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2013-09-23贺小晴
贺小晴
一
父亲走了好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说起她,婉西,那个叶片般的女孩儿。母亲说,你见过她的,在你父亲的葬礼上。
我父亲的葬礼上?我说,并没往心里去。
但我很快发现了母亲的异样。母亲与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说话,她下意识侧着身;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她坐得很虚,半边屁股挂在沙发上,另一半则悬着,胸口的事涨起来,一直撑到了嗓子眼,让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个人挂在了半空中。而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曾经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两口枯井,石头还在,只是少了水分——母亲枯井般的眼睛扑闪着,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样子,仿佛任何一点光亮,都能将她刺破。
母亲的话已经满得憋不住,却又很难说出来。
我顿时有些在意了。
但我仍然想不起任何印象。父亲的葬礼上,他的徒弟或学生确实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那几个,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用看,就是单听听他们的脚步声,闻闻他们走过来时空气震荡的气浪,我就能辨出谁是谁;不认识的,那都是我长大了工作了之后,父亲的工作,就再没能上我的心。
母亲只好往下说。
父亲走后,母亲老是说起他,就像用这种方式,她还继续着她的夫妻生活。只有说起父亲,用嗓子发出声音,用舌尖咬住父亲的名字,她才感觉父亲活了,不光她看得见,听的人也看得见。父亲还穿着那件长风衣,戴着黑礼帽,脖子上的围巾像一场初雪,裤腿上的折痕刀锋一般。父亲瘦削的身体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亲的眼前,既让她觉得安全,又让她备感危险。
否则的话,哪怕就是把他装在心里,母亲也感觉不踏实的,抓不住,无声无息的,随时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亲看一眼她,不说话,走了。
后来母亲不光跟我说,也跟婉西说。否则的话,那许多的事,母亲是压根弄不明白的;否则的话,那许多晦涩而隐秘的感觉,婉西也不会讲出来。
那天,母亲说,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亲根本就不会走。母亲的话带着已经稀释掉的怨尤。
二
那天下午,父亲照常去给婉西“念戏”。念戏是父亲所在的川剧圈子里的行话,实为“捋台词,练唱腔”,一句话,就是人坐在那里,将整个戏过一遍。在父亲所工作的那个县川剧团,父亲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职许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真含义。这么说吧,在每次由剧团美工用油彩画出来的海报上,有主要演员又特别是女主角的画像,然后就是导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导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导演小。这么说吧,如果把舞台比做战场,那导演和司鼓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他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导演主外司鼓主内。导演负责表演司鼓掌控节奏。导演着力的是观众的视觉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观众的听觉效果——轻重缓急、浓墨重彩或者轻描淡写,全出在司鼓手上了。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做个实验,把司鼓负责的那一摊子都关了,把锣鼓唢呐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台上的戏就成哑剧了,没有人看得懂它在说什么;但如果把演员撤下把幕布关上,就让锣鼓和音乐漫天飞,大不了闭上眼睛,你照样还可以听上一会儿的。
这么一说,你大体也就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鼓并不比导演差,甚至比导演更加“位高权重”。事实也确实如此。演出时,你已经看不见导演,可你只要往舞台内侧稍微看看,就能明白个大概:在舞台右侧,有一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用木板和柱子支成,那是专为司鼓而设。就在内台与外台的临界点上,再迈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台了。司鼓的宝座设在如此敏感的部位,为什么?就为了高瞻远瞩统领全局。锣鼓一响,幕布一经拉开,这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演员音乐锣鼓,就都归司鼓指挥。
但父亲的主要职责,是听觉,是节奏。因此父亲有个理论,父亲说,学戏的人,唱做念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学戏人的第一功夫。他还固执地说过,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儿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马就把人的心吊起来,把人的听觉视觉、五腑六脏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块磁铁,而观众就是那些铁末子,他就是不跟着你跑也不行。
