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
2013-10-24张学东
张学东
一
事到如今,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我这人讨厌周末,真的,非常讨厌,越来越讨厌,简直讨厌得要命!
我老觉得,周末是一把刀子,每隔上五天,这把该死的刀子就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闪着贼光,好像它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马不停蹄地把自己磨得雪亮雪亮的,所以,我总担心它会割着我的脸或鼻子。我觉得周末还像跨栏比赛中的栏杆,一道又一道,永远也跳不完的栏杆。每次,我好不容易咬紧牙关跳过去一道,下一道又紧接着在前面的路上冲我阴险地笑着,我就这样使劲地跳啊,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它却不停地笑着,笑啊……我简直就像一匹瘦小的马在黑夜中疲于奔命。
算起来大概是,从我上中学以后,周末就变成了这两种可怕的东西,残忍,无休无止,又无情无义。有时是刀子,有时是渐渐升高的一道道障碍,有时既是刀子,又是那种跳不完的栏杆。寒光闪闪,高不可攀,险象环生,让人望而却步。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合起伙来把我弄得头破血流的。我不敢跳,又不得不跳,他们只知道在我屁股后面起哄,催命一样,快跳,快跑,跳啊,跑啊,千万别停下。跳过去、跳不过去,我似乎都得挨那一下子。我是指悬在前面的刀子。这是我的悲哀,反正谁也代替不了我。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我一把,移开障碍,或拿掉刀子。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我敢保证,他们惟独只想做一件事,高高举着鞭子,像赶鸭子上架一样,从后面赶着我,嘴里发出唠唠叨叨的声音。每一次,只要一听到这些奇怪的吵吵声,我就泄气得要命,快马加鞭,可我天生不是什么快马呀,我充其量仅仅是匹小马驹儿。还有,我就是他们嘴里常说的那只小小鸟,注定永远也飞不高的笨鸟儿。我只能硬着头皮拼命往前跑、往上扑腾。但他们总告诉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跳过去才是鲤鱼,跳不过去的永远只能做泥鳅。一条脏兮兮的、永远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泥鳅。我当然见过泥鳅,它们周身溜光水滑的,你很难在那种浑浊的泥水中捉住它们。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过一首儿歌,名字我还记着,叫《捉泥鳅》,歌好像是这样唱的: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可惜的是,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要是有就好了,哪怕有一个小妹妹也行。我那时整天老想着去野外捉泥鳅的事,多好玩啊!那时的天空阳光明媚,我整天都无忧无虑的。有时我就想,做一条泥鳅也不错啊,至少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抓到。
其实,我也不想做泥鳅,我也曾奢望过鲤鱼跳龙门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可问题是,鲤鱼也有跳不过龙门的时候,对不对?那它还算不算鲤鱼?跳不过龙门的鲤鱼,是不是跟泥鳅差不多少?也许,有时甚至还不如泥鳅,在污浊的泥淖中鲤鱼肯定会窒息而亡的,而泥鳅却能活得如鱼得水。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天空会阴云密布,自己竟然变成了别人嘴里的一条烂泥鳅。
这可是我舅妈吴彩虹亲口说的:瞧瞧你,身上糊得像条烂泥鳅!你在学校到底都忙些啥呢?不知道的以为你刚从臭泥坑里钻出来的,你哪点像个高中生的样儿。我只好实话实说,踢球,我们跟外班打比赛,踢足球,我们班还拿了个总冠军。我舅妈吴彩虹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对我说的嗤之以鼻,她总是不等我把话说完,就以一个准封建家长的嘴脸给我以沉重打击:踢球!你大老远地转学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踢球啊?你把球踢得再好,它能把你送进名牌大学的大门吗?你这娃娃咋这么不懂事呢,真是苦了你爹娘的那点儿血汗钱!
这种时候,我非得跳起来跟我舅妈吴彩虹叫两嗓子了。我说,舅妈你骂我啥都可以,就是少再提他,我根本就没有爹,他爱给谁当爹就给谁当爹去,我爹他早八辈子就死了!我舅妈吴彩虹当即像母鸡吞了硬石头堵得面红耳赤,她一个劲捋着自己的喉咙说,好好好,你没爹,行了吧,那你是从墙窟窿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总行了吧。她的这种说法真让人厌恶,简直能恶心死人。我不甘示弱,我说他根本不配做我爹。我舅妈吴彩虹瞪着她的一双世俗的丹凤眼说,配不配他都是你爹,这是事实,谁让他把你生下来了呢?人们就是这样只注重事实,可我讨厌这种所谓的事实。事实婚姻又能怎样?像我爹那样的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在乎我和我妈的感受。所以我再次大声予以更正:是我妈生的我。我舅妈吴彩虹更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笑话,亏你还是个高中生,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你妈她一个人能生得了你,才怪了!我口气越发坚硬地反驳她,反正我就是没有爹,我再说一遍,我爹早死了!
我舅妈吴彩虹也许知道,我们俩这样争吵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让她气得像条发疯的母狗,逮谁都想咬一口。有一次她跟我刚吵完架,偏巧我大舅下班回来,她抓住我那可怜的大舅便猛咬了一通,弄得我大舅一副战战兢兢的狼狈相。她却一边咬一边骂,你怎么摊上这么个驴外甥,我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子。我大舅是个老实人,男人太老实了没准就会受女人的气,他在我舅妈吴彩虹跟前总是嬉皮笑脸的,好像他是她的晚辈,又好像被对方拿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这也难说,我妈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避重就轻地用类似宽厚长者的语气说,他还是个娃娃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舅妈吴彩虹气焰更嚣张了,娃娃?你真以为他是吃屎的娃娃吗?世上哪有娃娃敢跟亲爹使刀子动拳头的?你别看他年纪小小,心里长着牙厉害着呢!
这话不假。我确实跟那个坏家伙动过一两次手,有一次甚至差一点就用菜刀砍了他。那次要不是我妈死里活里挡住我护着他,我也许真的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下子。那回我可真的豁出去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我要让那个男人明白一个道理,我妈她并不是软弱可欺的母绵羊,他想怎样就怎样的时代,已经永远地宣告结束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来对付他保护妈妈了!所以,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像头小老虎一样勇猛地扑上去揍了他一拳头。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他两三公分了,而且明显比他结实一点儿,我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镜片上。他的眼镜吧嗒一下摔在地上,镜片都碎了。他捂着自己那只通红的眼睛嗷嗷直叫唤,好像打他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他的儿子一样,而是深更半夜跑来跟她老婆幽会的小情夫。而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个男人还在不休止地跟我妈争吵,他为了另外一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这是我妈一贯的说法),他总是让妈妈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好像他干了多么光彩多么了不起的好事,非要别人对他低三下四百依百顺。我妈可怜兮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跟他离婚。我妈说咱们离了婚,小磊怎么办,好歹等几年小磊长大成人了,你再跟我离也不迟呀。
真的,仅仅从这种毫无原则的乞求声里,你们就该知道我妈她有多懦弱、有多傻了。当那个男人一再地提出要跟她离婚的要求时,她总是像胆怯的母绵羊那样只知道不停地流泪,整日里唉声叹气,除此之外,她的嘴里只剩下苦苦的哀求了。在我妈看来,离婚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灾难,好像我们离不开那个男人似的,好像离开了那个男人,我们娘俩就会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晚,我本来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那段时间我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书。我故意大声读单词背课文,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他们的谈话。可是,我还是听到那个男人大言不惭地对我妈叨叨不停,你怎么变得死乞白赖的,我都说过一百遍了,我跟你没有感情了,一点儿也没有,你说说没感情这日子还有啥过头嘛!外面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听到他冲我那不善言辞老实巴交的妈妈嚷嚷,喂,你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反正,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要离的,我跟你一天也生活不下去,跟你睡在一起我怕做噩梦……我就是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妈哭得快要断气了似的,我要是再不冲出去的话,我还算一个男人吗?
