燸前工
2013-09-11程迎兵
程迎兵
一
黎强是被热醒的。醒来后他在长椅上翻了个身,发现外边不知何时下雪了。他坐起来晕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身处铁厂班组休息室。他看了看表,凌晨两点,距他昨晚七点来值班已经七个小时了。
想到这里,黎强赶紧穿上棉工作服,戴好安全帽,上了高炉炉台。炉台上风很大,室外的暖气疏水阀正“嗤嗤”地喷着蒸气。他抬头看了看厂房顶,雪花正从彩钢瓦的空隙往下飘落。那些雪花尚未落到地面,就消失了,平台上也没有雪来过的痕迹,但仍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厂房顶钻进来。黎强看着雪花,想到自己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还在独自值班,不禁有了种悲凉的感觉。
经过炉前休息室时,透过雾蒙蒙的窗玻璃,他看见四个操作工正蜷缩在长椅上熟睡。他看了看他们,缩回脖子,往出铁平台走去。
三号铁口正在出铁,炉台上红得发亮,铁水的腥味充斥着炉台,一些亮晶晶的石墨碳在炉台上飞舞。偌大的出铁平台上,只有炉前班长老章一个人。黎强看见他正笼着袖子,背对着出铁沟取暖。看见黎强走过来,老章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扔给他说,都年三十了,还没回去?
黎强说,我是吃过年夜饭来的,得等到八点他们来上白班,我才能回去。妈的,只怪自己手气太差。
老章问,手气差?咋回事?
黎强说,昨天上午发现出铁沟有隐患,但都急着回家过年,白天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我们班长担心夜里出事故,可是谁也不愿意在这么冷的夜里,特别是年三十晚上,跑来这个鬼地方值班。最后班长只好决定抓阄,结果就成了我值班。
老章说,你们班长“老鬼”可真鬼。
黎强说,是啊。我当时就跟他解释说我小孩生病,晚上要人照顾。可老鬼说让我克服一下,月底发奖金给我加五十块钱。他妈的!我当时就发火了,简直没人性。
老章说,从我大夜班接班到现在,不也没出事故吗?睡一觉,还加五十块钱,也值。
黎强说,值什么值?老鬼是班长,他奖金比我们多一倍,他不值班谁值班?就晓得拿钱不干活!谁稀罕那五十块钱,他倒晓得阖家团圆放烟花,我却站在这里看铁花。我站在这里简直就是在等出事!
老章说,兄弟,别发牢骚了,就这个命。去睡觉吧。
黎强说,我刚才那些话千万别传到老鬼耳朵里。我再去睡一会儿,你帮我盯着点,有事叫我一声。说完递给老章一支烟,又特意在摄像头前转了一圈,才往休息室走去。
班组休息室暖气很足。黎强躺了一会儿,热得不行。他把班组大门打开,没过一会儿又觉得冷。暖气总阀他无法控制,要不他非把暖气关了不可。最后他光着膀子盖着工作服,听着外边寒风呼啸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黎强突然惊醒。他看见炉前班长老章裹挟着寒风冲到他跟前,说,快起来快起来!漏铁了!
黎强赶紧穿上衣服,奔到现场。他戴上隔热面罩,看了看漏铁部位,然后拿出手机给班长老鬼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也无人接听。于是他再给副班长钱红军打,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黎强对他说,你赶紧再喊两个人到现场来,漏铁了。钱红军说,好好好,我们马上就到!
老章走到黎强跟前说,现在怎么办?这样漏下去会烧坏铁道的,火车头若进不来,一旦鱼雷罐里的铁水凝固,那可就酿成特大事故了。
黎强犹豫了一会儿。是的,后果的严重性他是知道的,可他一个普通组员不能,也不适合做出决断,他没那个权力。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后果又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问炉前班长,出铁多长时间了?老章看了看表说,已经两个小时了,估计也快堵口了。黎强看了看铁口说,可铁口为什么还一直这么稳呢?一点没有要喷溅的迹象啊。
老章说,你看,现在铁流漏大了,怎么办?
黎强对老章说,紧急堵口吧。
老章说,我跟值班工长汇报一下。
黎强看着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心里很忐忑做出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老章放下电话后直接在炉台上扯着嗓子喊,堵口!紧急堵口!他一边喊一边把开口机弄得“轰隆隆”震天响。很快,炉前休息室里跑出来三个人,一边跑一边扣衣服一边问,咋回事?咋回事?老章说,沟漏铁!紧急堵口!
黎强看见炮手奔到操作台前,启动液压升压按钮。他看见液压泥炮缓缓向铁口转去,铁花顿时四处喷溅,他知道接下来就会听见“轰隆”一声闷响,铁口就算堵上了,接着就是给炮身淋水降温,等到水蒸气散去,他就可以处理漏铁事故了。以他的工作经验,处理这起小事故仅需半小时。
但是,黎强没有听见堵口时的那声闷响,心里暗道大事不好。果然,老章又扯着嗓子吼,赶快退炮!退炮!黎强知道铁口没堵上。老章气急败坏地跳到操作台上,换了个炮嘴保护套,再堵,还是没堵上。老章也慌了神,赶紧打电话请示。
又过了一会儿,黎强看见铁流变小了,终于听见了那声沉闷的“轰隆”声,知道高炉减风量了。也就是说,这次因铁沟漏铁而造成的紧急堵口,最终演变成了一起生产事故。
黎强往出铁场南边看去,就看见一柱摩托车灯光照射进来,副班长钱红军带着一名行车工来了。
钱红军问,还是上午那个地方漏了吧?
