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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年代史

2013-09-11胡焕胜

清明 2013年1期

胡焕胜

1

往前讲到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我们这里都住的是土坯房子。全村扳指头数数,只有地主胡贵挺家的大门楼是全砖盖成的。

胡贵挺他爹留下的那条癞皮老母狗,就经常趴在大门楼下面啊呜啊呜地啃麦面馒头。

你要忍不住看它一眼,它就会用俩爪子护住自己的馒头,龇牙咧嘴冲你汪汪地吼,样子真像条坏狗啊。

我那年刚好二十一岁,娘老子都不在了,孤身老爷一个熬日子。

我这人天生和别人不一样,右手大拇指旁多长了一个小指头,打小老家周围的人都喊我六儿。

人家说六指好赌。看,这老话说来都是没有错的。我就天生好赌,十七岁时,就把爹娘撇给我的那两块水秧田,输钱卖给了地主胡贵挺。

手里没有了田地,哪里能长麦长稻。庄稼人自己不能长麦长稻,那是什么时候也吃不上白面馒头大米饭的。

但偏偏我又是个馋嘴好吃的人,看到胡贵挺家的老母狗都能天天吃上麦面馒头,我心里也气不忿,寻思自己好好一个人,咋就活得还不如一只癞皮狗呢。

常天白日不见一粒粮食打牙,我就少活动,窝在床上装乌龟。天天都这样在床上睡觉挺饿。日子一长,人就熬得没了骨气,到最后甚至想过,哪个要能麦面馒头拘我吃个够,让我管他叫声爹也行。

如今混到这步田地,任啥也不能讲啦!

和我屋搭连山的木脚,是个掐针捏线一分一毫都看在心里的生意人,东集买,西集卖,长年捣腾不见消停。几十年下来,赚了不少钱,还领手置了有二十几亩好地,眼看快能排地主了。

他人有钱了还改不了心眼小,农忙天,请人到家,扬场,拍麦,打短工。不是人,让老婆把馍往小里做,还没个驴屎蛋大,一顿只派人家吃一个。龟孙。

我们这里人老几辈,不兴这样克扣长工短工,一圈人都看不上啊。就是牛在忙天也要添块豆饼。

可他这个人讲不上来什么味,克扣别人也不忘了克扣自己,夏天热,光脚走路就算了。到冬天还光脚穿一双麻窝鞋过一冬,棉袄没扣,就腰里揽根麻绳。到下雪天麻窝鞋陷烂了,进雪进泥,就往里塞把麦秸草,光脚往里一穿,照走。

乡里老少见了都叹:那脚还是脚吗?木脚吧!

这狗日的木脚人精贼眼尖,瞅见我肚空,口熬,眼馋。看一眼麦面馒头,路都走不动。想想,口水不断。

实在馋得招不住啦!

挨傍晚的时候,木脚摸来唠门。天还没黑,我正躺在土炕上养饿,有气无力,听他一个人白乎:六啊,我和你爹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有好事自然想到你身上。

你没田没地闲身子,明儿,你跟我搭帮手到大山集贩一趟枣子,我管你一天三顿麦面馒头吃够,你看可照?

从这里到大山集来回有二百多里路要走,路上单独做活的土匪就有好几十个。为了两顿拳头大的麦面馒头,去冒笆斗大的险。你看可照?

摆明我是吃大亏啦。

可你也知道,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当住腿的家,当不了嘴的家。我就是一辈子都当不了嘴的家。

一想到马上就有大块大块的麦面馒头掰开往嘴里塞,我就任啥也顾不上啦。吃亏就吃亏吧,只要有馒头吃就行啦,吃亏就当吃馒头了。

我跟木脚说:“亲爹呀,答应你啦,赶快把馒头端过来吧,话先要说清,我可不能一顿就吃一个,我要一顿吃他一锅!你看可照?”

话虽说的大,但一气吃下去,灭了半锅麦面馒头,就噎的我直喘气翻白眼,肚子里也找不到空地点了。

人呀,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饿时想着自己能吃一锅,其实来真的,说不定只能吃下一小碗。

吃饱饭后,人就跟鸭子一样,肚里没空就想低头打眯盹。我衣服都没顾上脱,就势歪在大炕上睡觉淌口水。

刚呼呼到下半夜,就听木脚扒着窗户向里喊:“俺那兄弟,能动身了吧?”

想到,只不过吃了他一顿麦面馒头,就要半夜三更,清泊冷地,去赶那百十里的大山集,我心里真觉得亏。

忍不住杠了他一句硬话:“谁是你兄弟,我姓胡你姓李,说到五百年前咱俩也搭不上边呀!”

木脚在我们那里是有名的吃得住杠话,我杠得他这么厉害,他也不和我生气。

这家伙是个精细鬼,能掐会算,连头发丝都是空的,现在求我上路,你听这个龟孙多会说话,他低声细气地跟我讲:“俺可不是单来喊你上路的,又出了一锅麦面馒头,不趁热吃可就凉啦!”

吃人家的嘴软,一提吃麦面馒头,我的嘴可就硬不起来啦。起来就起来吧,反正这浑身衣裳也没动弹,打个绑腿就能上路。

洋油灯也没舍得点,俩人摸黑吃完夜饭,天还不想亮。我和木脚便推了两辆独轮车上路。

路呢,那时哪有好路呀,都是些七弯八拐的羊肠道,路面疙疙瘩瘩的,摸黑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没个着实的地方,真是受大罪啦。

那时候人也不像现在人这么多,赶早走路,天麻乎亮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那些起早找屎吃的野狗到处乱窜。趁你不注意,从身后呼地一声窜到你面前,吓得人心里一凉一凉的。

候到天亮以后,上了官道,找到老车辙,路就好走多啦。人走得轻快,独轮车也能格娘娘地响起来。

夏天太阳行的快,走不到十里地,天上的太阳就变热啦,人在毒日头下,越走越喘不过气来。

勉强往前又挨了二里地,扔下车把,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抓着巴根草,赖着不肯往前走啦。

我跟木脚央求:“咱爷们在这歇歇吧,再走我可就要熄火啦。”

木脚当然不愿意停下耽搁。想做生意赚钱的人,那个个都是心比石头还要硬,杀老子的心都有。

他吓唬我说:“你小孩,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头厉害,在这不见人烟的旷天野湖里歇下去,狼来啃了你骨头也没有人知道,几个土匪把你剁剁做一锅炖了吃,都没有人来刷碗。”

看到他变脸发狠,不似平常看惯的温头善面,我心里还真有点怕他,说什么他也比我大上几岁,动起手来我也不够他价钱。再不听他话,他动手揍我一顿,场面上连拉架的人也找不着。

我只好强撑劲站起来,跟着他后面推着车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熬到小晌午时分,我们走到了丁家集。

到这里离大山集就不远了。

眼看天黑前还能赶到大山集住下,木脚的驴脸就好看多啦,也挤了点笑模样。他说咱们也该歇歇脚,到前面丁瘸子的茶馆里喝口茶水啦。

我说你个晒不死的龟孙早该这样,你爹都快给你累死啦。我可不像你,比那四只脚的牲口还经得起使唤。

说了这么一通抱怨腔,木脚也没敢搭腔反嘴,我心里马上舒坦。

上前紧走几步,我们把两张独轮车歪靠在路边的老柳树上,然后一前一后晃到茶馆跟前,准备找张大桌子喝茶啃几口干巴馍。

丁瘸子的茶馆在丁家集开得有年头了,经常行脚过路的老客,都知道凤台城西二十里有这么个地方。

茶馆当街面摆了几张槐抱梓的老八仙桌,桌上有茶壶茶碗,茶壶夏天有泡好的凉茶,来人坐倒就能喝。

按季节选用优质润滑油:选用润滑油需严谨,若冬季使用夏季润滑油,夏季使用冬季润滑油,只顾价廉,不管质量,会造成机车启动困难和烧轴瓦等故障。农机手应首选专用润滑油,或经过质量检测和适用气温标号的润滑油。

那天,我和木脚刚摸到桌子坐下,就瞅见这一带有名的土匪杨昆山、李昆山也坐那里喝茶来着,两把缠着红绸子布的盒子枪就放在当街喝茶的八仙桌上。

丁瘸子两脚一踮一踮地来到桌前,给这两位土匪爷上了两碟炸蚕豆香嘴,然后坐在茶房那儿和他们拉闲话。

只听那瘸子问:“昨个晚黑,你们两位爷又在哪做得活啊,收成怎么样?”

那杨昆山长得温头善面,大高个子,白脸膛,是个人坯子。街面行走时,穿长衫大褂,打洋伞,竟像个体面的教书先生。和人不笑不说话。不知道他老底的人猛一下见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个手把硬、心头黑的名土匪。

他边向街上认识的熟人拱手打哈哈,边回瘸子说:“说到昨个晚黑,那活做得远啦,我们两昆山,搭帮。半夜走到怀远常家坟,才碰到了两个死不出血的肉头户。收成不好,咱也没办法,只好拉他们到空天湖里,请他们啃了巴根草。”

说完这话又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把杀了两个人当作一回事。

他旁边的那个土匪李昆山是个大舌头结巴,不爱说话,听大家笑,也跟着摸着光头乐。

几个人说这话工夫,丁家集街上的保长“牙刷子”,刚好带着四个保丁,低着头往保公所里走。

现在“牙刷子”保长从两位土匪大爷面前经过,吓得两腿发抖,那是连屁也不敢大声放一个。

木脚当时腰里缠了八块袁大头的生意本,一看这两位土匪大爷供在身边,心里当然怕得要命,坐在大桌边,端碗喝茶也掩饰不过去,上下两排牙把个瓷碗边碰的丁丁响。

我呢,是腰里没钱心头宽。再说了,我跟那杨昆山还能拉上一点老亲,论辈分我该喊他一声表叔。有这两方面撑着,我心里就不害怕。

我当时壮壮胆子,端起茶碗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那杨昆山大概还能记得那点老亲,他也笑眯眯地对我点点头。又和我亲亲热热地拉话:“大侄子,可有几个月都看不见你六个指头掷骰子啦。过来过来,到表叔这坐一会,陪我喝口茶。”

我到桌子边坐下,他就侧着身子面对我,右手放在盒子枪上轻轻地拍,边拍边笑眯眯地问:“大侄子今儿打算到哪儿去呀,能不能对我这老表叔讲讲?”

和我拉话说笑的时候,他瞟了几眼木脚的腰,木脚被他几眼瞟得就拿不住相啦,脸都吓青了。

我知道他对木脚起了歹意。做土匪的人眼要多毒有多毒,腰里缠钱可轻易瞒不过他。

我只好从旁边替木脚遮掩,我说:“表叔爷,今儿当侄子的不能和你多拉话,你看木脚他妈只剩下一口气等着往下咽,我得帮他到大山集姥娘家,去接那边两位老舅爷过来办后事。”

我们这里做土匪的人有个不成文规矩,抢喜不抢丧。听了我这几句话,杨昆山才收了做活的心。

他挥挥手跟我说,要走你们快点走,天黑再摸不到大山集,你就肚里孩子打不掉,麻烦大啦。

我和木脚得到他这句放风的话,都才把提到嗓子的心放回肚里,我们赶紧搁下两个铜板,算了凉茶钱,然后推小车上路。

谁知刚把独轮车推到北街口,就看到一街四乡八里来赶集的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哪里能躲人往哪里钻。

就连往来凤蒙边界做活的名土匪周湘久,号称周大胆的,也吓得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一头就向这边瘸子茶馆扎过来,看来是打算钻茶馆后院躲人。

杨昆山看到周湘久这副孬熊样,嘴都快笑歪啦,他笑哈哈地说:“周大胆啊周大胆,你怎么讲在凤蒙两县也算上个光棍人物,就算河南那边‘老洋人’来了,跟在屁股后面撵你,你也不能怕成这副屌样。”

杨昆山说到的老洋人,是河南东面鲁山县南小张庄的大土匪张庆。

张庆人家土匪当得排场,这个大土匪大到出门打劫一吆喝,就能拉动上万人的土匪队伍跟着走。过村抢村,过镇抢镇,过你大县城也照抢不误。

他纯种一个中国人,却不知怎么搞的,长的脸面胡子一大把,俩眼珠绿得跟玻璃球样,像个外国洋鬼子。他对外面自称是天下所有洋人的老子。我们两省的百姓都喊他老洋人。

老洋人是穷土匪,带队伍过地方做活,除了夜壶石磙不往家拿,其他什么都抢。我们周边两省,方圆几百里百姓听到老洋人三个字,都耳麻腿软胆战心惊。

但周湘久也许不怕,他本身就心野胆大,和老洋人又是土匪同行的。

这周湘久就边跑边回了杨昆山一句杠头话:“老洋人,我怕他个屌,他又不真是洋人的亲老子。今天是李宗仁的人马打这过队伍,前面都抵到集北头了,你杨昆山杨大爷要有种,就在这里坐着别动,真充一回光棍我看看。”

李宗仁的人马队伍是清一色的广西猴子兵,抓丁打仗手段硬辣,在民国年间,那是天下有名的厉害人物,单人匹马谁敢跳出来和他们碰一碰?他杨昆山再横也只是个乡里小地方土匪,民不与官斗,匪不与兵争,这也不是一天的道理。

果然,那杨昆山一听今儿是李宗仁的人马从这过队伍,也骇得变了脸色,再也端不起土匪大爷的架子啦,乖乖地和我们一起往瘸子茶馆的后院躲。

跨进后院,他和李昆山就学周湘久的样子,把腰里别的两把盒子枪,扔进深水井里的打水桶中。这样做空腰一个人,即便让队伍给逮着了,也不会给当成土匪立地就剿了。

你看,这土匪做长啦,个个都成了精。也就有了保命的经验点子。

我和瘸子、木脚还有那三个土匪,拱一起挤在院里的黍秸垛里躲着。

听着街上咚咚不停的脚步声,连长气不敢大声出一口,有时猛然听到一两声广西口音的吆喝,胸膛里的心立刻跳得像街上队伍行走的脚步声,咚咚不停。

李宗仁的队伍也不知有多少人,从半晌午到天将黑,过了有好几个时辰,街上的脚步声还在响个不停。

到后来,时间熬久啦,听听没有枪声响起,也没大兵来敲茶馆的破门,几个土匪的胆子又慢慢养大啦。

也许今个李宗仁有屎到屁门的急事,没心情来抓丁剿匪吧。

大家一个个从黍秸垛里爬出来,拍打身上的杂草末,周湘久又摆起了土匪的谱,洋洋得意地海吹,来显摆他的见多识广。

他说:“讲起来,李宗仁也没长什么骇人的毛,听说他队伍里拉的那些大炮筒子都是黄豆面捏成的,拿来吓唬吓唬日本鬼子的。有一次打仗手底下人饿很啦,偷嘴,一夜工夫就啃吃掉二十八架大炮筒子。”

这件事我也听人讲起过,那人在李宗仁队伍里混过日子,后来当了逃兵,他讲的和周湘久讲的不一样。

据他说那些大炮筒子不是黄豆面做的,而是纯黍黍面捏出来的。黍黍面黏性大,吃到嘴里不如黄豆面爽利。大家都是种田吃粮的老百姓,他亲口尝过,这个是错不了,我信。

我这个人一辈子能容别人做错事容不得别人说错话。听到周湘久把话说错啦,我就忍不住站出来和他争。我大声地跟他讲:“那大炮筒子不是黄豆面做的,是黍黍面捏的。”

周湘久一听这话心里大不高兴,他土匪当惯啦,人横脾气也比别人大,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拍着胸膛说:“老子说是黄豆面做的就一定是黄豆面做的,那还有假?”

我当时年轻气盛,听他这样不讲理胡说,牛脾气也被激上来啦。

我心里想,就算你是我老子,把话说错了,那也不行呀。这回我倒真要和他较劲抬杠了,我提高嗓门,用比他还大的声音说:“千真万确,钉上钉、板上板的事,是黍黍面捏的。不是黄豆面做的!”