儿子打老子,说起来确实不好听,可那也得分什么时候吧。反正我那一刻是忍无可忍了,我宁愿没有那个所谓的爹,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么张狂地欺负我妈。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那个男人,打那以后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要一看见他手就痒痒,就想冲上去把他新配的金丝边眼镜再次敲碎,就想在他的鸡胸脯上来一拳,让他明白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既然他厚颜无耻地不想要我和妈妈了,那么好吧,就让他尝尝拳脚的滋味,让他尝尝儿子打老子的滋味,尽管他要还手的话我不一定能打过他,可是我不怕。我一点儿都不怕他,相反,我觉得他有点怕我。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让我都觉得好笑,有仇恨的火星,又有点儿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而且,恐惧的成分总似乎要比仇恨多一点儿,管他呢,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是要让他感到害怕。老子害怕儿子,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后来那一次,我向那个男人扑过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顺手就从厨房的菜板上抓起了菜刀,那把刀我妈头一天刚刚磨过。我记得我妈埋头在水池子跟前,像老朽的磨刀老头那样磨着菜刀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后的饭桌旁吃着饭。我妈把饭做得越来越难吃了,不是忘了撒盐,就是咸得要命,我真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得营养不良的病。或者,我妈一不小心会把老鼠药撒到菜汤里。我妈好像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在磨刀这件事情上了,霍啦霍啦地磨,一边磨一边往刀刃上撩水,滴水穿石,那一刻磨刀石变成了她的仇敌。她哪里是在磨刀,分明是在用力削那块青石头,一副碎尸万段不肯罢休的架势。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她们似乎很善于转移自己的仇恨,若换了我是她,早就跟他真刀真枪地干上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世上到底谁怕谁呀,离开了谁日子还不照样过!
那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妈你别磨了,你还叫不叫人吃饭了,我的耳膜都快让你吵破了。我妈头也不抬,说吃你的饭,热饭还烫不住你的嘴。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串银光从我妈眼眶里坠下去,落在冰冷的磨刀石上,她拿手背胡乱揩了揩眼圈,眼圈红得发亮,她继续不停地用力磨刀,好像生怕浪费了自己的那串清泪,又好像要一门心思磨去心中的仇恨和怨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晚我妈没有吃一口饭,至少我没有看见她吃。晚上我上床睡觉以后,她一遍一遍地上卫生间,平均五分钟一次,我看过表。早上又很早很早就爬起来,给我准备早饭了。我迷迷糊糊被她吵醒,眯缝着眼一瞧床头的闹钟,才五点十分,我想,我妈是不是有点神经了。
后来直到中午放学,没等我走到家门口,在楼道里就听见大人在吵架,我妈的说话声里带着哀怨的哭腔。我就有点紧张起来,我没有敲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那个男人见我回来,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好像猪吃花椒憋住了气,我妈鼻子尖发亮,眼睛红红的像一对桃子,她掩饰地说,快去洗洗手,过来吃饭吧。她跟我说话时几乎不敢多看我一眼。那个男人大概不打算跟我们一块儿吃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先吃,我还有个事。然后,我看见他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一件折好的纸片塞给我妈,他冷淡地说,你还是抓紧时间看一看。我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猛地一哆嗦,那件东西就落在地板上了。我妈抬眼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马上又缩回目光说,你休想,我死也不看。那个男人愣了一会儿,他狠狠地瞪着我妈,眼中有火,但他还是遏制着火气很不客气地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已经签好了。
我妈的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弯腰,又把那个东西捡起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她几乎是撕了又撕,撕了又撕,好像那个纸东西是丝制品,不可能轻易撕碎,她的动作简直是歇斯底里的。然后,我妈故作轻松地一扬手,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得满屋子都是,有几片飘在她的头发上,像雪花一样挂在上面。我妈似乎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样子了,好像我在课文里学过的那个祥林嫂。我听见我妈大声喊我,你愣着干啥,吃饭。我还没来得及走到饭桌跟前,又听见那个男人横横地嘟囔着,你是不是疯了。我妈说我就是疯了。那个男人再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死脑筋的女人。
这话你们听了觉得刺耳吗?反正当时我简直要崩溃了,他居然那么骂我妈,光天化日,他竟然敢那么肮脏地骂我妈,他妈的。于是,我低着头径直走进厨房,本来我是想拿碗盛饭的,可我一眼就瞧见菜板上躺着的菜刀,磨得锃亮锃亮的,刀刃的银光刺眼而又挑衅。我清楚地听见它冲我说,小子,你不是有种吗,来呀,拿我呀,你敢拿刀砍那个人吗?别怕,来呀!于是,我想都不想顺手就抄起菜刀,同样低着头从厨房窜出来。我妈跟那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互相仇视像同一屋檐下的一对发狠的斗鸡。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像鸡冠子一样红,举起菜刀就冲那只肮脏的公鸡劈头盖脸砍下去。他幸好已经退到门口,正拿起鞋柜上的手提包准备转身逃离,情急之下,他慌乱地用手里的皮包挡了一下,菜刀正好砍在包上,包里的东西乍露出来,撒了一地。他一定吓坏了,脸色刷白,嘴里惶恐而又结巴地叫着,你、你、你想干啥,你小子也疯了,你、你、你敢拿刀砍我,臭小子,反了天了你……好啊好啊,都、都是你惯、惯的好儿子……我妈这时已从身后扑过来,我以为她会跟我团结一心一齐冲上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可她却像电影里的女英雄那样,舍生忘死地掩护她那早已背叛了她的亲密战友。他那样对待她,她居然还不顾危险地帮他,女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最可怜又最最奇怪的动物。我妈把我的腰死死抱住了,菜刀在我的手上忙乱地挥舞,我的双脚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像两截弹簧。那个男人已经乘机夺门而出,他的脚平安撤出家门之后,依旧没有忘记回头冲我们娘俩大声叫嚷,你们全都疯了,一对疯子,妈的,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我想,他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回家了。反正,那天以后,我妈彻底绝望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婚姻生活无法挽回了。我从我妈幽怨而又愤懑的眼神中终于看到灰心和沮丧。接下来好多天,我妈都不肯跟我说一个字,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怪我把她的男人赶跑了。
但我非常清醒,事实是恰恰相反的,是她的男人狠下心肠,硬把她跟我像两只破包袱一样,从他的生活里扔了出去。
二
让我怎么说呢,我舅妈吴彩虹大概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更年期,心事重重,大惊小怪,还老疑神疑鬼的。有时她敏感得像只猴子,动不动就会从地上跳起来;有时又像警觉的老狗,不失时机地想从我的身上嗅出她认为可疑的气味,而没头没尾地大声汪汪起来。自从我大老远地转学到她家里以来,我舅妈吴彩虹就自觉主动地把自己扮演成一名盯梢、小偷或特务式的女家长。在我看来,这个老女人最大的毛病还在于,总爱拿着鸡毛当令箭,总爱自以为是,总爱唠唠叨叨,生怕别人把她成当哑巴,她还喜欢别人把她所有的废话当成圣旨,而她自己却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别人。
我在学校图书室翻看过类似的书,书上说更年期的女人很危险,情绪波动很大,爱乱发脾气,容易暴躁,有时会忧郁成疾。书上还提到女人月经闭绝后,会给她们的身心带来难以想象的损伤,等等。但是,书上却没有告诉我她们会不会变成盯梢、小偷或特务。不过这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觉得,我舅妈吴彩虹已经提前进入了她的更年期了,她的一切反常举动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而又滑稽的,有时简直不可理喻。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有人动了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通常都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我从小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小学几乎天天记。那时老师要例行检查的(这也奇怪,他们怎么就能随便翻看学生的日记,谁赋予这种权利的?);初中时一周至少记三四次;转学到这里读高中后,功课太紧,我在班上学习有点吃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日记也就记得少了。但每个礼拜我都会抽空补记一下,主要是一周内发生的事。上上周我补记的内容是:
学校马上就要摸底考了,我很担心,以前考试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可这次却很紧张。大概因为摸底考是高考前的预演,教室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闷,大家都在暗暗用功你追我赶,可我总是有点心不在焉。分班以后,我的成绩一直都不太理想,特别是升到高三,名次总在二十几名上下徘徊,班主任有一天摸着我的肩膀头对我说,你要把在体育课上的那股劲头用在学习上。
我明白老师这样说的用意,她确实很欣赏我的体育成绩。这两年多来,我先后在全校运动会上,给班级争得了好几个中长跑的一、二名,还有不久前的高三年级足球争霸赛,我带着我们班的十几名男生一路厮杀夺得了总冠军,可以说我们在球场上出尽了风头,后来在冠亚军争夺赛上,我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踢进了两个球,硬是在0:1落后一分的情况下,把比分扳过来,稳稳锁定了战局。下来以后,我们班女生都说我跟世界球星小贝一样帅气。可是,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该死的高考为什么不加进足球和体育的成绩?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我知道这纯属妄想,所以我必须加倍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要迎头赶上去!我不能落后!
