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院
2013-10-26李正贵
李正贵
俗话说,乡里老几(豫南对庄稼汉的称呼)不用忙,五月十三开天堂。但一九三七年的豫南,先是开春四个月大旱,到了五月初一这天,一声闷雷过后,从大别山的那边滚起一团黑云,周边在日光的映衬下镶着一道紫光,也就瞬间,那团黑云扩散开来,遮天蔽日、乌瘴挡目。紧接着豆大雨珠盖头而落,砸在人们错愕的脸上……
一
雨还在下,准确地说,从初一开始就没住过点儿……
一早,县参议、水务督察张玉周撑着油纸伞,依旧骑着那头跟了他六七年的黑毛驴,回到他位于县东分水堡的张家大院。本来因为三河尖淮河大堤水防告急,张玉周组织三千民工在大堤上奋战三天三夜,水险才得以控制,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他见险情好转,又正值端午节,便与当时也在堤上指挥驻军抢险的四十五师师长戴民权(河南汝州人,字瑞甫,官至中将,一九四〇年调驻遂平,同年五月战死,为中日战争期间牺牲的中方高级将领之一)说了一声,要回去过端午节,顺便换一换衣服。戴民权说,中啊,反正这没大问题,你就回家搂嫂子好好闷一觉。张玉周回说,咋累不死你!二人呵呵一笑,张玉周这才一大早从堤上赶回来。原本回到家里得好好闷一觉,不曾想进了大院,并没看见平时喜迎笑送的女人,连管家张二五也不知哪去子。进屋才看见女人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脸,一脸的怨毒,见张玉周进来才连忙起身,泪水也跟着从眼角落下。
张玉周见过,忙问:“大过节的,这又是咋啦?”
女人说:“剪儿与人跑了……”
“啥?与谁?”女人说得有气无力,张玉周却听得一揪心。
要知道,剪儿可是张玉周一块心头肉,他前头有了两个儿子,老大张文方早年夭折,老二张文圆还在开封师院读书。唯独这个女儿,四十岁才得来,说是他的掌上明珠一点都不为过,没想年方十七就与人跑了。张玉周一阵胸闷。
这时,女人说:“听说与杨杆子。”
“杨杆子!”张玉周又问,“听谁说的?”
“张二五。”
“张二五人呢?”
“一大早我叫他找你回来,你不回来,我一个女人能有啥主见,你没见着他?”
张玉周点一点头。
女人说:“走岔了吧。”
张玉周还没吭声,女人又说:“你想一想到底咋弄呀!”
这次,张玉周更是没吭声,却苦笑了一下。
女人急了,说:“我可啥办法都想过,张三黑子也带人和佃户们出去找了,现在还没个信哩。”
“是你让三黑子带人去找的?你不知他是啥人?这么说我但愿他找不到剪儿,要不真会出大事。如果被他抓到,还不一枪崩了杨杆子。”
“崩了正好,出了我这心中一口怨气。”
张玉周又是苦笑一下,心说你懂个屁。
至此,这里不妨再为张玉周这个人物多费些笔墨,也便与大家阅读起来更加清晰。
张玉周,河南固始县人,祖上多在汉口经营盐业,就当时在汉正街张家也有盐铺十数间,只不过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其父为他捐了个水务督察后,汉正街的事也被老爷子交给老二张玉印独自打理。老爷子原想让书读最多的张玉周专事仕途,家中数千亩良田交由老三张玉树也就是张三黑子经营,却不曾想张三黑子是个扶不起的货色,放正事不做,专喜邪道,整日不是喝酒就是逛窑子,还时不时与大别山里土匪们勾搭几手,且性情暴戾,仗着家势也干了不少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的事(据传,正是因此他才在一九四六年的一次“剿共”行动中被手下一个有旧仇的人暗枪打死,也算罪有应得)。眼看着没治了,老爷子才在县里给他谋了个地方民团大队长之职,此后,张三黑子自认为当官了,各方面也应注意些形象,才稍稍有些收敛。而张玉周与其不同,做事稳妥、心胸开阔、待人友善,先不说老爷子生前为他捐的水务督察及老爷子走后他自己谋得的县参议之职,他都干得稳稳当当,不出一点纰漏,只说老爷子走后托付下来的这数千亩良田(当时固始有一说:固始县,东半边,南边蔡,北边张。蔡指的是固始县中共第一任县委书记蔡仲美的叔父蔡筱谷,张指的就是张玉周一族,二门合称东半县。)租给几百家佃户耕种,他和佃户们的关系非常融洽,平时佃户们也没多大事,顶多也不过娶儿嫁女、逝口葬丧的红白事,他也是逢场必至、有求必应。至于田租他也是让佃户们尽其能及,从不催收恶征。当然,佃户们也不是傻子,谁心里还没一杆秤,从没人和他拌过口角红过脸,见面也很少有人叫他“老爷”“东家”之类,皆称“张参”,他也乐意……
就是这么一个“张参”,在一九三七年的五月,掌上明珠剪儿却与人私奔了,与孤儿又是自家伙计的杨杆子私奔了!
正说着,长工张二五从大门外急慌慌跑进来,紧接着张三黑子拎着枪也带着几个家丁回来了,一队人踩过院中青石板,雨水被溅起老高。
进得屋,张二五说:“当家的前头回来了!”
张三黑子说:“妈的!没追上,追上老子非一枪祸了他。”
张玉周瞪了张三黑子一眼,问:“你知道往哪跑的,追?”
张三黑子说:“哥,你想他杨杆子是你从金寨捡回来的,现在他还有别处吗?”
张玉周说:“都多少年了?”
“反正我认定他是跑回金寨了,哥,快告诉戴师长,让他调些兵过来我带去,兴许还来得及。这跨界行动,我怕手下的弟兄不中用。”
“哼,你以为戴师长的兵是你随便调的?金寨又属安徽,出了辖界不说,你们还嫌风声闹得不够远?”
张三黑子还想说什么,张玉周一挥手说:“这事先到这,出去都要少传,你们先回去。”
众人走后,张玉周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啊!”
说过,嗓门一阵腥气,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洇湿的地上……
二
春来了,赶早的犁花已附满枝头,天气虽暖乍寒。杨杆子把牛牵出去啃了一遍早青,饮过水又牵回牛屋,给它们上足料,牛儿撒着欢蹄子弹得吧嗒吧嗒响。过后,杨杆子双手反抱脑后,往舒软的牛草上一躺,很享受地晃悠着二郎腿,任青春的思绪飞扬。这时,门外跑来两条狗,灰母狗用力的在地上刨,随蹄子抖动阵阵黄土飞扬。而那条黑公狗则用脖子在它的股间摩擦,灰母狗掉转屁股,黑公狗则依然紧追不舍……看着这一切,杨杆子忽觉下身热火起来,但他依然没有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式,任凭那物把两腿间的裤子顶起老高。他心说,反正也没人看见。春天原始的躁动,很舒服,他觉得。这时,杨杆子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粉面桃花的姑娘,就是小姐,东家张玉周的女儿——剪儿。
杨杆子十岁那年,在一个严冬的黄昏,无爹无娘的他在一大天也没有讨到食物后,晕在了街边。那时正好张玉周去金寨办事,扶起一看,挺标致的一个孩子,被饿得黄皮寡瘦,褴褛的破衣里肉都被冻紫了。张玉周心想大千世界里咋就没人给孩子一条活路呢?一摸,气息尚存,顿生怜悯,扶入饭馆,一碗热粥喂下,杨杆子立即有了生气,又在衣市给置了一套棉衣,在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张玉周用驴把杨杆子驮回了固始。
张玉周是杨杆子的救命恩人。
初来时,剪儿还在爹娘怀里蹭来蹭去撒娇,杨杆子比她大三岁,两人常常一块逮蟋蟀、捉迷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这样过了几年光景,原先的牛倌老头病逝,杨杆子也渐渐身高体宽起来,张玉周一捉摸,便把几头牛交给他饲养。那时,剪儿也渐渐出落成人,就很少再抛头露面,大多时间都是待在大院的东阁绣楼上,事些女红。虽同在一个大院内,二人也很少再见面。不知剪儿如何,剪儿却常在杨杆子梦里出现。
杨杆子说是在张家大院放牛,也还带着干别的活计,像给厨房挑挑水打打杂什么的,只是有一样活,也是他必须干的,就是每天清晨在人们起来之前,他必须要把大院清扫一遍。
一九三七年三月三日是清明节。早在头一天,张玉周安排妥家里的事情,带着女人进山祭祖去了。因有一些路程,他也是年年如此,清明节头一天就去,在山里亲戚家住一夜,第二天祭完祖再赶回来。
正是一九三七年三月三日清晨,杨杆子和平时一样,先从东阁绣楼下扫起院子。当时天刚露微曦,他向楼上看一眼,竟看见小姐剪儿。不知剪儿今天为何起的这么早,正在楼台上对着晨曦梳妆呢。剪儿穿着大袖斜襟花褂,袖口很宽,当她举手梳头时,两只袖子便向下滑了一定的长度,两条白嫩的手臂便整个儿露了出来,如两条新藕般动来动去。此时曙光渐升、红云映照,整个世界笼罩在祥光之中,如一幅油画。杨杆子置身画中,呆望着画中人,手中竹扫帚滑落也浑然不知。剪儿听见声响,停下梳妆,低头一看,见是杨杆子呆立于楼下,不禁小嘴一抿,桃晕飞上双颊,心儿也随之颤了几颤。楼下的杨杆子忽然惊觉楼上的剪儿发现自已,忙低头扫地,才知道手中已没有了扫帚,正要俯身去捡,却听见楼上剪儿说话了。
剪儿说:“杨杆子,你傻呀?快去给俺打洗脸水来!”