这话可一下就顶到他脸面上了。周湘久这下真红眼啦。到现在还没人敢这样与他较劲抬杠,他狠了心跟我叫板:“咱们赌,你敢不敢,要是黍黍面做的,我输你五十块袁大头。”

那时候五十块袁大头值钱,顶大用。能买下两亩好秧田地,剩下的还够找一房媳妇。我想都没细想一下就应了下来。倒不是我贪那五十块钱,主要是我这个人生来就好赌,只要别人跟我叫赌,我就头脑发热,再大的局面盘口也敢应下来。

当时我真是被血冲热了头,任啥也不顾了。

我当着大家说:“跟你赌定了,我这就出去从大炮筒子上掐块黍黍面下来,拿给你瞧瞧。”

说完我气呼呼地打开茶馆的大门,大踏步来到街上。

李宗仁的广西兵,正赶着一些牲口,有老驴、有马、有牛还有大青骡子,把一架架大炮往前拉。

我大咧咧走过去在一架大炮筒子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结果,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啦,什么也没掐下来。那些大炮筒子全是好钢好铁铸就的,掐上去硬硬的,冰凉一片。

当我的手掐到那冰凉无比的大炮筒子时,我热乎乎的大脑也跟着猛然凉了下来。我看到四周都是背着长枪的大兵,他们的目光像刺刀一样冷冷的注视我。我感到心里空空的,只是想喝水。

那时候我真是后悔得连自己叫什么也忘啦。有一个腰里挂着盒子枪的军官走过来,他用安徽地方人难听懂的广西“贼佬话”大声问我:“你在搞什么搞!”

听了这句话,我才恍然大悟,人苏醒过来,像得了号令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我这个人身高腿长,平时跑起来一步能跨过四个白芋垄子。现在我害怕得要命,眯眼往前跑,跑起来真是卖力,哪一步也不止跨四个白芋垄子。

我觉得自己就要架翅膀飞起来啦,耳边只能听到风呼呼地响。跑着跑着,我突然看到有几只蝗虫一样的东西从我身边极快地飞过,然后不见了,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啪啪”的枪声。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从我身后飞过去的不是蝗虫,那是枪里打过来的子弹呀。

我的两条腿当时一下就变成了软面条,再也迈不动半步啦。我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不敢看人。

那个拿着手枪的军官,跟在后面好久才喘着粗气撵上我。撵上我以后,他累得蹲在我对面喘粗气,捂着肚子直喊疼,我知道那是跑路跑疼的。

他边喊疼边用广西话骂我,越骂越生气,就拿起手枪顶着我脑门,说要毙了我。

枪一顶着我脑门,我就放声哭开啦,我说:“长官,你可不能毙我呀,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儿郎,我死了一家人靠谁来养活,求您老大发慈悲饶了小人这一回。”

说虽这样说,其实我父母已死了好多年啦,我呢至今没娶上媳妇,光棍一条,哪来什么三岁儿郎。今天说这些都是从唱大鼓书的先生那里听来的,戏文书上求人饶命的大套话。

听了这么多年,耳朵都生膙子了,今天终于给我逮住说上一回。

谁知那军官听了这摊话竟哈哈大笑,真的是哈哈地笑,你看他笑得眼泪都淌到了嘴里。

笑完他狠狠地啐我一口,用枪敲着我头说:“你可不要拿这话来哄老子,告诉你吧,老子没当兵前就是靠唱大鼓书来养家糊嘴的。你说的这几句话我以前不知说过几百次啦,你再换上几句新鲜的说来我听听吧!”

放水淹到龙王爷家啦。

一听这话,我真傻眼了。别的求人告饶的话,我可真一句都不会了。

你看,人在该孬的时候,不孬一点是不行的。当时没别的办法好想,我想我就厚着脸皮孬一回吧。

于是,我就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像女人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地哭起来。我越哭越觉得自己伤心委屈。这样,往下就哭得顺理成章,真心实意啦。

最后,连那个横眉竖眼的军官也被我哭得心软了。他跟我说:“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从来还没见过男人像你这样哭法的,你可真比我妈还能哭,再哭下去,我就要给你下跪啦!老子再不敢毙你了,你滚起来跟我去当兵吧!”

他这是要拉我当壮丁呀!

那年头兵荒马乱,当兵是拿脑袋当夜壶使。我心里虽然不愿跟他去吃当兵粮,但也知道,这件事如今是孬不掉了,再孬下去万一把他惹毛了,非拿枪毙掉我不可。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就在他面前装着高高兴兴的模样答应下来啦。

脱下家里纺的老粗布褂子,我穿上了钉有黄铜扣的军装,还领了一双黄皮底鞋,鞋里还有一双洋袜子。当时,队伍里没有多余的枪让我背,营长就叫我挑着炊事班的两口大铁锅跟着队伍后面走。

死里逃生一回,枪口底下捡条小命,我挑锅当然挑得卖力,迈开大步往前窜。只一会工夫,就走到队伍前面啦。我看到那个追骂过我的军官正前面低着头带队走,我就大声地和他打招呼:“营长,你看我都换上新衣服,穿皮底鞋啦。”营长歪头左看看我,右看看我,笑嘻嘻地夸我一句:“你呀,我看是天生长了一副挑锅的料!”

2

那么长的队伍一直往南开,走了有两个时辰还不见停,日头眼看快掉到西面庄子里了,再回头望望,早看不到老家的树梢啦!

我是从小孩起就没离过家门,走远心里怕。

这么常天地黑的一直走下去,到哪里才算事?我的那破家小院怎么办?走时门上忘了挂锁,我的一条黑洋布裤子还晾在弯枣树上等着收呢。

队伍走到凤台城关,我看到了在北门口烧老虎灶买开水的歪头,歪头是我家门堂哥,去年打架时踢过我屁股,是我心里面的仇人,我打算一辈子都不搭理他了。可今天看见了他,我感到比谁都亲。

歪头看见我在队伍里挑锅,惊讶得合不上嘴。他拎着开水壶跟着队伍后面走,他说:“六儿、六儿,你不要跟他们走了,走远了你认不得家!”

我挑着锅边走边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了老远我才扭头喊了一句话:“歪头哥,别忘了!回家把我的新洋布裤子收屋里。”

歪头哥放下开水壶又追上来,这回他送了两捆麦秸草给我带着夜里当枕头。头个晚上在关张集宿营睡觉时,排长拿走一个。剩下一个,第二天被连长要走了。

我没有枕头就靠着大锅睡。脸上沾了锅灰也不敢停下来找水洗。

队伍人多走不快,一天几十里的样子。这样,我跟着队伍走了月把时间才到安庆。

到了安庆再往南就没路好走啦,一条大江摆在那里。

营长带我们上了大洋轮,上了大洋轮,我就不用挑锅了。扔下几十天挑惯的担子,身上猛然轻省下来,走路两条腿直发飘。

我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船上面还有好多汽油灯,晚上亮灯,地上有一根针都能看清。

到处看看这,看看那,我觉得什么都新鲜,到夜里我还高兴得睡不着觉。

我是新兵,在船仓里还落不到位置睡。排长就把麦秸捆还给了我,撵我到船尾的甲板上找地方睡。

船尾人少,没挂汽油灯,可那晚的月亮好,几步远,什么也能看清。在这样的月光下,我怀抱着家乡的麦秸捆,嗅着最后一点来自故乡的气息沉沉入睡,听那江水一夜哗哗地往后流,朦胧中好像是母亲呼喊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们的外国船驮着队伍犁开水浪一直往东开,第三天夜里就到了南京码头。那时,我们睡得正香呢,被船上的汽笛吵醒啦。

营长这才告诉我们说队伍不走啦,要在城外找地方扎下来。这次是要和日本鬼子打炮开仗。

我们是炮营,住的地方当然僻静,敌人不容易发现。那是一处前清大官宦人家的老宅子,当地人叫他“孙家花园”。主人听讲日本鬼子最近要来打南京,一家人早跑得不见人影了。一幢好生生的大宅院,全便宜我们这些当兵的啦。

刚住下来的头几天,兄弟们都害怕日本鬼子杀过来和我们交火,心里慌张得不行。夜里睡觉都穿着鞋,准备一听到枪响,就往城里跑。好歹在城里有面墙挡着。

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个月后,依然看不见打仗的动静,大家就把鬼子的事忘啦,队伍里再也没有人起逃跑的念头,说句心里话,像我们这样整天不用下地干活种庄稼,还顿顿麦面馒头大米饭吃着,如果不打仗,谁也不会想跑。

我们营长虽说脾气坏一点,但也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军人。他看我是个任啥也不懂的新兵,就打算亲自训练我。

开始操练时,他喊口令“一二一”让我原地踏步走,这么简单的事我还会。后来他再喊别的口令,什么让我“向左转”“向右转”,我就做不来啦。

我是天生分不清左右方向的人,营长让我向左转,我就向右转。真让我向右转吧,我又向左转了。

营长一直教了三天,我还是这个样子,结果把他气得直摔手。

到了第四天营长就有主意啦,训练时他让我脱得只剩一个裤头挂在腰上,他自己双手各拿一根又粗又长的荆棘条站在我后面,他喊“向左转”时,就用荆棘条狠狠地抽我左腿,喊“向右转”时,就抽我右腿。这三五天训练下来,我真分得清左右啦。

他再喊“向左转”时,我左边腿上的肉就一跳一跳地往外挣着痛,这样我想都不用想立刻就向左转。喊“向右转”,也是一样灵。

最后,我成了全炮营听口令反应最快的一个兵。

无论在吃饭还是走路的时候,只要听到“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我都会立刻来一个正确的转身动作响应。

营长对我的表现满意极啦,说我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出师啦。

他心里一高兴,就提拔我做了司务长,那是管全营烧锅吃饭的官,官虽不大,但手底下也有十几号人好使唤。

我当了司务长,按队伍里的规矩,就要每天到营长那里领钱买菜。

头一天早上营长给了我四十块钱菜金,那是四十块新崭崭的袁大头,长这么大我手里从来没拿到过这么多钱。四十块钱缠在腰里,我心里紧张得扑腾扑腾直跳。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生怕坏人看出来和我抢。

转过来想想可笑,我现在是当兵的大爷啦,身上穿着一张老虎皮,腰里别着盒子枪,坏人见了只有害怕的份,哪里还敢抢我的钱呢?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宽啦。

抬头看看天色尚早,现在买菜的人正多着呢,要把那么多菜从菜市里挑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打算先到处溜达一阵,停停人少了,再来买菜也不算迟。

我抄着手溜达到秦淮河附近,看到有一大堆人正围成一圈,抢着在大碗里掷骰子赌钱,我心里没事,就蹲在旁边闲看。

看不到一会,把我看乐了,这些南京人可真叫蠢呀,三个骰子连个十点都掷不出来,真是丢人丢到他姥姥家啦。

几个赌钱的人看到我笑,他们也讨好似的冲我龇牙乐。

他们客客气气地邀我说:“老总,有兴趣,凑一起赌几把玩吧!”本来我没想到要和他们赌,可经不住他们再三邀,我就想人家都是大地方混的人,咱可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再说有大半年没摸过骰子啦,我那六个指头见了骰子在碗里滚,也禁不住痒痒得厉害。赌就赌吧,反正不会输给他们。

谁知下场子里一赌,就不一样了。我大半年没摸过骰子,赌钱的手艺自然生,竟然掷出几把幺二三,四十块钱呼啦一声就输了个精光。

输光了腰里钱,我急得出了一身汗,想到全营还有几百号人等我买菜下饭呢,心里自然后悔得要死。

当天,我一时不敢回营交差,可又没胆子做逃兵,做逃兵被抓住那是立马枪毙杀头的重罪啊。

在街上扛了一天,等到挨晚黑的时候,我才大着胆子从后门摸回去找营长,打算私地里向他求情免罪。

我本来以为他会狠狠揍我一顿出气,谁知那天碰巧营长找了个妓女睡觉,正睡得欢天喜地,根本没把我输钱当回事,就打发我回营房睡觉了。

我提心吊胆一夜,第二天起来找营长,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又拿出四十块钱交给我去买菜。

这回担挑子经过秦淮河那里,我又看见昨天的那几个人围在一起掷骰子。看着他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昨天那四十块钱输得真是冤枉。

我忍不住,抓起骰子往碗里试掷两把,觉得手感不错,心里不禁又起了要把昨天那四十块钱赢回来的念头。

这一局头一把我先掷了个十六点,心里高兴坏啦。我想这回赢定这几个蠢熊了。

谁知轮到他们下手,这些人个个都掷出了满堂红,三枚骰子清一色的六点。

我当时真傻眼了,才知道这里面有鬼。但我是个讲赌品的人,明知道进了人家的圈套,也没拉下脸皮歪赖胡缠。

我把今天营长给我的四十块钱拿出来倒在地上说:“你们几个鬼子这两天骗得老子高兴,这点钱你们拣去买糖吃吧!”那几个骗子老千见我赌品这么好,都感到不好意思。骗了老实人,他们也过意不去啊。

几个人硬拉着我不放,要请我到酒楼喝酒赔罪。我想反正钱也输光啦,喝酒就喝酒吧,也不能怕了他们不去。

这桌酒一直喝到下午太阳落山,我喝酒到八九成啦,才摇摇晃晃摸回营。

我看到营长和营副都坐在长条凳上挡着路。我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我大声说:“营长,你看这回我又把你的四十块钱输掉啦。”

营长没搭理我,他歪着脑袋问营副:“有一个人,再一再二不听话,你看该拿他怎么办?”

营副是贵州人,真比那里的驴子还蠢三分,你看他又抓脑袋又搔胳肢窝,想了老半天,才讲:“我小时候不听话,我妈就打我屁股,我妈一打我屁股,我就听话啦。”

营长听了营副的蠢话,一拍大腿,说:“也就这么办吧。”

听到营长发话,几个兄弟就上来把我按在地上,要脱下我裤子打屁股。

这么丢脸的事,我自然不情愿,我一边挣扎一边向营长求情,我说:“营长,算我磕头求你啦,你要打就打我的脸吧,你怎么能叫兄弟们脱我裤子呢?”

我越恳求得厉害,营长就越使性子较劲要打。兄弟们也跟着来精神啦,大家同心合力一鼓作气,终于扒下了我的裤子。

四个人把我手脚牢牢地按在地上,营长又吆喝派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手里拿着私塾老先生用的二尺长半寸厚的硬木戒尺,然后两个人分工,一个人打我的一半屁股。

戒尺落在屁股上,那“啪啪”的声响传得老远都能听得见。

这时,有几个经常从孙家花园围墙外走动的女人,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响动不一般,就隔着两丈高的围墙大声问:“老总们,快过年啦,是不是在做年糕?”

听了这句话,兄弟们都笑得再也没劲打下去啦,连我们营长也笑得直打嗝。

笑完以后,营长气消大半就不打我啦,他骂我说:“你滚回去睡觉吧,要是夜里屁股疼,就多想想被你输掉的那八十块钱。”

人都散光后,我才把裤子拽上来,只用了这么点劲,就出了一身冷汗,痛得怎么也站不起来。

等到下半夜,身上长了一些力气,我才像长虫一样,一个人慢慢爬回营房睡觉的地方。

当时屁股麻辣辣的疼,哪敢面向上睡觉,只好在床上哼哼趴了一整夜。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那两边屁股上面的肉像发糕一样涨了起来,风一吹都疼得我直掉眼泪。

营长起的早,吃过烧饼夹肉,拿牙签剔着牙踱过来看我。特意交待护兵再给我四十块钱,叫我还去上街买菜。

我接过钱刚走了几步,营长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先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然后笑眯眯地问我:“六儿,你的屁股不疼了吧?”

我被他不轻不重一拍,屁股当时真像通了一阵电,疼得我眼泪怎么劝也劝不住。

我边哭边跑,我跟我们营长说:“营长,我屁股不疼啦,一点也不疼啦,你放我先去买菜吧!”