上周补记的内容是:
最近,我老爱盯着陈娜看,她就坐在我前一排,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有眼无珠啊,我觉得陈娜是我们班甚至是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她很文静,腮边有两只好看的酒窝,她有时也爱笑,笑的时候那两只酒窝像花蕊一样清晰。她的头发总是洗得清清爽爽,有一股持续不断的淡淡清香,有时是苹果味,有时又变成柠檬味。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前靠,轻轻闻着,似乎还有她的呼吸,也是那么清新和香甜。
我注意她是从上次足球赛开始的。我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场比赛,我们几个男生正在班里换球服,陈娜突然跟另外几名女生冒冒失失跑进来,她们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娃哈哈矿泉水。陈娜是我们的班副,平时负责纪律和生活什么的,还代收班费。她们几个唧唧喳喳闯进来时,我刚好往腿上套足球短裤,陈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想她都看到了我内裤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害羞的样子,就像花儿一样羞答答绽开了。我赶忙把运动裤头提上去,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她红着脸说,我们送水来了,然后她们就挨个把水递到我们每个男生手上。我那瓶水正好是陈娜递过来的,我接过来时小声说对不起。她笑得很灿烂,说祝你马到成功,我为你加油。
那天也许都因为陈娜的那句祝福的话,我从开场一直跑到全场结束,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就像偷服了兴奋剂,那只足球简直粘在了我的脚尖上,我想把它运到哪就运到哪。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孩用微笑的方式来祝福的,被人祝福是件幸福的事。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总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思考问题和走路时的样子,都让我着迷。我越来越觉得,她大概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所以,我总是在胡思乱想,如果我们永远都不毕业就好了,永远这样一前一后坐着,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默默关注她,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闻那股淡淡的发香……
这周我的心情很糟,简直糟透了,在接下来的日记里我字迹潦草地写下这样的话:
考试一天天临近了,老师们一个个摆出法西斯般的嘴脸,他们整天对我们实行大独裁,从早到晚在教室里狂轰滥炸。语文老师说高考最容易拿分的就是古文和诗词,同学们一定要把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弄得滚瓜烂熟;英语老师说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明白,21世纪英语的重要性的,将来考研、评职称、出国留学,哪一样都离不开English;地理老师说如今是旅游休闲时代,没有地理知识你们出门寸步难行,张嘴就会变成傻瓜,惹人嗤笑;政治老师更邪乎了,他说同学们啊,你们就是把数理化学得再好,可不懂政治终究是吃不开的,不懂政治的人做不了大官、炒不好股票、赚不了大把的钱……考试考试考试,重要重要重要!老师全都疯了,变成了纳粹和希特勒。
周三下午本来有两节体育课,我又是体育课代表,可是班主任却把我们的队伍挡在去操场的路上。班主任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老师那种语气,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看看吧,我们中华民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你们还有心情上体育课。我厚着脸皮跟老师讨价还价,我说老师就让我们上一节体育课吧,大家都快在教室里憋疯了。班主任却黑着脸说,你是不是想当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就哑口无言了。
回到教室坐下来我又想,我若不是四肢还发达些,怎么敢跳起来跟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抗衡呢?看来,四肢发达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真的!
后来我觉得很无聊,就用脚踢了踢前面陈娜的凳子腿,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有事吗?我凑过去问她想不想上体育课。她摇摇头说,不,我得抓紧时间复习。真没意思,我心里这样想。过了一会儿,我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心血来潮地写了个纸条团成团轻轻扔过去。上面写的是:今晚自习课后我在车棚等你,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不见不散。
我不知道陈娜当时看没看,反正我那一下午直到晚自习都心慌意乱的,连一道习题都没有做完,书始终翻开在同一页上,纸页都卷了边儿。我不敢亲口问她,生怕被她拒绝。好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我头一个冲出教室,然后直奔自行车棚,像个居心叵测的小偷潜伏在乱七八糟的车堆里。
陈娜始终没有露面,后来她叫她的同桌,一个长得又丑又矮的女生跑来传话。那个难看的女生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她远远就跟我大声嚷,回去吧,她已经走了。我在黑乎乎的车棚里感到脸像被她扇了几下,火烧火燎的。我还隐隐听见那个矮胖的女生扭着屁股往前跑,嘴里发出十分轻蔑的哼哼声。我觉得自己被陈娜打了嘴巴,而且是当着另外一个人打的。
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的第一次约会以失败告终。
陈娜呀,陈娜!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对待我?
可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我真没出息……
每一次,记完日记,我总是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塞进抽屉的最里面,并且,是反过来放的,上面再压一本别的什么书,可以算作记号吧。我舅妈吴彩虹是个愚蠢的女人,但她又故作聪明。她偷看了我的日记,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可惜的是,她把日记本正过来放了。细节决定成败,我舅妈吴彩虹忽略了这个细节露出了马脚。我放学回来,她还装模作样地问这问那。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转身就去开抽屉查看,然后我把日记本拿出来使劲摔在桌子上,并且很生气地告诉她,你这是犯法,懂不懂,动别人的隐私就是违法!而且很不道德!我舅妈吴彩虹却摆出一副鸭子煮烂嘴不烂的架势,谁动你的日记了,你的日记又不是《红楼梦》,有啥好看的?这是她一贯的伎俩:死搅蛮缠。我说你敢发誓吗,你要是看了怎么办,你敢不敢!我舅妈吴彩虹愣了一下,有点结巴地说,发、发、发啥誓,反正舅妈那那都是为你好,这是你最关键的一年,你成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学习成绩能搞好吗?这样一来,她就顺其自然地过渡到她的第二招: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我舅妈吴彩虹絮絮叨叨地给我做思想工作。她还说舅妈又不是外人,就算看了你的日记,充其量也就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例行检查,没有一点儿恶意。
我不想让她避重就轻,我说舅妈你必须要向我道歉,等你跟我道了歉,我再洗耳恭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舅妈吴彩虹见前两招都不奏效,于是把脸子一抹,立刻摇身变作母夜叉式的恶妇形象,我把这叫做她的最后一招,狗急跳墙。她横眉冷眼地瞪着我,还伸出一根戴着庸俗的金戒指的肥胖手指对我戳戳点点的。瞧瞧你这副德性,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谈恋爱。我说我没有谈恋爱。她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能赖得过去?我说你不是死不承认看过吗?她说我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说我鄙视你。她说你这个小流氓。我说你骂人。她说骂你还是轻的,惹火了我还要好好拾掇你!我不想再跟她这个女人浪费口舌,于是,我一扭头就回了房间,并随手把门反锁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吃饭。我把那页该死的日记撕下来,本来想把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篓里。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下去手,最后又把它用塑料胶带粘到日记本上了。我想留着它。有一位哲人说过,耻辱也是一种财富,知耻而后勇。我要留着它。
天黑以后,我甚至没有开台灯,我什么也不想做,尽管考试日期迫在眉睫,我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发呆,两只手压在头下面,头很重,像块大石头,把手都压麻了。
这时,我舅妈吴彩虹又变成一只没头的母苍蝇,过一阵就在我的门口嗡嗡一会儿,过一阵又来嗡嗡一会儿。她说你到底吃不吃饭?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呀?你黑灯瞎火地想干啥?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能不能吭一声小祖宗!舅妈错了还不行吗?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躺着,像一根潮湿的木头,躺在黑暗中,无声又无息。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她,我想恨肯定是有的,我讨厌别人偷看了我的秘密,还要摆出理直气壮的嘴脸给我看。