由于自从长大后,杨杆子从没亲眼见过剪儿洗脸时的模样,更别说给剪儿打洗脸水了,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听剪儿又说:“快去给俺打洗脸水啊。”
杨杆子才撒腿往厨房跑去……
打来洗脸水,端上楼,进门便闻得一阵薄荷的清香。剪儿己经梳好妆,与杨杆子对面而立,他能看见她的双肩因呼吸而耸动,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堵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手里端着洗脸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一副木讷样。剪儿见了手捂嘴笑得弯了腰,笑得他也跟着笑,笑得太阳露脸了、笑得花枝乱颤了、笑得气氛活跃了都才止住……
剪儿说:“放下来,这样端着我可洗不了。”
“中。”杨杆子答应一声,把洗脸水稳稳当当放在洗脸台上,正思谋着该不该离去,毕竟剪儿是大小姐,小姐的闺房哪是一般人随便出入的?至于一起逮蟋蟀、捉迷藏,还不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可不一样,弄不好都不可想像。但是,他觉得就这么离去又有些心有不甘,多少年一次机会进得少伴闺房,哪能匆匆而过?再说剪儿的粉面笑靥和花枝乱颤的少女体态,还有那刚进门时扑面的薄荷香,早己弄得他扑朔迷离。
还在杨杆子踌躇间,剪儿说:“坐。”
这下,杨杆子没再犹豫,一屁股坐在了剪儿的绣花凳子上,看着剪儿洗脸。剪儿洗脸很轻柔,也很仔细,仔细到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洗过后,脸色更滋润,颊上两朵红晕也更清晰。
剪儿忽然把脸对着杨杆子问:“洗得干净吗?”
剪儿这么一问,竟问得杨杆子有点儿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回答:“干净干净,干净的很!”
剪儿又问:“干净了,那——好看吗?”
杨杆子又回答:“好看好看,好看的很!”
剪儿听过,又是手捂嘴笑了起来,并且轻移两步走近杨杆子面前,近的他闻到了她的体香,才放下手,止住笑问:“你没骗俺?”
杨杆子说:“没。”
剪儿:“哪你为啥不摸?”
杨杆子:“不、不敢。”
剪儿:“有啥怕的?”
杨杆子:“你爹你娘。”
剪儿:“他们远在天边。想摸现在俺就给你摸!”
说完,剪儿一下拽过杨杆子的双手捂在她的脸上,杨杆子立即感觉到双手捧着一团水,带着温度的水,烫得他浑身温度不停地上升,释手不能。剪儿又半倚半坐到他的腿上,上身紧偎他的怀中。都说这个世上少女的嘴最甜,他尝过后才真正知道,剪儿嘴里的清香液体,能化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香舌绕缠,甜津横生,他的双手那又能闲住,顺势而下,滑向剪儿胸前的两朵荷花。剪儿一声惊呼,二人竟从绣花凳上跌落,依旧缠绵不止。剪儿呢喃有声:“哥,痛,抱俺到床上!”
上了床,两个对风情之事懵懵懂懂又干柴烈火的少男少女,终于很是困难的才完成整个过程。杨杆子成了真正的男人,剪儿也成了真正的女人。
剪儿双臂缠绕着杨杆子的脖子问:“好吗?”
此时还气未喘匀的杨杆子用力点点头,算是回答。
剪儿接着说:“好,你就天天来。”
杨杆子又用力点点头。
等到日上三竿,杨杆子从东阁绣楼偷偷摸摸下来后,却不见了扫院子的扫帚,一看院子,也早不知被谁扫得干干净净。他一激灵,一身冷汗也下来了,思忖和剪儿的事到底被谁知道了呢?赶紧往牛屋跑。还没到牛屋,却被老管家张二五从后面叫住。
“扫帚不要了?”杨杆子拿过扫帚欲走,又听张二五说,“你个熊孩子,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听俺的,一回也就算了,要不会送命哪!”
从此,杨杆子再也不敢涉足东阁绣楼,就是那块院子,他也是等人都起来之后天大亮才去扫。曾几回见剪儿消瘦许多,站在楼台上泪眼迷离地看着他,他也强忍着不去理会,其实剪儿夜夜都会在他梦里相伴。直到端午节前夜,雨声连连,正在梦中的他忽然觉到剪儿钻进自己的被窝,一摸,还实实在在。立即,二人热热火火抱在一起,一阵风生水起。
平静之后,杨杆子问:“你咋来了?”
剪儿竟哽咽起来,说:“还不怨你!说好找俺,却狠心这么久不来。”
杨杆子:“跑?”
剪儿:“跑!”
三
这是一桩匪事。
一九三七年的豫南,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年后数月大旱,后又数月连雨,夺去大片农田房屋,因此,张玉周田租也是几乎分文未收。刚进腊月,风雪便又铺天盖地而至,直弄得世间白茫茫一片,不露一点点真面目。这种年月,也正是匪盗猖獗、拉伙乱世的年月。况且,传闻小日本儿己经打过了芜湖,直逼武汉,虎视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区。
腊月二十三,家家过小年。下午,张玉周依旧骑着黑毛驴,从固始县城往家来,走到半道,黑毛驴忽然惊恐一跳,止步不前,险些把他从驴背上甩落下来。常言说物随其主,这条黑毛驴跟了他这么多年,向来都是稳稳当当、处惊不变,今天却不知怎么了?等张玉周仔细一看,原来在驴前丈余处蹲着一只白鼠,与雪同色,个大如兔,瞪着一双鼠眼看着张玉周。他当时内心一阵惊悸,一种不祥之兆从发根油然而生。要知道,在豫南有一句话叫“遇鼠挡道,必有大难”,而且是一只白鼠,个大如兔的白鼠。关于白鼠,活了几十岁的张玉周也只是听上一辈人讲起过,那也是次次与灾难相关。今天头一回真正看见白鼠,作为他无论是见多识广的县参议,还是荣辱不惊的一方财主,也心神不定。张玉周一抖驴缰绳,黑毛驴往前走两步,那只白鼠也只往后退了尺许,如此数次,他只好下驴驱赶,却还是赶不走,人近它时调头跑了,人转身时它又跟来,就在黑毛驴前,还拿眼瞪着他。正在他束手无策时,抬眼看见前面路上几个人骑着马向这边奔来,马蹄卷起尘雪飞扬,老远就看见是戴民权一行。
未到近前,戴民权便问:“玉周,这回家咋还一个人在路上磨蹭开啦?”