这次买菜我没敢再去秦淮河附近的那家菜市街。我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这双手,再把四十块钱输掉了,那我可就活不成啦。

我打算另找一个菜市买菜,反正这南京城大得很,菜市应该不止这一个。

我不认识路,挑着担筐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东找西找,结果算我倒霉,正撞上一伙修城墙工事的军队。

那里监工的长官以为我是他们的人,看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瞎撞,心里恼火,照我屁股就是狠命一脚。

当时我疼得趴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身上装的四十块钱也掉出来了。

那长官眼明手快,一把就全抓了去,我心里一急,就扑上去到他手里夺。

谁知那长官手一摆,他手下几十个人就一齐拥上来用脚踢我屁股。这烂屁股哪经得起好脚来踢,才几脚就踢得我哭娘啦。

我趴在地上跟他们求情:“长官,求你不要再踢我屁股啦,那钱我也不敢要啦。”

那长官听了这话,才叫手下人停了脚。他末了还夸我说:“你个混小子还没傻到家,知道这屁股比钱金贵。”

其实世上谁不知道屁股比钱金贵,可是人要是没有了钱,那屁股也金贵不起来啦。

3

看看,这次眼睁眼又弄丢了钱,再回去,营长说不定会叫八个人来打我屁股,那非痛死人不可。

思来想去没别的活路,还是屁股比面子要紧,我就狠狠心壮壮胆,学人做了逃兵。

扔下菜挑子,我跟人往城门挤,好歹摸出了南京城,就一直往西北方向跑。我在心里觉得老家凤台县好像就在那个方向。

那时,我用一天工夫才走了几里路,因为屁股疼得厉害,只能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挨到第三天我再走不动啦,当时身上一个铜钱也没有,这两三天没见东西搭牙,人饿软了腿,身子那是一步也挪不动。

当天,我在个小村庄一户人家的南墙根下趴着,只有两只眼还能骨碌骨碌动一动。

碰见那家的女人领着两个孩子,拿竹竿打树上的红枣子,枣子落在我身上,我抓起来连核吃了几个。

两个小孩看我捡吃了他们的枣子,心里不乐意,管我讨。

我跟那家的女人说:“嫂子,好心人啊!你兄弟我三天没吃上饭了,求您可怜可怜俺这无处投奔的外乡人,还给半瓢枣子垫垫肚子吧,我身上实在没个大子,你不嫌脏,我把褂子上的铜扣子都揪下来送您。”

那家女人收下铜扣子,还真给了我大半瓢枣子。我吃了十几个枣子后,把剩下的揣在兜里,又讨了一瓢凉井水靠着墙慢慢喝。

就在喝水的工夫,又来了三个壮年人过来观望打量。有个人眼尖,我褂子没了扣子,他就瞅见了我腰里别的盒子枪。

他们相互递了眼色,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头了。眼见他们动了枪的念头,我心里也害怕。

毕竟他们是当地人,我孤身一人又没靠头。可他们也怕这真枪实弹,只敢在一起小声嘀咕商议,一时还不敢过来明抢。

我枪里只剩三颗子弹,加上屁股有伤跑不动,也不敢轻易拿出来打。

一时间,两下人僵在这里都不敢动。

那帮人里有个家伙心眼活络,磨过来和我商议,他们几个打算凑点家伙三换我的盒子枪。

又可怜巴巴地说他们是保丁,换把枪是为村里防土匪。这里土匪三天两头的来,来了什么都要,钢洋、皮底鞋、洋袜子,要是没有像样的东西,连老棉花套子也拿。日子给他们整的一天也没法过。

民国土匪多如牛毛,谁没吃过苦头?我心肠一软就应了他们。

这几个人兴冲冲的赶忙分头回去凑家伙三。过了半晌几个人回来了,凑了一块钢洋、三个粗麦面饼,还扛来一条雕花长板凳。

“只有这些东西了。”几个人红脸搓手看着我。我一句话没讲,连枪带套给了他们。

我拿了钢洋背上大饼,歪头想想又扛上长板凳转身就走。

走了一天下来,我就知道这长板凳要对了。你看这长板凳多好,白天走累了,能坐上面歇歇,晚黑趴上面睡觉还能解解乏。

我扛着长板凳走了十来天,等三块面饼吃完时,我才抓瞎跑到了滁县边上的小板凳集,这是我们安徽地界啦。

在集上东边的小猪行里喘气时,我听见人到处传日本鬼子进中国了,走村过店杀人放火是一个活口不留。

你想当时兵荒马乱,这消息一传老百姓吓坏了,整村整村的人都离家背井,扛着行李家伙三,拖儿带女的开始跑鬼子患。

但老百姓都是睁眼瞎,谁也不知道日本鬼子要从哪边杀过来,住东边的人往西边跑,住西边的人又忙着往东边跑。

跑着跑着,大家就汇到一块,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连个方向都分不清,人人都是跟别人后面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才算事。

本来我是吃准了方向,往西北方向跑的,结果在马家汇撞进了跑鬼子反的一个大人流,里面足足有几十万人一起都往东面跑。

都拖家带口的,大牲口也不愿丢下来,牵着老驴拉着牛,那么宽的大路都被人拥实了,平水一样流过来。

在那么大的人群里,小小一个人哪还能当了自己的家。我扛着长板凳在人群里被迎头一挤,身不由己被他们夹带着也往东跑。

想停下来也不行,夜里更不敢睡觉,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那么多牲口,那么多脚板能踩死人。

这么一大群人快要跑到南京城的时候,前面人遇到了好几万打败仗的中央军往西跑,跑反的人群这才知道日本鬼子是从东面杀过来的。

大家忙掉转头,跟着军队往回跑。打败仗的中央军,那是吓破胆的鸡,我看见有好多当官的都脱了军装扔了枪,拿白花花的钢洋买老百姓的粗布褂子,混进老百姓的队里跟着跑。

我们这个跑患的人群,就像搵米花糖一样,越搵越大。人太多了,掉头慢更跑不快,一天只能挪动个一二十里路。人人怕人人急,可谁也没办法走快。

从南京掉头往西跑的第三天傍晚,我们被两队鬼子前后一夹,堵在了一个叫大庄里的村子。

离家那么远跑鬼子反,结果跑到鬼子窝里了,大家都心里害怕,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渐渐黑下来,有人开始吃东西,平时舍不得吃都拿出来放开吃,吃着吃着就哭起来。

还有人搂着牛哭,哭完就给牛松鼻子由它跑了逃生。

更多人不吃不喝,只管放声傻哭。看这么多大人哭,孩子也开始哭泣。

年轻女人都抢着往脸上抹锅灰,村里那么点锅灰用完了,就用沟泥,抹了沟泥的女人一个个就像庙里泥塑的小鬼。

当时我也害怕,扛着那么重的长板凳都不知道放下来歇歇,还傻愣愣地站着看别人哭。

这时有人拍拍我,一看是个老头子,两排牙都掉光了,穿件破蓑衣一样的长大褂。

他跟我说:“老兄弟,把你的长板凳放下来吧,大家都能歇歇屁股。”

我放下板凳让他一起歇,然后我们在黑暗中唠嗑。

老头子说他几乎跑了一辈子反,还在前清末留辫子那会,他刚三岁时就跑长毛反,六岁不到时又跑捻子反。民国二十年跑水反,到今年八十整岁没想到又跑了一回鬼子反。

当我感叹老人一生的不幸时,他却在自豪地夸耀自己命好,他说你看三岁时跑南面来的长毛反,不会走路。是我姥爷把我放在箩筐里,挑了二百里。今年跑鬼子反,八十岁也不能走了,是我孙子用独轮车推我半个多月。在老在小都有人看顾,不是命好是什么?

直到天亮我和这个命好的老人窝在队伍里也走不动,可鬼子一时也进不来,因为窝在一起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真能啊。最后把我们分成一个个几千人的小队,隔离开来。然后从里面挑从南京城里败下来的中央军。

年轻男人都要把手伸出来,让他们看看有没有拿枪磨出的老膙。然后,再看额头上有没有军帽压出的圈圈印。

我当兵的时间短,又一直买菜烧饭,没拿过什么枪,才没被鬼子们挑出来。

可那些被挑出来的中央军兄弟就惨了,开始被枪毙的人,还能让你自己给自己挖个坑,后来鬼子看要杀的人太多,嫌挖坑太费工夫,就把挑出来的中央军兄弟集中在一起,四面高地架起机枪扫,枪声像炒黄豆那样又急又密,不到一个时辰,刚才还活生生的几万人就全完啦。

尸首横七竖八地躺了有几亩地,看上去比地里割倒的庄稼捆子还稠。就这样日本鬼子还怕人没死绝,几队人排开,看躺在地上的尸首,嫌囫囵的就再补上一刀才放心。

这大庄里虽说是个大村子,但地面上一下死了几万人没人埋,那气味就不好闻啦。

这狗日的日本鬼子还都是些讲卫生的坏种,连他们也觉得这里死人的臭味太浓待不下去啦。于是鬼子兵就押着我们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往西北方向走。

走了五六天,来到我们安徽的来安县境内,在马流集的五合子村,鬼子又停下队伍挑人,他们还在怀疑里面有没被挑出来的中央军。

这次鬼子把跑反里的年轻男人拉出来集中到一块,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队,让我们不停气的原地踏步走。

走着走着,嗓门大的几个汉奸,突然在旁边喊口令:“立定”“向左转”“向右转”,受过正规军训的兵,就控制不住,听着口令跟着做动作,这回我和几千中央军兄弟又被挑了出来。

眼看死到临头,我倒一点也不害怕啦,前几天眼睁睁看着几万人死在眼前,谁也不敢想还能活着回家,都听天由命吧。早死晚死就看个人的修行造化了。死得比别人晚几天,这都算是老天爷照顾我啦。

这次我和几十个人被拉出来第一批死,我们被一个个像粽子一样捆在木桩上,排成长长一排,给鬼子新兵当练枪的靶子使。

就在鬼子们要开枪射击的关口,有个汉奸看我开口说话时,大门牙有点往外暴,他就怀疑我是桂系的头头李宗仁。

这下我又死不成啦,被日本鬼子当成国民党大官看起来,关在一间小黑房里,外面有几十个鬼子守着。

和我一起被挑出来的那几千中央军兄弟,可就没我走运啦。他们全被鬼子当成练刺刀的靶子使了几天,个个肠穿肚烂,死得真是惨啊,可怜活生生的人到最后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着。

人活在乱世,兵荒马乱,没有国家看顾,活得就像根草,谁想割就把你割啦,你没听古书上这样说过:宁做太平狗,莫为乱世人。乱世人活着不易啊,受了外人的冤屈虐待,到处也没个理讲。

我在小黑房里被关了半个多月,鬼子汉奸审了我十几回,才弄清我不是桂系的头头李宗仁,只是李宗仁手下的一个专管烧锅做饭的火头兵。

本来我以为他们搞清楚我身份底细后,会立马杀了我。我心里也有了挨杀头剥皮的准备。哪知道这些鬼子们都一个比一个懒,谁也不愿意烧锅做饭受油烟罪,这样他们就缺个烧锅做饭的人。看我是个正规队伍的伙头兵,就命我来顶这个差。

说起来好好的中国人,谁愿意烧锅做饭给日本鬼子吃呢。做服侍鬼子的活那比汉奸还下贱。

可是这些天来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人放火的坏事,一件件都坏到顶啦。我身上流的血一天比一天热,胆子也变大啦。

我跟自己发过誓,我的这条命能保下来,我一定要逃出去再去当兵,拿刀拿枪和鬼子拼。拼死他一个,我死了也安泰。

这样心里有了这打算,烧锅做饭的差事我应了下来,准备看好机会能逃跑。

这些外面来的日本鬼子,和我们肯定不是一个种。他们个个长得矮小难看,饭量却大得要命。

鬼子岛上没有麦见不着面,到了我们国家就天天要吃馍馍,做馍馍是个累人的活,有那么多人,我烧锅做饭给他们吃,一天到晚都找不着闲下来的工夫喘气。

有天晚上,我一直忙到半夜才把活做清,刷了好几口大锅后,我困得蹲在伙房里正打盹,有两个鬼子闯了进来,怒气冲冲的把我骂一顿,大概是说我偷懒睡觉。

我心里虽然气的要命,却还要给他们低头赔不是。

两个日本鬼子带来一个三、四岁的当地小女孩,小女孩人长得白白净净,模样也好看,两只黑眼睛水灵灵转动,真是讨人喜欢。

鬼子把这个小女孩推到我面前,用手比划来比划去,又哇哇直叫了一堆鬼子话,弄了半天,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们要我从小女孩腿上割下肉炒给他们吃。

当时,我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日本鬼子杀人放火的我见的多了,没想到这两个鬼子比禽兽还狠三分,竟然要从活人身上割肉炒着吃。

那个可怜的女孩儿,还不知道将要有人间罕闻的惨事落到她头上。

她睁着两只黑豆一样的大眼睛,在伙房里四处看,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锅盖上剩下的几个白面馒头,舔了几下嘴唇,她拉拉我衣角,大声地跟我说:“我饿啦,我要吃馍。”

我递给她一个馒头,她两手接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吃,她看上去是那么小,头比馒头也大不了多少,我站在旁边看到她吃馍时,把嘴角都胀裂了,那时候我也难过得心都裂开了,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脚上,砸得皮一阵一阵的疼。

那两个天杀的日本鬼子,这时又逼我马上动手割女孩的肉,我就拿起菜刀,比划着告诉他们,刀不快了,我要下手磨刀。

我蹲在地上慢慢地磨刀,那个女孩儿靠着我开始吃第二个馒头,磨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刀气都逼人汗毛啦,才慢慢站起来伸腰。

女孩儿已经吃完了手里的馒头,开始有点犯困啦,她还靠在我腿上,半闭着眼睛,我就伸出手摸摸她的脸蛋,她的脸蛋软乎乎的,就像刚出壳的小鸭子。

我看着她轻轻翕动的鼻翼,心里对她说:“好孩子,吃饱了你就睡吧,睡进梦里,就不要再醒了,真这样你就不会在世上受大罪了。”

往下的事情,我真不愿意再说下去啦。

即两个日本鬼子看我迟迟不动手,急了,嘴里骂着来打我,抢我手里的刀,一下子就把女孩儿那细细的脖子砍断了,掉在地上的小脑袋,像猛然睡醒一样,又睁开眼睛瞧着我,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变得出奇的明亮,就像看到了有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女孩儿的那双眼睛从那时起就永远印进我心里,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猛地跳起来,对着鬼子一人送给他一刀。全砍到他们脸上啦。

最后那一刀,我把全身的劲都使了出去,加上刀磨得也快,砍进鬼子脸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我使劲拔了半天,才想到我以后要菜刀也没用啦,现在我得赶紧跑。

临跑时我把自己的雕花板凳也扛上带走,这是我的家伙三,好东西不能便宜了日本鬼子。

我知道日本鬼子有汽车喝洋油,开起来比我两条腿跑得快,不敢从大路跑,我就从庄稼地里斜抄,一直往西北方向跑开了。

跑了有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大阵鬼子在后面跟着屁股追,枪声啪啪的像炸黄豆一样响个不停,我心里紧张得厉害,长腿大步跑了整整一夜,也不觉得身子累得慌。

天亮时才知道,这一夜我靠两条腿,竟然从来安县跑到了嘉山县。

嘉山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到了来安县,他们看到我一身是血,还以为我杀了人逃跑。

几个好事的家伙围上来抓住我,用细麻绳捆紧,不分二说,把我送进了当地城南的驻防队伍。

我没想到奔死命跑了一夜,才跑出日本鬼子的手心,如今竟又落到国民党军队里。

就算身上没背杀人的事,可光当逃兵的罪就够打了我的脑袋瓜。我当时跑了一整夜没歇腿,到嘉山县一松气,整个人虚脱软了下去啦,身上连杀蚂蚁的力气也没有,躺地上我抱着板凳不松,只有等死的份啦。

这次真算我尿水走鸿运,当地队伍是安徽的保安八团。团长竟然是我们凤台县东廖家湾的廖运升。

廖运升团长在提审我时,听我把回家说成杠家,就连忙问我是哪个县的人,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长官,我是凤台县胡家庙人。”

我一说自己是凤台县胡家庙人,廖运升心里高兴,对我态度也不一样啦。他说:“这么讲,俺们两家住得不远了,算得上规规矩矩的老乡。这回你说清楚就没事啦。”