再后来我听到了那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我舅妈吴彩虹也许有点儿良心发现,或者她是害怕了。这种时候我又觉得她像是我的好舅妈了。其实,这两年我舅妈吴彩虹很辛苦,她每天要洗衣做饭,要督促检查我的功课,偶尔还要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什么的,总之,她确实为我做了很多本不该属于她份内的事。而她自己的孩子是很出息的,在外地读完名牌大学留校工作(这也成为我舅妈吴彩虹时常在我面前赖以炫耀的资本,说心里话,我也最讨厌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数她家孩子最出息),她是前年退的休,我大舅好歹也是教育系统的处级干部,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还干着体面的革命工作,而惟独把这个寂寞无聊的女人留在家里看管着我。
当时,我妈跟我爸的事正闹得不可开交,我大舅毕竟跟我妈是一母同胞,他不能坐视不管,就主动请缨把我接到他家里来了。当然,主要是通过他的私人关系为我找了一所好学校,据说,这里每年都能考取百十个重点大学,升学率高得惊人,我们县城那边的学校跟这里没法比的,能进这所学校读书就等于把两只脚伸进了保险箱里。我本来死活不愿意来的,可我妈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小磊你一定要去,妈下半辈子就指望你了,你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妈才有出头的日子。这话对我很管用,我不想让她变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我得给她争点儿气。再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坏男人了,我离开家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想通了。
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四周的墙壁狰狞地挤向我的身体,我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被黑色一点点吞噬掉。可我的心还在跳,我开始想家了,很想我妈。我想我妈肯定也在想着我了,刚才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们都说那是被远方的亲人念叨的结果。
后来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梦。奇怪的是,竟梦见了陈娜,她冲我一个劲地笑,眼神里有股很暧昧的东西闪烁不停,她远远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她轻柔地眨着黑黑的眼睛说,来吧,快来呀,咱们到外面一起玩吧……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她就一扭头朝教室外面跑了,我紧跟着追上去,哪知刚到教室门口,一头撞在班主任的怀里,我听见陈娜正在一旁诡秘地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我怕老师批评我,赶忙转身朝校园里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身后张望,老师正带着一班同学从后面尾追上来。我给吓蒙了,拼了命往前跑啊跑啊,可是,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很宽阔的水塘,水是淡淡的黑灰色,像美术课上老师在宣纸上洇开的一大摊墨,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面冒出来,还有股很腥的味道。老师跟同学已经追到跟前了,我眼看束手就擒了。老师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阴沉着脸说,这是你给陈娜写的东西吧,看你还往哪跑。我已经无路可逃了,我回头看看水塘,又看看渐渐向我包围过来的黑压压的人头,当老师一手捂着鼻孔,朝我伸过另一只手的一刹那,我身后幽寂的水塘突然间像是复活了,仿佛有许许多多鱼儿从水里蹦出来,哗啦哗啦,摇头甩尾,此起彼伏,一片聒噪声,它们好像是在给我助威呐喊,下来下来下来……老师也捂着嘴笑,跳吧跳吧,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你本来就是一条烂泥鳅……
梦还没有做完,我舅妈吴彩虹就张牙舞爪地用力砸门了,她在外面大声嚷嚷,懒虫,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你小子还想不想上学了!
真该死!昨晚我是稀里糊涂和衣躺下的,竟忘了给闹钟上劲。
三
其实,那天早晨再走几步,我就到学校门口了,可是那一刻像鬼使神差,我忽然不想往前走了,真的,一步也不想走。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傻傻地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像所有迟到的学生那样犹犹豫豫地朝校门口张望,心里盼着奇迹能够发生——最好今天能临时放假一天,哪怕是半天也行。那种紫不啦唧的花儿正在头顶悄悄观望着我,就像一大群讨厌的女生。我不喜欢槐花的味道,太浓,也太甜,跟浑身搽满廉价香水的女人一样俗不可耐,还有点像我舅妈吴彩虹。她的身上一年四季总有股味儿,也许跟她平时爱涂脂抹粉有关系,像她这样年纪的老女人,我不知道她还把身上弄得怪香怪香的,到底给谁闻呢。
我妈哭哭啼啼地说自从生下我之后,她很多年都没给自己好好买过一身时髦的衣服,至于化妆品什么的,我妈也几乎很少用,她一直跟我凑合着用几块钱一瓶的大宝SOD蜜,用我妈的口头禅讲,都是孩子的妈了,抹给谁看呀。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人愿意看了,她的生活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还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爸(那时我还这样庄重地称呼着这个面孔跟我长得很像的男人)从外地出差回来,他很好心地给我妈带了一套贴身穿的小衣服,颜色有点暧昧,不红不粉的,料子又像纱又像丝,边角还缀了绛紫色的蕾丝花边儿。我妈只在镜子跟前试穿了一下,就大声尖叫起来,好像那件衣服里还隐藏着另外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恼羞成怒地嚷嚷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这叫什么狗屁衣裳,又透又漏的,叫人咋好意思穿出去啊。她这样说还不够,又拿着衣服追到书房责问我爸,她说亏你敢花钱买这种东西呢,真的越来越不要脸啊。我爸当着我的面面红耳赤地争辩道,到底买哪种东西了,你懂不懂,看看你都土得掉渣了,一点品位都没有,又不是让你穿着上街买菜去,人家本来就是晚上睡觉穿的嘛。可是我妈还是一个劲埋怨不停,嫌我爸白花了那么多钱,嫌那东西太贵了,嫌料子太薄,最后她居然下定义似的说我爸思想有问题——她也许太传统了。
这话倒是让我妈无意中给蒙对了,这个男人的思想的确是出了问题。而且,好像就是从那次出差归家以后,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后来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妈非要拉着我去单位找我爸,我爸的问题才像冰山的一角忽然从大海中显露出来。因为那段时间,我爸好像总在加班,特别是到了周末,非但不能回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有时还彻夜不回家。那天我妈炖了土鸡,特意装在一只红塑料饭桶里,等我放学回家吃完饭,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她就催着让我跟她一起出门散步。我问她散步为啥还提个饭桶,她才不好意思地承认顺便带我去爸爸的单位看一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妈是对的,我爸老加班老加班的,万一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得了?我心里一直这样想,因此,在路上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我爸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样子(为什么是这种样子,我一直很纳闷,按理说我爸是脑力工作者,写写画画而已,不该是那种大汗淋漓的龌龊模样)。我不知道我妈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她脚步轻盈,始终有说有笑的,好像不是去送饭的,而是去相亲的。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或者说是她单纯的表现。等我们返回来的途中,我妈变得沉默寡言有气无力,她也不再提着那只沉甸甸的饭桶了,而是十分沮丧地交给了我,好像是我没有看住我爸。
我爸跟她扯了谎,谎言叫一桶热气腾腾的鸡汤给冲破了。他当然没有加班,据看楼门的老孙头讲,我爸只是离开得比较晚,下班以后有个女的来找他,后来他们俩一起出去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回到家以后,我妈的情绪很坏,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就闷头钻进卧室去了。我想她大概是走累了,从我家走到我爸单位少说也得半个来钟头,她一天又要上班又要准备几顿饭,确实够累的。后来的战争爆发在凌晨以后,我从被窝里惊醒才知道,我妈并没有睡觉,她一直躲在房间里像母猫逮耗子似的等我爸回家。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记忆中那是我妈吵得最凶的一次,很多脏话从她的嘴里稀里哗啦冒出来,真是有些不堪入耳。一开始我爸好像还在极力狡辩,说我妈太疑心了,是无理取闹,说他的确是加班去了,他甚至还跟我妈赌咒发誓……后来我清楚地听到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只肥胖的鸡腿,晚饭时我吃了一只,又香又嫩,我妈说另一只要留给我爸吃的。东西摔在地上以后,我爸的嘴巴像是被那只鸡腿给活活塞住了,我妈也不再质问他什么了,而是开始爹死娘嫁般的号啕大哭……关于那个该死的周末,我能记住的就这么多。我讨厌这样的日子!该死的周末。