张玉周一指白鼠,说:“不知哪来的东西,吓的驴也不敢走了。”
戴民权一看,也是觉得稀奇,但还是“哈哈”一笑说:“还是玉周的驴儿胆小,一只白鼠竟吓的尿裤子,明儿我送你一匹高头大马,别说是一只老鼠,就是一只老虎,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说完,戴民权掏出枪,只那么一声响,那只白鼠便“吱——”一声蹿起老高,后又一头扎进雪中,数滴鲜血溅在雪上,格外猩红夺目。
张玉周见了没有说话,只向戴民权竖了竖拇指。
戴民权说:“这可不中,你要把驴留下,正好今天小年,弟兄们还等着吃你的黑驴肉呢。”
张玉周回答:“你看还没等我开口,就先挑出来,这儿不远了,到家我请弟兄们喝一杯。”
戴民权说:“我看你是舍不得黑毛驴,明天保证一匹马送到府上换还不中?”
张玉周回答:“十匹也难。”
两人逗了一会儿乐子,又寒暄几句,便各自分头而走。
张玉周满腹心事回到家,过罢小年,天已大黑,坐在那抽着旱烟,还在想着路遇白鼠的事,想着想着想得心里发烦,心说是福不是祸,就是祸谁又能躲得过去?管它呢,何必自寻烦忧,就不再去想,女人却在旁边念叨起剪儿来。也难怪,儿女是娘的身上肉,这过年拉节的,一去就大半年没个音信,让做娘的哪有不挂念的理儿,而且剪儿可是福里生富里长的孩子,这冰雪连天的日子,不知在哪里要遭多少罪?念叨念叨中不知不觉又开始骂起杨杆子,天杀缺良心的话都骂了一遍。
张玉周说:“那么年轻的孩子,骂啥?”
女人说:“也是,当初别跑,还能杀他?”
张玉周说:“过年拉节的还没一点规矩?”
于是,女人不再吭声。
这时,张二五从外面进来,说:“当家的,有人叫门,开是不开?”
张玉周问:“谁?”
张二五回答:“说是汉口老二派人送年礼的,路上雪大不好走,所以今天才赶到。当家的,我看他们一行十几个,不像好人,所以没敢开门,再说汉口老二家年礼早送来过了。”
张玉周一听,立即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张二五:“三黑子呢?”
张二五说:“正带几个弟兄在西厢赌博。”
“这个畜生,叫去。”
“哎。”
张玉周登上门楼,借着雪色一看,吓了一跳,外面何止十几人,不远处雪地里还站着一大帮,手里都是长枪短刃的,这不明摆着是土匪吗?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夜里,张家大院遭土匪,连张玉周自己都不相信。要知道,张家大院可是一座水宅,占地百亩,四周围墙青石打底青砖砌墙,高约丈二;墙外临水陡峭,鼠蚁难攀;周围水阔百余丈,水深数米;全院惟有院大门外一条五米宽大坝与外界相通,且坝上设有吊板,一旦吊桥升起,张家大院可就成了一个独体。凭此,数年来风风雨雨,张家大院还从未遭过匪事。再说依照张玉周在这方圆百里的声名,红黑两道谁又敢在他头上动土?
为了稳妥,张玉周站在门楼上向下喊话:“门外是哪路弟兄,冰天雪地来访,叫俺难以担当啊。”
下面有人应说:“俺们是汉口张玉印送年礼的,快放下吊桥,也好进去。”
张玉周暗自一笑,说:“老二送年礼可从未带枪押送。”
下面人自知败露,没有立即回应。过一会儿,从远外那群人里走出一个估计是匪首的人,仰首说:“眼力不错么,如果老弟没走眼,上面可是张玉周张参?”
“正是。”
“都知张参是个明白人,那俺也就明话明说了。你也知道俺们这帮都是穷弟兄,拉家带口又赶上这年景,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没办法,才想到你张参,没别的意思,只想讨点银子回去糊口。知道你张参也是行走于江湖之人,总不会在乎弟兄们这一口饭。”
“中,请弟兄们报上名号先回了,明天俺一定派人送二百大洋去府上。”
“还是别费那事,请张参把吊桥放下开了门,弟兄们取了银子便走,绝不殃及你们一家。”
没等张玉周回话,张三黑子带人上了门楼,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别和他们费口舌,我倒要看看是哪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儿子,还敢把饭吃到大哥的头上来。”
张三黑子说完举枪就向下瞄。
张玉周忙说:“老三,不能胡来……”
但是,话没枪快,没等张玉周说完,张三黑子一枪下去,只听“咕咚”一声,下面有一个人一跟头栽在地上,后被两个人拖起就跑,同时,远处那帮人听见枪响,立即聚拢过来。匪首大喊:“好你个张玉周,好说还不中啦?竟伤俺弟兄。弟兄们,操家伙,打!”
于是,双方便交上了火。张三黑子边打边告诉手下:“弟兄们,子弹不多,瞅准了省着点儿打。”
因此,下面放三枪,上面依仗地势也不过还一枪。这样,一直持续到东方发白,天都快亮了,上面的子弹已经打得一粒不剩时,下面的匪首便叫嚣羞让几个胆大体壮的弟兄要破冰渡水,抢吊桥砸院门,定要拿下张家大院不可。
在这个时候,忽见远处一队人与马往这边奔来,到了近处,没等土匪们醒悟,就是一阵乱枪,把土匪们瞬间撂倒七八个。土匪们见张家来了救兵,立即一窝蜂地向大别山方向逃去。见土匪已逃,刚来的那队人马也没再追,有一个领头的手一挥,他们又顺原路返了回去。
事情转变得比较突然,张玉周开始还以为是戴民权知道消息派的人来解围,结果一看不是。在那个领头的一挥手间,他终于看清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是他!
其实在夜里,枪声惊动了临近的几家佃户,他们也赶到县城找到戴民权,但等搬来救兵时,一切都已结束。
张三黑子问:“大哥,刚才解围的那队人马是谁?领头的那人俺看怎么那么眼熟?”
张玉周摇摇头,没说话。
其实,他心里怎么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不说。
四
刚过完年,大雪也停了,天空升起一轮白日,把满世界的积雪照得白花花晃眼。日军第10师团一先头分队顺淮河而上,都到了三河尖渡口,听说整日在淮河大堤上操练,只等大队人马赶来会合,便要攻打固始县城。由于年头兵荒马乱,许多住在县城的大户都各寻门道,家眷细软啥的都往乡下沾边挂角处转移。有那么几户,实在没招了,便想到张玉周,要把家安到张家大院来。没办法,都是平时要么政务要么感情上拐不开的主儿,张玉周也只好一一接收了,只是说,我小小一院,还能比个固始县城更牢不可摧?众人却皆言,这年头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哪有牢不可摧的地方?只是跟在张兄屁股后面俺们安心。但是,令张玉周一万个没想到的是四十五师师长戴民权居然趁着夜色,踏过新年满地殷红的烟花纸,把一家老小十余口也送了过来。
张玉周完全没有往日儒风,脸色灰沉地说:“咋啦,难道戴师长要弃全城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临阵脱逃?”
戴民权说:“不敢。”
张玉周说:“如果说真是这样,你戴民权无论到了何年何月,都是固始的罪人。再说,你这一家十几口也不可能安顿到这儿呀,那我成啥人了?赶紧带人另谋高处,我这么小一点水,哪能养你这么大一条鱼。”
戴民权说:“张兄,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听我解释好不?”
张玉周说:“不管咋解释,反正兵临城下之际,你身为国军高级军官,却要带头来这么一手,不是临阵脱逃又是啥?”
戴民权沉思良久,说:“目前,南商城北阜阳,还有东六安,虽然皆相继失守,固始眼看即将变成一座孤城,但戴某虽出生粗莽,也知道国之危难、民于水火之际,军人之重责。因此,民权决无退缩之意,相反正是要与小日本决一死战,所以才将家小送至张兄府上,以保大战之际戴某无后顾之忧,才能更尽全力。”
这时,张玉周脸色才渐有好转,说:“其实,本人何德何能够得着这么说你?话重了,也是气慨之中,看在玉周年长的份上,又共事多年,千万不可记在心上。”
戴民权回答:“张兄放心,老弟不是那样的人。”
张玉周一拍戴民权的肩,说:“汉子!”