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的听觉比视觉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骗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驴认成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二。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最具说服力:人们都畏惧瞎子的耳朵,可没见过谁害怕哑巴的眼睛的。
父亲的话主观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有明显的王婆卖瓜嫌疑。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人“念戏”,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帮人练唱腔了。
我从小在川剧团长大,在戏园子里跑来跑去,在咿咿呀呀的声音中睡去或者醒来。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都有一个印象,父亲在给人练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戏。剧本刚发下来,角色已经敲定,只要是父亲担任司鼓,他就有义务帮新戏的主要演员练唱腔。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戏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拿过一出新戏来,就能当老师,我只知道父亲的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我的嗓子一样有些沙哑,而那些担任主角的男演员女演员,他们都是名角儿,台柱,他们的声音从或高或瘦、或胖或结实的身体里发出来,都像鸟叫一样动听,都像海涛一样激越,都比父亲的声音好听多了。
有时候我便悄悄想,假如,假如父亲的声音也像他们一样好听呢,那他一定不会当司鼓,那他一定会去当演员了——内心里,我是巴不得父亲当演员的,最好能当名角儿。
可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名角儿都听我父亲的。那些名角儿,天麻麻亮就来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敲开我们家那扇天蓝色的旧木门。父亲人还没出来,只有咳嗽声先出来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一声,鼓一样响。母亲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亲亲自泡。父亲对茶的讲究决定了,他必须亲力亲为。水必须翻滚,茶叶要多,盛在一只青花瓷的盖碗里,揭开碗盖,黄稠稠的一碗茶汤,上面漂几粒零星的茉莉花屑。
父亲就坐在那碗茶旁,张大了嘴,咿咿呀呀叫起来。他唱一句,那些名角儿唱一句,那感觉,就像父亲是一只领头打鸣的大公鸡,带领着他的小鸡,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觉,就像父亲在清理着一条淤塞的河道,父亲沙哑的嗓子就是掘进机,在别人的嗓子眼里穿行着,将那些淤泥,杂草,乱石,通通捞起来,扔出去,小河水欢畅地流起来。
三
不知道是我的记忆有了选择,还是事实原本就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清晨为之“念戏”的,总是一个女人,女演员。或许男演员们对于唱腔,只好比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煤气罐,男人们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扛上楼,而女人不同,女人扛不动,只能等男人来帮她。她们云朵一般飘进我家的小院,落坐在一张凳子上,让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那些日子,我总是被她们的咿呀之声吵醒,然后起床,吃饭,上学;我总是找出理由在门前出出进进,既想多看她几眼,又怕多看了几眼弄伤了我的自尊心。母亲倒比我坦然多了,母亲扮演着女招待的角色,就像在戏里,她总是演丫鬟,跑龙套。然而母亲能神定气闲地为之服务,缘于她的底气。尽管有云朵般的女人坐在对面,父亲却仿佛有眼无珠,父亲的眼里只有剧本,唱腔,然后就是盖碗茶。父亲的脸白净,严厉,小眼睛眯缝着,要么圆睁。他眯缝着眼时,是在看戏谱,要么就像酒微醺时,是在摇头吟唱唱腔里最微妙的部分;他圆睁时,不用说,是对那位云朵般的女人发怒,这时候,女人就如云变成了雨,泪汪汪的,还不敢随意落下。
除了“念戏”,父亲从不给女演员们任何表情,因此私下里,父亲挣下了一个印象——是个一流的司鼓,却是个死板的男人——这印象虽然欠佳,却是我的母亲所欢喜的。
然而父亲这般威严而尊贵的印象并没能维持多久。转眼之间,商品经济的大潮来了,这股潮水首先冲开的,竟是剧场的大门。
父亲和母亲所在的县川剧团剧场,由一座古城隍庙改就。古时候的城隍庙,看上去是拜佛之地,实际还兼做集市买卖,正所谓赶庙会。佛事俗事都便达,因此县城里的城隍庙,竟如上海的城隍庙一般,位于城市的最中心,好比县城的心脏。建国之后,拜佛之事废除,精神生活尚存,于是城隍庙改成剧场,由原来的旧戏班子铺底,再招进来一批年少无知的孩子,取名川剧团,旧时的戏子也就有了一个堂皇而动听的名字:文艺工作者。