我的腿脚不听我使唤了,它们故意要绊住我去学校的脚步,却轻而易举地把我拖到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网吧里。我承认,初中有一阵迷恋过打游戏,那时我妈他们总在吵架,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放了学最怕回家听他们吵,后来就跟班上几个同学去网吧打游戏,一起连机玩《红警》第二代,后来还玩过《仙剑奇缘》和《古墓丽影》什么的,枪炮隆隆,打打杀杀,刀光剑影,觉得真过瘾啊,每每玩得头昏眼花,把身上的零用钱都掏光了,才依依不舍离去。可惜没多久,我就转学来到我舅妈吴彩虹家里,手头的零用钱都是我妈从邮局寄给我的,但这些钱全被我舅妈吴彩虹死死攥着,那些钱好像是她未来的棺材本儿,我每次向她要钱比吃屎都难,她非得让我说得清清楚楚,买了学习用具或辅导教材,都得统统拿回来向她报账,必须分毫不差(顺便带一句,我舅妈吴彩虹退休前是干会计工作的,这就可想而知了),对于这种不人道的制裁,我早就深恶痛绝了。
我注意到只要我们学生上学的时候,网吧就早早开门了,好像跟我们学生的作息保持着一致,因为总有不想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唠叨的学生,可又不能早早回家去,所以网吧不愁没生意做。我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有几个小子正玩得起劲,一看他们被荧光刺得发红发烫的小老鼠似的眼睛,就知道是打通宵的。老板哈欠连天地把我引到一台电脑跟前,并等我从口袋掏出五元钱后,才哈欠连天地走开,又靠在门口的一把黑皮椅子上继续昏睡。接下来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玩一个叫《街头争霸》的游戏,拳打脚踢,怪招绝技,层出不穷,我喜欢这种感觉。玩得时间久了,眼睛有点儿花,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对手的脸孔很像我舅妈吴彩虹,这样也好,就当成是她吧,我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乱动我的东西,让她那张臭嘴再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可是,游戏毕竟是游戏,疯狂,却又虚幻。我真想永远这样活在游戏和幻想之中。当我深陷在虚拟世界里不能自拔的时候,现实正在网吧外面川流不息,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都乖乖坐在教室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时候我舅妈吴彩虹会拎着不算过时的皮包,扭着母牛样的大屁股走进了我的学校。或许,她从昨晚就开始忐忑不安了,我不给她开门也不吃饭,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几乎算绝食了,整整一晚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早上上学又迟到,而且,同样没有动一下她为我准备的早点。我舅妈吴彩虹的精神底线开始动摇了,而此前她肯定一直在想,臭小子,看你能犟到啥时候。我不清楚她是不是还站在前阳台上观察我慢吞吞上学的身影,反正她后来大概收拾完家务,就大步流星地赶到我们学校来了。她必定又探头探脑地趴在我们教室的窗前,把自己的大鼻子顶瘪在玻璃上,她朝里面窥视时恰好给我们的某个代课老师发现了,于是,她像蹩脚的密探一样不得不现出原形来。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猜测和不安得到了充分验证,我想,她肯定如数家珍般的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种种劣迹公布于众了。老师肯定觉得我这个学生太差劲了。
你们想想看,现在我该有多么被动,绝食,迟到,旷课,逃学……对了,后来又加上一条新罪状:扯谎。我确实扯了谎。其实,我讨厌别人说谎,我妈也讨厌,那个男人把扯谎当成了家常便饭,他一次次欺骗我妈,所以我恨说谎的家伙。可我肚子太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我滴水粒米未进,到了中午我实在熬不住了,只好离开昏天黑地的网吧,脚步艰难地往回走。一路上头昏眼花,觉得所有人都在奇怪地盯着我看,好容易走进我舅妈家,等待我的却是当头一棍。最可气的是,我舅妈吴彩虹居然装模作样地问我,小磊你咋才放学呀?我气喘吁吁地放下书包以为她对我宽大处理既往不咎了,就心平气和地叫了声舅妈,我说老师又拖堂了。哼,小小年纪你不学好,扯谎溜屁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舅妈吴彩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魄彻底粉碎了我的谎言。你根本就没去上学,还有脸跑回来骗人,难道你舅妈是傻子么!
这回我彻底哑口无言了。我的肚子突然又不饿了,好像被塞进一团看不清楚的东西,也可能是气体,能燃烧起来会爆炸的气体,它们把我瘪瘪的肚皮硬给空洞地顶了起来。我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我注意到今天的情况正好反过来了,饭桌上空空如也,我舅妈吴彩虹没有像以往那样把饭菜留在那里等我回来吃。我又听见她在厨房里弄出丁丁当当的响声,空的碗碟在水池子里胡乱碰,我真担心它们会粉身碎骨。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我舅妈吴彩虹嘟嘟囔囔地说,给我扯谎,也不看看我是谁,再不听话等你大舅过两天出差回来,我叫他把你送回老家去……你跟你那个贼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扯谎溜屁,招惹女人,才多大年纪就知道勾搭小姑娘了,真不害臊……她骂起人来总是这副德性,牵牵扯扯没完没了,好像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我就是这时头也不回地从房间里跑出去,然后一口气跑到楼下,一直跑出小区的院子,跑到街上又横穿过马路,差点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撞飞——我不管那么多,只顾往前跑,即便前面有条沟有条河拦着,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这种时候,我舅妈吴彩虹那些该死的唠叨声依旧在我耳边叫嚣,我跑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我的身体里有种液体在横冲直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耻辱,反正那一刻我讨厌所有的人,我讨厌这个即将到来的周末,我甚至讨厌我自己,因为我身上居然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这一事实真叫人恶心。
回家的打算突如其来,可是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一两块钱,根本不够我买回程的车票。我舅妈吴彩虹那张守财奴样的嘴脸立刻又浮现出来,我开始恨她,以前好像只不过是讨厌和不太喜欢,现在却是恨,恨得牙根都疼了。她是拦路虎,在关键时刻挡住了我的去路,让我有家都回不去。她要是每周能多赏给我一二十块零用钱就好了,那样的话至少够买车票了。我舅妈吴彩虹说学生娃娃身上不能装太多钱,钱多了准没好事,所以,她总是把我的手脚束得紧紧的,我在她这里,身上最多也就揣上十来块钱,说出去会让同学们笑话。就这样她还颇有微词,说,你有吃有喝有穿的,要钱做啥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每次她这样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不可思议,她自己的孩子肯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在她的这种独裁下考上名牌大学呢?我有时还瞎琢磨,我舅妈吴彩虹克扣下我的零用钱想必都用在打麻将上了,她除了每天做两顿饭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泡在麻将桌上,小区外面有两家老年人棋牌室,她一忙完手里的家务就屁颠颠地上那里搓牌去了,尤其每天下午,那是雷打不动的游戏时间(大人们总是理直气壮地玩乐)。我大舅对此也置若罔闻,反正只要回到家有现成饭吃就行(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喜欢饭来张口的),他甚至还鼓励我舅妈吴彩虹,说去玩玩也好,免得你一个人待在家,闷出病来该咋办。
太阳白得像一团粉笔灰,随时都会从天上散落下来,我不敢抬头。马路叫行人踩得软面条样没了筋骨,我的脚一落下去就像被粘住,拔都拔不出来。我像垂死挣扎的乞丐,漫无边际在街道上走着,可我不稀罕他们给我一口水或一块饼子,谁要是能给我十块钱,那就谢天谢地了。
可我是怎么想起陈娜来的呢,连我自己也有些迷惑。后来,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是因为我恨我舅妈吴彩虹才想起她的呢,还是因为她比我舅妈吴彩虹更可恨呢?总之,当街上的那座标志性建筑的钟楼奏响中午十三点的钟声时,我的脑子里像条件反射一样,忽地就闪现出一串电话号码,那是陈娜家里的。不过,这个电话号码不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那似乎不大可能,这还是有一次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谈话,我无意中在老师办公桌面的玻璃板下看见了《班干部通联表》,上面就有陈娜家的电话,我把它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现在,它像一只午夜的精灵,从我又饥又渴的大脑里蹦出来跃跃欲试。
四
你们都已猜出来我想做什么了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接下来,我花了四毛钱给陈娜家打电话,大概是她母亲接的,声音很好听,很有女人味的那种(至少比我妈的声音要好听),我就明白陈娜的声音为什么也那么动人了。声音好听并不代表善良或别的什么,我是说陈娜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显然是心存疑虑的,她跟查户口似的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找陈娜干什么,等等。我很烦,我只说是陈娜的同班同学,对方竟然沉默了几秒说她睡午觉了,就把我的电话给挂了。
这让我很愤怒,真的,我非常生气。要知道我此刻有点穷途末路的样子,饥饿暂且不提,还要承受着巨大的耻辱感,我恨不能把我舅妈吴彩虹给怎么着呢,而电话里的女人居然还无缘无故地挂断了我拿省吃俭用的钱打来的电话,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所以,当四毛钱浪费掉以后,我几乎又孤注一掷地把电话重拨过去,这次我当头就说一句话,我找陈娜同学,我甚至没有搞清楚这次接电话的就是陈娜。她说你是谁呀,找我干什么?我的口气马上又软了,我吞吞吐吐地说,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你这阵有空吗?能出来一小会儿吗?