我说了从日本鬼子队伍里逃出来的前因后果,但当逃兵的事没敢提。

团长叫人松了捆在我身上的绳子,他看我身高力强,就留我在他的队伍里做事。

先前我就打算投军杀鬼子,看廖团长盛情留我,我就进了他的队伍,在团部当他的副官。

廖团长虽说是国民党,但也算个有中国良心的好军人,听我讲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人放火做尽惨无人道的坏事,也想带领军队去打日本鬼子,替国家出气。

可自己要听军令守城,哪能说去哪就去哪。结果听上峰的命令行事,他带我们这一个团的兄弟们东奔西走好几年,直到日本鬼子兵败回国,他都当上117师的师长了,也没见过日本鬼子长得什么样。

4

在廖运升的队伍里当兵那几年,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毕竟是俺们家乡人的队伍。

部队天天操练,我也没正经参加过几次,经常窝在被窝里睡大头觉。因为我是廖师长的老乡,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闲话,在廖师长面前他们只有替我说好话的份。

廖师长听了好话就喜欢,认为我为老家争了面子,他心里一高兴就往上提拔我。提拔来提拔去,熬到民国三十五年时,我也当上连长了。

连长就算是正规军官啦,熬了那么多年,我总算换上了美国褂子日本皮鞋,能像军官一样,走起路来都呱唧呱唧响。

我当连长那年,国民党搞军队整编,我们117师被整编成117旅,还抽调走一个团。

你看,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我们廖师长就成了旅长。师长凭空变旅长,整整小了一号,我们都替他屈,但廖师长脸上倒没什么怨气,看来大人物都有大气量。我一辈子都心服他这个人。

整编后的第二年3月,廖师长被调到57师任副师长,临走时他跟我讲:我走了,你在这里就不好待下去了,不如跟我到连云港57师那里吧。

我就跟他去了连云港,在57师参谋处任作战参谋。说是参谋可我连作战地图也看不懂,混日子罢了。

要说混日子,连云港确实是个好地方,靠海,夏天凉快得很,还能看到穿旗袍露大腿的浪女人。大腿真白。

好日子都混不长,到连云港才几个月,民国三十六年11月份,廖师长调任国防部少将部员,他裤子变褂子,上去了。我被留下来,没了依靠。

没了依靠,我心里怕,他和师长段霖茂平时不对劲,他屁股一拍,走了,段霖茂肯定要在我身上煞气。

廖师长也想到了,他写了封信,让我拿着,说:“老家的,你拿着这封信,到徐州找45师的副师长崔贤文,他是我黄埔军校的同学,能一样照顾。”

廖临走又给我8千万法币当路费。8千万法币抵30个人一月的粮饷,老大一笔钱啦,老乡,老乡,真管劲啊!我担他一辈子情。

到徐州不通车,我算运气好,部队要到徐州拉洋油,我给开车的两包美国骆驼烟,这比钱好使。一般司令部的人才抽骆驼,下面抽大前门就不错了。我还落个驾驶室坐,比车斗里舒坦。

连云港到徐州怎么讲也有四、五百里的样子,那时候路不好走,好走冤枉路。汽车磕磕碰碰地走了三天,才崴到徐州前面的宿迁,到宿迁汽车干冒烟打不着火。司机摆使半天,甩手说,坏透了,坏透了,没指望了,没指望了。

都坏透没指望了,我还傻呆在汽车上干嘛,下车,找地方睡觉。

宿迁那时候破落得很,旅馆不像个样子,我找个有床又管吃的住下来。几天没落着好好吃顿饭,我慰劳一下肚子,要了面条鱼,要了卤猪蹄。吃完很满意,感觉心无大志,只想睡觉。睡吧!睡吧!吃饱睡着不想家。

第二天起来结账,傻眼。我那8千万不够一夜吃住钱!天!这钱不挡用的真快,30个人一个月的粮饷,几天工夫,就不够我一夜吃住钱了。

好话说到底,钱不够老板也不放我走。急了,我把新棉裤,和牛皮裤带,都抵给店里当钱,才脱身。

宿迁离徐州不远,但我没钱,地走要好几天。当时冬天大腊月,我穿条单裤,冻得寒蛋。到徐州找到45师,崔贤文师长好心,给我寻条棉裤穿。还管我吃了美国罐头,乖乖,罐头里还有牛肉味!

在45师,师长是郭结谦,但副师长崔贤文也当家,他给我下了委任状,给他当少校副官,我也不懂这里面的来来,就跟他后面跑。

跑了有大半年,崔告诉我:“师长给你升官了,你个傻家伙现在是中校了。过两个月我派你下去当个团副。”我才不想下去当官,我又当不好什么官,跟师长跑,省心。

我说:“师长,我不下去当团副,我下去了,谁给你跑腿买烟。”崔很感动,说我有良心,还拍了我几下。奶奶的,崔贤文,这人也不错呀!

民国三十七年8月,法币上头不叫用,成老钱了。政府要发金圆券。3百万老钱兑一元金圆券,值钱,金圆券。

值钱是值钱,可做生意的人都不要,他们只认黄金洋钱。折腾几个月,到后来拿一拎金圆券,到街上都买不来一粒米。

那么大的徐州城,这么多张嘴吃饭,这么搞法,乱了。人要到没饭吃那时,可怜。后几个月,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连好多女学生,都在大街等有本事管饭吃的人来认领。

军官们都疯了,我们45师,营长以上的军官,有老婆没老婆的,都从街上认领一个女学生回来当临时太太。劝我也领一个的人不少,可我人高饭量大,搞的钱只够糊自己的嘴,我是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

找到临时太太的,好日子也没过长。民国三十七年12月1日,整个徐州的国军,都离城撤退,往蚌埠走。

军队要走,人心大乱,一城的老小都跟着跑。坐车地走的,扛行李挎筐,从南门出徐州,向西南方往蚌埠跑。

大马路平时看着宽,这时也挤的很,十几路横排纵队,爬行如蚂蚁,汽车也排成一条龙,走走停停,一天十几里路不到。

走了三天到才孟集。到孟集就走不动了,后面,在香山庙我们师的一个团被咬住,看来回不来了。往蚌埠的路也被解放军断了。前后都有人劫,我们就在孟集东油坊庄子一带,各自布防守备。几十万队伍圈了个东西长二十里、南北长十几里的大广场。

我们45师从徐州撤的晚一步,师长会过日子,心眼比别人多,其他队伍带黄金带洋钱,我们带美国罐头,还有香肠腊肉、米面油。部队走不动住下来,带黄金洋钱的人傻眼,连剿总的人都到45师混吃。有面,没有鲜肉,我们就杀驴杀马,调馅包饺子吃,日子真好。

过几天,好东西吃完了,队伍还走不动,大家没东西吃,慌了。好在有南京飞机过来投大米,只是投的米少不够吃。各个部队就派人专门抢,连宪兵都看不住。有次看天上落麻袋了,大家又抢,结果是一袋弹药,当时砸死两个人。砸死两个人也没人怕,飞机上投东西下来,还照抢。

这时候部队住下来十几天了,大米能从天上投,可烧饭的柴火被用光了。怎么办,大伙一急,不知哪个缺德的家伙带的头,挖老坟,扒棺材出来当柴火烧。

这样又熬了十几天,快到阳历年,天开始下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不停,冷得人不能伸手。大家都在地窖里躲雪,崔贤文师长接到电文任命,他在1949年元旦升官,当45师的大师长了。

情况虽糟,升官也是叫人高兴的事啊。崔师长叫我带钱到野市集买几包烟庆贺庆贺。

野市集在大包围圈内的野地里,几十万人在一地过活,有些地方就自发成市,买卖交易,生意兴隆,市面热闹得很。卖烟的,卖大衣鞋袜的,美国罐头的,要什么有什么,就是价钱贵的腌心。

香烟卖得尤其贵,开始一个大头买一盒烟,买买就涨价,一个大头只能买一根,后来两个大头一根,最后一个大头只给吸一口了。

让我现在去买烟,只有拿金条去望望。我抱了一包金条,在野市集转悠,刚看到一个人有两包骆驼烟卖,没赶上我讲价,邱清泉的卫队长抬手一枪就把卖烟的撂倒了,然后拿烟就走,这比拿钱买利索。

没买到烟,回师部,只有师长一个人裹毛毯在假睡。问他其他人呢,他说都到对面吃饭去了。

对面解放军离我们只有两箭地,这两天动静大,支上行军锅,蒸馒头,包包子,下饺子,煮红薯。每到中午,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大碗大碗的猪肉粉条,摆一大片地,吆喝这边饿肚子汉去吃。

有些老兵油子胆大,空手跑去吃饱喝足,照样平平安安回来。后来去吃的人越来越多,当官的也禁不住。最后几天连军官也去吃,吃完饭不回来的人越来越多。

师长说:“你也去吃吧,都去了,不要饿你一个。”师长也几天没吃上了,脸饿得蜡黄,跟庙里的小鬼样。

我心里不过意,说:“师长还没吃,我也不去吃。”

师长听我说这话,哭了,说:“六,就你一个还跟我一条心,就你一个还心里有我。”

师长哭:“六,我对不住你,没让你当上团长。”

我没见过师长哭得像女人一样屈,他这样我心里害怕。

师长哭好后,带我巡查阵地,我们走到炮兵团时,团长都跑掉两天了,阵地上只有几十个跑不动的伤兵在挺命。躺在炮架下哼哼。

师长摸摸大炮,那么冻手也舍不得放,说:“六,这都是从美国买来的好东西,是我的,你要留下来给我看好。你不要跟我走了,我叫你在炮团当团长。”

师长留下我看炮,一个人往前巡察。大风,下着大雪,他摇摇晃晃,几步就看不见人了,他还能往哪去呢,我不知道。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我当团长只有一天工夫,师长让我看炮,我也没看住。解放军一上来,我们都成了俘虏。

成了俘虏好,不用再饿肚子了,解放军管饭吃。第一顿我吃了4个馍,还加两碗猪肉粉条。吃饱真好。

我们炮团的炮都是新买的美国榴弹炮,解放军不会放,就留下我当副团长,专门教解放军战士开炮。

留下的军官要集中上课,听政工干部讲地主国民党如何剥削老百姓。我不识字,听了几天,也不明白道理。政工干部提问,叫我回答:“我们村里的地主为什么这么富?”

我说:“那是可能是他家风水好,老坟地有劲,冒烟。”

底上都笑。我说错了?

集中上课结束,不久,我被正式任命为副团长,又跟着部队往南京打仗,一直打到福建。

解放军没拿我当外人,在福建我获得了一枚二级解放勋章。

我当副团长有一年多的时候,组织便调我到师部负责后勤工作,那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好几个月了,眼看以后没什么仗要打啦,全国各地都开始忙土改工作,分地主的地。

听一个凤台来的新兵说,我们老家也开始土改分地到户啦。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赶忙向部队组织打申请退伍回家。

我特意找到师长跟他说:“我老家开始分地了,我要马上退伍回家分地。”

这回,我可再不能把爹娘老子留下的那两块水秧田丢给别人了。

谁知我们师长是个喜欢打仗不喜欢种地的城里人,他一听我要扔下枪回家种地就火冒三丈,他骂我是小农思想,只顾种地打粮不讲国家建设。

他这样没头没脸地熊我,我可不服气他,种地打粮不也支持国家建设吗?

我说:“师长不管你怎么熊我,下个月我非回家种地不可。”

师长真被我顶火啦,他说:“明年也不准你回家种地。”

说完他就甩甩手,把地踏得噔噔响,走啦。

事情眼看就要僵在这里,还是政委出来给我们拉场,政委是师长老婆,我们都喊她赵大姐。赵大姐这个人通情达理,会做思想工作,她说的话我能听进去。

她跟我这样说:“老胡,你要回家种地,这也不是坏事,我和师长谁也不能强拦你,可你一个人回去种地,连个在家烧饭洗衣的人也没有,这可不成,你也三十多了,不如先在部队成了家,有了女人做帮手,再回去种地也不迟。”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当然也知道一个人种地的难处。赵大姐的话说到我心里了,你看赵大姐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呐,为我什么事都先想在前头,我心里感激,低头跟她说:“大姐,你的话我听。”

赵大姐说:“这样,那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手里办吧。”赵大姐办事雷厉风行,在几个月内给我接连不停的介绍了十几个对象,姑娘们是一个比一个长得俊,而且都是念中学识文断字的女学生。

介绍的姑娘我看了遍,但我一个也没敢同意,你想那时候,我都是三十三四岁光景的人了,可赵大姐偏偏给我介绍的姑娘们,不是十七八,就是十五六,这些姑娘芽子嫩呀,看看都让人觉得不忍心,更别说要我娶人家回房做媳妇啦。

这件事可真难住了赵大姐,你们不知道,那时候姑娘家兴早嫁人结婚,二十岁的女人早都是几个孩子的娘啦,像我这样大岁数的女人,做了婆婆姥姥的也不在少数。

师长看我东挑西拣没个主意,心里有气,就骂我没有出息又不识抬举。他当着好多人的面说我:“人家都不嫌你岁数大了,你反倒嫌人家岁数小,我看你是个大烧包。”

因为师长这句玩笑话,部队里好多人都喊我“烧包”,上面当面喊,下面背后喊。当军需处长时,他们喊我烧包处长,当炮兵副团长时,他们又喊我烧包团长,最后在朝鲜打仗犯了错误,降职当营长时,他们还喊我烧包营长。

5

在朝鲜犯错误是1952年的事。

我们志愿军是1950年11月份出兵到朝鲜,开始抗美援朝的。当时我们刚刚建立了新中国,把有钱人的钱,地主的地,都分给大家,人人都有份。说句心里话,这样干,穷人满意,都打心眼里爱护这个新中国,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我们平头老百姓自己的新中国。

在当时出生的孩子,叫抗美叫援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如今这批孩子们都长成五十多岁的人啦。

记得当初,我才是三十几岁的人,正是人一辈子活得最旺像的时候。那时在扫盲班上我刚认识了一些字,将就能读书看报啦。

当时在报纸上天天都能看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军舰不断侵犯我领空领海,不断轰炸我边境城市乡村,炸死炸伤了无辜平民的消息。

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作为一个战士,拿枪的人,国家有难就该挺身而出,那时我想国家又要打仗,我就不该再向组织提回家种地的事啦。我要帮我们国家再打一回仗。

为这事我特意上街买回一本新字典,在保证不出错字的情况下,和师里几十个准备退伍的老兵,写了一份求战书交给师党委表决心,争取早日随部队出国作战,为国杀敌。

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特许我们这批人随部队出国作战。我作为一个老炮兵,被调到机械化美式105 m m榴炮团当副团长。那是我们军装备最好的炮团,各班都配备一辆重型卡车。

大约在11月下旬,我和团长姚玉和带着战士和装备上了军列,向东北的沈阳开拔。

江南在阳历11月还不算冷,穿两件单衣只是感到一点凉而已。但军列跑得快,越往北走,温度就跟着下降得厉害。

我们在铁皮车箱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腿脚浑身拿劲,伴着车轮“咔嚓咔嚓”的声音发抖。我看大家这样冷下去也不是办法,怕人冻出病来,就跟姚玉和团长商议:“不如让各车厢里的班排开决心会,讲讲话,人也许就不冷啦。”

我们那班军列,每个车厢坐一个排的战士,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大家都坐在稻草上开会。

那时候人们政治觉悟一个比一个高,开战士表决心大会,每个战士都争着站出来说一番自己为国作战奋勇杀敌的决心和信心。一个讲完啦,另一个就接着讲。比决心比劲头,这样一来车厢里气氛变得越来越热烈,人也不觉得冷啦。

有个别情绪过于激动的战士,头上竟然出了汗。热乎乎暖人心的决心会,一直开到沈阳火车站。

到了沈阳一下车,情况就不一样啦,从热烘烘的会场里出来,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扑面一吹,大家都不禁鼻子发酸,眼水止不住的往下淌。

团长姚玉和是个广东人,冻得比别人更厉害,拿着喇叭喊话整队时,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地擦不清。

部队安整下来后,我们拉着大炮往安东开,路上我笑话老姚说:“还没出国就想家想成这副脸面,以后在外可怎么过日子呀!”