戴民权跟着问:“那我这十几口?”
张玉周一笑,说:“放心,有我在,绝不会没了他们。只是,我在想小日本真不会来找张家大院麻烦了?那也不可能,到时,我到底能抵住小日本几炮都难说。话好说,到时我咋向你们交代?我这可是被你们逼上了绝路。你们不先把小日本整倒,以后这安逸的日子少喽!”
事情被张玉周果然说中,戴民权刚走不大一会儿,张二五就跑进来说有几个日本人在院门外要见当家的。
张玉周听后,吓出一身冷汗,心说戴民权走得真是时候,不然,自己可能就成了固始的罪人。思忖一下,告诉张二五说:“让他们回去,不见。”
说实在的,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好事。烧杀奸掠,无恶不为。就在头几天,两个小日本在一片乱坟岗截住一个过路女人,一刀挑开人家裤腰带,在雪地里便把人家给糟蹋了,女人回家想不开,撇下六七十岁婆婆和一双幼子悬梁高吊一条绳,死了;还有正月十六那天,日本人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说大别山脚下一个村庄有人组织了一支抗日游击队,几个带头的还是共产党。想想,自从小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来,吃共产党的亏那也太多了,早就恨之入骨,一听说有共产党,立即连夜打了过去。结果,那个村庄确实有一支抗日游击队,但无论武器还是人员对付日本人,还是寡不敌众。在掩护老百姓向山里撤退时虽也撂倒几个日本人,自己也损伤惨重,没来得及撤走的百姓还有四十余人,全部被害,整个村庄也被日本人一把火烧光……等等劣行,张玉周早有耳闻,心里对日本人隔阂甚深,从不想与日本人染指,唯恐避之不及,没想他们却找上门来。
这时,还没等张二五转身出去,外面径直走进两个人来,虽然是便衣打扮,张玉周不认识,但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进到屋里,前面的一位站定后便给张玉周深施一躬,后面一位跟上介绍:“这位是大日本帝国皇军大队长山由俊夫阁下,特来拜访张参。”
张玉周声色不动,问:“你是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啥下?”
“我什么也不下,我是翻译。翻译,中国人。”
“噢,你是中国人,可我咋看都不像呢。”
翻译的脸一阵刷白。
“你好,张参。”山由俊夫用生硬的中囯话转开话题说。
“以前是挺好,现在被你们搅和的,能好得了吗?说吧,你们来有啥贵干?”张玉周转身背对山由俊夫说。
“久闻张参大名,登门拜见,难道张参连座都不让一下吗?”山由俊夫说。
“自便。”
山由俊夫轻蔑一笑,也没客气便坐下身说道:“鄙人自入固始以来,便闻张参为人耿直,家产数万,名噪乡里,况又身兼要职,实为东亚子民之福啊。”
张玉周依然声色不动,说:“过奖了。”
山由俊夫想了一下说:“此次拜访,确有一事要与张参相商。”
张玉周说:“本人不过一介草民,勤业糊口,无能无德。至于身兼要职,也不过是为乡里尽一点薄力而已,何至弄得所谓‘大日本帝国皇军’也有事来商量?”
山由俊夫一挥手,翻译立即掏出一张纸来,在张玉周面前一抖说:“张参,好事来了,皇军要委任你做豫南区筹粮长官,专为皇军筹措军粮,这可是人人想吃的香饽饽。给,这是委任状,签个名就成。”
说着翻译就把委任状递向张玉周。
张玉周没接委任状,却狠狠地剜了翻译一眼说:“本人不敢担当,你们回去另请高人。”
翻译愣戗在那,回头看山由俊夫。
山由俊夫站起身,缓缓走到张玉周身后,耸耸肩说:“张参——您应该明白皇军的诚意。中国不是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吗?现如今,中囯局势如此混乱,况政府又昏庸无能,而我们大日本天皇本着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才出兵中国。我相信,不出数月,我们大日本皇军定会占领全部中国!到时候——张参你在中国政府所任之职,也不过是名存实亡,何不趁此机会向我大日本皇军靠拢,将来也好有个打算。”
张玉周转过身来,目盯山由俊夫说:“说的好听,但是,你难道不知自从‘七七事变’后,你们日本人在中国大地上犯下的屡屡罪行?所谓的‘三光政策’把中国多少无辜祸害到何等地步?一桩桩丧尽天良的事难道你们天皇真的不知不闻?”
山由俊夫说:“你不许侮辱我们大日本天皇,我们大和民族是高尚的民族,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是永不落的太阳!”
张玉周说:“去吧,还大日本太阳的,整个一小日本、黑太阳。张二五,送客。”
翻译一看山由俊夫一脸怒色,就要掏枪,却被山由俊夫制止。
山由俊夫说:“您不要不吃敬酒。”
张玉周说:“无所谓。”
山由俊夫突然狡黠一笑,顿了顿,说:“有一天你会从的。”
山由俊夫转身离去,张玉周一下跌坐在地。
五
自从山由俊夫那天来过之后,这几天,张玉周眼皮总是跳,心神不定的,脑子里总翻腾着山由俊夫那句话“有一天你会从的”。
二月二日早上吃过饭,女人要回娘家。女人的娘家住在县西,也是大户人家,在县城生意都做了一条街。女人平日里足不出户,但在每年二月二,这一天家家女人都回娘家时,女人也会带着礼品回娘家去。女人叫来张二五,准备推车,张玉周在一边说:“我看还是算了,先别回去吧。”
女人很奇怪,弄不懂张玉周啥意思,便问:“咋?”
张玉周说:“如今这外面乱成啥样了,不是女人抛头露面的时候。”
女人说:“哟,管他乱成啥样,俺都老太婆了,谁还能把老太婆吃了不成。”
张玉周说:“那也不中。”
女人想一想,就打消了念头,咕哝一句:“可怜俺那七十多岁的老娘!”
这时,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张玉周忙起身去看,便见院子里冲进一队日本军人。张二五去拦,被一个日本兵掐着脖子摔在地上,还用枪托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砸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叫。没等张玉周说话,山由俊夫大步走进来,瞪着双眼,吓得女人要往内屋跑,却被山由俊夫一把拽了回来。
张玉周见状,大声说:“你要干啥?”
山由俊夫故意放慢语气说:“不干啥,我知道,这是嫂夫人,并且,我还知道在这个大院里还住着几十口不是你张参家的人。”
张玉周一听,忙说:“胡说,这里住的可都是我们张家的人。”
山由俊夫轻笑一声:“张参,你不用紧张,这些,跟我都没关系。”
“那你……”
“我只想问一下张参,想好了吗?”
“想好啥?”
山由俊夫一字一顿地说:“筹——粮——长。”
“我没兴趣。”
忽然,山由俊夫哈哈一笑说:“没关系,我会让你感兴趣的。”
说完,山由俊夫向门外一挥手,还在张玉周惊愕间,有几个日本兵从外面推进两个被五花大绑的蒙面人来。山由俊夫一示意,两个日本兵一下扯掉两个人脸上的布。张玉周和女人看见,惊得目瞪口呆。
山由俊夫问:“这两个人,张参感兴趣吗?”
张玉周:“杨杆子!”
女人:“剪儿!”
剪儿:“娘!”
女人泪如泉涌,扑上去抱住剪儿,一个日本兵一脚把女人踹开,踹得女人仰面朝天,张玉周连忙扶住女人,喝道:“畜牲,你们到底想干啥?冲我来吧!”
山由俊夫慢条斯理地掏出委任状递给翻译,翻译接过走到张玉周面前,说:“张参,其实皇军啥意思也没有,来,在这签个字,既保证了你家人的安全,你又有官可做,两全其美,多好?都说识事务者为俊杰,像我,不也是中国人,就因为给日本人做事,整日里是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大洋可赚。”
“呸——”张玉周一口唾在翻译脸上,说,“你还算中国人?你压根都不如一条狗!”
