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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英国唐诗英译中的阴性化倾向

2013-10-30

衡水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原诗诗作唐诗

王 小 可

(西南交通大学 峨眉校区外语系,四川 峨眉山 614202)

从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在其1815年出版的《中文原文英译,附注》(Translations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 With Notes)中翻译第一首唐诗开始,到20 世纪初一战结束,以翟理斯(H. A. Giles)、克兰默-宾(L.Cranmer-Byng)、巴德(Charles Budd)、弗莱彻(W. J. B. Fletcher)等人为代表的英国汉学家、传教士和外交官进行了最早的唐诗英译实践。这一时段也是唐诗英译的肇始和初步发展阶段。已有学者对此阶段唐诗英译进行了一定的研究,但迄今尚无人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即这批英国译者在英译唐诗的篇章选择和翻译技法上,忽视和贬抑了原诗所具有的阳性(masculine)特质,而凸显和夸大其阴性(feminine)特质。笔者在检视这一时期主要相关译本及译者研究中国文学、文化的学术著作后,试图指出早期英国唐诗英译者所共有的阴性化倾向。

一、篇章选择中阳性诗篇的缺席

首先,我们知道,唐诗拥有丰富多样的主题与题材,既有婉约曲折的名句,更不乏豪气干云的诗篇。但早期英国译者在进行篇章选择时,却刻意突出前者,而有选择地忽视了后者。

马礼逊只译唐诗一首, 德庇时(Sir John Francis Davis)在《汉文诗解》(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中只译唐诗两首,姑且不作统计。大量翻译唐诗始于翟理斯。收入翟理斯绝大部分译诗的《中国文学撷英》增订版诗歌卷中,包括48 位唐代诗人的诗作116 首,应该说选材范围甚广,连邵谒、张演这首,应该说选材范围甚广,连邵谒、张演这样不甚知名的诗人也选译其作品。这些诗篇囊括了饮酒、怀古、乡愁、爱情、友情、悼亡等多个方面的题材和主题,惟独抒发豪情,尤其是歌颂战争的诗作却遍寻难见①。

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是最早用英文写成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也是最早的同类著作之一。该书在介绍和分析中国文学的同时,也对包括唐诗在内的中国文学作品进行了译介,以向英语读者直观展示中国文学并印证其文学观。本书唐代部分按时间顺序介绍了王勃、陈子昂、宋之问、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常建、岑参、王建、韩愈、白居易、李贺、张籍、李涉、马自然(马湘)、徐安贞、杜秋娘、司空图等近20 位诗人,在译介其诗作的同时,对唐诗的艺术特色和感情特点进行了分析。鉴于其成书年代,此书当然存在疏略不当之处,本不必苛责,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无论对诗人生平的介绍,还是对其诗作的分析中,我们都看不到多少具有阳性气质的成分。在翟理斯的笔下,唐代诗人们各各拥有鲜明的个人形象——恪尽职守、为人民拥戴的好官;伤春悲秋、纤弱易感的墨客;心如止水、拈花不语的禅僧;饮酒作乐、不通人事的狂士……却惟独没有慷慨激昂的男子汉。在介绍李白及其诗作时,翟理斯突出了他感慨人生、离别赠友、孤独饮酒等诗篇,而忽视了他蔑视权贵,狂放恣肆的另一面[1]151-156。介绍其他诗人也是如此。事实上,熟悉唐诗乃至中国古诗的人都知道,无论每个诗人有怎样的个人特色,其诗作总是包括各种不同的内容,蕴含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情感,兼有阳刚豪迈和阴柔委婉两个方面。而在重视军功的唐代,满腔热血的诗篇更是俯拾皆是,为人称道。翟理斯在文学史和译诗集中有所偏颇的取舍,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心理与文化倾向。

自翟理斯19 世纪末开始唐诗英译之后,到一战结束,排除掉个别影响不大的本子,已知含有英译唐诗的英人译著有克兰默-宾初版于1909年的《玉琵琶:中国古诗选》、巴德初版于1912年的《中国诗歌》、弗莱彻初版于1918年的《英译唐诗选》和《英译唐诗选续集》。逐一检视这些译著的原始文献,可统计出,《玉琵琶》中共收录15 位唐代诗人的诗作51 首②;《中国诗歌》中收录约15 位唐代诗人的诗作21 首[2];《英译唐诗选》和《英译唐诗选续集》共收录67 位唐代诗人(除佚名诗人外)的诗作286 首③③。细检这些译诗集,抒发个人豪情,乃至歌颂争斗这一类具有阳性气质的诗篇实属凤毛麟角。无论赞颂边防将士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是蔑视权贵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均不曾入得早期英国译者的法眼。因此,“阴性化”绝非翟理斯个人的倾向,而是早期英国唐诗英译者所具有的共性。