他听了我羞他的混账话,只是笑笑,没吭声。老姚就是这样的好人,你说他什么,他都不和你恼,只是对你笑笑就算啦。

我们炮团的汽车开到安东时,才发现鸭绿江上通向朝鲜的公路桥被美国鬼子炸坏啦。我们等了五天时间,工兵部队修好桥,我们才过桥到朝鲜。

过桥的时候,飞来两架美国飞机搞破坏,这两架飞机真是胆大不要命,它们飞得只有树梢那么高,从我们头上掠过去时,老姚跟我讲了句笑话,他说:“如果我手里有根长竹竿,就能把这两只大麻雀打下来啦。”

这句话现在说给你们年轻人听,你们肯定觉得没意思,但在当时我们那些年轻人,都为这句话高兴得笑了半天。

到了朝鲜打仗时,我们只要看美国鬼子的飞机,就会提到这句笑话,这个笑话让我们团的战士开心了好长时间。直到后来老姚在战场上牺牲了,这个笑话才没人说了,大家都把它压在心里。

老姚是在1952年牺牲的。在这之前,我们的部队已经打了几场大胜仗,也死了好多人,一个团老面孔越来越少,新补充来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半孩子,两天干炒面吃的,就受不了。夜里撒癔症,哭起来要回家吃米饭。仗打到险恶时,连水也喝不上,哪里去找米饭。

我们国家那时没钱,穷光蛋一个,和美国打仗,是穷人和富人干架。打个平手,美国人都觉得丢尽了面子。这俗话说“人讲脸,树要皮”,美国人被我们伤了脸皮,当然不甘心。

1952年秋季,美国人投了大本钱,拉好了架式要和我们决战一场,好找回点面子。在上甘岭的那条狭小的地方,我们两国集结了十几万人,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我们炮团为配合步兵老大哥战斗,转移到五圣山右边的一个山沟里,架好团里所有的大炮听命。

战争突然掉在我们中间,在我们中间燃起战火,一直烧了四十多天才熄灭。这是我一生中打得最长的一场仗,它比得上我在老家一年中农忙的时间。

每一次战争对于我们当兵的来说,就是一季农忙。刚开始有点怕苦怕累,但时间长啦,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炮兵是在打看不到敌人的战争,确定好坐标,听命令。然后开炮,装弹。开炮,装弹。开炮,装弹。机械而沉重,没完没了,天空都打烂了,我们还停不下来。

炮弹出膛时,发出的轰鸣像雷神的巨锤,一次又一次,敲击我们的脑袋。我们的耳朵塞满了棉花,可于事无补,个个都震得口鼻出血。只是谁也顾不上擦一把。

时间长了,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每当我们累得浑身快散架时,突然,一切都会停下来。声音消失,世界好像静止了,变得宽阔,麻木,衰老。

我们找力气开口说话,想让这世界活过来,可那些声音就像噩梦里飞过的乌鸦,翅膀已扫过你的脸庞,只是你无力捕捉。

尸体被炮火炸烂,烤焦,发出令人恶心的香气。两边闻着死人气味的活人,开始坐下来喘气,发呆。这时候我就靠着烫人的大炮坐下来休息,吸几根烟,和谁也不想说话。

老姚出事那天,我口袋里没有烟,就伸手向老姚讨借,老姚靠着我坐下,把一盒没开封的烟全给了我。

我拿出一支叼在嘴里,但当时山沟里风太大,怎么也划不着火柴,老姚说你到那块大石头后划,背风。

在背风的大石头后面,我刚刚把一根划着的火柴往烟上点,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在这里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没在意,只是手抖了一下,还是把烟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一口。我从大石头后转出来,才发现老姚不见了,我面前多出了一个炮弹炸出的大坑。

你看像老姚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牺牲了,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有,整个人都成了炮灰。

到现在算算有四十多年啦,我还能记得他的眉眼模样和说话时的广东腔调,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忘不了老姚这个好人。

老姚牺牲后的第三天,整个上甘岭战役结束啦,我带着炮团撤到后方休整待命,部队撤到一个叫龙洞里的地方,停下来进行整训,评功授奖。

恰好这时国内来了赴朝慰问团,要到我们炮团慰问演出。师部考虑到我们生活困难,特意派人给我们送来几十袋大米,留我们招待国内客人用。

在上甘岭吃了一个多月的炒面,现在能吃顿大米干饭,团里的战士比过年还高兴。

好多战士早早就腾空了肚子准备中午装米饭。不少人还在伙房附近转悠,看大米下锅了没有。

大米要下锅的时候,我们的司务长才发现里面有不少糠。这个毛头小伙子就把这当做重大情况来向我报告,并请示我该怎么解决。

我命令他马上到朝鲜老乡家里借个簸箕,小伙子得令后兴冲冲地跑步出去,一会工夫,却又红着脸回来啦。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老乡那里不好说话。

借不到簸箕簸米吃饭,眼看天快中午啦,我也急了,说:“借他的簸箕用用,又不是要他的不还,肯定你不会说话,人家才不愿给你。”

小伙子还在红着脸嘀咕:“真的是老乡不好说话嘛。”

我说:“你人还年轻,大概没向人借过东西,就不难为你啦,我亲自去老乡那里借吧。”

出了营房,走不到有二里路,我就看见一户人家,茅草搭顶的草房,篱笆墙围成了院子,院子当中有个年轻漂亮的朝鲜姑娘,正坐在矮板凳上补衣服。

看看院子里没其他人,迟疑了一下,我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姑娘见我是中国来的志愿军,挺热情,打手势让我在板凳上坐下,又忙着给我泡了一杯糖茶。

走了有二里路,我倒真有点渴了,喝了一杯后,姑娘又给我继上一杯,两手比划一个劲地要我喝。

看着姑娘那水灵灵的眼睛,我真不忍心推辞,就又多喝了一杯,喝了这一杯,下一步又送到面前。这真跟酒桌上喝酒一样,喝了头一杯,后面便没谱啦。

就这样一口气,喝了姑娘四杯热糖茶,装了一肚子热水,我热得浑身出汗。我脱下外面的军装凉快,心想,可不能再坐下去了,得和人家说说借簸箕的事啦。

我面对姑娘说:“同志,跟你借簸箕用用行不行?”

姑娘听不懂我说什么,睁着一双毛绒绒的眼睛奇怪地盯着我看,我长这么大,从没经过让女人这么看,脸一下就变得像块红绸布,说话也不成句啦,结结巴巴,只是不断地重复“簸箕簸箕”这两个字,并用手来回比划拿簸箕簸米的动作,姑娘这下好像明白过来啦,笑眯眯的拉拉我手,示意我和她一起进屋去。

我想进去就进去吧,想借人家东西用就得听人家的话。进屋后,姑娘把门轻轻掩上,我那时还在想,你看人家朝鲜人就是有意思,借东西还怕别人看见,非得把门关上。

谁知门掩上后,接着姑娘就开始自己脱衣,长裙短褂脱掉后,便大大方方地把我往床上拉,说起来真丢人,快四十岁的人啦,这种事我还从没经验过一回。当时浑身的血往上涌,我的头都大啦,后来才知道簸箕两字的发音和我做的手势,让言语不通的朝鲜姑娘误会我的意思啦。

虽说当时人家姑娘一片好意,可这是犯错误的事,我是万万不能做的,我使尽力气拿开姑娘的手,拉开关着的房门准备跑出去。谁想门刚拉开,就和一个朝鲜大爷撞个面对面。屋里的朝鲜姑娘还在床上忙着往身上穿衣服哩。这下就是有一百张嘴我也说不清啦。

往后的事,当时我都弄不清是怎么过去的,我混混沌沌地摸回团里,睡了一天一夜没有起床。

第三天,师部派政委下来调查这件事,我知道沾上屎的衣服是越翻越臭,对谁我也不想再提这件事啦,我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大男人,难道还能厚着脸和别人讲人家姑娘往床上拉我的事?我对政委讲,这件丢人的事,求你们不要再问我啦,组织上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吧,我没有意见。

听了我的话,政委瞪了半天眼,才说了一句话,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呀你呀……”然后就气冲冲地上车回去啦。

连政委都生气了,我知道这回处分轻不了,这件事虽然讲起来我没做什么,但给部队带来的影响坏,我们出兵外国打仗要注意的事就数这个严重啦。

我是无意中碰到了高压线,想没有事安安泰泰过关是难啦。等组织处理那几天,我觉得自己快过不下去啦。夜夜都要做恶梦,有次梦见我被师长和政委捆得结结实实,要拉出去枪毙。我这样窝窝囊囊被杀头,心里当然觉得屈。我想对师长说,要死,就派我到战场上死吧。让我能活蹦乱跳的死,千万不要这样捆着我等死。

我心里想说话,嘴却不听使唤。一串一串的心里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跳不出来,政委拿着枪笑眯眯地顶着我的脑门,我全身的肉都变硬了,在这最后的关口,我用尽气力大叫了一声冤枉,结果把自己从梦里喊醒啦。

我醒来以后,才觉得被子把身子裹得太紧,就用手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被头。被头早被我梦里哭湿了一大片,摸到手里像石头一样凉。

醒来以后,我再也睡不着啦,我拥着潮湿冰凉的被子坐在行军床上,想想这又想想那,抬头瞧瞧窗户外面天上的星星,心里不由人,开始犯迷糊。一会觉得自己在替木脚到大山集贩枣子,一会又觉得自己还在跑鬼子患的路上。这样想着想着,想深啦想远啦,就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身在何处人往哪方了。

夜夜不能睡安泰觉,等到处分下来时,我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师部给了我党内严重警告,又降了我的职位,把我调到后勤部队当营长。

你看,我算不算倒霉,借了一回簸箕,就把好生生的一个团长借成了营长。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不能怪我。可是把话说回来,这事也怨不上别人,天上掉下一罐屎,落在谁头上算谁倒霉。如今这罐屎真落到我头上,我倒想开了,那时,我这样劝过自己:“没事就好,看来你只有当营长的命啦。”

我这样劝自己几天,心里真的舒坦多啦。你知道,一个人心里遇到想不开的事,只有自己能劝劝自己,自己把自己说通了,这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啦。

离开炮团的那天,我一个人打好背包拎着吃饭的搪瓷缸子上路,我手底下的熟人没有一个来送送我,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那件事,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人,所以我也不能怪人家没情义。

我心里唯一舍不下的东西,就是那些大炮。我千里迢迢从国内把它们拉到这里来。相处了几年,它们的脾性我也摸透啦,哪架灵活,哪架厚道,我都一清二楚。如今要扔下它们离开,我觉得我对不住它们。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人哪有时也和那炮呀枪呀差不多,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我离开它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离开炮团之后,到后勤部队搞运输补给,趁夜黑头用汽车拉炒面土豆往前线送,一直干到年底,停战。才跟大部队撤军回国。

回国之前,我特意去烈士陵园看看老姚,虽说那墓里没有啥,但这里是唯一留点念想的地方了。我把老姚给我的那包烟又烧给了他,仗打完了,这里的天气还是这么冷,明天我们都要回国了,老姚却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是个广东人,是那么怕冷怕冻。在沈阳火车站,我们排队上车回河南,我又想起了老姚三年前在这个车站冻得鼻涕眼泪齐淌的样子。车站还是那个车站,可人不一样啦。想到这里我心里紧了一下,真想蹲在那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但看到回国的战士个个都兴高采烈的,我一个人也不敢出来煞风景。

6

部队回国后,我又向组织申请退伍回乡。我年龄也大了,三四十岁的人,在部队奔奔跑跑越来越跟不上啦。

可领导看我是个老实头,不愿让老实头吃亏,心里舍不得让我回去,着着实实留我几回在部队安家,我都没答应。

本来全国退伍的兵,在11月25那天都要离队,但我的事特殊,耽搁到1954年夏季才办好。办好复员退伍手续,我转业回到老家凤台县。

那时刚解放没几年,凤台还属阜阳管,这里离阜阳远得很。靠淮河边上近,还好发大水,湾里地洼,草多,只有种黍黍还能长几棵。

大地方的干部都不想来这里吃黍黍面。地方上缺干部缺得厉害,我转业前在正规部队里是营级军官,县里当家的领导就打算安排我干公安局长。

那年月当干部工资低,粮食蔬菜贵,想养家糊口都难。用我们当地老农民的顺口溜讲:七级工八级工,不抵庄稼老头一担葱。我这人觉悟低眼皮浅,心里自然不愿意吃亏去当干部,一心巴望回家种我那二亩秧田地过日子。

县里领导都跟我讲,土改都过去好几年啦,如今地主土豪田地都分到一家一户头上了。

地领到手那就是挖到碗里的菜,谁也没本事要回来了。现今回老家落户,政府也拿不出地分给你啦。

他们人人都这样说法,我听了还没死心。我是老实头,心眼没别人多,当然担心他们变花样骗我。我还是要回到老家亲眼看看才能死心。

当天托付好人看管包袱,我连夜就往家跑。

记得那天大概是农历十几吧,天晴月亮好,地下照得亮堂,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我就像做梦一样往家走,路越走越熟,脚下也越走越有劲,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在月光下飞,走了二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

快到家时,远远地看见我们村子那黑团团的影子,我心里反而怕起来,停下来想想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反正怕得慌。当时,我又转身向县城方向走,走了有二三里路的光景,心里又好过啦。我就又转身向村子那边走,走到离村子近一点的地方,我心里又害怕起来,这回又转身往回走。

眼前短短几步路,我就这样来来回回转了有几个时辰,才挪到村口。

看看,庄子变化不大,土垃房子,土垃路,还都是原先的老样子。就像我昨天离家,今天又回来一样。

但细细看别的,这变化就大啦。庄子东头,桑树又高了一尺。我爹娘的坟埋在村西头的坡地,从前我在家种地时,年年清明都要把它们垒得高高大大的。现今我出门一二十年,它们没人问没人搭理,那么高的老坟地都快被雨水冲平啦。

爹娘手头上种过的那两块上好的水秧田,也被分给别人种啦。现在田里的稻子长得又高又好,看在眼里真是喜欢死人。

可这些好东西都成人家的物业啦。现在我是净净光光一个人,就连早年住的那几间土垃房子,也成了一片平地。

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我又回到爹娘的坟前坐下,这时候天快亮啦,赶早出来喝露水的小虫也开始“吱吱”地叫开啦。记得小时候爹娘还在,我喜欢赖在床上睡懒觉,但喝露水的小虫子出来一叫,我就睁眼醒啦。侧耳听听现在喝露水的小虫还那样叫,但是爹娘都不在眼前了,想到这里,我难过地趴在坟上哭了一场。

哭过后,憋在心里的委屈随眼泪流出来,心里边就好过多了。反过来想想我这一二十年单身一个人在外出生入死,战场上死人堆里不知爬出来过几回,如今能好胳膊好腿地回来,还能回到爹娘坟前磕头跟他们哭一回,这也算爹娘为我一辈子积下了阴德,想想这我又为自己高兴。

就这样一直到天亮,我难过一阵又高兴一回,笑两声又擦几把眼泪。

天大亮,我才起身到村里借锹锨,准备给爹娘好好垒一回坟。可村里人都不认识我啦,还以为我是上面派下来的干部呢。

这也难怪,我十七年前被军队抓丁走后,就再没有音信回来,他们都以为我吃了枪子早死了。我的那两间房子倒后,他们连我的房梁木也平分到户啦。

我给村里几个年岁大的人,看了我的六指,他们才相信我还活着。

向他们借到了锹锨家伙,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给爹娘垒了两座又高又大的新坟,垒好了坟,我就坐在坟前跟他们说话。我说,这一二十年来,我把你们扔下不闻不问,实在是个不孝儿孙,现在我为你们垒了新坟,尽了后辈儿孙的心意,你们就免了我身上的罪吧,以后要多看顾看顾我呀。

垒坟这几天,村里分了房梁木的人家轮流管我吃饭。我也没有和他们客气。我知道吃了他们的饭食,他们心里才会安泰,再不会因为分了我的房梁而感到欠我什么。乡下人都是这个样子,欠人家一份情,就搁在心里永远忘不掉。