黎强说,对,就是那个部位。但问题搞大了,高炉减风了。
钱红军说,减风?好好的减什么风?发疯啊。
黎强说,紧急堵口堵不上,不减风咋办?这又不是我的责任。
钱红军说,你把案子搞大了!先不管,减点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高炉这么顺一会儿就会恢复的,先处理沟。
黎强心里稍觉宽慰,但很快又回到了忐忑中,他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但愿凌晨发生的这一切不会被记录进操作日志。想到这里,他很卖力地配合着副班长把活干完了。
回到休息室,钱红军说,天也快亮了,你下班吧,我也睡一会儿。对了,新年好啊。
黎强说,新年好新年好!那行,我回家了。说完又把口袋里剩下的半包香烟扔给他。
钱红军说,我口袋有烟。你路上小心点,结冰了,别摔着。
一丝感动从黎强心里升起,他没再说什么,去小澡堂洗了个澡,然后缓慢地骑着车往厂区外而去。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一了,雪依然在下,但小多了,能看清前方的马路,一些运水渣的货车在路上留下一道道水渍,路边的积雪上覆盖着一层鞭炮燃放后的碎纸屑,零乱的红与恍惚的白交织在一起。进入市区后,黎强坐在拉面馆里点了份雪菜面。
面对着空荡的马路,他看见店前被白雪覆盖的垃圾桶,两只垃圾桶昂首挺胸地立在一起,“环卫”二字依稀可辨。雪花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雪花调皮地钻进了垃圾桶内。
二
老鬼从炉前四班调至白班已经两年了。也仅仅两年的时间,他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混到了白班班长的角色。白班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护炉前出铁大沟,很多炉前工都不愿意上白班,宁可倒夜班,一是白班杂事多;二是白班领导时常出没,且主意多,一会儿要这样干,一会儿又要求那样干,怎么干都不合领导心意。等到上夜班,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只要不出事,用最简单的方法不仅干得漂亮,而且不累人。
老鬼是夏天调来的。刚调来时走路一瘸一拐的,脚被红渣烫伤了。炉渣里含有硫磺,再加上天气炎热,脚伤很不容易好彻底。老鬼就这样瘸着脚,在报到的第一天就请全班组的人到饭店去喝酒。
班组七个人,除了一个长期病假在家休养的张姓工友,还剩六个人。老鬼找了个偏僻的小饭店,准备了四瓶白酒。酒速行进得很快,一个小时不到酒瓶都空了。老鬼说,我今天实在是高兴,干!说着就抬头仰脖亮杯,一气呵成。有工友问道,你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脚伤快好了?
什么脚伤!是我前妻又离婚了!老鬼把“又”字拖得很长,说完一头栽进了一盘青椒土豆丝里。
班组工友们瞬间安静下来,不是因为对老鬼的醉倒表示担心,而是由谁来埋单突然成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工友们纷纷找借口,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黎强一个人。他想等老鬼醒来后埋单,但想想还是自己先埋了单。埋完单他又不能走。老鬼醉得不省人事,他不好意思离开,万一老鬼有什么意外,谁都推脱不了干系。他只好坐在板凳上,看着已经打呼噜的老鬼,口水正挂在嘴角上。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黎强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他用力推了推老鬼,老鬼醒了,歪歪倒倒地站起身,口齿不清地问,怎么就剩你一个人?那些狗日的呢?
黎强说,他们有事先走了。
老鬼搭着黎强的肩膀说,我看出来了,就你是兄弟。走,咱俩吃烧烤去,我请你。走!
黎强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下次吧。
老鬼说,不行。我一定要单独请你。
两个人踉踉跄跄走到附近的烧烤摊。摊前人声鼎沸,烟雾弥漫。老板见来了生意,满头大汗地招呼他俩坐下。
黎强没怎么说话,他只盼着老鬼能问“晚上那桌的账是谁替我垫付的”。但老鬼七扯八拉地说着杂事,就是不提钱的事情,而且还戴上耳机哼起了歌。黎强坐在他对面,听着老鬼哼哼唧唧反复唱着“嗯呀咿哎哦……惨白月光”,黎强仔细听着,想分辨出老鬼唱的是什么歌,可老鬼始终就跑着调唱这一句,反复不休,“嗯呀咿哎哦……惨白月光”。黎强忍无可忍说,别唱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以为自己唱的跟你耳朵听的一模一样吧?老鬼说,这么流行的歌曲你都听不出来?是《荷塘月色》嘛。黎强说,荷塘月色?歌词明明是“皎白月光”!要能听出你唱的是荷塘月色,都不是人。
老鬼摘下耳机说,你这话说得太不科学。说着就与黎强分完了一瓶啤酒。他接着又回味了一番歌词,说,一听这歌曲我就能联想到夏夜的荷塘,真是浪漫。黎强说,你还浪漫?你这简直就是浪费。
这时,路边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突然朝老鬼叫了几声,老鬼朝它扔过去一个啤酒瓶盖,小狗立刻恶狠狠地朝他狂吠。老鬼站起身,冲着小狗跺脚。小狗见状,朝老鬼扑了一下,老鬼瞬间起跑,冲着小狗就奔了过去。
黎强看着老鬼和小狗一前一后,不见了踪影。大约过了十分钟,老鬼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黎强问,狗呢?老鬼说,追丢了。黎强看见老鬼的左脸颊处有擦痕,便问,出去一趟又受伤了?老鬼说,嗯,他妈的,狗没追到却被石头绊了一跤,真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黎强倒觉得自己很受伤。他知道,今晚要让老鬼还钱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了,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明天上班时老鬼能想起来埋单这件事。
想到这里,黎强站起来说,实在不能喝了,走吧走吧,回家睡觉。
老鬼得意地说,哈哈,你的酒量不行嘛。那就下次再喝。老板,算账!
老板热情地跑过来,低头数了数啤酒瓶,惊讶地说,你们两个人要了一箱冰啤酒,结果就喝了一瓶?黎强说,喝不动了,算账吧。
老鬼从口袋里掏出钱,埋了单。黎强盯着他从大裤衩口袋里掏出来的钱,竟然没看见一张红色的钞票,他感到很奇怪。
三
钱红军从技校毕业后就分配在现在的岗位,而且副班长的津贴一拿就是十年。与他同时进厂的同学和工友全都调离了这个岗位,只剩下他因为始终托不到关系,只好老老实实待在一线,直至现在。
现在的这个班组,除了他和黎强,其他工友都是调自别的岗位,包括现任班长老鬼。论生产业务,没有人能比他更精通,他也知道老鬼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请客送礼,才当上了班长。只是钱红军没有真凭实据。起初他也忿忿不平,工作上的事带管不管,乐得图个清闲。但老鬼上任后不久,就单独请他喝了顿酒。
席间老鬼婉转地跟他说,很多事情我还没理清,工作上还要靠你多支持。钱红军说,生产上的事你已熟门熟路,我还是干干班组后勤方面的事吧,比如安全会、工会小组活动、考勤、材料领取等等。老鬼说,也行。不过你既然拿津贴,也得对得起津贴,干活时你也得往前冲。钱红军说,什么狗屁津贴,才几个鸟钱!不就比组员多二百块钱吗?碰到奖金少的月份,也就多百把块钱,谁愿意干谁干。老鬼说,那你看谁合适干呢?
