:‘为,辄致损诗格。’……而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駸駸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盖天下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为经为史,曰诗曰词,闭门造车,惊无异辙也。”借批评“薄词不为”者,阐发词与诗无分轩轾,皆可“为经为史”的观点。陈维崧的创作也实践着自己的观点,其词《八声甘州·客有言西江近事者,感而赋此》、《贺新郎·新安陈仲献客蜀总戎幕……》等,以词纪事,以词评事,再现了清初政治动荡的社会历史,发挥了“笔补史阙”的功能。陈维崧借鉴宋代以来关于“诗史”的理论探讨,率先提出“存词”的目的是为“存经存史”,开“词史”说之先河。

嘉庆年间,常州词派的周济进一步丰富了“词史”的概念,他从比兴寄托的角度推尊词体,又指出诗词的社会功用是一样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

晚清词人谢章铤在理论上和创作上对“词史”作了诠释。《赌棋山庄词话》是谢的“词史”意识在词学理论上的集中体现:“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填词者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偷减,则诗史之外,谓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夫词之称为乐府,乐府多纪事之篇。词之流为曲子,曲子亦有传奇之作,谁谓长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扬时局哉?”谢章铤提出通过词来表现重大社会内容,其“词史”说已接近“诗史”的界定。

“诗”与“史”之所以并称,主要着眼点在于“诗”具有理性的观照现实的功能,可为史之参证或补不足。“诗史”首先体现为诗观照现实的“实录”精神,晚唐孟棨在《本事诗·高逸》中称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安史之乱”是唐朝国势由盛转衰的关键,杜甫亲身经历这场乱事,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满目的疮痍,百姓的困顿失所,无不体察深刻,发而为一种对于家国、百姓的现实关怀,所以有“诗史”之称。

“史”的意义,除了叙事纪实之外,是否具备“《春秋》笔法”,寓褒贬于深幽隐晦之中也很重要。宋人在阐发“诗史”时,往往与微婉显晦的“《春秋》笔法”联系起来,如罗大经云:

春秋之时,天王之使交驶于列国,而列国之君如京师者绝少。夫子谨而书之,固以正列国之罪,而端本澄源之意,其致责于天王者尤深矣。唐之藩镇,犹春秋之诸侯也。杜陵诗云:“诸侯春不贡,使者日想望。”盖与春秋同一笔。

实所谓“诗史”,乃指诗作具有“实录”精神与“《春秋》笔法”之特征者。实现这两点,需要诗人自觉的“入世”态度,杜甫、白居易等能尽陈人民的苦难与政治的现实,与他们诗作上的“入世”态度分不开。综合以上“诗史”的界定,谢章铤言“谁谓长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扬时局哉?”即谓词人以“入世”的态度,抒写具“实录”精神与寓褒贬于比兴之中的词作。

清代的“词史”说是在元、明两代乐府道衰的背景下提出的,其承接的是宋词脱离艳科小道,走向音乐文学自我雅化的流程。特别在南宋,“词史”观念虽未提出,但在词自我文学个性的探寻中,“词史”意识已然有自觉的表现。

“词史”的意味在柳永作品里已有肇端。柳永大力创作慢词,表现题材突破了“花间”“尊前”的男欢女爱,特别是抒情取向自我化,给词注入了诗的情感物质和审美内涵。南宋黄棠读柳永的《乐章集》,认为柳词“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作为纯抒情性的词,词中的人物往往要依存于一定的时空环境,并借助外在的时空环境表现其内心的感受。柳词表现了某种特定身份的人及其人生感受,因而具有一定“史”的价值,但柳词对外在环境的铺陈描写只是渲染情感的需要,非以“入世”的态度抒写社会的情状,其词当然在“词史”的范畴之外。

苏轼有意识地改革词体,寓词以诗人句法,扩大了词的社会作用。东坡词多以第一人称抒怀,记录个人心路历程,已有自传性、叙事性特征。王灼认为:东坡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胡寅认为:“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苏轼有意识地摆脱俗乐的约束,用文本表达士大夫复杂的情怀,虽为李清照斥为“句读不葺之诗尔”,但其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说明,词是可以充分表现社会生活、抒写现实人生的。此境界的开创,以“史”入词遂成为可能。