就拿我来说,回村后我总觉欠一个人的情。他就是我原先的老邻居木脚。你看那年,我吃了他好几顿麦面馒头,却没能帮他把枣子从大山集贩回来。

现在听说木脚死了有十来年啦,他身后也没个儿女,看来我欠他的那几顿饭的情,是永远也补不回去啦。越是补不回去的情,越是要补。

我思来想去,决心为木脚垒一回坟,也算我一片心意到了。为木脚垒好坟,我心里算是踏实一点,再到村前村后看看,连我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回县里工作。

回到县里后,我听从组织安排,接了县公安局长这个差,说是县公安局其实只有3个人,两间瓦房,两间土垃房。临时要有行动,就从下面借民兵,枪倒多的是,堆了有两间屋子。

那年我三十八岁啦,不过人倒不显得老相,有时候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觉得还像刚刚三十岁的人呢。

这时候有好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就答应下来,给我介绍的对象是县里的妇女主任,前年才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黄花大姑娘,刚刚十八岁。

记得头次见面时,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就吓得再也不敢抬头啦。你知道,有些漂亮女人,比丑女人更叫人害怕,这个对象就是那种叫人看了心害怕的漂亮女人。

在她面前我吓得话都说不上来,结果第一次见面,我给吓得话没敢说一句,饭没敢吃一口,就回来啦。回到自己屋里,定定神,我想想她那漂亮的脸面和好看的身段,还吓得浑身发抖。

介绍人在后面追过来问我的意见,我说啥也不敢答应这桩婚事。但更叫人胆颤的是,第二天,我那对象竟然独自闯上门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

我是任啥也不敢说一句,只有低着头听她讲,我那对象是县里出名的人物,据说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不打草稿都能讲几个小时不歇气。

她对着我一个人,在屋里讲了一天的时间,她给我讲了许许多多革命恋人志同道合的道理,这下我再不同意,就等于不赞成这些革命恋人。罪名大啦,不点头也得点头。点头同意后,我和她就成了夫妻。

我和我的女人结婚时,我给她买了一个花格布包,带暗锁的上海牌旅行箱,还搭上两个红塑料壳的暖水瓶,这个宝贝引得好多人都来看,他们都夸这是好东西稀罕物。

我那女人虽说是县里的妇女主任,但说到底也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对好东西稀罕物看得金贵。这个好东西我们摆在屋里好几年也没舍得用,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心疼。

那两个暖水瓶,直到我们的大儿子出生才派上用场。我们的大儿子,是在1956年腊月二十出生的。

那年冬天真是冷得要人命,连淮河里都结了一尺多厚的冰,那年月,过日子连喝口热水都犯难。但手里有了暖水瓶就不一样啦,什么时候想喝热水都行。

我的女人在那个冬天生孩子失了血,身子弱得很,但家里有了热水瓶不缺开水喝,那脸色就好多啦。她常常跟人说:是这两个暖水瓶救了她的命。

这个世上的人有万万千,世上的好东西更有千千万,可我想世上最好的东西就要数这暖水瓶啦,它不但救了我女人一个人的命,到后来它又救了我们全家的命。

你说它不好,可照?

这句话该怎么说起呢?那是过“跃进年”时的事啦,扳指头数数应该是1960、1961年,正是国家最缺粮食的年头。

那时我们又生了个女孩,添了人口,全家有四口人吃饭啦。

那时候我们只敢去食堂打最便宜的菜糊糊喝。就是这最便宜的菜糊糊也不敢放开量喝,放开肚量喝饱一次,说不定就把明天的菜糊糊也喝没啦。

一天三顿要是没有这两勺菜糊糊糊嘴,准能要了我们全家四口人的小命。那时候,那个年景,饿死个把人不算稀罕事。

讲起来,那时候,那个年景,谁不饿得肚里打鼓心里慌?我的大儿子当时也有四五岁啦,人却饿得又瘦又小,只有一个脑袋显得比别人大,看上去真像个大头鱼。

我的儿子长得丑,可我心里喜欢他。

他也知道和我亲,晚上的时候,他钻在我怀里睡,我看他饿得睡不好觉,就告诉他:“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话虽这样说,但是人得要吃饭才行,到底比不上那不吃粮食的石头磨。

肚里没食,是人都睡不安稳。小孩子饿得更快,我儿子人睡倒啦,但肚子没闲着,“咕咕”地,吵得我睡不好觉。

我摸摸他的头,他就醒啦,睁着眼睛跟我说:“爸,你摸摸我的肚子吧,你一摸我肚子,我就不饿啦。”

我听他话,就流着泪整夜整夜的摸他的肚子,这时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他吃,可摸摸自己身上的肉不知什么时候,也浮肿得不像个样子啦,割下来也没人吃得下去。

我的小女儿那时也有两岁多了,遇上这要人命的年景,她娘吃不饱粮食没奶,孩娃自然长得慢,两岁多的人了,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上来。

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心里面不笨,知道我是她爹,和我亲呀。

我上班离家要走的时候,她舍不得离开她爹,就趴在地上两只手都抓着我的裤脚不放,抬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蹲下来,摸摸小辫儿跟她说:“爹要出门给你找馍吃啦。”听我这样说,她赶忙放手让我走。

我说了谎话骗她,上班后人一忙活就全忘啦,下班回来时,我远远的看见两个孩子都坐在离家老远的大路边等我,才想起早上的话。

他们远远地看到我走过来,眼睛都亮啦。待我走近,看清我两手空空。他们就低下头往回走,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

我走在后面,看着我的一双儿女手拉手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也使劲替他们想想哪里有能吃的东西,但看看如今这世上,除了土垃房子土垃地就是被剥光皮的死树和硬石头,能往嘴里送的东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啦,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把它们找出来。

在这个世上比我会想办法拿主意的人多啦,但他们如今不是和我一样被饿的有气无力?走起路来像被抽了筋。

我不知道像这样摇摇晃晃的日子,我们要过多久才算完,人说眼皮底下的日子像树上的叶子那么稠,现在树上能吃的叶子我们全吃光哄肚子啦,可这挨饿的日子还没过完。

那时候我最担心自己一旦熬不过去了,哪天被阎罗王收了账,上面发给我的每月工资口粮就要被取消,那样我全家人可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撑着,活路可就全没啦。

最后多亏了我的女人和那两个宝贝热水瓶,我们全家才熬过去那段饿死人的年景。是我的女人使出手段,从酱菜厂弄到两坛酱油放在家里藏着,两个热水瓶天天都从茶房那打满开水放着,家里有人熬不住了,就用开水冲一碗酱油汤放上两粒盐,喝下去哄哄肚子也能当一顿饭用。

就凭能比别人多喝一碗酱油汤,我们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住了。

7

熬到1962年夏天,地里打下了麦子,日子就好过啦。

那时候生产队口粮宽余了,熬过饥荒的人有了力气干活,秋季的稻子长得比往年都要好,收稻子时,生产队人手不够,我们公安局的人也下公社帮生产队干地里活。

生产队焖了新米,管我们大锅饭吃够。大家一两年没吃过大米干饭啦,见了这么香的米饭端上来,一个比一个贪,我有个同事用粗瓷大碗,一连吃了五碗才停,吃完饭他连路都不能走啦。

这五碗饭算起来得用二斤多生米才做得成。我那时有四十好几岁啦,饭量比年轻时减了不少,只吃了三碗就觉得肚子撑得不行,但嘴里还是一个劲的想吃,只是肚里找不着空地放。

新稻打下来以后,市面上的粮食就不紧张啦。生产队里有粮食吃不完的人家,就拿出来偷偷地卖。

我和我的女人商议了几天,准备把积攒下来的一点工资拿出来买粮食,那时候市面上小麦比稻子价钱低,我们家钱不多,就全买了小麦。

卖小麦的人家在离县城有十几里远的生产队,白天我自然不敢往家运,等晚上我就趁天黑一袋一袋往家里扛,一个晚上只能跑个来回,扛个几十斤小麦。买下的二三百斤小麦,我用了五六个晚黑才把它扛回家。

这二三百斤小麦扛回家后,被我女人放在床底下,用破烂家什盖得严严实实。来了外人一点也看不出里面藏了粮食。

说来可笑,我和我的女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藏起来的这些小麦却没有派上大用场。

在1963年以后,年成一年比一年好,粮食也一年比一年便宜,现在买二三百斤小麦,只要过去一百斤小麦的价钱,让做生意人的嘴来说我们是折了大本啦。

不过我和我的女人都不是做生意的人,谁也没有因为折本心疼得睡不着觉。

我们当初买下这几百斤粮食藏起来,就是为了怕以后再挨饿。现在年成越来越好,再也饿不着我们全家啦。这比什么都强,就凭这一点我们也算不上折本。

最后那二三百斤小麦,被我从床底下拖出来,送到粮站全换成了麦面,那可是粮站里大机器生产的“富强粉”。

这富强粉蒸出来的大馍特别白,看上去就像我女人的脸。

我女人做出二两一个的大馍,我那儿子一顿能吃下去三四个。他这样吃,自然长得比别人快,才十来岁的小孩,个子就窜得老高,站到我面前头都快到我胳肢窝啦。

我的小女儿比儿子小两岁,加上她又是个女孩子,自然没有她哥哥那样能拿动食,她吃得少但个子却长得不算矮,脸面也俊俏,就像她妈妈一样漂亮,我做父亲的,心里不知不觉就多疼她一点。好吃好玩的东西都留给她。她哥哥是个懂事的男孩子,看到我可笑的偏心眼也不生气胡闹。

我下班回家,他们都喜欢围着我转,争着用头往我身上抵和我亲热。看着他们像庄稼一样拔身子往上长得旺,我心里十分喜欢。

我知道这一切都多亏了我的女人,是她给我带来了两个儿女,让我也不枉在这人世上走一回。我打心眼感激我的女人。我的女人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是女人一辈子里最漂亮的时光。她工作能力强,又会做好多家务活。我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岁,人呢长得模样又丑,她嫁给我真是委屈了她。

可我的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她一点也不嫌弃我又老又丑,她嫁给我做我的女人,对我好对我亲,帮我生儿育女,和我一起挨饿受冻。就凭这些我心里总觉得欠了她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

所以,后来在“文革”那几年我被造反派打倒时,她站出来揭发我和我划清界线,最后又离了婚,我心里也从没恨过她一星半点,只当还了一笔欠她的旧债。

从庄稼地里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一句老话“无债不成夫妻”,我就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债没还完,这辈子又欠了她的债。我一点点还完了欠她两辈子的债,我们夫妻之间的缘分就尽啦。

我的女人和我离婚后,又成了家,她的男人如今是个副市长,不过这也和我无关啦,我还是给你们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往下的事就要从我儿子身上说起,我的儿子那年刚好十岁,他读到小学五年级时,就懂得了做男人要讲排场的道理,可他老子我是个穷人,拿不起钱给他装光。

这孩子从小就会想办法,手里没钱也难不住他。他知道到处捡别人扔下的空烟盒,把烟盒里包烟卷的黄锡纸撕碎贴在自己两排牙上,见人就咧开嘴笑个不停,让人人都能看清他那满嘴的金牙。

他还用黑墨水描黑了纸,给自己再贴上八字胡,这样看上去他就像个旧社会里的有钱人啦。

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学校里的学生,给他起了个“小地主”的绰号,我儿子是知道的,但他一点也不为这生气,反而因为这个绰号洋洋得意。

有一天放学回来,他还贴了金牙粘上胡子,跑到我面前显摆,他问我:“你看看,我像不像个小地主?”

那时候社会上整人风越刮越厉害,我的女人被我儿子问的话吓坏了。她怒气冲冲的把儿子按倒在地上狠狠收拾了一顿,我看在眼里当然心疼,就把儿子拉过来护在身后,我的女人收拾不到儿子,就冲我发脾气,她说总有一天你会被他连累死。

我的女人这样说,我只当她是气头上话,心里一点也没当回事,那时我心里这样想:我的儿子还小啊,他身上还没长出连累人的本事呢。

事实上往后的事被我的女人说准啦,这回我差点被他连累死。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儿子所作所为已引起学校领导注意,他们一直想抓我儿子的把柄,你想,那么多一群大人想抓一个孩子的把柄,真是再容易不过啦。

可我的儿子一点也不知情,当时还高高兴兴地写一篇作文交给自己的老师。他在作文里表决心:从小学习看辣椒的小英雄刘文学,长大了做战斗英雄刘文彩,他的作文里还说刘文学和刘文彩是亲哥俩。

他的几句错话把祸就闯大啦。作文本被当做反动材料一级一级往上递,递到上面没两天,组织上便派了调查组下来专门查这件事,查来查去,事情就全查到我头上啦。

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连魂都没啦。事落到头上,我女人倒显得比我有主见,她拉着我连夜里找县委书记解释情况,希望他能出面替我说句话。

可是谁都知道县委书记李星南是胆小怕事的老好人。找他说话办事,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只会说一句话:这事不好办,难心呀难心。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县机关的人背地里都喊他李难心。

我们两口子心里急,跟他说了半夜掏心话,他也点了半夜的头,可临到最后等他表态时,还是给了我们那句话:“这事不好办,难心呀难心……”他不说难心我们也知道难心,连他都说难心,我们就更难心啦。

回到家里,天都快亮了。我的女人为这事已难心的几天都睡不着觉,两双眼睛都熬肿了,我给她倒热茶放上糖,她也喝不下去,她老是停停就问我:“如今这日子怎么过呀?”

问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她那唠唠叨叨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也十分心疼她。

我的女人跟着我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却连一个安慰她的办法也没有。我蠢的只会拿老家的话给她宽心,我说:“一把虱子掉头上,扒拉是扒拉不掉了,听天由命吧。”

我的女人听我说了这样的蠢话,就不吭声了。我们一直面对面坐到天大亮。

天亮后,我的女人看看两个还在床上打鼾的孩子,忍不住又自言自语:“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想到天亮那档事又要找我急,心里正烦得不行,听她老这样问,我就生气啦,甩给了她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要老是这样,这日子才没法过啦。”

我是嫌她话多。现在想想真是我不对,她是个女人家,心眼小遇事想不开,我实在不该再拿这种伤人心的话噎她。

因为这句话我的女人哭了一整天。她是个硬性要面子的女人,从来没有因为别的事在我面前哭过,实在是我伤透了她的心,她才这样。

我的女人趴在床上哭个不休的时候,我想她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也许哭哭就舒服啦。谁知哭完这一场后,她就不愿和我说话了。我只当她在对我使小性子,给我脸子看,这是女人家自古就会的手段,我不把这放在心上,还是按时到单位上班。

那时候,社会上越来越乱,年轻力壮的人都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喊着要造反,喊着喊着把年轻人的血劲都喊出来啦,血劲行到头上,他们就什么也不顾啦,分成帮派相互打群架,打架打得高兴,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

说到打架呢,就一定有打输打赢的。打赢的成了啥子司令成了啥子委员。输的心里当然不服气,就想能打赢的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到枪上面,有了枪就能赢得一切。

现在枪在哪里呢,不用问当然在公安局。这样我们公安局就倒大霉啦。

当时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到我们这里抢枪。我们有一天就抓住了三批抢枪的造反派,四十几个人关在院子里吵闹,下面的人不知怎么处理。

我和几个副局长在屋里合计这件事,关不能关,放不能放,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搓着手说:“这事太难心啦,太难心啦。”

我也知道这件事难心,可再难心的事总要有解决的办法。这些抢枪的造反派都是在学校不好好读书的孩子,看来从小肯定爹妈没管教好,才敢出来这样胡闹。

说起来管教不听话的孩子,我也算个有办法的人,我跟手下人说:对不听话的孩子,一定要打屁股。打他们的屁股,下回他们就老实听话啦!