翻译:“这——”
山由俊夫大怒,令两个日本兵摁住杨杆子,另一个则抽出腰带,没头没脸的在杨杆子身上抽打。很快,鲜血顺着他的脸就往下淌,但他始终一声没吭。
打了一阵子,山由俊夫见张玉周只是紧咬牙关,不说话,便示意别打了,说:“看来张参是不杵自己肉是不心疼。”
张玉周虽然不知山由俊夫要干啥,但也明白他不会干好事。
山由俊夫叫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日本兵,指着剪儿说:“这个,交给你的。”
五大三粗的日本兵冲山由俊夫一躬,把枪往地上一扔,上去就搂住剪儿往下扯衣服。剪儿边喊娘边奋力挣扎,女人上前帮女儿,又被日本兵踹个仰面朝天。眼看剪儿胸前被扯露出一大块白花花的肌肤,杨杆子挣扎着要起来,但被两个日本兵死死摁住,急得破口大骂。旁边那些日本兵们在一边跳着笑着叫着起哄。
突然,张玉周说:“我签。”
山由俊夫便一摆手,那个五大三粗的日本兵立即放了剪儿,剪儿扑到娘的怀里,旁边的那些日本兵也静了下来。
翻译说:“对喽,也就这么点事,早签了多好。”
张玉周说:“把人先放了。”
山由俊夫让人把杨杆子扶起来,松了绑。
张玉周在签字的时候,紧绷着脸,手在不停地颤抖。
签完字,翻译说:“既然张参应承下来,皇军的事可不是闹着玩,跟你实说了吧,由于后方供应不及,皇军这一段军粮可紧呢,亟待筹措。”
张玉周说:“容我几天。”
山由俊夫接上说:“这个,不行。”
张玉周思忖一下,狠狠心说:“去开我的粮仓。”
最后,日本人在张家大院装走两大车粮食,连张二五都心疼得直叫。张玉周对张二五说:“随他们去吧。”
张二五说:“喂狗了喂狗了。”
这时,张三黑子带着十几个人匆匆赶了回来,没进屋便喊:“哥,听说小日本把麻烦找到咱们张家头上来了,真的吗?”
张二五迎上说:“可不咋的,刚才又打又杀又抢粮食,你们咋弄到现在才回来?”
张三黑子问:“小日本人呢?”
张二五说:“早跑了。”
张三黑子一挥枪说:“弟兄们,追!”
张玉周说:“回来!”
张三黑子扭头问:“咋?”
张玉周说:“就凭你这几个人?”
张三黑子叹了一声说:“狗日的小日本,别撞到老子手里。”
进了屋,张三黑子一下看到杨杆子,仔细看清后,一把揪住杨杆子衣领,气势汹汹地说:“好哇!你个杨杆子,我正寻不着你,你自己倒送上门了,说,小日本是不是你带来的?”
杨杆子摇摇头说:“不是。”
“还敢说不是,妈的,看老子先祸了你再说。”张三黑子说着抬枪就要打。
“放下!”张玉周说。
“留他干啥?”张三黑子问。
张玉周没理张三黑子,而对张二五说:“绑了。”
张二五本想说什么,一见张玉周目光果断,只好捡起绳子,把杨杆子重新绑了起来。
张三黑子说:“对,沉水,还省了一颗子弹。”
张玉周说:“出去,这没你事。”
“哥——”
“出去!”
张三黑子出去后,张玉周对张二五说:“带后房去锁好,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张二五说:“那三当家?”
张玉周说:“更不中。”
六
整整一天一夜,杨杆子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其实,在昨天张二五把他送来后房时已经把他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了,昨天夜里还给送来饭菜茶水,叮嘱他别丧气,多往好处想。这些杨杆子打心里感激,想张二五一个人,在张家打了几十年长工,头发都见白了,把张家当自己的家,这当然也包括张家上下老少也没有一个把他当外人看,但他一直未娶,更别说子嗣,也够苦的。自从张玉周把杨杆子带回张家大院,张二五没少照顾他。可是,这个时候张二五送来的饭莱,杨杆子怎么还能吃的下去?他在想张家会怎么样处置他,即使让他死,也无所谓,但死了之后,那些介绍自己入党又为了掩护自己和剪儿而牺牲的人能瞑目吗?剪儿以后还怎么活?想起这一年来剪儿和自己一起走过的日子,杨杆子禁不住泪水滚落。
原来,在去年那个雨夜,杨杆子和剪儿从张家大院跑出之后,并没有目的,并不像张三黑子所说一定跑回金寨去了,金寨早己没有了他的亲人。再说去金寨的路他还真不知该咋走,而是雨天雨地的胡乱走,不知走了多久,天都亮了,二人抹去脸上的水一看,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其实,他们兜了一大圏也不过才走到淮河边。
淮河边有三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往一条木船上装东西,杨杆子想坐他们的船到对岸去,便壮着胆子向前问:“大哥,你们到哪去能带俺们一下吗?”
听见声音,有一个人直起身,把斗笠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大络腮胡子脸,剪儿见了,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攥住杨杆子的手不放。
络腮胡子直声问:“你们去哪?”
“俺、俺们要去对岸。”
“去对岸哪里?”
对呀,去对岸哪里?杨杆子和剪儿一时都说不出来,愣在那儿。半天剪儿轻声说:“俺们要去对岸很远的地方,你不知道。”
络腮胡子哈哈一笑,说:“这淮河两岸豫皖二省,跟你说,还真没有俺还不知道的地儿。小鬼,别装了,早看出你们肯定有事儿,这船可是去蚌埠的,够远吧?要走就上来,不走可开船喽。”
杨杆子和剪儿迟疑一下,最后还是上了船。
杨杆子和剪儿不知道,从他们上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那位络腮胡子和另外两个同行的人,其实是早期固始县共产党地下组织成员,长期以贩盐为名,穿梭于固始与蚌埠两地之间,从事两地地下党之间的联络活动。
从固始到蚌埠来回一次要大半个月,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杨杆子第一次接触到共产党人,懂得了共产党为啥要为穷人打天下、为啥置自己生命而不顾等等很多道理,让从没读过一天书的他心里敞亮许多,觉得自己和剪儿在一块是幸福,可是,天下竟然还有许许多多不幸福的人。但还有一点他弄不明白,就是剪儿她爹——张玉周,不也是很大很大的财主,可并非是多么坏的一个人。弄不明白,问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想了想告诉他,时间久了,会明白的。于是,杨杆子就把这个疑问压在了心底,再也没有提及过。
从蚌埠回来后,络腮胡子认了剪儿做干女儿,把杨杆子和剪儿领回了位于大别山脚下的家。从此,剪儿就在干爹家和干娘一起生活,杨杆子则常常和络腮胡子一起去蚌埠贩盐,渐渐也开始参加共产党地下工作,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日由络腮胡子等几人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囯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党员。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杨杆子奉命带领刚刚成立的抗日游击队去县西解救一名被捕的地下党员,那名党员还没来得及被送走,临时被关押在一个小财主的牛屋里,所以解救很顺利,但在回来的路上,路经张家大院地界时,正赶上张家大院遭百年不遇的匪事,是他们解了张家大院的围。走时,杨杆子看见门楼上的张玉周也正在看他。当时,他真想给张玉周报一声剪儿的平安,但一想到组织纪律,狠狠心还是掉头走了。
一九三八年正月十六,几个共产党员聚在络腮胡子家,商议趁天气还没变暖,又遍地积雪,日本人很少出动的时候,组织抗日游击队对日本人进行一次小规模袭击,打响固始县抗日第一枪,以激起数十万固始人民的抗日热潮。当时,由于叛徒告密,山由俊夫先行了一步,对村子进行了围剿。虽然杨杆子和剪儿没能逃脱日本人的追捕,但在战斗中,为了掩护村民和杨杆子他们,络腮胡子与另外两名党员皆壮烈牺牲。
日本人把杨杆子、剪儿和另外几个没来得及逃脱的村民带回军营,进行了严刑拷问。但日本人在他们嘴里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只能叫来叛徒指认。好在叛徒还不知道杨杆子的党员身份,但却认出了杨杆子、剪儿与大名鼎鼎的张玉周的关系。山由俊夫听完大喜,立即吩咐停刑,叫来军医为他们疗伤。这样,杨杆子和剪儿才幸免于难,但另外几个村民皆被日本人枪杀于淮河岸边。
想起这些,杨杆子心中更难以平静。
杨杆子问:“当家的还说了啥?”