我不知道戏子和文艺工作者,除了字面上的褒贬差异之外,就其本质而言,究竟有没有区别,但父亲以为有。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当一名文艺工作者的,而非戏子,为此他把一切都往这上边靠。他把工作称为事业,把他的心称为事业心,把他的司鼓行当称为艺术,把他的全部激情和心力,都用去制造舞台上的人生。但也仅限于舞台上。舞台之下,父亲就像一块燃烧殆尽的废炭一般,冷漠,刻板,了无生气。我还深记得偶尔去看父亲演出时的情景。舞台边上,那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父亲称它为鼓棚子。父亲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便装,大冬天里,还系着厚厚的围巾。父亲苍白的脸杵在厚厚的围巾上,如一面鼓,紧绷,收缩,颤抖;而他的面前,是另一面鼓,大小和颜色都与父亲的脸相似,父亲手执一根竹签样的指挥棒,挥舞,旋转,敲打,那感觉,仿佛父亲没了,他化成了鼓,鼓化成了他。
每每,父亲从鼓棚子上下来,母亲会为他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父亲称为洗脸。可父亲洗的不是脸,是背。父亲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再转过身去,让母亲为他擦背。一场戏打下来,父亲的背上成了河,而河床却像被火烧过的土地,贫瘠,稀薄,流失了所有养分,母亲手里的毛巾在那贫瘠的河床上,像船那样航行着。
洗好了,父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下来。只有在这时候,父亲的脸上才有了温度,那感觉,仿佛炭燃烧之后,还泛着余热。
四
然而就是这样一门父亲打定了主意要为之献身的艺术,却没能带给他任何的顺畅和安慰。父亲8岁时被家里人送进剧团,又迷迷瞪瞪爬上了鼓棚子,从那一刻起,他所见所学就是才子佳人,忠孝大义。为此他得出了一个错误的认知,以为才子佳人就是艺术,忠孝大义就是价值。没曾想转眼间,才子佳人成了牛鬼蛇神,忠孝大义让位给了阶级斗争,他也被不由分说地扣上了“白专”的帽子。演出被迫停止,父亲被从鼓棚子上赶下来,一脚踏进了黑暗无边的街头。
那段疯狂的岁月,我也正在疯狂地长大,所有的心力和智力,都被懵懂和成长占据了。我并不真清楚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又在怎样地活着。剧团也演戏,父亲也坐鼓棚子,但都是些革命戏样板戏,都是些不结婚的男女。父亲结了婚,因此他对那些不结婚的男女不感兴趣。有一个夜晚,父亲和母亲演出归来,我躺在床上佯装睡着,居然听见父亲又在“念戏”了——他在给母亲“念戏”。过去他从不给母亲“念戏”的。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见了川剧名剧,《秋江》。懵懵懂懂中,我听出了剧情的大概:一位名叫妙常的道姑,从道观里跑出来,去追赶一位书生,来到江边,书生已乘船离去,道姑心急如焚,只好恳求赶船的老艄公渡她过江。可老艄公俏皮幽默,一面帮她过江,一面故设阻力逗着她玩,最终,阻力是假,助力是真,老艄公帮道姑追上了书生,成全了两人的爱。
父亲和母亲像每一次演出归来那样,并排坐在客厅的两只单人沙发上。
昏黄的灯光下,夜深人静之时,父亲不可能像早晨在院子里“念戏”那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有板有眼面对戏谱,照本宣科,但父亲的“戏”都在脑子里,信手拈来就是。没有桌子隔着,没能面对着对方,父亲似乎更易于发挥,感觉中,父亲已不是在“念戏”,而是在演讲。父亲说,这才是戏剧,这才是艺术。几十年久演不衰,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字,情!一个“情”字,剧情人情情趣,都有了,再加上它的舞台表演,音响效果,堪称戏曲美的经典。
父亲又放低了声音,像怕惊飞了什么似的,说:你看,就说音响和演员的表演,道姑上船的那一瞬,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沙啦啦一阵响,敲锣边,波浪的声音,然后道姑往下一蹲,身子把船头压低了,老艄公却往上一踮,船尾翘起来了,两人这一蹲一踮,船头船尾的,沙啦啦沙啦啦的效果,把人们上船的回忆,都搅动起来了……
末了父亲还说,戏好与不好,重在一个情字,而不是花哨的表演,越花哨越不好。这出戏,父亲说,它的重点是表现真挚的爱情,当道姑赶到江边,见大水横阻,情人已去,难以追及,这时候,道姑的内心,那种怅惘,那种牵挂和焦急,怎么才能表现出来呢?因此,表演上,重点就在这里,难度也在这里。而道姑对于船身颠簸的惊骇表演,虽属必要,却不是主要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听见母亲说过成形的话,就听见她像应声虫一般,嗯嗯啊啊;那天晚上,虽说我看不见,但我始终相信那天乃至后来的许多晚上,父亲不光在家里“念戏”,还比划;父亲不光自己比划,还拉着母亲一起比划。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段疯狂的岁月结束之后,古装戏重新上演了,母亲一改以前沉默的面目,竟像变戏法般,演起了经典传统剧目:《秋江》。
古装戏重新上演后,父亲已人到中年,可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板着脸,也不再面容苍白,成天大清早就往外跑,偶尔见他时,两眼放光,头发上直冒热气,那感觉,仿佛清晨的一片小树林,刚从雾岚中冒出来。
或许,我猜想,父亲这一次是要豁出去了,父亲就像一块干裂了太久的土地,正张开大嘴,要吞没整个世界。
然而这一次,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父亲又错了,而且错到了极处,错到了没底——错到了虽生犹死万劫不复的份上。
五
我不是说父亲翻了船或者遇上了什么不测,也不是说父亲的城市发生了地震或者泥石流,也不是说又来了政治运动或者疯狂岁月什么的。没有,都不是。我是说,经济,经济的大潮。你知道吗,在很多时候,经济的大潮也是一只动物,而且比动物更可怕。
这就回到了刚才说过的话题上。当那股商品经济的大潮,轰隆隆从海里爬上岸,再哗啦啦涌进父亲的县城,谁也没有想到,它首先相中的,是剧场的大门。但它不是来看戏的,它是相中了这块演戏的场子。我早说过,城隍庙位于县城的中心,是县城的心脏,只要控制了心脏,整个县城就没有拿不下的道理。
一颗心脏值多少钱?说它寸土万金不为过吧?
寸土万金的地方,被一帮咿咿呀呀成天无病呻吟的人占据着,成何体统?资源才是生产力,地盘才是硬道理,一帮装神弄鬼不好好说人话的人,占据着如此这般的黄金地段,公道何在?县城有限的宝贵资源岂容如此浪费而熟视无睹?