钱红军听到这句话,突然警惕起来,“我看黎强合适”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改为“你看谁合适谁就合适”。老鬼哈哈一笑说,我看就你合适。
也就是这句话,钱红军发现老鬼是个颇有心术的人,他得多提防着。可是一个小小的班长,兵头将尾之人,耍那些心术有什么必要呢?钱红军心头产生了不快,就草草结束了酒局。
老鬼刚当班长的那半年,钱红军还是很乐意衬着他干工作的。钱红军认为只要把工作干好,各条出铁沟不出事,工友们不仅可以少累点,而且能拿到全额奖金,其他方面的事情能松就松。大家都是工人,工人的理想就是图个轻松些的岗位,若再能分套住房,最后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就很满足了。只是,现在看来分房是绝无可能了,只能奢望岗位轻松还能多拿点钱回家。虽然嫉妒那些拿年薪的领导,但也都懂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理,只怪自己当年没好好读书。
对于工人来说,收入高的地方必是艰苦的岗位。年轻时还能凭着身强力壮,脏累苦活抢着干,下班后大家“抬石头”喝酒,账单平均分,能喝的喝个半斤白酒,不能喝的喝啤酒,其乐融融,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身在最艰苦的岗位上。喝完酒吹完牛,回家倒头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神采飞扬地干活。比起那些坐机关的干部,工友们都觉得少了些勾心斗角,多了分简单自在。
在班组的这些工友中,钱红军最欣赏的人就是黎强。黎强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还戴着眼镜,话不多。显然他在工友中不是最能干活的,但他酒量颇大,能喝一斤多高度白酒,至今也没见他在工友面前败过。而且他俩是校友,都是技校学炼铁的,钱红军比他高三届,学了半肚子炼铁理论,却被分来高炉炉前修大沟。黎强曾经告诉他,当他看见分配单上写着的岗位是“大沟维修”时,自以为是维修行车的吊钩,心想还占了便宜,比起其他同学分的岗位要快活得多呢,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时候大高炉还在筹建,黎强根本就没有“大沟”的概念,又以为自己是来掏下水道的,根本想不到这是个高温高粉尘的一线生产岗位。
钱红军欣赏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黎强能写会画。这在壮汉林立的炉前工中,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另类。但黎强不爱说话,时间久了工友们就忽略了他的这项技能。他们更乐意黎强与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想,埋头干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吹牛皮得过且过。
半年后,钱红军发现老鬼与他的想法不一样。老鬼对工作异常认真,而且对班组的杂事也是精益求精,这就使工友们逐渐产生了不满情绪。钱红军看在眼里但什么都不说,他猜测老鬼是想创建模范班组。
老鬼的要求很具体,比如上班不得迟到、早退,班中不得睡觉,连午后打盹都不行。其实这些劳动纪律手册上都有,平时谁也不在意那些规则,但突然被老鬼在班组生活会上提出来,大家就觉得老鬼这是“马桶上玩撑杆跳”。
规则一旦被强化,就必然有受害者,这是迟早的事。工友们寄希望于这件事只是老鬼一时头脑发热的想法,但当前还是纷纷夹紧尾巴,谁也不愿枪打出头鸟的事落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偏偏就让黎强撞上了。
那天早上七点五十五分,黎强在车棚停好了电瓶车。当他爬到二楼时,发现从家中带来的午饭还挂在车龙头上,于是折返回去取。等他踏进三楼的班组大门时,老鬼指着墙上的钟说,八点零一分,你迟到一分钟。黎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笑嘻嘻地说,我这时间才七点五十八分,这钟快了。老鬼说,以班组时间为准。黎强说,老鬼,我手机时间昨晚才跟中央台调的,分秒不差。老鬼说,你下班不也是按钟的时间下班吗?照你这样说,我们每天还都提前下班了?
黎强看了看老鬼,感觉他好像要玩真的,于是问在座的工友,你们的时间是几点?工友答,现在是八点零三分。黎强突然发现自己是白问了,转而又对老鬼说,行行行,算我迟到了。老鬼接住他的话头说,那就扣五十块钱奖金。黎强立刻说,这有意思吗?劳动纪律你抓那么严干什么,也太假马了吧?老鬼说,这钱我是扣定了!黎强顿时火冒三丈,脱口而出道,你要敢扣,我就杀你全家!
钱红军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都别斗气了。那个……黎强,你换好工作服后去现场点检。
等黎强走后,钱红军和老鬼也往炉台上走去。钱红军问老鬼,你真打算扣他奖金?老鬼说,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敢杀我全家!钱红军说,算了算了,一句气话你那么上心干什么呢?工人挣俩钱不容易。老鬼说,你别当好人,钱我是扣定了。
钱红军见状,就不再说话了。他想的是等月底发奖金时再劝劝,估摸那时老鬼的气也消了。
月底很快就到了。老鬼拿着计算器,在奖金表上涂涂画画。钱红军走到他跟前,看见黎强的奖金栏上写着“迟到扣五十元”,就对老鬼说,你真扣啊?老鬼说,我本来不打算扣的,但一想到他要“杀我全家”,必须扣!