说心里话,当时我真怕再浪费掉四毛钱。她说你还有事吗?口气冷冷的,跟刚才那个女人如出一辙。我不知怎地忽然变得有些低三下四(或者是怕浪费电话费),我想回老家去,先跟你请个假,你是班干,我以后有可能不回来了,还有还有……你能借我二十块钱吗,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保证,我现在等着急用。她显然犹豫了一会儿,口气稍稍平和一点(是因为我说了以后可能不再回来的话,才让她心有所动的吧),她说钱我倒是有的,可我怎么给你呢?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冲电话筒喘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激动,但我不知道是为陈娜,还是为那二十块钱,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以前我就听别人说过,女孩通常都喜欢感情用事,我不知道陈娜是否也这样。当我们俩在事先约好的地方见面后,陈娜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带出来那种不安和担忧。她像是迫不及待似的问我,你到底又怎么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个舅妈吵架了?当然,我知道她这种担忧也许并非出于真正的关心,似乎还有猎奇的成分在里面,不过我还是满不在乎地冲她点了点头。这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我跟我舅妈吴彩虹的关系全班同学都有所耳闻,再加上上午那件事,陈娜不可能不清楚的。这时,陈娜把手里一直攥着的二十块钱递给我,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我说我会尽快想办法还给你的。她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回去真的不想再来了吗?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了,我用力攥着她借给我的钱,像抓着救命的稻草,我觉得手指的骨节都在吱吱作响。
刚才在电话里,我之所以要那么说,其实就是想把问题说得严重些,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让陈娜出来。现在,一旦见到她本人,那种羞怯和紧张感又悄然攫住了我。在女生面前我总是有种莫名的慌张。我变得吞吞吐吐的,像忽然患了严重的口吃症。我说,反正,你……你就帮帮我……给我请个假吧。她不置可否,嘴角多少浮现出一丝笑意(肯定是被我的口吃逗乐的吧,她笑的样子真好看),她依旧追问,真的再也不想来了吗?你想过没有,咱们马上就要摸底考了呀!我喜欢她用“咱们”,这样说话让我觉得亲切,“咱们”有点儿自己人的意思。我还是有点儿紧张的,我说,考……考不……不考也无所谓,反……反正我……我没啥希望了。可我心里却在想上次的事情,假设那天她真的到自行车棚跟我约会,我是不是也这么没出息呀!
陈娜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突然间在我面前绽开,清新而又自然。她捂着嘴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老吞吞吐吐的。我越发的面红耳赤,我强撑着说没咋呀,我就是,有一点儿热。然后,我假装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光像粉笔屑一样汹涌地泼洒下来,让人睁不开眼。我乘机低下头果决地说,你快到上学时间了,我也该走了,咱们再——见。
还好,这次我总算没再结巴,而且我这样跟她说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悲壮感来,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重大决定似的。
五
不瞒你们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彻底弄明白,礼拜五那天下午,陈娜为什么会跟我到我舅妈吴彩虹家去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这不能完全怪我。
我记得就在我跟陈娜说声再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来把我的衣服给扯住了。我还记得当时陈娜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是绝对不允许我那样随随便便说走就走的严肃表情。等我站定后,她像所有好管事的女班干那样,开始对我刨根问底,后来在她的一再追问之下,我才不得不说出我舅妈吴彩虹偷看我日记的事,我甚至告诉陈娜,我舅妈吴彩虹固执地认为我在跟她谈恋爱。陈娜听完脸登时就红了,她同时还表现出某种愤然,她几乎撅着嘴说你舅妈怎么是这种人呀,她咋会这样想呢,她真恶心!我说我都对她解释过一百遍了,可她就是不相信,她还说要去学校找咱们的班主任谈谈,所以我才跟她大吵了一架,不过我还是阻止不了她,谁也别想堵住她那张嘴。随后,我又说出了自己近来的种种委屈,陈娜的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了,她说不行,今天非要去跟你舅妈当面把话说清楚。我很惊讶,压根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这确实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我有些为难地说,你不知道我舅妈是很难缠的女人,跟她没什么道理好讲的。陈娜说她越是这样糊涂,就越要跟她说说清楚,我们俩只是同班同学,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我赶忙帮腔似的说对对对,我早就跟她发过誓了,可我舅妈死活不信我的话,你要是能去跟她说一说,兴许她还能相信,以后她可能就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那样我才能安心把学习搞好。
——这里我还要说明一点的是,在我们班里,陈娜的确一直是个比较热心肠的女生,这一点无可否认,老师让她担任副班长不是没有道理的。平时遇到哪位同学病了不舒服趴在桌子上,陈娜会主动过去问这问那;有时她还会陪其他女生去学校的医务室就诊;班里的集体活动她总是积极带头参加。我记得上次年级足球赛上她又送水又递毛巾的,还把全班女生组成啦啦队在看台上为我们助威加油,这些可能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吧。当然了,她人也长得好看,总扎着蓬松的马尾儿,有点像电视里的小鹿姐姐。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她肯不计前嫌借钱给我,也许就是最好的佐证。所以,当陈娜提出要去跟我舅妈吴彩虹理论一下的时候,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这样至少可以让我舅妈吴彩虹知道我们是清白的,而且,我还可以乘机教训教训那个唠唠叨叨的女人。
我舅妈吴彩虹不在家。这种情况我差点给忽略掉了。我想那个女人肯定又是去外面搓她的麻将去了。中午的时候她可能快被我气得半死了,我摔门下楼的时候还隐隐听见她在家里泼妇样冲着空气大叫大嚷,你滚得远远的,我要是再管你的闲事就不是人养的……这阵子,说不定她正在牌桌上,边熟练地摸牌边跟她那些老牌友不停地数落我的大逆不道和种种不是呢。说心里话,我舅妈吴彩虹不在家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当我用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心里还是油然生出一种窃喜来。我有点激动,甚至有点儿感激起我舅妈吴彩虹了:陈娜来了,而她恰好又不在家,这该有多好啊,简直就是老天爷的安排。
但陈娜只是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她有些拘谨地对我说,既然你舅妈不在家就算了,改天再说吧,然后她就作势要下楼梯去了。我当时真的有点紧张,心里最强烈最真实的想法是,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很想留住她,至于别的事情,我可一点儿也没想过。所以,我鼓足勇气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像是害怕地打了个激灵,用黑黑的眼睛闪闪烁烁地望着我,好像我会把她吃了似的。你先别走嘛,我舅妈说不准马上就回来了。她想用力挣脱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将她的胳膊拽得更牢了,她终于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我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你还是进来稍微坐一会儿,我舅妈肯定要回来的,等她回来求你好好跟她说说……以后我再也不想跟她吵了。
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扯谎了,因为我知道我舅妈吴彩虹要是去打麻将的话,怎么也得打到五六点钟,而此刻挂在客厅墙上的时钟的指针才指向一点半钟。陈娜还是站在门口没有动,却也没再作势要离开,她手上戴着手表,我注意到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我说还早呢,你先进来吧,我给你倒杯水喝。不等她做出任何回应,我几大步就迈进房间里,轻车熟路地从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凉水给她递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样子还是犹豫不决的。我装作没事似的冲她笑了笑,我的笑容干巴巴的,肯定有点儿假。她沉默了几秒钟后,还是很被动地伸手接过装满水的纸杯子。她的脚步随之也往房间里挪了两步,很小心地挪着脚步,却一不小心水从杯口漾出来洒在地上,她好像哎呀了一声,而我却乘机把房门轻轻关上了,同时还拧了一下保险扣。那一瞬间,不知怎地,我觉得手心黏乎乎的,心突然怦怦跳。我身上出汗了。