父亲母亲与县川剧团里百十号人,那些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就像一群被赶上岸的鸭子一般,被扫地出门了。如今的剧场,也就是古时候的城隍庙,又恢复了它昔日的风采,成了县城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成了独领风骚的购物天堂。
父亲离开剧团之后,已经变得柔软多了。就好比一棵树苗,你再有珍稀的品质,把你从泥土中拔出来,你就不得不倒下,变皱,疲软,再也挺不起当初的脊梁。但父亲没有倒,即便是在空中浮着,被大风吹过了一站又一站,他也不肯倒。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父亲对“唱玩友”的抵抗。
剧团解散之后,那百十号人不分年龄大小,都退休,都拿起了不多不少的退休工资。退休不再是一种待遇,是驱赶,处罚。吃穿不用愁了,可心里的郁结在,时间难以打发。人们赌气一般,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消遣,陆陆续续走进了茶馆。就在城隍庙的隔壁。如今的城隍庙再也不叫川剧团了,就叫城隍庙,与生俱来的名字,只是没了香火也没了神仙,有的都是些兜里装钱的“上帝”。而川剧团没了,川剧还有,还可以唱,就在嗓子眼里呢。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茶馆,竹椅,盖碗,满地的瓜子壳花生皮,间或有几只鞋子挡在路上,那是抠脚丫的人脱下的。
我们的家就在茶馆的对面。父亲来来去去的,总免不了要听进去一些曲子,一些熟悉的旋律;父亲挺着背,闭着眼,走进走出的,就像一个瞎子,眼睛里翻着白雾,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有人不相信父亲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便对父亲说,去吧,老苏(父亲的姓),去吧,总比没事做强,而且,观众肯定买你的账。
父亲撅着嘴,吹着盖碗茶中的茉莉花屑。突然拿起茶碗,轻轻一顿,碗座碎了,可茶碗尚好。父亲继续吹着他的茉莉花茶,说,没有观众,观众早没了,只有主子。
事后父亲才对母亲说,戏子,你说什么叫戏子?就是在茶馆饭馆里唱,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着喝着使唤你,你就是人家碗里的茶叶渣子。
可这一来,父亲的路真的没了,走到尽头了。那阵子,父亲就像那房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被抹上了调料,正慢慢变干,变硬,再变成酱黑色。
六
婉西就是在父亲被抹上调料,挂在房梁上风干的日子里出现的。
说来奇怪,县川剧团解散后,那些曾经有过的气息,仿佛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飘到了四面八方。全县境内竟出现了乱七八糟四五个川剧团。其实这些川剧团原本就有,就生活在乡野山村,野草一般自生自灭着。只是当初,有县川剧团这棵大树压顶,那些野草般的川剧团长不大,活不长。如今大树一倒,大地和天空自然都成了他们自由呼吸的世界。
父亲原本对此不屑一顾。我就曾听父亲提及过。父亲称他们为“火把剧团”。我说,啥叫火把剧团?
父亲说,就是打着火把,走夜路,怕人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父亲对他们还有一种称法,叫做草台班子。戏剧业内,但凡称“班子”的,都带有贬意,都是低贱的,不入流的,与旧戏班子扯得上瓜葛。父亲这样称法,是明显的轻贱别人抬高自己。
可如今不同了,县川剧团没了。那些草台班子,火把剧团,再怎么说,也是排队买票,上台演出。
在父亲的心里,只有在台上演出,才有尊严,才不是戏子;只有与观众拉开了距离,才产生美,产生艺术。这美和尊严都有了,就绝对不是戏子而是文艺工作者。
都这份上了,父亲还在和自己叫劲,在和一个虚幻的称谓叫劲。
婉西便是“火把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据母亲说,婉西来我们家时,才二十岁。父亲那时候刚过完六十大寿。那时候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某地求生存。父亲过六十大寿时,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深冬的中午。父亲在上摆位上,安静地坐着。父亲的脸依然端正,依然白净,只是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沟壑。那些沟壑不因为风吹,也不因雨打,是心的拖累,让它直往下沉。父亲脸上的皱纹是纵向的。这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一片瀑布结成了冰。然而父亲正拼尽心力,要让自己回暖,这从他的目光中看得出来。父亲他没有笑,只柔柔淡淡地看着亲友,那眼神,仿佛黑屋子里透出来的几缕灯晕。
那之后不久,婉西就出现在我们家的门口。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时候父母亲已离开县城,搬到市里,在一个普通小区安了家。在这片无根无据的土地上要重新扎根,父母凭直觉就能知道,他们需先埋了自己,再发芽——把那段流光溢彩的岁月,把那段痛彻心扉的岁月,都埋掉,再像常人一样一日三餐,吃饭睡觉。
那时候父母亲正隐没在一扇深绿色的铁门后面。因此当母亲打开铁门,听一个陌生女孩说,她先从乡上跑到县里,再从县上跑到市里,一路打听找到他们,是来学戏的,父亲当时正站在客厅中央,他没看女孩,而是先抬头看了看灯,又扭头去看窗外,直到听见厨房里的水开了,发出鸽哨般呜呜的声音时,他才相信了不是在做梦。