张二五摇摇头,说:“不过倒是看见戴师长带了几个人过来。”
杨杆子听过黯然一笑,心说看来今天就是自己大难之日,一切皆将结束。不过张家还算有点人性,临死还让自己死得干干净净。好吧,事到临头反觉内心坦然许多。于是,杨杆子脱下衣服,干干净净洗个澡,又穿上张二五拿来的干净衣服,头也没回就径直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张玉周和戴民权正在喝茶谈笑,完全没一点杀气,倒是一边坐着的张三黑子鼓瞪着眼,一副凶样。杨杆子进来杵在那没吭声,拿眼看着屋里人。
“这孩子,咋不懂理,戴师长在连个话也不说?”张玉周的语气不含一丝怨毒,反倒多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教诲。
戴民权说:“没关系,年轻嘛,将来有前途。”
张玉周和戴民权的对话,把杨杆子弄得有些懵。
这时,张三黑子站起来,冷不丁对着杨杆子胸口重重两拳,打得他几个趔趄。
“这两拳一下替大哥打的,一下替俺侄女剪儿打的,还有俺的一拳在这。”张三黑子说完还要打。
“算啦。”张玉周制止了。
这时,戴民权也站起身走到杨杆子面前,拍拍他的肩,又捏捏他的胳膊,突然大笑,说:“好小伙,做我干儿子吧。”
杨杆子还在发懵,张三黑子一把将他摁下:“还不快认干爹?”
戴民权拉起杨杆子,对张玉周说:“张兄,我的干儿子要娶你家闺女,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对,门当户对!”原来张玉周为了让女儿嫁得名正言顺,故意设了这么个局儿。
因为当时的局势,当天张家大院置办了几桌酒席,杨杆子和剪儿就拜了堂。其间,张玉周还吩咐张三黑子带人通知乡邻,剪儿和四十五师师长的干儿子今日大婚,但是,喜酒不便办理,等年头平稳时一定后补。乡邻们也都心知肚明,张参这是为了嫁女找了台阶下,却也没人笑话。
至此,杨杆子正式入赘到张家大院。
七
夜里,有一个给日本人做饭的佃户,在军营里听到一个消息,日本人马上要来抓杨杆子,因为他们得到准确消息,杨杆子就是共产党的人。于是,这个佃户趁早上起来给日本人做饭的空儿,偷着跑了出来,一路上都没敢住步,浑身汗如雨淋般跑到张家大院,高喊张参,有要事告知。张玉周忙披衣出来,佃户便在外面把事情说了。张玉周叫张二五放下吊桥,开院门让佃户进来,佃户摆摆手说不用,时间紧迫。张玉周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佃户便一溜烟跑了。
张玉周转回屋里,让张二五去叫杨杆子起来。张二五应声去了。张玉周想杨杆子咋会是共产党人呢?没听说过呀。如果杨杆子真是共产党,那自己身为国民政府官员,身边岂不养了一条狼?再说,真要早知道,也许等不到现在日本人来抓他,张三黑子和戴民权眼里也不能容下他。
其实,在杨杆子和剪儿被日本人带回张家大院后,张玉周也曾问过他们这一年在外的经历。杨杆子只是说他们逃到大山脚下一个村庄后,俩人一路奔波,又加上风吹雨淋,几乎昏倒,多亏有一户老两口,无儿无女,便收留他们住下,并认剪儿做干女儿,俩人才有了落脚的地方。但是,后来日本人扫荡村庄,那老两口被打死,他和剪儿也没能逃脱,被日本人抓住,说要统统枪毙,不得已,才说出和张家大院的关系,说俩人本来要去山里烧香拜大山奶奶,天黑了,在那个村庄借住一夜,日本人才相信,把他们带回张家大院的。剪儿也如是说。张玉周压根就没听到过和共产党沾边的事儿,杨杆子咋就是共产党的人呢?这事看来麻烦不小。
杨杆子进来,喊一声:“爹!”
张玉周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
杨杆子看着张玉周,灯光下张玉周一语不发。但是,杨杆子知道这么早被叫到这儿,肯定有事,且不是一般的事。
杨杆子又叫一声:“爹?”
张玉周长出一口气,说:“杨杆子,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能跟爹说实话吗?”
杨杆子说:“爹,你问。”
张玉周问:“你在外面这一年,有没有和共产党人打过交道?”
杨杆子一听张玉周这么问,立即感觉到事情的严重,迅速回想一下自己自回到张家大院以来,应该没有地方露出破绽。自己相信剪儿也绝对不会。于是,想了想后回答:“没有。”
张玉周一拍桌子,异常严厉地说:“好哇,杨杆子,都到了什么时候,你还在这儿跟我胡扯。”
这时,剪儿和她娘也走进来。剪儿见了,上前问:“爹,这是咋回事?”
张玉周说:“还不是你们在外给我惹的好事。”
女人看看杨杆子,又看看张玉周,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张玉周顿了顿说:“小日本用你们逼着我给他们筹军粮,这兵荒马乱的,哪里有粮食可筹?弄得老祖宗留下的一点家底都快被我折腾光了。这还不算,现在又弄出你杨杆子是共产党的人这事,等会儿日本人就要来抓人,你们说这事咋办?”
女人一听,像是懵了头,干嚎起来:“我的天哪!小日本可是杀人连眼都不眨的呀,落到他们手里,甭说一条命,十条也没了!”
张玉周一声喝,女人立即停了,喃喃地说:“总得想个办法呀?”
“也许我命该如此。”说过,张玉周问杨杆子,“看来这事一天两天也不算完,你还有没有亲戚处可以躲?”
杨杆子说:“我的来历爹还不是一清二楚,哪里还有亲戚?只是我去年去过蚌埠贩过两次盐,在那认识两个朋友。”
张玉周问:“能靠住吗?”
杨杆子说:“还可以。”
张玉周略一思忖说:“只好这样,宜早不宜迟。剪儿,快去给收拾点衣服。”
女人问:“剪儿呢?”
张玉周说:“让杨杆子先逃吧,等日本人来了,剪儿别露面,他们抓不到人,应该没啥事。”
上午,山由俊夫果真带了一队人马不请自来,且气势汹汹。张二五老远看见,忙关上大门,被几个跑在前面的日本人端枪一阵扫射,整个大门立刻千疮百孔,门栓自落。张二五如果闪身稍慢些,肯定难逃此劫。
日本人冲进来,齐刷刷站了一院子。山由俊夫一脸的阴沉,翻译跟在后面却一脸皮笑肉不笑。紧跟着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人进来,往地上一扔,那个人的脸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也被砸出一个脸印子,身上也是血透衣背、乱絮浸红。等到那个人抬起头,张玉周才看清,竟是夜里来送信的佃户,心知坏事,但还装着一脸沉稳。
山由俊夫上前揪住佃户的头发,把佃户的脸拎起来,对着张玉周问:“想必此人张参不陌生吧?”
张玉周却答非所问:“不知山由君来此何意?”
山由俊夫放下佃户,走到张玉周面前,和他对着眼睛说:“张参,你不要和我打岔,我知道他是你的佃户,还知道就在今天早上你们见过面,更知道他和你都说了什么。”
此时,佃户突然大叫:“别听他胡说八道。张参,我们啥时也没见面哪!他是在诈你。”
山由俊夫听了,又转过身慢慢地踱到佃户面前,双眼圆瞪地抽出军刀。两个日本兵见了,一个摁住佃户,一个掐住他的下腭,使他仰首朝天、嘴巴大张。
张玉周大喊:“你要干啥?”
但是,山由俊夫根本没有理会张玉周,而是将军刀慢慢插入佃户的嘴里。顿时,整个空气都似乎凝固,静得悄无声息。突然,山由俊夫一翻手腕,佃户一声惨叫,一截血淋淋的舌头从嘴中掉出,紧跟着嘴内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张玉周见了要上,却被几个日本兵用枪死死拦住,只得大骂:“小日本鬼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张玉周骂小日本鬼子,山由俊夫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笑过,山由俊夫说:“张参,没想到你还会骂人。”
张玉周说:“对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可惜我不能亲手宰了你,我对不起祖宗啊!呸!”