二、对边塞诗的阴性化处理

比较能够代表这种共性的一点,是这些译者对唐代边塞诗的处理。我们知道,唐代边塞诗有两种基本倾向:一是基于爱国主义立场,歌颂边塞将士及对外战争;二是着眼于战争带来的巨大破坏,反对战争。翟理斯《中国文学史》唐代部分一开始就谈到,唐朝是一个充满了战争之浪漫故事的年代[1]143,之后在介绍诗人生平时也常提到战争的影响,但其译诗中对战争题材的诗篇却少有涉及。翟理斯之后的3 位译者也是如此,即便偶尔翻译边塞诗,也只译具有反战倾向的一类,对正面歌颂战争、具有阳性气质的一类却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在上文提到的译著,总共约500首英译唐诗中,只有一个例外,即李白的6 首《塞下曲》。巴德和弗莱彻都选译了此诗,但其处理手法却仍然是阴性化的。

我们来看巴德和弗莱彻的译文。这6 首诗,两人都没有全译,弗莱彻选译了其一“五月天山雪”和其五“塞虏乘秋下”;而巴德对原诗改动幅度甚大,选择其一“五月天山雪”全诗、其三“骏马似风飙”前三联、其五“塞虏乘秋下”之四、五、六句,最后自加一节结尾,最终改译成一首“情节完整”的英文诗“A Song of the Marches”。见表1。

译诗较长,不全文照录,只择要评析。原诗6 首都是慷慨豪迈之作,尤其其一、二、三、六,只有激昂,全无半点伤怀。而在巴德的改译中,不但删去了“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这一联夸示军功的结句,更擅自添加了一个诗节作为结尾:

The Pass has been defended,

The foes are scattered far,

The soldiers’ wives untended,

May seek their home again.

乍看上去像是原诗其五结尾“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的翻译,但内容和精神都较原诗相去甚远,变成关防成功、敌人退散、将士与妻子团聚的场面。这样一首描述边关战役从开始到结束的改译诗作,可说篡改了原诗激扬的基调,而生出了原诗所不存在的厌战之意。

再来看弗译。弗译保留了原诗的结构,但精神基调也和原诗迥异。原诗其一最为豪迈的两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被弗莱彻处理成:

This cursed tyrant Lou Lan who us to death would bring,

With this good blade within my belt how gladly would I slay!

这里强调的是“楼兰暴君”的凶残和强大,害怕对方会给我军带来死亡;“斩楼兰”也被处理成虚拟语气,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色彩。这样一来,原诗中充满豪情壮志、急欲建立军功的将士摇身一变,成了缺乏自信、畏畏缩缩,只好祈祷侥幸成功的胆小鬼。

而在原诗其五中,“天兵出汉家”“天兵”本为一词,展示出我军的神威;但弗莱彻却刻意将“天”和“兵”分开,转而去修饰“家”,全句成了:“From homes celestial gather our armies band by band.”结果神圣的不是军队,而是故乡。虽然强调热爱家乡,强调保家卫国并不能说完全背离原诗,但原有的威武之气却也为之一滞。结句“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本抑儿女之情而以国事为重,并无郁塞之感,故论家以此诗为“雄壮之作”,认为全首诗“声声俱高”[3]559,并非先扬后抑。弗莱彻则将“少妇莫长嗟”译成“Ah! sigh not, little wife of mine, so mournfully and low. ” 不但增加原诗没有的“mournfully and low”,且语气变得俯就而怜惜,小儿女私情跃然纸上,与原诗雄壮气象迥异。

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篇章选择和译诗策略的阴性化会不会是由于学术视野不够宽广,对唐诗了解不够造成的呢?然而,与早期英国译者同时代及稍后的美国译者,如宾纳(Witter Bynner)、詹宁斯(Soame Jenyns)、洛 威尔(Amy Lowell)等人,他们在汉学方面的造诣公 认远不如翟理斯一类英国学者,在唐诗研究方面更无多少建树,却在译著中选译了诸如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王维《老将行》(“少年十五二十时”)以及上例李白《塞下曲》这类多首令人热血沸腾的诗篇,且基本保留了原诗的阳性气质[4-6]。可见,“阴性化”的译诗倾向系早期英国译者所独有,且并非学术视野局限性所致。而如上文弗译等例,原诗并无难解之处,显然也不会是由于知识或技巧不足而造成误译。之所以这样处理,只能从译者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及其自身文化心态上去寻找原因。