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但她并没有说是慕谁之名,父亲还是母亲?在那段逝去的岁月,在那个已经变淡了的县城,父亲和母亲都可谓名人。时至今日,偶尔回到县城,或者碰上了老乡,年龄稍大的,提起父母的名字,他们的口型还是一个“O”字,然后是长长的尾音,说,知道知道,你母亲演《秋江》,你父亲嘛,嘿嘿他的名字,我见得多了。
那段岁月,母亲在父亲的调教下可谓进步不小。在剧团,母亲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般,亮晶晶晃悠悠的,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从脖子垂下来,一下垂到脚后跟上。父亲当初看上母亲,就因为她的眼睛和长辫子。可后来,父亲对母亲的眼睛看惯了,再也看不出任何效果,却对那条长辫子计较起来。父亲嫌母亲不够灵动,少悟性,把一切的责任都归结为那条辫子。但父亲不提,父亲只在心里想着那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
后来父亲给母亲“念戏”,念《秋江》,也不是真要给母亲念的,他是自己要念,憋不住,就像尿急了要撒口渴了要喝水一般。别说母亲,当时就是有一根树桩立在对面,我相信父亲一样会念,一样的。父亲以他滴水穿石般的固执,终于将母亲这块“朽木”雕成了材,母亲以一出《秋江》,成为那段昙花般的流金岁月里迅速崛起而后快速凋谢的名角儿。
话说回来,无论婉西是慕谁之名而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说出口的,只能是拜母亲为师。她是演员,而非司鼓。演员拜演员为师,此乃天经地义。即便是来之前,她已打探好了,母亲的名也是因父亲才有的,母亲的《秋江》也是全仗着父亲“念”出来的,她也不可能越过母亲,直接拜父亲为师。
七
婉西拜师省下了所有的繁文缛节。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父亲收过不少学徒,但他不愿按旧戏班子拜师学艺的老规矩办。不愿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徒弟跪拜;不愿请客收礼,兴师动众;甚至也不愿听人叫他师傅,他让人叫他老师,他也称徒弟为学生——他是巴心巴肝要向教书先生看齐,削尖了脑袋也要挤入有知识有文化的队列。一句话,他要做一个新时代的文艺工作者,而非戏子。然而,真要是一点礼数不讲,他又会觉得过不去,台面上下不来。孩子们的家长还是要惊动的,该收的鸡蛋腊肉还是收。那年月,学生们送上的鸡蛋腊肉,父亲很少吃,看。看我吃。父亲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想,我这女娃,我是绝不能送她去学戏。
为什么?个中缘由,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礼数讲了,规矩也不能不要。父亲对待学生,犹如阎王对待小鬼。阎王者,并非需要动怒,只需做出表情来,小鬼们就会魂飞魄散。小鬼们害怕的,不是怒,而是威。威从何来,有山林有莽原,也就有了自己的王宫和秩序。真把那树也砍了山也削了,阎王就顶多是只病猫。
婉西出现在家里时,父亲没病,但也差不多出落得焕然一新了,差不多像一只蚕的命运:由蚕变蛹再变成茧,再破茧而出变成蚕。可此蚕早非彼蚕,此蚕爬动着,吐不出丝,还是蛹的心脏,早已忘却了前世今生。
母亲不同。母亲没收过什么像样的学生,却被众多的人称为老师。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是别人的学生,又念着母亲的资历,顺便给她个尊称。如今婉西千辛万苦找来,真心实意要拜母亲为师,指名道姓要跟她学《秋江》,母亲啥话没有,只一个劲脸红。倒是父亲,原本没他什么事的,可他在一旁搓手,嗯嗯地清着喉咙,就像那喉咙里,碍着他所有的好事。
拜师的过程仅仅是一堆面试般的陈词滥调。由母亲发问,父亲间或插上两句。比如说,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爱上川剧这门行当?婉西说,她在一个名叫土桥的乡川剧团,待有一年多了。也演戏,可主要是跑龙套。越往下待,她就越发觉得,在川剧这个行当里混,没有点看家本领,就出不了头,只能一辈子跑龙套。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但父亲母亲都懂:有了点看家本领后,哪怕只是一出戏,一旦唱红了,成了角儿,那世界的格局都会发生变化。婉西还说,她上门学戏,并不是因为生存,而是因为喜欢——听到这里,父亲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端起茶碗,不看人,猛吹着碗里的茉莉花屑,端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因为喜欢——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将父亲击败打倒甚至击成碎片。父亲自己清楚,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喜欢”二字。动了心,动了情。假如是对一个女子动了心,动了情,其结果也会好很多。至少他可以去争取,去纠缠,实在不行,还可以曲线救国。当初他看上母亲,可母亲没看上他,他所走的就是曲线路径,绕着弯去找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先让我外婆看上他,然后再去围剿我的母亲。
可对川剧,对艺术,对他的司鼓职业,他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所面对的,是一堆既抽象又复杂的事物,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玩艺儿……他一个大活人站在地上,除了仰天长叹,还有什么路可走?