山由俊夫被吐了一脸口水,用力一抹,狠狠地说:“张参,我问你,杨杆子哪里去了?”
张玉周坚定地说:“不知道!”
张玉周说:“滚!打见到小日本就没听他放过日本屁,你在他面前就是条走狗、摆设。”
翻译弄个没趣,便对山由俊夫说:“嘿,这老东西不吃软馍。”
山由俊夫把军刀一挥,翻译对着日本兵喊:“搜。”
不一会儿,日本人在张家大院搜出七十余人,日本人把他们围在中间。山由俊夫睃巡一遍人群,问张玉周:“张参,现在该说了吧?”
张玉周依然明知故问地说:“说啥?”
山由俊夫盯着张玉周很久,然后又一挥军刀,立即日本兵从人群里分出六个人来,这其中包括戴民权六十余岁的父亲和十四岁的儿子。正在人们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时,只听几声枪响,六个人便倒在血泊中。
顿时人群像炸开了锅,哭喊连天。而山由俊夫不管那个,逼着张玉周问:“说不说?”
张玉周此时显得更加坚定,回答:“不知道!”
就在山由俊夫准备再一次挥军刀的时候,只听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我知道!”
人群立刻闪开一道缝,剪儿慢慢地走了出来。张玉周惊愕地说:“剪儿,你?”
剪儿一脸平静,走到山由俊夫面前。
山由俊夫换了一副笑脸说:“好好,小姑娘,我知道,你是杨杆子的老婆,张参的女儿。你说,杨杆子在哪?”
剪儿依然一脸平静地说:“我知道,但不能在这里说。”
山由俊夫问:“在哪里?”
剪儿说:“军营。”
山由俊夫想了想说:“好的。”
日本人走了,也带走了剪儿。
剪儿在走出张家大院的那一刻,回头笑了一下,样子很灿烂。但是,张玉周却看见女儿的眼里分明流露着一种诀别。他真后悔没有让剪儿和杨杆子一块跑。
八
几天后,几个日本人骑着马,把剪儿的尸体往张家大院的围子外一丢,掉转马头就跑了。
剪儿的身上仅裹了一块破布,没有枪伤。她是被日本人蹂躏致死的。
女人抱着剪儿哭得死过去几回。
张玉周觉得那些日子太阳特别黑。
九
一九三八年公历八月底,武汉会战接近尾声,日军北路军第十师团一路向固始至信阳一线进攻,至固始富金山,遭守军奋力阻击,日军减员近万。九月四日,日军与先期到达的山由俊夫大队南北夹击,渡过史河。日军飞机连续几日轰炸固始城池,地面又持续炮击。九月六日夜,固始城沦陷。
九月七日,日军沿固(始)潢(川)线大举西犯,向信阳推进。当时,由于日军战线拉得太长,后方军需物资供应严重不足,许多时候只能靠各部以掠夺的方式解决,但也只能杯水车薪,士兵作战时也几乎空腹上阵。因此,在临走时山由俊夫又想到张玉周,这个曾在他胁迫下做了皇军筹粮长的人,希望从他那再弄些粮食,以补军需。于是,山由俊夫派一名小队长和翻译一起带领四十名日本兵,先去张家大院弄粮食,然后再回头与他会合。
张三黑子在战斗期间,带领他的一百多弟兄为守军把弹药运向前线,再把前线伤员背回后方。看到守军伤亡越来越多,张三黑子也急得捶胸顿足,不停地骂着,不是戴民权拦着,恨不能带领弟兄上去拼杀一阵。在守军撤退时,张三黑子领着一百多弟兄退回张家大院。
张家大院自两军交火以来,一连数日大门紧闭、吊桥高悬。张三黑子退回来时,已经是一队衣帽不整、疲惫不堪的人马,门楼上的张二五都没认出他们。张三黑子站在围外喊了几遍,张二五才看清楚,忙放下吊桥,开了院门放他们进来。随后,又是大门紧闭、吊桥高悬。
张三黑子进到屋里,见到张玉周竟然泣不成声,悲苦连天地说:“哥,太惨了,太惨了!”
张玉周忙问:“失守了?”
张三黑子说:“失守了!”
张玉周眼里一片茫然。
张三黑子说:“可惜没能亲自参战,杀几个小日本,给剪儿报仇,孩子在下面也能瞑目。”
提起剪儿,张玉周又是一阵心痛,摇摇头岔开话题问:“戴民权部咋样?”
张三黑子说:“因守在当头,伤亡最为惨重。”
张玉周又问:“现在哪里?”
张三黑子说:“原本他可以率部向东撤退至分水堡,再进山固防,但戴师长战意已决,率部向西,准备与信阳守军会合,再与日本人血战。哦,对了,戴师长分别时还和我提到你,虽然他的父亲和儿子均遭不幸,但也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让你别多想,再难也要活着,等到赶走小日本的那天,他一定回来与你好好喝一杯。”
张玉周听了禁不住滚下两行清泪说:“戴民权把他的家人托付给我时,我就知道他决意与日本人血战之心,只可惜我没能让他的家人完全,我对不起他啊!”
张三黑子见大哥伤心,正要安慰几句,这时,张二五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当家的,又出事了!”
张玉周问:“啥事?”
张二五说:“日本人来了,正在圩外叫门呢。”
张三黑子一听,立即红了眼睛,说:“哥,这下可逮住机会了,我这些弟兄正为没亲手杀鬼子憋屈,现在小日本倒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带弟兄们去把他们全祸了,也正好替剪儿报仇。”
“等一下。”张玉周说,“我知道你手下这些弟兄心里憋屈,但也不只是他们,现在全中国能有几个人心里不憋屈?再说,他们个个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本来就被日本人祸害得不成样子,如果他们再有个三长两短,又不是正规军,连个补助都没有,你让他们家里还咋过日子?伤不起啊!”
张三黑子急火地说:“那也不能白白地放他们进来,进来后又不知道他们能干出啥坏事?”
张玉周说:“不放他们进来还能咋的?张家大院能抵住土匪的土枪,又能挡得日本人的几炮?”
张三黑子说:“真要放他们进来,院子里这一百多弟兄还不和他们起正面冲突?还不如我们居高临下和他们对干。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还能赚他一个。哥,其他的不说,带兵我可比你在行的多。”
张玉周无声地苦笑一下,没再搭理张三黑子,转而问张二五:“他们来了多少人?”
张二五说:“看上去不下三四十人。”
张玉周想了一会儿,又对张三黑子说:“三弟,你尽量快些带弟兄们藏起来,藏得越严实越好。”
张三黑子不理解张玉周的用意,问:“哥,这……”
张玉周到张三黑子跟前向他交待一通后说:“到时你听我的就行。”
张三黑子听过张玉周一番交待,立即来了个立正姿式,说:“哥,你太有才了,没做军人真是可惜了你。”
张玉周摆摆手,张三黑子就出去带着弟兄们躲藏起来。
张玉周对张二五说:“走,放他们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还没走上门楼,就听一声枪响。张玉周快走两步喊道:“哎——那不是翻译吗?”
翻译见了张玉周,说:“不是咋的。干啥去了?喊了半天也没人露面,把太君急得放枪。”
张玉周说:“人在后面,没听见。”
翻译和日本小队长嘀咕几句,小队长看着门楼上的张玉周点点头。
张玉周故意问:“听说皇军正打固始,吃紧得很,你们咋有闲心到这儿来?”
翻译撇了撇大嘴,拿样摆谱地说:“这是军事秘密,不是张参应该知道的事,就别多问。”
张玉周说:“那就说点应该问的。不知你们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的?”
翻译有点儿不耐烦,粗着嗓门叫:“我看你张参是活得腻了,想吃枪子儿还是咋回事?咋那么多废话。快开门,太君有话要和你说。再磨蹭一会儿,把太君惹火了,还能有你好果子吃?”