下班前,钱红军悄悄地对黎强说,晚上咱俩喝一杯去。黎强铁青着脸,点点头。
在小饭店里,钱红军和黎强面对面坐着。半斤白酒下肚,钱红军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上去,说,这是老鬼给你的。他也是人前博个面子,此事到此为止吧。黎强看看他,又看看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拉倒吧,我还不晓得你,糊弄我。这钱我不要。钱红军怔了一下说,你就拿着吧,这是从班费里拿出来的指标奖,干吗非要跟钱过不去?黎强说,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想息事宁人。但这事与你无关。钱红军说,老鬼人不坏,也就工作方法一根筋,何必计较。黎强说,谁跟他这个二百五一般见识,这个人人品有问题。钱红军说,既然人品有问题,你就别计较了。你该干嘛干嘛。
两个人又要了一箱啤酒。钱红军说,哎,像你这样识文断字的人,为什么不想办法调走呢?黎强说,调走?调哪里?钱红军说,宣传科啊。你在这里太屈才。黎强一口干完啤酒后说,宣传科?现在跟以前大不同了,早就不是你有啥才能就把你安排在哪里的年代了。我倒不在意什么屈才不屈才,我也没才。我现在在意的是谁要动了我现在的岗位,我就跟谁没完。钱红军说,你上面没人?黎强抬抬头说,我上面没人。刚进厂那会儿,我父亲还在行政岗位上,我就要求去宣传科,可他说我年纪轻轻的不要贪图安逸,先去一线锻炼几年再说。这倒好,我一锻炼就是十几年,等我身心都锻炼好了,他也退休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钱红军哈哈大笑,说道,继续锻炼继续锻炼,但我敢说你肯定会调走的,早晚的事。
四
那晚,黎强不停地喝着酒,与钱红军一直聊到饭店关门才散去。两人各奔东西后,黎强并没有立刻回家。心里依然憋着一股怨气的他,独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圈后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小饭店门口。透过玻璃门,他看见小饭店里已是漆黑一片,黎强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踱去。
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斑驳地映照在水泥路面上。黎强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着,这样走了一刻钟后,他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小饭店的门前,这让他想起一个很迷信的词“鬼打墙”。于是他决定不再走路了,便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家中。
黎强轻手轻脚地进了大门,灯也没开。家里很安静,妻子和孩子早已睡着,孩子轻微的鼾声从房间里传出来。黎强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趴在窗台上抽烟。抽完烟后他觉得有点口干,就拿出一个苹果,借助月光削起了苹果皮。苹果皮一圈一圈的连成了长串,快要削完时,黎强手里一哆嗦,苹果皮断了,他看见自己的拇指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正一点点地渗出来。黎强用中指按了会儿伤口,然后咬了一口苹果,他发现这个苹果木渣渣的毫无味道。
第二天,黎强很早就醒了。他烧好开水做好早饭后,靠在床头看电视早新闻。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时间,出门上班,顺路把孩子送到了小学门口。
黎强是踩准八点零一分这个点跨进班组的。
一进班组,老鬼就说话了,又迟到一分钟。黎强说,扣五十。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黎强天天迟到一分钟。到月底发奖金时,他的奖金被扣除了二百五十元。
月底,奖金表是老鬼下班后做好的,第二天他又特意休了一天补休。没想到在他第三天上班时,黎强早已在班组等着他了。黎强说,你扣我二百五,我没意见,但你一直欠我二百五还没还,总不该忘了吧?老鬼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扣你的钱我打算给班组添台微波炉,方便大家。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欠你钱?我怎么可能欠你钱?黎强说,你为什么不可能欠我钱?老鬼说,就凭我每月拿的津贴也比你富。黎强挖苦道,你还以为你是富人?我告诉你,班组六个人中你是最穷的!
老鬼听出来黎强说的“穷”是啥意思,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说,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黎强说,两年前,你刚进班组那天,请客、醉酒,我替你垫付的二百五,至今未还。老鬼说,如果我真欠了你钱,那这两年你怎么不提醒我?黎强说,要是我欠你钱,估计你早就盯着我屁股后面要个不停了吧?老鬼说,我会欠你钱?笑话!黎强提高嗓门说,就那天,你欠我二百五!老鬼突然说,你骂谁二百五?黎强板着脸说,就骂你二百五!怎么样?你还敢打老子不成!
老子打的就是你!老鬼说着抓起一个茶杯朝黎强砸去。黎强身子一偏,杯子从他肩头飞过去,落在地上,成了玻璃碴,他顺手抄起一顶玻璃钢安全帽,跳起来扑到了老鬼面前。钱红军见状急忙起身拦在他俩中间,另外三个工友也赶紧站起,把黎强抱住。黎强大声喊道,你们想拉偏架是不是?都给我躲开!我跟这狗日的单挑!说着甩起一脚踢向老鬼。老鬼拨开钱红军,低头拿起一把十八寸的活动扳手,朝黎强冲去。黎强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有种你朝这里砸!今天你不搞死我,我就搞死你!
你们搞什么搞?在厂里打什么架?老鬼回头一看,作业长戴着安全帽,双手插在口袋里,出现在班组门口。作业长说,你们很闲嘛,闲得都有时间打架?去把炉台上的卫生给我清干净!清到见砖为止!现在就去!
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往炉台走去。快下班时,作业长对老鬼说,去把黎强喊上,我请你们吃饭。
饭店的位置离黎强家不远,比起那些破败的小饭馆,档次要高许多,当然,酒水也贵许多。作业长是最后一个到的,之前黎强和老鬼就面对面坐着,没说一句话。六点时作业长拎着三瓶白酒来了。
作业长给每人加满一杯酒,说,你们的事情我了解过了,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来,干掉。说完“咕咚”一声杯底朝天。黎强没弄明白作业长这是啥意思,但他知道不一口干掉是不行的,于是瞄了一眼老鬼,端起杯子一口喝完。老鬼看着自己的杯子有点发傻,黎强晓得他喝快酒根本不行,这样喝酒如果一口压不住的话,立刻就会从嘴里往外飚,难堪大了。黎强这样想着快意顿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对作业长说,正好领导你今天也在,有件事情我得说在前面。以后我只要被人打击报复了,我就直接怀疑是班长唆使的,哪怕我被一块西瓜皮滑倒了,我也认为那块西瓜皮是班长故意放的。你得为我做主。作业长说,你哪来那么多穷事!然后又对老鬼说,你听见了吧?我先点菜。说完喊来服务员,指着菜单一二三四五,点了二冷三热。
作业长依次打开两瓶白酒,说,这样,做为班长,老鬼你动手在先,这月奖金扣你两百。另外,老鬼你把欠黎强的二百五十块钱还掉,此事就到此为止了。来,我陪你俩再干一个。黎强有点兴奋,抓起杯子和作业长碰了个丁当响,然后一口干完。
老鬼坐在椅子上直咳嗽,黎强发现他有点想呕吐的迹象,赶紧把脚缩回来,椅子也向斜后方挪了挪。老鬼端着杯子抿了一小口白酒,又剧烈地咳起来。作业长说,哪有男人像你这样喝酒的?我要是你就把餐巾纸吃了!