表1 巴德和弗莱彻的译文

三、译本背后的中英文化等级范式

与法、德等国在启蒙时代对中国的推崇相比,英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早在18 世纪便以负面居多,笛福(Daniel Defoe)、洛基尔(Francis Lockier)等人在作品中对中国极尽嘲讽谩骂之能事。1793年英国使团与清政府之间的礼仪之争更是使英国人对中国的看法大大恶化。到鸦片战争之后,英国人开始以胜利者的姿态,甚至以文明人对野蛮人、宗主国对半殖民地的态度来面对中国。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中英文化的碰撞交流,遂被置于英国中心主义视野中建构起的强与弱、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之二元对立逻辑之下。维多利亚时代的早期唐诗英译,正是发生于这一时代背景之中。

诚然,翟理斯等译者总体来说和普通英国人不同,是对中国、中国文化抱有莫大善意的一类英国人。翟理斯在其汉学著作中力图弥合中欧之间的误解与敌视,指出中国人具有性情温和、守秩序、懂得感恩等优点,甚至尝试从中国人的视角来反观欧洲人[7]。对于唐诗,翟理斯沿袭德庇时的研究思路,从比较文学视野出发进行分析,如在讨论绝句时,翟理斯引用古罗马关于如何写好短诗的格言,来与绝句的写作规范进行对照[1]146,这样无形中便将唐诗摆到了和古希腊、罗马文学同等的地位。弗莱彻更是大量进行中英经典诗歌之间的平行比较,他所译的唐诗,约有1/3 的诗篇后面都引用了主题或题材相近的英诗名句,与译诗形成对比辉映。他还在他的两本译著前言中盛赞了唐诗这一中国文学中的瑰宝,尤其推崇李白和杜甫。

然而,我们稍一思考便很容易发现,翟理斯所列举中国人的优点,诸如性情温和、守秩序和感恩,恰恰也都是阴性而非阳性的,且更像是一名合格的仆人所应具有的美德。这不正是大英帝国眼中的东方半殖民地——女王统治下的异族臣民——所应具有的美德吗?一个武力强盛的君主,需要的是柔顺,易于管理的臣民,那么,强调“君主”的阳性气质,夸大“臣民”的阴性气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由此可见,尽管翟理斯们试图以理性看待中国,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他们不可能真正将中国的文化与文学摆在平等的地位去分析和译介。他们的善意,也难免是一种文化等级制下的善意,系将中国文学置于英国的凝视与规约之下。因此,译介唐诗时的阴性化倾向,和言说中国人时的阴性化倾向是一致的,都是要凸显出阴性的东方/中国与阳性的西方/英国之间的对比,从而理顺大英帝国“君主”与东方“臣民”之间的文化关系。于是,当自大的文化心态植根于英国人的心中,潜藏于翻译文本之中的文化等级范式便在无形之间建立起来,并通过现有文本不断强化。或许译者并无贬抑中国的本意,但其翻译策略仍受到无形的操控,在其译作中不自觉地遵循了阳性英国和阴性中国之间的二元对立逻辑。厘清并理解存在于早期唐诗英译中的阴性化倾向,对于我们今天的唐诗英译实践,对于今天如何自觉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控制和逻辑陷阱,都具有重要的现实警示意义。

注释:

① 参见Giles H A,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Verse,Shanghai: Kelly and Walsh, 1923。

② 参见 Cranmer-Byng L A,A Lute of Jade: Being Selections From The Classical Poets of China,London: John Murray, 1918(c1909)。

③ 参见Fletcher W J B. Gems of Chinese Verse,Shanghai: The Commercial Press Limited, 1932(c1918).

④ 参见Fletcher W J B,More Gems of Chinese Poetry,Shanghai:The Commercial Press Limited, 1928(c1918).

[1]Giles H A.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New York: D. Aplleton and Company, 1901:151-156,143,146.

[2]Budd C. Chinese Poems[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2.

[3]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559.

[4]Bynner W, Kiang K H. The Jade Mountain: A Chinese Anthology[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57:165,181.

[5]Jenyns S. Selections from the Three Hundred Poems of the Tang Dynasty[M]. London: John Murray, 1940: 91.

[6]Ayscough F. & Lowell, A. Fir-flower Tablets[M]. London: Constable&Co.Ltd.,1922:1-3.

[7]Giles H A. The Civilization of China[M].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11:188, 215,237-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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