婉西说,她高中毕业后,本可以去上旅游学校的,可她不,她就是要学戏,除了学戏,她啥也不想学。母亲在一旁听着,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已如两叶枯叶,枯叶上星星点点淌满了水珠。父亲闭上眼,深呼吸,老半天没气出来,那感觉,仿佛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老半天辨不出死活。
八
母亲说,她发现不对劲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但细想来,你父亲最初就有些反常。母亲又说。
那是婉西拜师之后的当天晚上,母亲与父亲商量起婉西的事。母亲收下了学生,立马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想把婉西移交给父亲。因此母亲问父亲:没地方“念戏”啊,怎么办?母亲指的是我们曾经的那个家,那个小院子,天蓝色的旧木门,推开去,嘎吱一声,门内有假山有花草,都长得不好,就像那个年代一般歪歪扭扭营养不良,也像那个年代一般难以忘怀;此外还有一方洗衣台,戏念到酣处,女演员站起来,父亲仍旧坐着,女演员把外衣脱掉搁在洗衣台上,比划着,唱做念打都齐了。
父亲也当仁不让。又或者,下意识里,父亲和母亲都知道,都形成了共识,收婉西为徒,虽说是以母亲的名誉,却不过是个过场,真正的老师,只能是父亲而非母亲。
道理很简单,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万物的生长?
只是一向苛刻的父亲此时竟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在屋里团团转,说,有,有地方,就在吃饭的桌子上念。
母亲突然就不说话了,只看一眼父亲,眼神异样。母亲的意思是,第一,很奇怪,父亲的反应太奇怪了。第二,在家里的饭桌上“念戏”,别的不说,人家听见了怎么办?
小区的公寓楼里,大家门挨着门住,却是谁也不认识谁。可不像当初的小院子,院墙只垒到一半,声音从空着的一半传出去,钻进了别人的耳朵,可人家不在意的,人家有准备有包容,知道那蓝色的门里住着一对唱戏的。在没有准备的耳朵里,这咿咿呀呀的声音,就不是音乐是噪音了。
父亲全然没有醒悟,只一个劲沉浸在他的思绪里,说,没关系没关系,关上门,大不了唱的时候,连窗户也关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说,你父亲一早就起来了,烧开水,泡茶,还老是嗯嗯地清喉咙,就像担心那嗓子不在他喉咙里似的。
其实那天早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能当上老师,因为婉西压根儿就没出现。婉西回剧团去了,去拿衣服,请假,再看能腾出哪些时间来“上课”。那天早上,父亲没办法静静地喝茶,老是走来走去的,最终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已枯了一整个冬天了,再怎么说,也该发芽了吧。
九
后来,母亲说,婉西来后,就因为父亲的过度反应,或者因为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母亲没让婉西先跟着父亲“念戏”。
也就是说,母亲没把婉西移交给父亲。
到这时候了,母亲才依稀觉得,婉西拜她为师,她就有了话语权而父亲没有。在我们家,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母亲一直就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而常常忘了自己,如今借助婉西的出现,母亲显出了形,凭着她一惯平静淡然的性格,她倒也未必真要与父亲较劲;然而下意识里,她又何尝不想趁此机会做一回主,露一回脸?因此婉西来后,她几乎不看父亲,而是像所有掌权者那样,挺直了身板,让声音穿过硬邦邦的身体和喉咙钻出来,以强调自己的权威,掩饰自己的虚弱。然而母亲的底气实在不足,即便极力装扮,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飘,好比水面上的浮萍,看上去稳住了,实则无根无底。
母亲说,婉西,我们先来学身段吧,先学身段。
母亲指的是《秋江》,《秋江》中的身段表演。母亲知道,《秋江》中的身段表演相比其他许多剧目,戏份的比例要重很多,比如说在虚拟的江面上行船,下船时的颠簸与惊骇,道姑在船上极目远眺……可无论身段表演如何重要,只要动作一起,就离不开音响节奏,只要嘴巴一张,就离不开唱腔台词,换言之,没有独立存在的身段表演,没人能把动作和声音截然分开,相反动作越多,音响和节奏的作用就越大。
母亲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严肃性。此时的她因为正经八百收下了学生,就想独立完成整个《秋江》的教学工作。再说演了若干回《秋江》,她也多多少少攒下了自信,多多少少有了些成名之后的飘飘然,她与婉西一起把饭桌挪开,把茶几挪到了靠墙的位置,腾出了客厅里的大部分空间。