老鬼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好,听你的。说着把桌前的一张餐巾纸拿起来,放在白酒里蘸了蘸,吞了下去,然后一仰头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黎强看见一口干掉白酒后的老鬼眼泪都淌出来了,而且脸色惨白。他有点于心不忍,刚想替老鬼说两句话,作业长先开口了,他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俩慢慢拼。说着就掏出钱递给服务员,老鬼连忙拉住服务员说,单我来埋,我来埋。而此时,服务员端来了第一道菜——油炸花生米。
第二天上班,老鬼把黎强拉到炉台一个偏僻的拐角,四下看看没人,从安全帽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一张一张数了五张递给他,然后快速地说,我欠你二百五十元,另外的二百五是扣你的奖金。我现在决定不扣了,下个月再找个理由给你嘉奖,把奖金表做平。我把扣的钱提前退给你,大家都是兄弟嘛。
老鬼说话时,嘴里不时喷出昨夜残余的酒气。黎强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他四下看了看,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老鬼递来的五百元钱,扭头往休息室走去。
五
老鬼与妻子离婚时,女儿才上一年级,调至白班时,女儿上初中一年级。他感觉时间就是一把杀猪刀,没给他留丝毫情面。他也不是不想再婚,可是现实摆在眼前。他对前妻也没有什么抱怨,如果她一直守着他,也得不到想要的幸福。既然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何不放手呢?所以六年前离异时,老鬼把房产和微薄的积蓄都留给了她,他只要女儿。只是当他从女儿口中得知前妻又离婚时,他才明白她并没有过上称心的生活。一丝悔意和想要复婚的念头从心底弥漫开来,当然,这仅仅是一瞬的念头。
女儿的学习基本不用老鬼操心,毕业后又考上了一所寄宿制中学,两周才回家一次,所以无所羁绊的老鬼把心思全用在了工作上。
老鬼调至白班,耗费了一些精力和财力。之所以要求改变工种,是他觉得随着年龄增大,自己在一线倒夜班身体有些吃不消,更重要的是白班的出铁沟维护,是常年与耐材外包厂家打交道的。这些厂家来自江苏、河南等地,为了得到更高的收益,业务员们会想方设法打通各个环节,而炉前白班就是最后一道环节,也是耐火材料的直接使用者,具有现场否决权。老鬼是深谙“阎王好搞,小鬼难缠”这个朴素的道理的。
为了尽快干上“兵头将尾”的职务,老鬼没事就请能给他帮上忙的人喝酒,而且自己也是脏累苦活冲锋在前,以致痔疮发作都强忍着不吱声。为这件事情作业长还特意找过黎强,让他写篇表扬稿宣传宣传。黎强很明确地对作业长说,我哪里会写这样的稿件,再说他这么做的目的我看很不单纯,雷锋说做好事不要留名。
老鬼的上位直接得益于年末的一次检修。那天晚上老鬼与前任班长值夜班,但班长因家里来人吃饭,所以让老鬼先在现场盯着。结果那顿酒班长喝到夜里十点也没来。按说夜里鲜有领导来查岗,但恰巧沟内耐火砖砌筑时,施工方的砖缝间隙过大,老鬼勒令全线重新砌筑,可施工方不愿意,说砖缝大一点根本不影响质量。老鬼顺手就摸出手机给作业长打了个电话,作业长说他马上从家里赶过来。
放下电话后,老鬼这才想起班长还在喝酒,急忙又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现场。
等班长摇摇晃晃地赶到现场,作业长已经铁青着脸在等他了。第二天上午,作业长就召开了作业区班组长会议,宣布老鬼接任白班班长,前任调至炉前四班顶岗。
老鬼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想绕着出铁平台猛跑一圈,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兴奋。从办公室出来,老鬼并未急着回班组休息室,他不想与前任班长碰个面对面,虽然他的撤职并不是自己有意造成的,但多少与自己有点关系。无论如何,前任的心里肯定责怪自己不该把作业长半夜招惹来,或许还会以为自己觊觎班长这个职务已久,故意使了绊子。
整个下午,老鬼就一直在炉台上转悠,直到看见前任班长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离开,他才走进了班组。一进班组,工友就起哄让他请客。老鬼说,这个班长谁愿意干我就让给谁干,累死人的差事。
炉前四条出铁主沟,被四家耐材供货商承包,四个业务员长期驻扎于此。老鬼在前三个月里,没有理会业务员的任何诱惑,完全按照工作程序处理班组事务,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一个不被人抓住把柄而又合情合理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轻易地就来临了。
那天加班,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工友们在老鬼跟前抱怨不断,说都是拿死工资的,卖命替厂家干到现在,一顿盒饭就打发了,下次让业务员自己喊人来干。
等洗完澡,业务员主动来到班组说,大家辛苦,我也过意不去,都别走,我已订好了饭店,请大家宵夜。
这是老鬼第一次带工友们去白吃。一到饭店,业务员就从包里拿出一条香烟,撕开后每人发了一包。因为时间太晚,工友们也太累,酒局结束得很快。老鬼正打算告退时,他的手机来了条短信,是业务员发来的——酒后你别急着走,我找你有事商量。老鬼迅速删除此条短信后抬起头,看见业务员正朝他挤眼睛。老鬼隐约猜到有何事商量,于是站起身对工友说,怎么样?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都早点休息吧。
老鬼与工友们一起走出饭店,各自骑车回家。没骑出几步路,业务员开着车就从后面撵了上来。业务员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老鬼说,这么晚去哪里?业务员说,酒没尽兴,咱俩再去喝几瓶啤酒。老鬼说,喝酒?我看行。
业务员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夜总会。业务员点了两提啤酒,又安排了两个年轻的女陪侍。老鬼一见这架势就说,搞这一套干什么。业务员说,今天你最辛苦,特意请你放松放松。说完又交代女孩一定要陪好陪到位。
两个女孩子很能喝,老鬼瞥见业务员正搂着其中一个女孩,一边唱歌一边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刹那间老鬼也有点按捺不住,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直冲他大脑。但他强压住自己的冲动,只是在女孩的手上摩挲了片刻便作罢。