张玉周忙说:“可别,早说不早开了。张二五,下吊桥、开院门,放人。”
张二五一声应,放下吊桥,打开院门。
翻译和日本人刚进到院子里来,张玉周便迎了上去,一反常态地牵住翻译的手说:“不知来临,多有得罪,还望在太君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翻译说:“这还差不多。不过,太君说了,部队连日作战,弟兄们虽英勇可嘉,但毕竟疲乏腹饥,故委派我们过来向张参再筹些军粮回去。时间紧迫,你可要快些。”
张玉周说:“知道知道。快请太君进屋稍等,我去备些酒菜,先给弟兄们垫垫肚子,军粮的事我马上就办。”
翻译说:“吃喝就不用了,你快些备好军粮才是正事。”
张玉周说:“哪咋中?弟兄们如此辛苦,总要给我张某一个表示的机会吧?”
翻译拿不定主意,问小队长,小队长听了高兴得眉飞色舞,连夸张玉周:“良民,良民。”
前面稳住日本人,后面张玉周叫过张二五和另外两个长工,吩咐他们立即生火做饭。张二五面露难意,说:“当家的,这酒年前还剩下不少,大米也还有些,只是这菜难弄。你不是不知,全院这几十口咸菜都吃了两个月了。”
“我有办法。”张玉周说完,走进驴棚,亲自牵出那条跟随他许多年的黑毛驴,搂住驴的脖子,用手在驴身上梳理。这时,驴也似通人性,任主人在它身上抚摸,眼中竟滚下两行老泪。
张玉周颤着声说:“亏了你啊,我也是身不由己……不过,你这也是为国捐躯,值!”
驴儿竟又向张玉周点了两下头,弄得张玉周一阵心软,但还是狠狠心把驴缰交给了张二五。
不到一个时辰,清香米饭、醇香老酒、滚香驴肉,引得一帮日本人争先恐后个个放下手中武器不顾,大吃大喝起来。张玉周端着一大碗酒,来回穿梭,不停地给日本人劝酒,把一帮日本人乐得直向他竖大拇指。
过了一会儿,张玉周见日本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忽然,他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那酒碗一声脆响,碎砾四溅。日本人还没弄明白咋回事,一阵枪响,己有大半倒下。剩下的准备去摸枪,才发现枪也早已到了张三黑子的人手里。又一阵枪响,日本人就没有一个活的了。翻译见了这阵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张玉周面前,面色煞白抖着身子说:“张参,不,张爷,看在你我都是中国人的份上,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张玉周不紧不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在翻译面前,说:“当初你带日本人逼我做筹粮长时,你想没想过我们都是中国人?”
翻译带着哭腔说:“那可都是小日本逼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翻译说着,一把抢过张玉周手中的委任状,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竟咽了下去,噎得抻长脖子,直翻白眼儿。
张三黑子一边见了,对张玉周说:“哥,别和他废话,反正不能留活口儿。”
张玉周没说话,张三黑子一枪还是把翻译毙了。
张三黑子命手下弟兄将日本人尸体全部装入麻袋,捆上重物沉入水底,又冲干净大院内血迹,便告别了张家大院,带着弟兄们退进大别山深处。
张家大院又恢复到暂时的平静中。
要说张三黑子,年轻时胡作非为,得罪不少仇家,抗战时期却能同仇敌忾,也算有一些功劳,但在解放战争期间,他又与人民政府为敌,后在一次“剿共”行动中被一个有旧仇的手下暗枪打死,也算命运多舛。一生未留子嗣。
十
一九四七年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一路从三河尖渡过淮河,于当年八月二十五日解放固始大部农村,翌年十一月九日,固始城全部解放。
固始解放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人民政府照例逮捕审讯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以平民愤,同时也树立起人民政府的威信。
在审查张玉周时,虽然有许多证人证词表明他罪不该死,但他毕竟拥地千亩,又居官仕宦,且做过日军筹粮长。这一切,让负责审理他的当时驻固始的解放军团长杨启华左右为难,所以迟迟没有进行公审宣判,只是将他暂时关押在牢里。
连续数日入夜,牢里的张玉周都是辗转不眠,思绪万千。
一天半夜,张玉周在黑暗中听见有人打开牢门,便起身坐在那,看见一个人走近铺边,从门外透进来的一丝光亮,他知道来人是个军人。来人摸了摸他铺上的被子,似乎觉得够厚,才又把手缩了回去,但来人一直没说话。
过了很久,张玉周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来人依然沉默不语,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亲自递到张玉周的嘴上,然后划亮了火柴。就在来人划亮火柴的那一瞬间,张玉周看见来人竟是杨启华团长。也是在那一刻,张玉周看见一张久别了的熟悉的面孔——杨杆子!
近一段时间,张玉周没少和杨团长见面,但每次他都没有仔细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瞧过杨团长,认为不过一名解放军干部而已,没想到杨团长竟是自己当年的女婿,现在已是解放军团长的杨杆子。直到那根火柴在杨团长的手中燃尽,张玉周也没把烟点燃。牢内又恢复了黑暗。
杨团长声音低沉地说出第一句话:“剪儿还好吗?”
张玉周忍不住老泪纵横,说:“十多年了,剪儿没了十多年了。”
杨团长一下用手抵住胸口问:“剪儿她是怎么死的?”
张玉周说:“那天你走后不久,山由俊夫就带人来了,没抓到你,日本人就大开杀戒,包括戴民权的父亲和儿子,小日本一下就枪杀了六条人命,没办法,剪儿出来承担了。日本人把剪儿带回军营,第二天早上,日本人就把剪儿尸体送回来了。剪儿是被日本人糟蹋死的啊!”
杨团长一声长叹,许久才缓缓地说:“我对不起剪儿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等到全国解放,我要找回剪儿,和她好好过太平日子,没想到马上就要到时候了,剪儿却早先一步走了……”
张玉周也一声叹息,说:“没想到在临去之前,还能见上你,也算了我一桩心愿,我知足了。”
杨团长说:“爹,您别多想,明天我一定和政府陈明曲直,争取另事另办。”
张玉周说:“不用,一切我都想过了,我死已成必然。还有,你不要再喊我爹了,叫张玉周就中,如果有心,抽空去剪儿坟上看看吧。”
“爹!”杨团长跪在张玉周面前。
张玉周无声地向门外摆了摆手。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人民政府宣判了张玉周死刑,所有财产归人民政府所有,立即执行。依照张玉周意愿,执行地被安排在张家大院。
一押出牢房,张玉周才知道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漫天飞舞的鹅毛片子,纷纷扑落到人的脸上,令人难以举目。
也不知人们从哪得到的消息,等到把张玉周押来时,张家大院已被堵得进不去人。那年月,枪毙土豪劣绅虽然司空见惯,但枪毙张玉周那天,却来人至千。押送张玉周的军车在张家大院外转了一圈,最后只能停在圩外的打谷场上。
汽车停稳,从车上跳下一群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随后张玉周也被从车上押下来。他虽然身上捆着绳子,但是脸上却是一副淡淡的笑容,仿佛今天要执行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雪,越下越大……
杨团长最后一个从车里下来,在场地中央站定,抻了抻身上的军大衣,然后向围在四周的人们讲话:人民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解放军也是人民自己的军队,一切与人民政府、人民军队为敌的人就是与人民为敌。老乡们,现在是我们人民当家做主的时候,我们决不容忍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有好下场……
说着,杨团长忽觉喉咙一阵炽热,几乎难以出声。于是,他忙宣布执行开始,要围观的人们向后闪远一些,以免误伤。
在解放军战士向后赶着人群退让时,人群中突然有几个年长者高呼:“张参是好人!”
这一情景,把杨团长感动了,他看着黑压压一片人群,想流泪,但杨团长明白自己的身份,忍住没让那两行泪流下来。
“执行吧。”杨团长低声命令道。那位行刑的年轻军人却迟迟没有开枪。杨团长看见年轻军人的手在颤抖,略一思索,走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枪,低吼一声,单膝跪地,一声枪响,原固始县国民政府水务督察、县参议张玉周颓然倒地……
雪,停了。
杨团长站起身,一股鲜血从他的左手溢出,原来他是让子弹先穿过自己的手心。他向张玉周深施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有人看见剪儿的坟边久久地跪着一个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