打了这些造反派们的屁股,第二天我就倒大霉啦。

当时上面派下来的调查组还在会议室里和我谈话。外面有好几百个造反小将大喊大叫闯了进来,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就连抬带架把我往外带,我脚不连地腾云驾雾一样被他们一阵风架到县委机关大院。

院里面批斗大会的戏台早搭好啦,单等我上来唱丑角。我是个当过兵打过仗的人,他们这样糟蹋我,我自然火冒三丈,张嘴就要骂他们这群混蛋的娘。

结果嘴还没张开就被人家戴上一顶三尺还要开外的纸帽子。这样还不够,他们竟然上来两个人动粗的,一个人抓我的一个胳膊往后使劲拧,另外一些毛孩子抓住我的头发往下按我的脑袋,直按得我脸面贴地屁股朝天,看上去就像一枚准备放花的烟火。

革命群众这时在台下喊口号,要打倒我,还要再往我身上踏上亿万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台上的造反小将质问我为什么要打他们的屁股。我是全县在“文革”中第一个挨批斗的干部,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的瞎干,让我丢尽了面子。我没了脸面在人前混,心里当然生气。所以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理会,只当一群疯狗在面前瞎吠。

我这样一声不吭就把造反小将们引逗火啦,他们大声嚷嚷要报仇雪恨,几十个小将一齐脱下鞋,拿着厚鞋底争着往我屁股上打。

我屁股再大说起来也就那么一丁点地方,那么多的鞋底都往上面打,自然痛得数不过来,这一顿打我不知道屁股上挨了多少鞋底。

说实话我没想到,年轻时挨国民党反动派打屁股,到老了,在新社会还要挨这些不懂事的毛孩子打屁股,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亲属朋友打,鞋底落在屁股上,但所得是我的脸面。

我挨他们打了屁股,自然觉得没脸见人啦,就想躲在家里不出门。但这些造反派就是些天生和别人反着干的人。你越羞于见人,他们就越揪着你不放松,天天拉我出去游街批斗。

天天这样批斗,我的老脸面都一点一点全丢光啦,随着老脸面丢光,那新脸面自然就慢慢长出来啦,新脸面经得起批经得起斗,比老脸面厚多啦。

这脸皮一厚万事无忧,我也学得听话了变乖啦,他们叫我向东我不向西,叫我打狗我不撵鸡。我这样听话顺他们心意,这些小将反而觉得斗我没劲啦,就想换个口味去斗别人。

那时候挨批斗的干部越来越多,县长县委书记,县里单位中的头面人物,一个也没跑掉,他们都和我一样,被戴上高帽子,坐了飞机放了花。

头一次挨斗的干部自然有人想不开,要寻死觅活的不在少数。我作为过来人,就一个个劝他们,做些开导工作。他们见我大老爷们一个被人当众打了那么多的屁股,都没舍得死,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抢在我前面死啦。

大家想通以后,脸皮自然都变厚啦,任这些造反派说糟践我们的话,都不生气还跟在后面拍巴掌。我们都这样听话,造反小将反倒没办法了,他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收拾我们,就收拾收拾行李到外地串联学习,有的还跑到北京要向毛主席汇报我们县的革命情况。

这些祸害走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啦,又回家吃饭睡觉带孩子玩,不用再到牛棚受罪熬日子。

可这样的好日子没等我们受用好,到外地串联的造反派们又回来啦,据说他们学到了外地的先进革命经验,准备带回我们县。果然造反小将们回来后,气也不喘一会,立刻施展手脚,把我们这些当权派集合起来参加军训。

第一天,让我们在县委机关大院列队听口令。几十个人被排成四排,站得笔直。一个嗓门高的造反小将出来喊口令。

看着他那张张合合的嘴巴,听着石头一样坚硬的口令一个个滚过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随着訇的一响,顿时变得混沌开来,就像一大锅正在冒泡的浆糊。一辈子里发生过的往事都在这口大锅里上下沸腾,让我弄不清谁先谁后。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跑鬼子反的难民营里。和许许多多人站在一起,听鬼子喊口令挑选我们出来受死,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和鬼子军靴踏地的声音。我心里万分紧张,但最后还是没逃过这一劫。这回我又一次被鬼子兵从人堆里挑出来啦。我流着泪,哭呀喊呀都不管用。

我命里最害怕的那些事,就那样冷冰冰的一件件向我走过来。那个死去的女孩儿,又出现在灶房门口了,她拿着那么大的馒头笑吟吟的看着我,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在我眼前越来越亮,那里面所含着的黑幽幽的亮光,让人多看两眼怕得就落心。

我想迈开步从她身边逃走,但身子却像被绳子捆住一样,就连手指也不能动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上午,把造反派的口令当成了耳旁风,这下连革委会的同志也生气啦,我成了县里最不听话的顽固派。越斗越顽固,革委会一生气就撤了我公安局长的职,还要把我全家下放到老家农村劳动。

能躲过这群城里人的批斗,回自己老家农村劳动吃饭,是我十几年求之不得的好事,为此我心里还偷偷高兴了几天。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只想种地不会当官的人。

但我的女人可不像我这样想,虽说她也是农村庄稼地里长大的孩子,可她从小读书读懒了身子,庄稼地里那泥一把水一把的活她一点也不会做。

听说要下放农村劳动,她吓得整个人都变啦。她红着眼睛跟我说:“我就是死,也不跟你到农村过那猪狗不如的腌臜日子”。

说到死,她禁不住难过的哭了一长气,开始抱怨我连累了她。她还气呼呼的问我:“人家让你左转右转,你为啥不转,转了不就啥事都没了”

我也知道转了就啥事也没了,可我如今一听口令,就手脚不是自己的啦。我心里想转可手脚就是不听话,我把这话对我女人讲,我那女人一点也不相信,只当我在哄骗她,越发伤心哭得更厉害啦,我看着她那趴在床上埋头哭泣往上一曲一曲的身子,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她。

她从头到脚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前半辈子的事,她是一点也不知晓。

我这样想想,心里也就变软啦,我在床边坐下,用手轻轻地来回摸我女人的背。我的女人就把头埋在我怀里哭,我对着怀里的女人说:“今晚我就把我上半辈子的事一一给你说个清,让你知晓我为啥转动不了。”

我的女人在我的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的腰。我就慢慢地从我被抓壮丁说起,虽说讲起来是半辈子的事,但不到天亮也就说完啦。

说完后我才跟我的女人说:“这下你明白了我为啥不能转。当年在鬼子那里,我救不了那个女孩的命,才让她间接地死在我的面前,我觉得这也是我的罪过啊。你看现在别人一喊口令,我就只看到那个女孩的眼睛在面前眨啊眨的,一看到女孩的眼睛我身子就再也动不了啦。”

讲完了长长的一夜话,半辈子的苦水倒落个干净,我心里也舒坦多啦,几夜没睡,现在我能好好睡上一觉了。这一觉是我一辈子里睡得最长最深的一次。

醒来后,我才发现被人关进了班房。是我的女人告的密,她当天就到县革委会揭发我。说我在解放前手里有过人命案,可怜我被人抬到班房里还在呼呼大睡呢。

那时候判一个人的罪比现在容易,法院接到案子两天就下了判决书,让我到白湖农场蹲12年班房。

那时是1967年冬天,我的儿子都十一岁的人啦。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单位的熟人好心,带我的一双小儿女来送我。

我的小女儿刚刚才踩到八岁的门槛,还是个不懂事的黄毛小丫头,她看到我被人剃光了头发,就高兴的咯咯吱吱的笑个不停,她边笑边大声地问我:“爸爸,你怎么剃了个光葫芦头,真是难看死啦。”

我的儿子比她大两三岁,就懂事得多,看我剃了光葫芦头,也没有笑话我。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头扭到一边看大树上的麻雀们吵闹,麻雀飞走啦,他就数树叶。

他是我儿子,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我被人剃了光葫芦头,又穿了这身难看的衣裳,伤了他的心,他是怕我难过才不看我的。

他要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哭,我也会跟着哭个死去活来,我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啦,又被判了刑,要那点男人的脸面也没意思啦。

可转回来想想,我的儿子才十一岁,正是懂得要面子的时候,我要是没脸没皮的瞎哭,就丢了他的脸面,现在到这个地步他再也丢不起面子啦!

为了儿子小小的脸面,那天我一声也没哭,临上车时,我还强撑劲吓了他几句,我唬他说:“我这次出差不到两三天就能回来,回来我要看你的作业本,上面要是还没有小红花,我就要打你屁股啦。”

我这样说了我儿子以后,就心疼了。你看我的儿子小小人儿都这样伤心倒霉了,我还尽说话吓唬他。

看到我这回真要走了,我的小女儿不干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歪一歪的就要哭出声。

看到最心爱的宝贝要哭,我的心头肉就像被一双手握着那样难受,我不管车上人的吆喝,飞身从高高的卡车上跳下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把孩子从地上扶起来站好,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她看了一遍,我是要把她的模样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边呀!

她是我的女儿,我心上的肉,我真真舍不得和她片刻分离。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想把她那乱蓬蓬的黄头发理顺当。看我摸她的头,她也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她那软乎乎的小手摸到我光秃秃的头上,她就又忍不住咯咯吱吱的笑开啦,趁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我爬上了卡车。

这回我一上车,车呼的一声就开走啦。车开动的时候,我不敢回头看他们,候车开了有一箭地,忍不住猛回头往后看,我看到我的儿子和女儿手拉手在后面跟着车奔跑。

他们跑的时候都张大了嘴巴,我远远地望见风卷起烟尘灌进他们的嘴里,却听不到他们向我呼喊的声音。

8

我进了巢湖边的白湖农场劳改,公家派给了我一个上山打石头的活。

我和几百个犯人每天坐在山下等着开山的炮响,我们的耳朵里都塞满了棉花。

火炮“轰”的一声响过后,我们才把棉花塞取出来,放在自家的口袋里。然后大伙儿一起跑上山,在炮药炸出的石头塘里打磨炸出来的烂石头。

炸出来的石头有大有小不成个形状,我们把它打磨成带条纹的四方块,这样就好卖出去给别人盖房子用。

打磨石头是件消磨时光的细致活,最能磨练人的性子。我刚来时被关在这里干打石头的活,心里自然急毛的不行,一心想着早一天出去的事。

但两个月的石头打下来,我的心里就平和多啦,吃喝睡觉也正常了。

我那时也偷偷地想过,像这样整天干完活吃饭,吃完饭睡觉也算件好事。我再不用在外面那样整天操吃操穿操儿操女的心啦。

你看人都是这样,只要不死钻牛角尖,日子就好过。

接下来又打了两个月的石头,我就开始喜欢上这个活什啦。我们这一组打石头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平时谁都喜欢哼几句戏文。

大家干活干到兴头上就合起来唱大戏。一个人唱几句,几个人就能凑出一台戏。这样干活的日子,我是在外面也没经历过。

有一回在山上,大伙来了兴致,准备合起来唱一回全场《天仙配》,我是江北人,嗓子太直,大家就让我唱那棵做了媒人的老槐树。看着董永和七仙女都前面唱过啦,眼看就该轮到我这棵老槐树开口了。

山下面却上来人喊我下去,说有人来探监,我这一下去,董永和七仙女可就没媒人啦,我在下山的路上还为他们两个担心。

来探监的是我的女人。我老远就看见她坐在一条板凳上,笑眯眯地等我过去。

我的女人告了我的状,让我进班房受罪。本来我以为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见面会感到难为情,没想到她见了我还像过去那样笑眯眯的。

她这样笑眯眯地看我,我反而感到难为情,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我的女人这次来是要和我离婚,这样我们之间才能彻底划清界线,我们的儿女才不会受我连累。

我的女人对我笑眯眯地讲这些道理时,我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觉得她讲的话对。

我们做夫妻十几年,我听了她十几年的话,最后,她要和我离婚,我都听她的话。这都是我心里宠她的缘故。

你看,我比我的女人大了整整一二十岁,我拿她既当女人又当孩子,宠她一点爱她一点也是应该的。如今我是一天比一天老,她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我们两人走在一起别人都说不像两口子,倒像父女俩。

现在我被判刑蹲了班房,一辈子再没指望啦。她年轻轻的人,前面的路还长,我哪能让人家一条道走到黑。既然她说明白了要跟我离,我说不出道理霸着不同意。

我的女人和我按指印签字离了婚,我们就不是一家人啦。到了不是一家人这个份上,我才发现我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她是我一辈子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能得到她做我的女人,算我上辈子修桥铺路积下了阴德。

我的女人走后,我就再没有家啦。我又成了一个孤单单的光棍汉。

劳改队的人都认为我会大哭大闹寻死觅活。领导们布置好防备工作,连劝慰的话也想好啦,只等我发疯哭闹。

但我一没哭二没闹。自我的女人走后,我就得了嗜睡的怪病,走着走着人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觉,引得别人来看热闹哈哈大笑。

有次在山上打石头,打着打着我又睡着了。结果一锤子砸下来,我打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手指断了公家送我到大医院做手术又接上了。这接上的手指一直长了六个月才和手掌连在一起。人要是老了,这骨头肉受伤长起来就慢。

我那断掉的手指虽说又和手掌长在一起,但断过的东西和没断的到底不一样,那只手拿东西时,明明觉得抓紧了,但真往上拿就会掉,我的这只手算是残废了。

说来也怪,我的手残废后,嗜睡的怪病倒好了。虽说嗜睡的毛病好了,但我也不能做上山打石头的活啦,我的手到底比别人要差劲。

最后,领导派我到食堂里烧锅炉。在劳改队里烧锅炉是件轻省活。只要把锅炉里上足煤,就闲着一天没事啦。

别人都上山打石头,我一个人闲着没事找不到人说话,心里也急得慌,只好在农场里到处逛逛看看。

有次我出去闲遛,看到离食堂不远有块山坡地,足足有好几分,上面长满了齐腿深的野草,连草都能长这样深,这一定是块肥力足的好地。我是农村长大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这下我再不用愁得慌啦。我回去找了一把镰刀把野草挨地割净,割完草我又用锄头把地翻了一遍,整得平平坦坦,然后担了几桶大粪洒在上面。

队里的领导看我这么能干,还专门开会表扬我,他们奖励给我一大包南瓜葫芦种子。我就把这些种子全撒在那块园地上。

种子在肥力高的土里自然长得快,没几天便从土里拱出两瓣小芽芽,遍地都是。早上的时候,它们每个头上都顶着一颗又大又圆的露水珠。太阳赶出来一照,地上就像落了一层星星。

等到这些小芽芽长成苗苗,我就挑里面长相好的留下来,再把它们排成排地栽在地里,根子旁边浇上大粪,用细土再培得严严实实。这样就能等着它们长大结瓜啦。

你看看,我对它们这么好,它们自然不会丢我的人。那些南瓜葫芦一个比一个长得欢,秋天下果的时候,老大老大的葫芦南瓜躺了一地,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我想了几回办法,都数不清我种的南瓜葫芦到底结了多少个。

下南瓜葫芦那天,领导派了一个小队十几个人来忙活了半天。他们把这些南瓜葫芦堆在食堂院里,那么一大堆,足足有一人多高。

这次连场里的领导都夸我种菜有本事,看着那么大一堆南瓜葫芦,我心里也美滋滋的。说实话我当兵打仗走南闯北地过了大半辈子,竟一直不知道,我原来耕地种菜是这么有天赋。

农场里的领导也许看中我的天赋,决定派我专门侍弄这几分地的菜园。有了称心的事干,日子就过得舒心。

我收了今年瓜,又想着明年的菜。这样年年都有一个盼头。人有了盼头呢,也就一年一年过得快啦。

年年都是年头接年尾,年尾是一年,一眨眼,我在白湖农场蹲了十年班房。蹲了十年班房。也就种了十季瓜菜。

给农场种了十年菜,我没有功劳也算有几分苦劳。领导也是看在我十年苦劳的份上,给我减了两年的刑期。

减了两年刑期,我如今也能算着日子等出狱啦。千辛万苦熬到又能出来这一天,我心里反倒不知怎么办了。

细细想在外面我没了工作又没了家,儿女也不知能不能养活我。我今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像老得硬了腿爪的鸡,到外面自己没力气刨食啦,我担心自己会饿死。

想到这一点上,我就不情愿出去了。在农场里蹲班房,虽说名声难听一点,但这里有活干有饭吃,什么也不用我操心劳神,人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没有出息了,图的就是吃饭睡觉安怡。