老鬼尴尬地坐着,腰板挺得笔直。业务员摆摆手示意女孩们离开,然后走到老鬼跟前坐下,说,像你这样淡定的还真少见。说着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塞到老鬼手里。老鬼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往后一让,你这是干什么?业务员说,没别的意思,买条烟抽。老鬼把钱挡回去说,好歹我也是拿工资的人,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缺烟钱。业务员见状把两百块钱放进口袋,又从右边的裤兜里拿出一沓钞票,明显比刚才厚了几分。业务员说,这样吧,大家都很辛苦,这些钱你揣着,有空请你的兄弟们喝茶。我平时也没时间,一切由你做主,钱不够就给我打电话。
老鬼说,这样不好吧,万一……业务员说,只要你嘴严,就没人会知道,再说这点钱又算什么呢,还不够买一瓶好点的白酒。当然咯,工作还是归工作,我也没特别的要求。
回到家里,老鬼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八百元,相当于一个月的奖金。他笑了笑,把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六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天气也越来越冷。工友们都在四处打听年终奖的消息,盼望着多发些钱,能过上一个舒心的春节。可工人的年终奖却迟迟没有消息,倒是机关干部们的年薪传闻满天飞,有的说最高二十万,有的说最不济也能拿五万。黎强说,管那些人拿多少钱干什么,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要能拿到五千块钱,就算不错。钱红军说,五千块钱?你做梦吧,工人的年终奖迟迟不发,就说明上面没钱,或者钱太少。老鬼说,刚刚得到最新消息,也是确定的消息,年终奖人均一千五,明天进卡。
工友们起先将信将疑,继而破口大骂,最后垂头丧气。钱红军说,有总比没有好,认命吧,谁叫你们当初不好好上学呢。
老鬼说,还有一个消息给你们传达一下,年后铁厂要进行人力资源优化,涉及到我们白班的有一条,就是根据岗位技术测定,减员一人。
黎强说,真他妈操蛋!效益一不好首先就是裁工人,为什么不裁干部?
钱红军说,发牢骚顶个屁用,有本事就撂挑子不干。
老鬼说,好了好了,我也只是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具体怎么弄要等到年后,先把春节过好。
黎强说,这个春节能过得好吗?
钱红军说,你也算得上老工人了,前前后后经历过那么多次转并岗、人员分流、减员增效,最后还不都是要紧紧依靠全体职工分享艰难吗?有啥可担心的。
黎强说,分享艰难?我只听过分享成果,不知艰难该如何分享?
老鬼接过来说,别议论了,都上去干活。先干活。
在去炉台的路上,一个工友拉住黎强,悄声对他说,你觉得我们班组谁被裁掉的可能性最大?黎强说,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正副班长是不会被裁的。工友说,那是肯定的,我是说可能性最大的,你看会是谁?黎强说,谁?心里忽然一动,盯着工友说,你是指……老张?工友也看着他,没再往下说。黎强一愣,怎么忘了这一层,老张因抑郁症长期休假不上班,碰上裁员这个节骨眼上……
但黎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疾步朝炉台走去。
整个上午,黎强都在琢磨这件事。老张其实只比他大五岁,他结婚时老张还为他忙前忙后呢。后来不知怎么就因病休假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据说每月光吃药都得花掉大半月的工资。如果老张真被裁掉,那他可就举步维艰了。一旦没了收入,老张就是死路一条。老张不能裁,那该谁呢?黎强排着排着,不知不觉就排到了自己,他妈的,如果自己被裁掉了,那怎么办?黎强想到这儿吓了一跳。确实,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熟悉岗位技能,真是没有一技之长。一旦没了收入,他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但是,黎强喘了口粗气,真要把老张裁掉,谁都于心不忍。倘若自己被裁,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说不定还能比现在挣得更多。老张就不行了,他现在是连门都出不了的人啊,班组若要动他的脑筋真是不仗义。
黎强站在炉台上,看着厂房上空的行车在轨道上快速移动着。几束阳光从彩钢瓦的缝隙倾泻而下,形成了几道光柱照在炉台上。
第二天晚上,黎强悄悄地去了一趟老鬼家。他要搞清楚上面究竟打算怎么减员。他把车停在老鬼家楼下,想想不妥,又把车推到对面楼道里。停车时,他发现对面楼道里还停着两辆车。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另外两个工友的电瓶车。他急忙把车停到更远处,然后在暗处看着老鬼家的窗户。
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纷纷扬扬,小区里的垃圾桶堆满了杂物,雪与各色垃圾袋混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肮脏。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工友从老鬼家出来了。因为天太黑,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他们走远了,黎强拍拍肩膀上的雪准备上楼。这时,他竟然又看见钱红军把车停在了老鬼的楼下。停车后,钱红军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香烟夹在腋下,匆匆上了楼。
看到这里,黎强去楼道推车,回了家。他不明白钱红军为什么也搞这一套,再怎么减员也减不到班组长这一级啊。如果自己今晚不是临时起意出门,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幕他岂不是一无所知?
回到家,黎强开始担心了。在这个班组里,他的工作能力的确不是最强的,其他人都有什么行车、起重等操作证,而他却啥都没有,连岗位操作证也是中级的。平时要他去培训个技能什么的,他总是觉得要自己掏钱去学划不来,只要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况且拿了证也不干那样的活,纯属浪费。但现在,他明白了,一到关键时刻,这些证全都派上了用场。别人会抱着一摞操作证甩在领导面前,而他却是光溜溜的。
思来想去,黎强的担心愈发强烈。他究竟有什么才能呢?抓着报纸的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翻看起报纸上的大标题。也就是此刻,他突然想起来他的所谓的“才能”——他可以写写通讯报道嘛!