南宋历史巨变,民族危机,由于时代精神的鼓荡,南渡文士常以词抒写沉重的国仇家恨,词风“梗概而多气”,苏轼“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自然成为审美主流。南渡之初,漂流江南的文士叶梦得、朱敦儒、吕本中、陈与义、张元干等,词作常抚时感事,深于思理,于传统题材之外发出抗战复国的豪迈之声,为词史意识的觉醒开掘了先路。如南奔至建康的朱敦儒一联作词三首:《相见欢》、《朝中措》、《芰荷香·金陵》,感叹“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无奈尊前万里客,叹人今何在,身老天涯”,叙述靖康之变和南渡颠沛流离之苦。

南宋,词的审美取向发生了变化,即从以词附和音乐到以词吟咏性情的诗化转变。至张孝祥、陆游、辛弃疾等,词风清雄旷放,悲凉豪壮,已从“歌者之词”转为“诗人之词”。他们的词不仅遣词用典趋于诗化,词人更以积极的“入世”态度作词,词也最具现实感、时代感。一些词作感事而发,缘事寄情,已自觉地表现出“词史”的意味与特征。

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采石之战大捷,消息传来,江南士气大振,张孝祥喜闻此捷写下《水调歌头·和庞佑父》: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剩风去,击楫誓中流。

词上阙记事兼写心情,下阙铺陈典故,乃三十岁张孝祥之自我期许,也是当时文人心态的普遍反映。

乾道元年,郴州宜章县李金为乱,朝庭以刘珙知潭州、湖南安抚使,迅速平定了内乱。张孝祥寄词致贺,写下《水调歌头·凯歌奉寄湖南安抚舍人刘公》,肯定刘珙平定内乱之功,更希冀刘珙运筹帷幄,成“一举朔庭空”的抗金大业。这些词的创作起因直接与重要历史事件相关联,都是对时事的及时反映。后来,刘过的《沁园春·御阅还上郭殿帅》、《沁园春·张路分秋阅》也是因事而起,与此相类似。

辛弃疾词中的情怀也往往为时事左右,英雄感怆常转化为一种对现实的关怀,因此,“词史”的特质,在稼轩词中也有痕迹。如《满江红·暮春》,据《邓笺》:“此词前片起句,知其作于南归后第二个暮春(隆兴二年,1164)。其下之‘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盖即暗指符离之惨败而言。”再如《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把古文手段寓之于小词,惜山怨水,号呼痛哭,用意用笔正是史家“寓褒贬”的笔调。

辛弃疾的词常有题序详细,时间、地点具体之作。题序增强了词的叙事功能,有的题序可作词的本事看,如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用122字叙述了淳熙十五年(1188)冬,与陈亮赴鹅湖与朱熹聚会之事,此序从文化史的角度说实是难得的史料。另一方面,稼轩词序可见出其人生经历的发展阶段,由此,读其词可梳理出稼轩不同阶段的心路历程。

南宋怀古词创作十分活跃。怀古词虽因景引发文人志士的情怀,却联系着家国兴亡的现实变迁,具有怀古伤今、感时愤世的内在品格。

如孝宗隆兴北伐惨败后,被迫签订和议,割江淮地。建康作为保卫临安的江防要地,一时聚集了不少在对待金朝军事威胁上能作出清晰判断的文人,因而金陵怀古词的创作形成相互唱和的局面。如沈瀛有词《西江月》;赵彦端有词《贺圣朝》、《鹧鸪天·白鹭亭作》;韩元吉有词《水调歌头·雨花台》;丘崈有词《水调歌头·登赏心亭怀古》;较晚程珌有词《满江红·登石头城》、《沁园春又》等。当然,这其间还是辛弃疾在建康留下的词作最多,影响也最大。如这首《酒泉子》:

流水无情,潮到空城头尽白,离歌一曲怨残阳,断人肠。 东风官柳舞雕墙,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

化用前人诗词重在六朝兴亡的反省,实是对南宋偏安政策的批评。名作《水龙吟·登金陵赏心亭》作于淳熙元年(1174)。辛弃疾目睹宋庭的屈辱求和而无用武之地,由此悲观失望,其“江南游子”的“登临意”,从词中“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树犹如此”等典故看来,是不如归去的感慨。只三十五岁的辛弃疾此时常有韶华不再,不如归去的感叹,这是英雄失落的衰怨,也是六朝历史重演的预感。