一开始,我还是很想跟她聊聊的,基本上都是我问她答,气氛总是有些不尴不尬的。她就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一角,好像做出随时要拔腿逃跑的架势。那只装了水的纸杯被她捧在手里,自始至终她也没有抿上一口,而是像个道具,让她一直煞有介事地捧着,看上去有些别别扭扭的,好像不那样捧着她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样待了大约不到十分钟,她就有点坐不住了,她把手里的纸杯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学校了。我能看出来她早已心不在焉的。我也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墙上的挂表,差一刻两点。我说再等五分钟好不好,就五分钟,我舅妈要是再不回来的话,那你就走吧。她好像并不情愿,但看我眼巴巴地盯着她,一副乞求的表情,才又慢吞吞地在沙发角上坐下来。但她还是沉默着,像一只洋娃娃不经意被摆在那里。
屋子很静,除了钟表吧嗒吧嗒在墙上转动着,一刻也不停歇。我却像根木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突然,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起来,声音很响。她一定也听到了,就扭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脑子好像被她的表情给激活了,于是我腼腆地笑着问她,陈娜你会煮面吗?她像是没听清楚,反问什么。我大声说方便面,你煮过吗?我又补充说,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呢。她懵懂地摇了摇头,说是在家都由妈妈煮了给她吃的,不过她看过妈妈怎么煮。我说那你就帮我煮一包吧,我都快饿死了。她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表看,然后抬起头有些为难地打量着我(目光像是要戳穿我的谎言)说,我怕迟到了。我连忙说不要紧,下午前两节课是体育,肯定又让大家上自习。她说那可不一定,万一哪个老师想临时占用呢。我说到时候我会跟老师解释的,我就说你是来帮我跟舅妈和解的,到时候老师不但不批评你,还应该表扬你呢。她想了想,大概觉得我说的不无道理,才慢慢站起身说,你真麻烦,厨房在哪呀,咱们可得抓紧时间。
这是陈娜今天第二次跟我说“咱们”,我心里有股很特别的感觉,我几乎是心花怒放地带她进厨房的。很快,锅里添了冷水,方便面也从橱柜里翻出来拆开了包装袋。可问题是,我们俩都不会用煤气灶,胡乱瞎拧了一通儿,就是打不着火,还弄得满头大汗的。后来她有些气馁地提议说,干脆用开水泡吧,一样可以吃。我也一筹莫展地望着她,只好点了点头。
刚把面泡到碗里,陈娜就说这回得走了,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我说等我吃完面咱们一块走好不好。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好。紧跟着,她又瞪着眼睛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钱我也借给你了,又陪你回家来了,现在面也帮你泡好了,你怎么还死皮赖脸的呀!我说你别生气嘛,我就是想让你留下来劝劝我那个舅妈,要不我在她家里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没好气地撅着嘴说,又不是我让你跟她吵的,干嘛你老缠着我呀!我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因为我在日记里提到过你,你说话肯定最管用了,你是当事人嘛。我的样子多少有点嬉皮笑脸的。没想到这回她好像真的生气了,连她微微凸起的胸口都开始往外一鼓一鼓的,好像随时要爆炸开来。谁稀罕你把我写进什么狗屁日记里的,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耻呀!我招你惹你了,难怪你舅妈那样对待你!活该!说着,她又一次低头看她手腕上的表。我也注意到那表盘非常漂亮,像有一只美丽的蝴蝶栖息在上面,非常别致,这也衬托得她的手又白又嫩又柔软。
就在我发呆的工夫,她已经迅速而果决地朝房门走去。见她这回真的要走,我突然觉得这场面有些残忍,我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走到门口,将整个后背贴在门上,我口气很重地说你不能走。她扬起脸大声冲我喊,我偏要走!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想她要是说点软话,我会放她走的,可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失望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用身体把门死死挡住。我觉得行动才是最好的阻拦。她大概早已恼羞成怒了,女孩们都喜欢发臭小姐脾气,她伸出双手狠命地往外拽我的胳膊。你让开!快给我让开!可是,她的手劲实在太小了,她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没把我拽动一下。我看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嘴和鼻孔喘着粗气,好像要把我吞进她的肚子里去。
这种时候,我忽然觉得她一点儿都不好看。恰恰相反,她冲我皱着眉头,翻着眼睛,嘴角露出不屑和厌恶,她身上简直一无是处。我甚至觉得,这时的她跟我舅妈吴彩虹简直如出一辙,不由得叫人讨厌。我听见陈娜一边撕扯我的胳膊和衣服,一边用很难听的脏话骂我,你是流氓你是强盗你真不要脸……你再不让开我要喊人啦……骂着骂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泪水像雨点儿似的落下来,甚至泼洒到我的脸和身上。我想,她要是一直像刚才那样骂下去硬到底,也许就不会有事了,可她偏偏不骂我了,而是号啕大哭。她一哭,我浑身的力气便松懈下来(他们说眼泪是对付一个男人最好的武器,它能轻而易举地软化男人的战斗力),我的双手从门板上慢慢移开,像是准备缴枪投降似的。有那么一会儿简直有点无所适从了,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放在什么地方好。
而她就在我跟前抽泣个不停,还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好像委屈得要命。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忽然将那双无所适从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并用力把她往我怀里揽。她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就连做梦也没有,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不过,她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发香还是苹果或柠檬味的,她的身体小小的,抽泣的时候简直像只胆怯的兔子。我的双手乍一搂紧她,身体立刻像通了电流。她也跟着颤抖起来(也许仅仅是害怕),哭声忽然被一串尖叫声淹没了。我也吓坏了,她的叫声实在太刺耳了,我手忙脚乱去捂她的嘴,手指立刻被她咬住了,跟被毒蛇咬了一样钻心地疼。她还在不停地叫喊,我简直不相信她的声音会如此的巨大。我顾不得那根手指钻心的剧痛,我龇牙咧嘴地用力卡着她的脖子,想把她往自己的房间拖。她的双脚开始在地板上乱蹬乱踢,一只球鞋已经飞了出去,她脚上的袜子很白,比雪花的颜色还要白,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纯净的白色。
我总算把她拖进自己的房间里了,接下来我有些粗野地使劲往床上摁她,我的喉咙一直紧迫地跳动,不要喊不要喊,你他妈的不要再喊了……我不停地对她这样发出警告,可她并不听我的,依旧死里活里哭喊着。这时,我的手无意间就碰到她胸口的那个敏感的地方,软软的,有些弹性,像在衣服里塞着一只很小的皮球,正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动着。我愣了一下,那种感觉是从来没有接触和体验过的,那种软乎乎的弹力像黑暗中的一簇火焰,一下子就跳到我的手指上并燃烧起来。
仿佛火势迅速开始蔓延,转眼间就烧遍了我的全身。我在晕眩中迷乱了,下身的某个地方像充足了气,硬得像根水管,或者是浪涛汹涌的最后一道闸门,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陈娜。
六
你们大概不想再听下去了吧?这听起来很不舒服,你们是不是在想,这家伙一定是疯了。对,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彻底地疯掉了,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何况别人呢。其实,这些天里我反反复复在琢磨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她,她为什么要来。她本来有一千、一万条理由可以不从家里出来的,可她偏偏选择了来,就像我妈偏偏要让我到这个鬼地方来读书。
我能不能再换另外一种说法,陈娜只不过是我舅妈吴彩虹的替罪羊,至少,在那一天是这样的,我恨我舅妈吴彩虹,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可能情况就是这样。因为每一个人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人家陈娜多无辜啊。是啊,我为什么非要那么做呢?