她站好了,气上提,摆好了出场的架式。
婉西站在她身后,也摆好了架式。
谁知母亲动作未起,嘴里先有了声音,锣鼓声:冬冬锵锵冬冬锵锵……
父亲就坐在那只靠墙的沙发上。
从婉西进门到随后的兴师动众搬桌弄椅,再到母亲说出先学身段,父亲一直就大睁了眼睛毫无反应。他不是不反应他是差不多懵了。一条顺理成章的路突然拐弯他不得不懵。婉西离开的那几天,父亲没少在心里谋划过憧憬过。又或者,他压根就没把婉西拜母亲为师听进耳朵,搁在心上。他才是老师,他是天经地义当之无愧的老师,他是老师的老师,他生来就是当老师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感觉:如今的他还能教婉西,还能教像婉西这样的年轻娃,他已不是什么老师而是在获救,他已不是要手把手地教学生,而是要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母亲嘴巴里的锣鼓声像一根大棍,猛地将父亲敲醒了。他屏住气,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父亲司了一辈子鼓。其实父亲面前的那只小鼓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远不如锣、钵或者大鼓小镲来得激越。然而那只小鼓的功用,就好比交响乐队前的那支无声的、细如竹签的指挥棒,“小”并不代表弱或者无,相反“小”在这一刻,代表着高度和强势,代表着权柄和主宰。要主宰别人,就须了解别人。因此父亲练就了一身功夫,除了能把打击乐中的所有响器玩熟玩透之外,还能在嘴上娴熟流畅地模仿出所有打击乐器截然不同的声音。
这也是他“念戏”多年念出来的功夫。他为演员念戏,他一张嘴就是整个打击乐队和管弦乐队,是所有音响效果的全部。演员要什么他的嘴里就能给出什么。一场戏念下来,至少在他和演员的感觉中,他们已将整出戏完整而透彻地演出了一遍。多年的习惯让父亲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嗜好:自己用嘴念锣鼓却容不得别人的嘴里发出锣鼓声。原因很简单,别人嘴里的锣鼓声正如一只不会拉二胡的手在弦上磨蹭,发出“咯咕咯咕”之声,这声音不光刺耳,还伤神,还揪心,仿佛正有人拿刀杀他似的。
母亲大概也深知这点。母亲与父亲一生陪伴,唱戏说词,从没在父亲面前念起过锣鼓。当然了,母亲也无需口念锣鼓,她需要的声音,父亲满肚子都是,根本无需她亲自动口。因为听得多了,就难免产生错觉,以为手到擒来张口就是,谁知此时的她一开口,她自己的耳朵先抗议起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吗?那么飘浮,怯懦,还带着异味,仿佛房梁上窜进来的腐烂食物的味道……
但母亲已没办法放弃。她已经开始了,动步了,婉西就跟在她的身后。她就像一颗被推上了膛的子弹,扳机已经扣响,她想不想出发都必须走。比划的间隙,她拿眼睛去瞟父亲,父亲正闭目养神,看不出任何反应。她的心踏实了许多。至少,婉西辨不出异味,也看不出问题。再说了,父亲毕竟是她的丈夫,是丈夫,就没有未见过妻子短处的,短处见得多了,也就未必需要藏着掖着。
在母亲怪异声音的伴奏下,《秋江》中的道姑手拿一把拂尘,云朵一般飘出,去追赶已经乘船离去的书生。紧接着就是唱腔。而唱腔母亲熟悉,婉西不熟。不熟就得“念戏”。可母亲念不了,也不想念。母亲自己哼着,让婉西跟着她走,很快,她们来到江边,叫来了老艄公的船,这就要开始上船了,而上船的那一瞬,是身段表演的重头戏: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身子往下一蹲,老艄公在另一端,往上一踮,两人一蹲一踮,此蹲彼踮……
婉西跟在母亲后面,茫然地跟着,茫然地一蹲一踮,全然踩不准节奏,也做不像动作,她突然站直了,红了脸,眼睛扑闪闪的,像两只正要扑火的飞蛾,她说,嗯……老师,这一蹲一踮的,啥时候蹲,啥时候踮?这都……是在干什么呀?
上船啦。母亲说。
上船,你不懂?母亲扭过头来,又说:道姑上了船,把船踩翘起来了,船一起一伏的……
哦。婉西说,又重新蹲了下去。
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父亲的眼睛仿佛两口火山。父亲没想到他一辈子津津乐道的川剧,他一生一世魂牵梦绕的川剧,他心里梦里诅咒怨恨的川剧,在母亲那里,经母亲这么一弄,竟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滑稽可笑。不,连游戏也不如,顶多是一堆既搭不成房也做不成家具的碎木屑,是一堆垒不起雪人的残霜败雪。
父亲忍无可忍,已到达了极限。他就坐在那只沙发上,声音如同雷鸣:你要先给她讲戏,讲剧情,剧情!她连剧情都不知道,连剧本都没看,连唱腔都没念,你就要教她学身段,你这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你这是在乱弹琴,乱弹!