再如自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开始的宋蒙战争时期。在南宋覆亡已不可挽回的背景下,镇江怀古词的创作颇引人注目。此时的镇江怀古词多北望江淮,抒写名仕良臣对英雄的呼唤和对时局无可挽回的哀叹,如吴潜的《沁园春·多景楼》,程公许的《沁园春·用履斋多景楼韵》,李曾伯的《满庭芳·丙午登多景楼和王总侍韵》等。

同时,“入世”的态度也影响着以“骚雅”为号召的姜夔等身居江湖的词人。姜派词人之作擅写咏物,咏物以辞雅为尊,咏物词在风月言情的题材中体现了雅正之旨,继承了《离骚》以来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描形绘态又寓托深意。如刘克庄所言:“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咏物词实皆以表情达意为宗旨,且寓褒贬于比兴托物之中。姜夔《暗香》、《疏影》诸篇,皆藉咏物以寄身世之感,如清人郭频伽云:“姜、张祖骚人之遗、尽洗秾艳,而清空婉约之旨深。”

至王沂孙等人咏物词,更宛曲寄托家国兴亡之感。南宋灭亡后,王沂孙、周密、唐珏等十四人于越中结吟社,以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事为题赋咏,集成《乐府补题》一书。该书康熙年间重现于世,人们对《乐府补题》所收词作的内涵有一个体味理解的过程。朱彝尊的理解是:“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友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陈维崧更指出创作背景及内涵:“援微词而通志,倚小令以成声。此则飞卿丽句,不过开元宫女之闲谈;至于崇祚新编,大都才老梦华之轶事也。”援微词而通志也就是说词中埋藏有遗民心志。又如后来蒋敦复所言:“词源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之诣。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潜、仁近诸遗民,乐府补遗中,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咏,皆寓其家国无穷之感,非区区赋物而已。”

比兴本雅、骚的真精神,重在言志,而言志又离不开对现实的关怀,陈维崧界定“词史”为“存经存史”正着眼于此。“存史”并非直接叙事写史,而是用历史的眼光审视社会,用历史的责任承载情感,是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入世”态度。从这个角度讲,南宋末的咏物词其精神可与清代词的尊体运动相链接,也是启发清人“词史”说的重要源头。

缪钺先生比较了几位宋、元之际的词人后,评曰:“碧山叔下伤离黍,谁及须溪重笔词”,刘辰翁的词中锋重笔,情意贯彻,其痛伤亡国之作能直写山河沦落的现实,不似张炎词之旁敲侧击,也不象王沂孙词的深隐曲折,更具“词史”的批判意味。这源于刘辰翁的词学观与词的创作已表现出较为明确的“用经用史”观: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词至此亦足矣。

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称赞苏词的诗化,同时指出苏词“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而辛弃疾延展了东坡蹊径,可以说是“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由此,刘辰翁指出“世儒不知哀乐善刺人”,进一步强调词的社会价值,此观点已初步具备了“词史”意识,不可不重视。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即乙亥年,改朝换代之际,身处历史关口的刘辰翁作词甚多,其中不乏直接针贬时事之作。如一阕《六州歌头·乙亥二月》。

本词有序曰:“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洲鲁港,未见敌,鸣锣而退。后半月闻报,赋此。”词序简要地记录了贾似道鲁港战败的史实,这一史实直接导致了南宋的加速灭亡。刘辰翁“闻报”,义愤填膺,却不直接叙写鲁港兵败的惨象和国势颓败的危急,反说“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词的上片言说贾似道在朝中的飞扬跋扈、声色犬马,下片却是兵败后相府一片凄凉景象,不作一字评价,寓褒贬于笔墨之中。词之结尾处,书者仍气胸难平,直接指责贾似道的误国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词中三次出现的自注,“都人窃议者称西头”、“都城籍妓皆隶歌舞,无敢犯”、“葛岭瞰里湖,无敢过”,皆可作历史之参证,同时用“都人窃议”、“无敢犯”、“无敢过”等语言,记录民意,也写出了自己的态度,与词序的“鸣锣而退”作对照,完全是史家不作一字的“《春秋》笔法”。

刘辰翁的自注往往是所见、所闻的真实叙写。作者从虚化史实的词作中脱身出来,以词寓褒贬,注纪史实,这是词人有意识的扩大词的存史功能。再如这首《金缕曲·壬午五日》上片:

叶叶跳珠雨。里湖通、十里红香,画桡齐举。昨梦天风高黄鹄,下俯人间何许。但动地、潮声如鼓。竹阁楼台青青草。问木棉、羁客魂归否(西湖里湖荷花最盛,贾似道建第葛岭,与竹阁为邻,里湖由是禁不往来。似道贬死漳州木棉庵)盘泣露,寺钟语。

词作于至元十九年(1282)端午,刘辰翁五十一岁时。作者本已“托迹方外”,交游佛道中人,但“十里红香”还是勾起他对国家兴亡的拷问,忠义之气,感发而然。他梦中来到故都临安,看到“竹阁楼台”依旧,原先的主人,已贬死漳州木棉庵的贾似道,魂归来,该如何面对这亡国的现实。之后用一长段自注,与虚化的梦境相对照,此段自注是当年贾似道权倾一时的“实录”,可证史、补史,也寓褒贬于笔墨之中。因此,刘辰翁的词可作为“史迹的艺术载体,使后世读者不仅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且能具体感受到当时社会历史氛围与人物心里情状。”

刘辰翁词常以哀乐“刺人”,其宋亡后的“送春苦调”,比兴托物,风格典雅,词旨隐晦,体现了寓褒贬于深幽隐晦之中的“词史”精神。

《兰陵王·丙子送春》一曲,处处流露出作者面对国破家亡所产生的深悲巨痛: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丙子即景炎元年(1276),是年春临安城破。所谓“送春”,也就是哀悼南宋的灭亡。该词用比兴甚多,不仅以“春”喻宋,还以“梁燕无主”喻南宋臣民,以“箭雁沉边”喻被掳北去的君臣,以“风沙”“乱鸦”喻元军。隐晦之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本词实是悲叹临安沦陷,恭帝及太后随元兵北行。”

刘辰翁的“元夕”词,常常落笔于无灯可看的现实,收笔于对过去的回忆,体现的是词人亡国的悲痛,这种悲痛已超越个人的哀怨,因而也更具有“刺人”的批判性。元至元十八年(1281)刘辰翁道经南昌,作《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几年城中无看灯。……长笑儿童忙踏舞,何曾见,宣德棚,不夜城。”此时距崖山兵败已二年,南昌城中无灯可看,儿童也学起北人的舞蹈。其隐居庐陵后有词《踏莎行·上元月明,无灯,明日霰雨屡作》,词中写道:“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着处。早是禁烟,朝来冻雨。东风自放花千树。”刘辰翁常沉浸在元夕热闹的回忆中,回忆主观上是作者亡国之痛的无奈表达,客观上却是汉文化遭禁止、破坏最直接的反映。

元后民风的改变渗透于百姓生活的各个方面,刘辰翁在《乌夜啼》中写道:

何年似永和年。记湖船。如此晴天无处,望新烟。 江南女,裙四尺,合秋千。昨日老人常见,久潸然。

刘辰翁在“合秋千”后自注云:“北装短,后骭露,秋千合而并起”,语露嘲讽。据《明太祖实录》卷三十记载:“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悉辫发椎髻,深檐胡俗,衣服则为裤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至易其姓名,为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此处回忆道出了词人对胡俗变易中国之制的否定态度,也道出了隐居乡野以儒士自居的刘辰翁其深刻的文化意识。“北装短,后骭露”、“十载废元宵,满耳番腔鼓”(《卜算子·元宵》)的感受比政权更迭来得更直接,更让他痛心。亡国固然不能接受,但也不可改变,而文化的传承是文人根本的历史责任,是保持道统不致失坠的最后希望,面对元统治的稳定和汉文化的失落,他只能无奈地对民间最具文化意义的风俗不断地回忆、叙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对民俗变化的叙写最具社会现实性,也最有历史意义。

综上所述,伴随着宋词的诗化过程,以词纪史,实开端于辛派词人以“入世”的态度写词,词人情怀往往因事而起。又有后来复雅风气下对词的比兴特质的强调,词人有意识地借怀古、咏物对现实加以褒贬。至宋元之际,出现以词评事、以词评人,以词评风俗的刘辰翁词。由此,南宋词人已表现出“词史”意识的自觉。清人“词史”观念的形成,总的来说应是南宋以来词的尊体进程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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