当时我非常害怕,非常紧张,心都要跳出来了,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止。可当我把她压在身下强迫她的时候,好奇远远大于紧张,兴奋远远大于恐惧,就像电脑游戏已经打开,我必须要让自己的手指跟小小的鼠标疯狂地动起来,任凭她喊破喉咙,哭得死去活来,都无济于事。游戏已经开始了,我再也无法停不来,包括我身上那个最丑陋的东西。这是我从小到大干得最坏最坏的事,特别是当我软得像根面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肮脏又卑鄙。而她好像已经丧失了生命,只是毫无意义地抽搐着,奄奄一息,她不再喊叫,也不再号啕大哭,惟独眼泪默默地流个不停。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来我所痛恨的那个男人,以及让他鬼迷心窍的那个小骚货(这是我妈的说法)。我似乎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个男人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骚货,还要为此铁石心肠地抛弃我和妈妈,归根结底,他不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变得疯狂的吗!我承认我也很喜欢陈娜,可以说一直暗恋着她,我为她也变得疯狂了。那个男人一直疯狂地做着他想做的事,包括跟他喜欢的女人同居、逼迫妈妈离婚、对自己不再喜欢的老婆横眉冷目甚至拳打脚踢。所以,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这种荒唐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实际上非常脆弱,不堪一击。那个男人曾经也喜欢过妈妈,可后来他不是照样撒手不想要我们娘俩了吗?而且,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为别的什么狐狸精(同样是妈妈的说法)所迷惑?这样想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自己了,我现在的确是喜欢陈娜,甚至连做梦都能梦到她,可我无法保证从今往后我会永远喜欢她,除了妈妈,我真的不敢保证以后还会爱上谁。
你们说不喜欢听我就避重就轻,那好吧,我还是交代自己的事吧。后来我听到我舅妈回来的声音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是她身上的钱输光了?还是她有所谓的预感)。门我上了保险,她当然拧不开,她在门外嘟嘟囔囔摔摔打打,然后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叫我的名字,一边叫一边骂,我能依稀听见她的声音。搞啥名堂呢,小磊,你到底在不在里面,小磊快给我开门,我是你舅妈,小磊,你是聋了还是耳朵塞了猪毛,你别装蒜了,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呀,你这个坏东西,一天到晚都不让人省心,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你等着今天怎么收拾你……叫到最后,她似乎已经火冒三丈了,开始跳着蹦子用她的皮鞋尖使劲踢门,咚咚咚,门快被她踢破了。
那时候我正趴在被子上,我用一床被子把陈娜的头和上身捂得严严实实,她一直在下面拼命扭动,像被踩在脚底下的四脚蛇,四肢露在外面胡乱挥舞,外面叫一声她就跟着扭一下(她肯定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我舅妈吴彩虹粗暴的砸门声仿佛一通密集而又响亮的战鼓,我就是想停都停不下来了,我恍惚间变成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我舅妈吴彩虹所制造的声音极大地鼓舞了我的斗志,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压住她,就像战争片里的勇士奋不顾身冲上高地并且堵住了敌人的枪眼。
我绝对不能让她叫出一丁点儿声音,那样的话,我舅妈吴彩虹一定能听得到的,要知道她的耳朵比猫和狗的还灵(有时我在被窝里轻轻哼两句周杰伦的歌曲她都能听得到)。我看到她的双脚在做最后的挣扎,她的双腿已经伸展到了极限,就像舞蹈演员练功时那样;她脚上只剩下一只袜子,另一只已不知去向;她的脚趾也是雪白雪白的,刺得我眼都睁不开了;还有她那条绿白相间的运动裤(这是我们统一的校服)正蛇蜕一样蜷缩在地板上,猥琐,阴险,又黯淡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继而是腾腾腾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舅妈吴彩虹终于沮丧地离开了,她也许是去街上找修锁的匠人来帮她撬开家门,也许又重新坐回到牌桌旁捞她的本儿,因为她一直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被子下面的人一动也不动了,胳膊腿脚伸得像几根棍子,又硬又直。我想,她一定是死了。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好像一个人死了还能活过来似的。接下来,我把被子从她头部的位置轻轻地揭开,凌乱如野草的黑发,红得发紫的脸,扭曲变形的五官,张得巨大的瞳孔和嘴巴,以及一动不动失去光泽的嘴唇,她真的好像死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不论对她还是对我:与其未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再喜欢她了,或者,她被我或别的什么男人爱过以后又无情地抛弃,而痛苦不堪终日以泪洗面又要寻死觅活,还不如趁早有个了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她都被解脱了,而且是永远的,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那种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这样想着,我才跳到地上,把她的运动裤捡起来,给她翻裤子的时候正好找到了她的内裤和另一只袜子,袜底儿脏了,肯定是刚才在地板上蹭得污黑了。我想把裤子和袜子一一给她穿好,但我立刻发现,干这事并不容易,因为她的身体很沉,一点儿也不配合我,就像她从一开始就那样执拗。有好几次,我都意识到自己笨手笨脚地一定把她身上弄疼了,好在她跟睡着了似的,不会再冲我乱喊乱叫。
此后,我又让她平平地躺在我的单人床上,又帮她捋了捋头发,还像影片里那样将她的眼睛和嘴巴抹合上了,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似乎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水果香味。她已经走远了,却把气味留在我的房间和记忆当中了。最后,我又把被子给她重新盖好,这样看起来,她只不过是睡着了。
接下来,我才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间,并且随手把门关上。这时我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咕咕在叫了,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饥饿过。我就想起刚才她帮我泡好的那碗方便面还没动呢,于是,我一步步走进厨房,扣在碗里的面还有一丝余温,就像我刚才摸到的她的手和脚那样。
我端着碗来到客厅,坐在她刚才坐过的那只沙发上,开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面条。真是太香了,我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面了!
七
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是后来的事情吗?后来确实没啥好说的了。我只是觉得肚子不那么饿了,我把那碗面都吃光了,连汤也喝得一点不剩。我有点犯困了,我很想好好睡一会儿。可是,等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的床上竟然睡着另外一个人,那么安静地躺着,一声不响,好像一个孱弱的婴儿。我有点茫然了,似乎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当我再一次靠近陈娜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我发现自己的手开始抖了,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了,她离我仅有两三步远,可我好像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接近了她。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我还是觉得她好像一直盯着我看。她的嘴巴刚才明明给合上的,不知为什么,此刻又莫名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仿佛在微微喘气,又似有话要对我说。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几乎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我想帮她把那道发黑的缝隙合上。
这时,我才发现陈娜睡着时的样子原来那么好看,那么文静,这是我平时不可能看到的。我的手指颤巍巍地,从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一直抚摸到嘴唇上,她那么温顺听话,就像她很喜欢我似的,两片有点儿发涩的嘴唇又被轻轻合拢了,她的表情也更加安详。
我的眼泪却禁不住滑落下来。我不想流泪。我讨厌哭哭啼啼,只有我妈那样软弱的女人才这样。我是男子汉,不应该婆婆妈妈的。我舅妈吴彩虹有一次吃饭时跟我大舅说,你妹妹咋那么窝囊,整天就知道号丧,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也许她说得没错,可我讨厌别人这么说我妈,特别是这话从我舅妈吴彩虹那张嘴里冒出来,更叫人气愤难平,她凭什么对我妈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的?所以,我恨她。我恨吴彩虹——每一次,只要吴彩虹旁若无人自以为是地谈论我家的事情时,我都恨不得她马上出门让车给活活撞死!
想到这,我的脑子里忽然钻出一个怪念头,就像每个恶作剧实施之前的那种兴奋难耐。我很快从抽屉里找来好几管彩笔,有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都是我平常用来在书本上画重点作记号用的,我想从今往后再也用不着它们了。我手里牢牢地抓着那些笔,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我像古代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那样一吐胸中的愤懑与不快。
接下来,我把自己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的诅咒一股脑写了出来,每写一句就换一种颜色,再写,再换,真是太过瘾了。到最后我干脆每写一个字,就换一种颜色——吴彩虹不是很喜欢偷看别人的日记吗,那好吧,我要让她一次看个够,让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让她看到这整面墙上花花绿绿的东西气得发疯!
——我总算弄明白了,其实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呢。现在,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且,再也不用回来了,也不可能回来。
我兜里揣着陈娜刚才借给我的二十元钱,像犯了梦游症似的摇摇晃晃走出房间,一步步下了楼梯,影子一般飘到马路上。下午的太阳光跟金色雨点似的打在身上,我觉得脑门子发痛,我还是抬起头勇往直前地走着,一直走到长途汽车站,正好看见一辆开往我老家的快客,我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我在车的最后一排靠玻璃窗的位置上坐下来。这时,售票员过来卖票了,我在掏钱的时候,突然有点儿舍不得,那张二十元的钞票似乎正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香味,苹果或柠檬的味道。我正在发呆的工夫,售票员一把从我手里叼过钱去,并没好气地问我要到哪里去,我糊里糊涂支吾了一声,对方迅速地把几张零币和车票塞到我手上。我真想站起来再把那张二十元的钞票夺回来,可是售票员已经扭着屁股腾腾腾地往前面去了,她的背影怎么那么像吴彩虹!
就在这时,汽车猛然间开动了,我觉得自己身体一颤,像是快要飘了起来。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了,我好想睡一觉啊!我想,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也就该到家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汽车摇晃,耳边依稀响起小的时候学过的那首儿歌: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已变成泥鳅潜入水底,任凭谁也别想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