再说我毕竟在农场过了十年日子。这里的草草木木人人物物我都熟了,这里吃饭睡觉干活的规矩我也惯了。从心里讲,也离不开这里。

方方面面都在心里计划一遍,我打定主意铁了心不出去啦。

我特意去求场长。我跟他说:“场长,我不想出去啦,你就让我给你们种一辈子菜吧。”

我是实心实意跟他说这句话的,望他能看在我老面子上,留下我。

但场长有场长的难处,他跟我说:“刑满的犯人,就是落蒂的瓜,不是谁想留就留得住的。”

他这样说话就是在赶我走路。现在我不想从这走路,就要想别的办法啦。

说到想办法,我一辈子走南闯北领兵打仗,也不是个心里没办法的人。我不想走自然能想出来不走的办法。

我们这批刑满出狱的犯人总共有一百多个人,这么多的人要出狱,自然是件大事。这不,场里的领导们特意在我们出狱的前十天,为大家开了个欢送大会。

当天全场的职工犯人都到齐啦。几千人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听台上的场长讲话。场长讲完话,我迈着四方步跨上台,走到场长面前,笑嘻嘻地跟他说:“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纪念品,表表我的心意。”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场长,从没碰上犯人对他这么好的呢。我这句低声细语的话,他自然高兴,场长也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就拿过来,我看看吧。”

我一巴掌打到他脸上,然后,我对捂着脸的场长说:“你看,我只有这么一点力气,可全都送给你啦,你也不能说我小气。”

我打了他一巴掌,又说上这么一通能气炸肺的话,场长简直快被我气疯啦,两个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到地上。

但我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棺材帮子,推推就倒的一张牌。他还真不敢当大伙的面动手揍我一顿。万一真把我打死啦,他屁股下面就抹不干净了。

可是他做场长的,有气窝在心里,总要找机会在我头上出了才舒坦。果然没过几天,他就打报告,批加了我半年的刑期。

给我加刑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心里唯一对场长不满意的就是,他给我加的刑期太短啦。看来要在农场长期蹲下去,还要重新想条门路才行。

我在农场蹲了十年,当然知道越狱是加刑期最快的门路。我先前之所以没走这条门路,是担心自己年龄大了,越狱越不动啦,笨手笨脚地逃跑只会惹人笑话。

但看看现在这情形。他们一心想赶我走,我也顾不上别人如何笑话我啦,只有越狱这条道好走了。

第一次越狱的时候,我担心万一自己跑时没人看到来抓我,越成了狱也没人问,那样加不了一天刑期,我岂不白白费了一番力气?

于是,我就在农场到处转悠,逢见人我便告诉他明天我打算从大门越狱的事。

这样人多嘴快,不到半天时间,整个劳改农场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要在明天从农场大门越狱。

消息传开后,有好多打算立功减刑的犯人,头一天夜里就早早到大门口抢好位置埋伏,单等我一个人越狱来着。

眼看着大家都围着我一个忙得不可开交,我心里倒安泰下来。夜里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又饱饱地吃了一顿,精神头全养足啦。我才迈着方步慢慢地向门口踱过去,准备越狱给大伙看看。

来到大门口一瞧,我倒真被吓了一跳。你看大门口竟然站了有好几百人等我越狱,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挨人,密密麻麻连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透气。

看到这么大的场面,我心里能不感激?你看看为了我一个人越狱加刑,大家都这么肯帮忙。

我走到近前,刚要开口道声谢谢,大家伙就一起冲过来抓我。

我劝他们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也不晚。

但没人理我,一时间,我身上所有的肉都被别人的手抓着捏着,就连我裤裆里那点东西也被两只手握着不放。

就这样我被这么大一群人抓着提着握着,带到领导面前领罪。被这么多的人连捏带握地带到领导面前,我痛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啦。

领导看到我脸都变青了,赶紧叫大伙松手。大伙一松手,我立刻倒在地上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这次越狱算是亏本赔到家啦,领导一天刑也没给我加。我身上的肉倒是痛了几个月。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想越狱的事啦,安心在农场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熬到1978年入冬,我的刑期算是满了。这回人家不开口赶,我也没脸再蹲下去啦。

临走时,食堂红脸老马给我蒸了一大锅麦面馍,留我背着路上当干粮。农场给我算了工资补助,又发给我二百多块钱。

你看,连蹲班房的人,公家都不忘发钱。这新社会就是比旧社会好。

我领了钱背上馍就要上路时,那个被我打了一巴掌的场长赶来送我,送到农场大门时,他往我包裹里塞了三十块钱和五十斤粮票,就扭头跑回去了。

拿着他塞我的钱和粮票,想想那被我打了耳光的脸,我的眼泪忍不住成串地向下掉,这世上哪里都有好人啊。

透过泪水我又看了看农场的大门,我觉得它就像家门一样亲。

9

从巢湖到凤台县虽说有好几百里的路,但坐上汽车也只要一两天的工夫就能到啦。

我在农场领的有钱,买一张车票也用不了多少。

可是反过来想想我自己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人越老越不中用,挣钱的本领是一天不如一天,手头的这点钱花掉容易,挣回来就十倍百倍的难啦。

想到这点难处,我就铁下心打算步走回去,把车票钱省下来。

可要省上一张车票钱,也不是容易事。我年龄大了,六十多岁的人啦,就像过了正午的太阳,走路跑腿自然比不上二三十岁时麻利,我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喘气歇歇。

腿歇过乏,气喘顺啦,又接着向前走。就这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天也能走三四十里路。

饿的时候,我就啃一块红脸老马蒸的那些麦面馍,向路边的人家讨一口热水喝,遇到好心人还能喝上一碗热汤。

走到晚上,人老眼花啦,看不远,不敢往前赶路,我就挑有麦秸垛的打麦场上歇脚解乏。

冬天夜冷,我就在麦秸垛上往里掏出一个深洞,整个身子都钻进去睡下,还样真暖和多啦。

说来也怪,这人啊,年龄越大身上的毛病也就越多。肚里吃得饱身子睡得暖,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睡不着觉。

冬天夜长,睡不着觉就感到时间经熬。我在麦秸垛中静卧,夜深处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这黑暗来自何方,不管我如何使劲,还是任啥也看不到。

此时,侧耳细听外面的世界,却只有我的呼吸声幽幽传来。好像整个世界都睡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无奈的活着。

更多的时候,是我在无聊和恐惧中挥动自己的手,抚摸着自己越来越松的肚皮,努力想想自己一辈子中的开心事和伤心事。

就这样在黑暗中,伤心一会又接着笑上几声,笑过后又要再滴几滴眼泪。一辈子的事都在这哭哭笑笑中浮动,到天亮时睁眼醒来,真好像做了一场往回走的旧梦。

我一辈子做过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好梦噩梦。这些梦都像来自天上的大雾。无论在黑暗中它如何笼罩我,但天亮鸡鸣时,它们就会在太阳底下飘散。

等到雾去梦散,我又要起程上路。只有双脚踏在地上,我才感到自己还在踏踏实实地活着。活下去的梦就是走路,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就这样,我靠着这双已慢慢老去的脚,地走,回了凤台县老家。汽车一天的路程,我足足走了二十三天。

回到县城,打听打听才知道,我的女人和我离婚没几天,便带着两个孩子另嫁他人远走他乡了。

我在心里想了十年念了十年,藏在县城东北角的那个小家啊,十年前就破啦。

家破无人,在老院子门口坐了一天一夜,也没人肯收留我。万般无奈我只好打算,回老家乡下讨口饭活命。

临走时,城里的老邻居看我人老可怜,就送我一根拐棍帮着走路。从巢湖到凤台我已走了半个多月的路程,现在两只脚站都站不稳。你看,人到伤心落难处,递上一根拐棍也算帮了大忙啊。

我1954年回老家时,人年轻力壮腿脚麻利,只用了半夜时间。

这次回老家,我足足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摸到村口坝子上。

那时天刚刚麻乎亮,正是寒冬腊月时节,雾浓霜重。我走了一夜的路。胡子头发眉毛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看上去就像刚从面缸里拱出来一样。

你看,我就像一条好打野闲逛的狗,年轻时身强力壮好出门游逛。到老了,在外面混不下去啦,只好又回到老窝里过活。

好在村里没人嫌弃我,多分口饭出来,留下我在生产队里管喂牛的活。

没有屋子住,就睡在生产队拴牛的老社屋里。

喂牛是生产队里最轻省的差使,只要把切碎的草倒在槽里给牛吃,牛吃饱了再拉它们到水塘里喝喝水就行啦。

我喂一天牛,生产队算我十个工分。我一天挣来的工分比得上一个年轻男劳动力。

我知道这都是大家有心照顾我这孤老头子,我也在心里感激他们,念他们一辈子的好。

后来我又想感激放心里别人也瞧不见,还是拿出来一点表示才好。

冬天生产队里没公活,天黑得早,夜长人不贪睡,没个去处,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到我住的牛屋里烤火拉呱,消磨时间。

男人们聚在一起喜欢抽烟,我就拿出从农场公家领的钱,托人到公社供销社买了几条不要烟票的“大铁桥”。没有过滤嘴的大铁桥有劲,大家都喜欢。

每天晚上都热闹,年轻男人抽着“大铁桥”,女人们在两个泥火盆里燃些碎豆秸,小孩围在火盆边,等藏在豆秸里的黄豆炸出来香嘴,屋里暖和起来了,老人就开始拉一些南来北往的奇闻,方圆左右庄子的鬼狐旧事。

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话啦,连老婆孩子们都听厌了,大家伙说得无味,就推我出来拉个新鲜。

拉个什么好呢?鬼狐神怪的事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回,说到南来北往的见闻我倒看的多啦。

我就跟他们拉起年轻时走南闯北的那些旧事。这些事搁在心里几十年不去翻动,远的年头都模糊了,是真是假我自己也搞不清,如今拿出来抖抖提提,真真假假地说,村里人也跟在后面真真假假地听。

这样的拉呱天天夜里都有,哪回也要拉到人散灯灭火尽灰冷才休。人散之后,热热闹闹的牛屋立刻变得冷冷清清。我给牛们上满草,便躺在床上睡下,热闹过后,人闭上眼睡不着觉,只得听牛吃草的声音到天亮。

我在生产队喂了不到一年牛,生产队便解散了。

那时候,全国都开始责任田包产到户。把公家的田地给私人种。队里喂的那些牛要分到户里使。我一个人摊不到一头牛,队里便多分了一份地给我。

现在爹娘种过的那两块水秧田又分到了我的手上,分到地的那天晚上,我高兴得一整夜睡不着觉。

夜里我特意到爹娘的坟前,把这件天大的喜事絮叨给他们听听。我年轻时胡乱丢掉的田地,如今还能拾回来,这多亏了共产党的政策英明。

我下决心要把手头的田地种好,这样才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共产党。

要把手头的田地种好,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啦。

你看,我手头上分到的两块田加起来足足有四亩地,我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就是在地里空手跑一遍也要累得够呛。

但不管怎样说,眼是孬种手是好汉,人只要两手不偷懒,再多的活也能做完。我求不上天求不上地,单靠两只手一把锄头,自己一个人把这四亩地翻了一遍。

翻完这四亩地,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刨完最后一锄头,我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坐在田埂上,我着着翻好整平的那么大一片地,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一个人干下来的。

我一辈子干过营长、团长、公安局长,但从来没觉得自己了不起,这一回我算服了自己,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还在心里偷偷夸了自己一通呢。

是啊,自己夸自己。说起来是让人笑话,可我一个人干活,自己不夸自己,也没有别人来夸我啦,说来奇怪,我夸完自己,身上就有了力气。

趁着力气回来,我回家称好了麦种准备往地里撒,这回刚到地头,就看见县城来了一大批人等我说话,这都是公安局和县委机关的同志,专门来为我平反的。

他们让我到县里组织部门办个手续,这样我就是公安局的离休人员啦,我蹲了十来年班房,公家还想着为我平反的事,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

我打算把麦种撒到地里,就赶到县城去谢谢大家。

第二天,我撒完了四亩地的麦种,正准备动身去县城,但倒霉事又从天上掉下来啦,天上的麻雀们饿了几个月,如今看到一地麦种,个个都喜欢疯啦,有成千上万的麻雀都落在我那两块田里拣麦种吃。

我学着村里人的样,拿了根长竹竿,在两块田里东奔西跑地哄它们走,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歇歇。这些天杀的麻雀,让我腿不停地跑了几个月,一直等到天下大雪把地里的麦种盖上,我才得闲,有了工夫喘口气。

可这时候人家都开始买红纸,眼看就要过年啦,赶到县城也找不到人办公。我只好等过罢大年,开春雪化才去县城。

谁知等到开春后,麦地里长了一层杂草,把好生生的麦苗遮得严严实实,麦苗被抢了地劲,一天比一天矮下去,我只得下地拿住工夫把草们一根一根地拔掉。

我人老骨头硬啦,弯腰拔草的活计干得自然比别人慢三分,等我把几亩地的草拔干净,一地麦子都开始灌浆变黄了。

这关口,那天杀的麻雀,又飞来啄我那眼看就要到口的麦穗。我在麦田里扎立个稻草人吓唬着也不管用,它们吃累了,还落稻草人头上拉屎。

我只好亲自上阵啦,拿着竹竿在麦田里守望,我总比稻草人强吧。在麦田东奔西跑,麻雀还真不敢来啦。

这样奔奔跑跑,哄了半个多月的麻雀后,又要开始拿镰刀割熟透的麦子。

割完麦子打下粒,这老天爷啊,连站着喘气的工夫也舍不得给我一点点,就开始变脸下梅雨,梅雨连阴天,十几天不见太阳,秧田里起了一层水,我一个人又要下地插秧。

你们看看,在农村讨生计,这磨人的活,都是一件接一件怎么也做不完。一个人要是忙起来,恐怕一年都找不到一天闲时间。

去县城办离休手续的事呢,我就这样一天一天往后拖,等田里的活儿做完了,我还得到县城去谢谢大家。

10

虽然我有了离休金,但还是情愿孤身老爷一个在乡下老家过活,熬日子。

前些年粮食卖不上价,种地不挣钱,还要贴公粮种子化肥,我年龄大了,身上没油水,贴赔不起。就开了半亩地兴菜园,种菜栽葱。

菜下来时挑到县城里卖,这样能换点油盐钱回来。

从家到城里大几十里的路,挑担子走下来,累是累一点,可一天下来能见到几块现钱,这日子就过得算开活了。

就在那天晌午,我看到了我家丫头,她是我闺女,我认得她的眼睛,这一辈子都不会错。当时,我身子都空了,心像鼓槌一样敲,我盯着她看,身子不能动弹。我说,乖,你长大了,乖,你长大了……

你是谁,她问。

我说,我是你爹,我就是你那死不掉的爹呀,阿侬,你看这么多年,我从到劳改农场那一年,就没敢留头发,我怕留了头发,你就认不得爹啦。

可她就是认不得我了,咳,这不怪我闺女,是我变得太老了,连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的这张老脸了。

我见到了我闺女,我心里高兴,她不认我,我也高兴。我知道她活得好,我就高兴了。

我以为人到老了,麻木起来像死透心的树,快乐和悲伤都不再走过来。

但不知为什么,在一些夜晚,我却常常在梦中唱戏把自己吵醒,醒来时往事暗自浸袭,悲伤不能自己,闻天地茫然无措,冷看月光皎皎。

似乎还是那当年明月,透过木窗格洒在床上。

床上的被子和衣服都浸泡在这如酒的月光里,我轻轻的抚摸被子上那薄薄一层月光,然后拎起浸透月光的衣服披在身上,在如此月光中我慢慢想起好多事,也忘记了好多事。

你看,如果不是前些天我儿子给我写信,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家在县城里,我只当自己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内心深处尊敬这些高贵的城里人。

这些就不说啦,还是说说我那大头儿子吧,我那大头儿子如今在美国读书,大概喝洋墨水喝多啦,就想起了他还有个老子在中国乡下种地,前几天他来了封信问我身体如何,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让人回信告诉他:我今年八十六啦,身子骨还好。我种了两亩地,栽了半亩菜,打下的粮食吃不完,栽下的菜一年还能卖几百块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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