说写就写,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他开始关注他从来不正眼看的报纸。没想到稿子第三天就发表了出来,黎强兴奋得像是明天就要结婚一样。
黎强取来五张报纸,准备在作业区和班组分别放几份,但又觉不妥。最后决定把报纸放进二楼的厕所里。他觉得这里的学习气氛最为浓郁,且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的传播应该可以达到最理想的速度。
钱红军是第一个看到报纸的。他蹲着大致浏览了一番,就急忙提起裤子,把黎强拉到炉台的角落,劈头盖脸地说,你简直是瞎写。黎强说,这不就是你干的事情吗?我没瞎写啊。钱红军指着报纸说,我什么时候成“班长”了?黎强凑近一看,的确,他写的是“班长钱红军”,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副班长也是班长的一种嘛。于是说道,就算是写错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吧,这种报纸哪个会仔细看?钱红军说,你真是一点不讲政治!说完把报纸仔仔细细地叠整齐,往口袋里一揣,又按了按,这才挺直腰板,朝休息室走去。
黎强站在原地,有点陌生地看着钱红军离去。一个芝麻大的“官”居然也口出政治,太搞笑了!
老鬼也很快看到了这份报纸。他说,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写,而不是这样的新闻小故事。
厂里人力资源优化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工友们也都表情严肃,不再嘻嘻哈哈开玩笑了,似乎大家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敌人,却又找不准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一个个都在猜谜,处处提防着他人。大家都在四处打听消息,却始终得不到可靠的消息。
那天上午,黎强看见钱红军吃了两粒感冒药。中午吃饭后,钱红军抱着大衣进了隔壁的休息室。半小时后,黎强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从窗边传来。他仔细听了听,是一种非常轻微的“咔嚓”声。他悄悄走到休息室门口,探出头望去。老鬼正抓着相机,隔着窗玻璃在拍照。
黎强赶紧缩回头,抓起一份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老鬼很快就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戴上安全帽,上了炉台。等他一走远,黎强就轻手轻脚地走到老鬼刚才拍照的地方,往里一看,钱红军正盖着大衣呼呼大睡。他退后几步,想了想,看看左右没人,飞起一脚踹在了大门上。
离春节还有一周时间,大街上的小孩子已经开始零星地放鞭炮了,铁厂的一些文体活动也渐次展开。铁厂有一个多年的传统,逢职工过生日,都会以铁厂的名义给其送上一份蛋糕。上午,铁厂的一名领导拎着蛋糕到了白班,原来是老鬼的生日。领导来时老鬼正在现场干活,一个工友把他喊了下来。看着老鬼急匆匆地往班组走,黎强趁着人多悄悄伸出腿,把老鬼绊了个趔趄,老鬼也没在意,只是闷着头往班组赶。
老鬼在裤腿上擦了擦手,然后与领导握手,感谢领导的关心。领导坐在长椅上说,其实送蛋糕只是一种形式,主要是铁厂对职工的一份关心。我相信只要我们长期坚持给职工送上这份关心,职工是会心存感激的,也会更加努力为铁厂做贡献。是吧?
老鬼头如捣蒜,神情庄严。
等领导走后,黎强说,妈的,说的都是屁话。送份蛋糕就要求我们忘我工作,那我天天给他送蛋糕,他是不是会考虑给我们多发点钱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鬼说,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当着他的面说?
黎强说,食堂的蛋糕可能吃?一份蛋糕就把你打倒了。
老鬼说,我没时间跟你抬杠。人家不送蛋糕你也得干活!
春节越来越近,节日的喜庆暂时冲淡了人力资源优化带来的阴影。让黎强没想到的是,班组那位因患抑郁症长期休养的张姓工友,居然也回来上班了。
黎强在炉台的角落里拉住钱红军,问道,老张怎么也回来上班了?
钱红军说,我哪里知道!可能是他也听到要裁员的消息了吧。
黎强说,还有这事?
钱红军说,我也没想到。像他这样枯坐着,还不如回家休养,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间老张从他俩身边走过,他看上去很憔悴,默默地往班组走去,一言不发。中午吃饭时,大家照例把带来的菜拼到一起,有的工友带来了糯米圆子,还有熏鱼、八宝菜。休息室内暖气很足,看着大家都脱掉了工作服,老张也默默地脱掉了工作服,但他并没有跟工友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他没有带菜。
坐在长条桌最里面的黎强站起身,招呼老张说,张师傅没带菜?过来我们一起吃,我们每个人从饭盒里扒一块干净的就行,菜多。老张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点都不饿。老鬼说,你若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就去食堂呗。老张急忙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说完人就往桌边挤。可是,没有人给他挪出半块地方。
老张尴尬地穿起工作服,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刚吃完饭,老鬼就催着大家上炉台干活,虽然大家心里暗骂不已,表情上却都很淡定,连老张都迅速抓起安全帽往门外走了。钱红军喊住他说,老张,你身体不好不用上去了,你把班组收拾收拾吧。老张却一把攥住钱红军的胳膊说,你怎么能说我身体不好呢?胡说!说完扭头疾步往炉台走去。
工友们戴着安全帽,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紧跟在老张后面疾步往炉台走。黎强看着老张紧攥着钱红军的那一幕,感觉老张像是在牢牢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七
春节长假很快就过去了,而雪一直在下。初七上午的班前会上,老鬼对除夕夜的沟漏事故只字未提。八点钟时,作业长让他通知黎强到作业区办公室来一趟,而黎强恰巧今天调休。老鬼不知作业长找黎强有什么事,也不好直接问,就给黎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作业长找他有事,速到厂里来。黎强在电话里告诉老鬼,说家里来了朋友要给他过四十岁生日,实在是无法抽身。估计也就屁大点的小事,明天上班再说。
老鬼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挂掉电话后就径直去了中央控制室,了解除夕夜的事故经过。事故确实是设备故障引起的,但也有他们白班的责任。大过年的,老鬼不想再去追究,漏铁就漏吧,况且不是什么恶性事故,也没影响产量。
老鬼这样想着,把初一凌晨的出铁监控录像调了出来。的确,当时炉台上一片火海,铁水夹带着焦炭,像密集的子弹一样打在三十米外的彩钢瓦上,砰砰作响。老鬼把探头位置拉近到铁沟方向,看见黎强缩着脖子站在炉台最西边的栏杆处,冻得瑟瑟发抖,不时地在那里上下蹦跳。录像上能看清雪花不时地飘进炉台,还有黎强嘴里呼出的白气。
老鬼回到现场,站在角落里看炉前出铁。出铁的确很壮观,炉台上弥漫着铁水特有的腥味,这种腥味有点像鲜血散发出的气味,但多了份冷冰冰的味道,尽管它是高温的液体。看着看着,他不禁掏出手机,对着飞舞的铁花拍了几张照片。
老鬼站在铁沟边,看着一位还有半年就要退休的炉前工,正在炉台上扫地。老鬼想着自己如果平安无事的话,也会有退休的那一天,等到自己五十五岁时,铁厂还会是这般情形吗?工人也就是养家糊口,饿不死但也吃不好。年少时,自己最憎恶的就是四十多岁的男人,头秃肚圆,成天喝酒打麻将,不再有豪言壮语,甚至都不再抱怨了。等混到退休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只剩下等死。
老鬼很清楚,自己正在变成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但似乎谁也挣脱不掉,都要进入生活无趣的轨道上来。
第二天早上,作业长把黎强喊到休息室的走廊上。
老鬼听见黎强说,啊?有这事?作业长说,我建议你不要去,作业区很多事情还要靠你,再说机关比一线复杂得多。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自己考虑清楚,真愿意去我也不拦你。人都想往高处走嘛。
正说话间,作业长的手机响了。作业长一番“嗯、啊、好好好”之后,对黎强说,你看,电话又催来了,你赶快去厂宣传科找王科长吧。就现在。
等黎强走远了,作业长才走进白班休息室。老鬼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作业长说,嗯,黎强可能要借调走。老鬼站起身说,借调?多长时间?那我这里不是少人了吗?作业长说,还没定下来,等他回来就知道了。老鬼说,调走就调走吧,但少了一个人你得补给班组一份奖金吧?作业长说,我到哪里搞钱补奖金?没有!钱红军说,黎强这是借调,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不定不到一个月就自己跑回来了呢。
大约一个小时后,黎强回来了。借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简单,就是那几篇微不足道的通讯稿,被还有一年就退居二线的王科长看见了,一打听才知道作者在一线,觉得这是浪费人才,于是决定把他调到科里当通讯员。
黎强点头答应后,居然没有多少兴奋,只觉得自己的轨迹在今天突然转了个弯,突然得让他有点发晕。
回到休息室,黎强把事情说了,说科里今天就要他过去。作业长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既然高升了,可别忘了我们,要多表扬表扬作业区的好人好事,多反映反映一线火热的生活。我们这里也算得上是人才输出啊。
黎强笑笑。
老鬼说,是啊,以后你可要经常往一线多跑跑,我们这里新闻素材多。
黎强又笑笑。
钱红军说,你看,我早就说过你迟早会调走的吧,你这一借调,没准就干成了干部。你得请客。
黎强再次笑笑。
工具柜里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黎强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又换了双新劳保皮鞋,买来两包“中华”烟,放在班组的长桌上。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应该给妻子打个电话。妻子很高兴,说,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整天为你提心吊胆了。
班组其他工友也很高兴,商量着晚上集体去喝酒。黎强的调离其实是“一举两得”,不仅解决了自己的生存问题,而且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班组裁员的难题。
黎强转过身,钱红军正在喊工友们去现场,大家忙不迭地去取安全帽,脸上已经没有了年前的紧张与不安。看着工友们舒缓的表情和勾肩搭背的姿态,黎强觉得很感慨。
外面的雪仍然下得很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黎强看见大片的雪花已把他的电瓶车覆盖成了半白。他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高炉,两台汽车吊正缓缓地把起重臂伸向灰暗的天空,出铁平台上火红一片。他知道那是在出铁,暗红的炉渣被高压水粒化后,通过嘎吱作响的皮带长廊,跃过马路进入到渣池。高炉的四周雾气蒸腾,黎强恍若进入了一部文艺大片的场景,他的身体也微微摇晃起来。
这时,老鬼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几分钟前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出事了。黎强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调动又出了什么差错,急忙问道,怎么啦?老鬼说,老张出门寻死去了!是他家属说的。老张给家里留了个条子,说他不想拖累家人,也不想拖累班组的兄弟们,不如死掉算了,这样,班组的弟兄们也不用减员了。他家属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就打电话过来,让大伙帮着找找。
黎强听得目瞪口呆,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就在心里骂起了老张——老张啊你真是个傻货,你今天要是来上班,就会知道我调走了,班组不会再裁员了啊。你继续休你的病假,没人会来打扰你。可现在……黎强把手一挥,说,我们去老张家!
老张的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老张爱人抓着老张留下的遗书泣不成声。黎强拿过条子看了一遍,老张最后写的那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像我这样的人与其给人添麻烦,不如自己解决掉自己这个累赘。我要寻个最诗意的地方,飞到天堂去,那里才没有烦恼,没有尔虞我诈。黎强掏出手机,跟一个朋友大声打着电话:我要去救人,你用最快速度给我找辆越野车,带防滑链的那种,让人开到厂门口来,我马上出发!
转过身,黎强看着老张的爱人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老张找到,他走不远的。
老鬼紧跟着黎强出来,不一会儿车子就到了。老鬼一边往车里钻,一边说,你怎么知道老张去哪里?黎强顿了顿说,还能去哪里,飞到天堂的地方,不就是妙空山吗?老张那身体,不会选太远的地方。想了想,有点哽咽地说,满意了?
老鬼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黎强说,现在这个班组不用裁员了,如果老张有不测,就裁员两名了。
老鬼呆了呆。
越野车朝着妙空山进发。妙空山离市区不远,只有20公里的路程。雪花依旧漫天飞舞,像是在灰暗的天空下织就的一张细密的罗网。黎强心急如焚,可是雪大路滑,只能慢慢前行,20公里,比2000公里还要漫长。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厂办打来的。黎强接听时得知,妙空山管委会的人在巡山时,发现了一位冻昏在山道上的人,那人口袋里装着身份证和工作证。正是老张。
老张的飞天之梦破灭了,黎强深深嘘出一口气。他跟司机挥挥手,加油!又眯起眼睛看向妙空山的方向。被大雪锁定的妙空山,一片空茫,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