末了父亲站起来,喘着粗气:演了一辈子的戏,连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起码的……你这样教,你就是教上三天三夜,越教她越笨,就像你一样……最后一个“笨”字父亲没说出口,父亲把它吞进了肚里,摔门而去。
十
“念戏”是从第二天开始的。由父亲上阵,就在我们家的那张饭桌上。
那天教身段,父亲咆哮着打断母亲,把婉西搁在了客厅中央,也把母亲原本不多的心气打压了下去。每到这时候,母亲别无选择,总会让步。往往是这样,父亲强,母亲弱。父亲脾气一经上来,母亲就会缩回去,像一只小猫那样无声无息。
这一次更不同。母亲觉得,是她自己惹恼了父亲。是她的低能,她的没用。或许她可以说,她确实没教过学生,没有经验,可私下里,面对自己时,她又何尝不知,她根本就不具备能力教授学生。
她能给婉西讲戏,讲剧情?那些剧情,那些最微妙最要紧的感觉,她心里都有,也能演出来,可她说不出来。若干年来,她就像一只存钱罐,只有极小的开口供人输入,可想要倒出来,除非把罐子摔碎,把她的肚子剖开。
这样一想,母亲的心里反而踏实了。晚上父亲回来,母亲端出热饭热菜,照例坐在父亲一旁,看他吃。
然后,母亲幽幽地说,要不,明天你教她,你给她念?
父亲不说话,埋头对付着一只猪蹄。猪蹄是父亲爱吃的一种食物,因此母亲常常不吃,都让父亲吃了。吃罢猪蹄,父亲洗好了手,坐去沙发,端起了茶碗,揭开盖,这才说:哪有你那样教学生的?你要么不教,答应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
父亲是在给母亲留面子。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哪有本事教学生?或许,在父亲心里,他压根儿就不认为有任何的演员可以教好学生。
“念戏”便从第二天开始。由父亲主持,母亲退居二线,做起了服务工作。偶尔的时候,做罢家务之余,母亲还会记起她的老师身份,这时候母亲便走过来,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父亲与婉西“念戏”,间或插上一两句。看着父亲有板有眼的样子,听着婉西十分明显的进步,母亲的心里,泛满熟透了的橙子的味道,甜甜的,爽爽的,爽爽甜甜的深处,却未必不见酸涩的影子。此时她才留意起父亲“念戏”的方法。父亲“念戏”就像裁缝裁衣,先将布料铺在长桌上,再画线,再细致地描好每一个细部,看看一切都就绪了,不会再有差错了,这才屏足了气,一刀下去。
父亲从剧情开始,到每一段唱腔说白,再到每一段情节心理的处理,再让婉西站起来,在他的注视之下,从头到尾地串排……
结果可想而知。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工夫,婉西就在她所在的土桥乡川剧团,以一出《秋江》,获得满堂喝彩。
十一
那天婉西演罢归来,人还没到,呼呼的出气声先喷进门,跟着她一头扎进来,说,老师,老师,我演完了,演完了。
当时父亲就坐在那只沙发上,母亲照例在厨房忙乎。婉西的两声老师,一声是给父亲的,一声给母亲。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演完了?
可父亲没动。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
后来父亲转过头,看着婉西,满眼都是问题。
婉西还在兴头上,像一片刚着了火的小树林,满头冒烟,满脸绯红。她仿佛发现父亲的反应有些不对,又找不出问题所在,低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翻眼看着父亲。
父亲说,就演完了?
演完了。婉西回答。婉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胸口的气又粗了:老师你是问演出的效果怎么样是吧?效果很好,观众使劲鼓掌,我谢了三次幕都不行。我还得了鲜花,人家演出完就得一束两束,你猜我得了多少?
老师你猜?
这一次婉西的声音特别大,是专对母亲喊的。母亲又缩回厨房去了,水管开着,母亲正淘菜下锅。
母亲没听清婉西的声音,就听见婉西在大声嚷嚷。父亲这时候换了表情,像个小孩子一般抬起眼,正是猜谜语的眼神:
多少,你说!五束?父亲张开一只手掌。
哪里啊,十一束呢。婉西大声说。
给演员送花是近几年方才兴起的一种做法,源头来自旧戏班子,又在歌舞厅发扬光大,又被一帮赶时髦的演出团体嫁接了去。旧的新的混杂,台上台下通用,因此也算得上一回时尚。
一束花,观众买过来五十一百,三十二十不等,送到演员手里,演出结束后,演员再去团长那里领取提成。
但父亲兴奋的不是婉西挣回了多少钱。父亲不关心婉西挣钱的事。他所关心的,是婉西的演出,最终成功了。
成功是什么?是他的付出婉西的努力。是他那要命的川剧艺术还有人看,还可以感染人感动人,是如潮的掌声鲜花笑容泪水……
十一束鲜花,比别人多出了五倍十倍,这不是成功是什么?
父亲仍坐在沙发上。他端起茶碗,又放下。站起来,又坐下。然后说,好,好,好……
那天晚上,饭都上桌子了,父亲还站在客厅里,顺着父亲的眼睛,母亲发现他在看壁橱。他对母亲迎上来的眼睛说,哎,我记得,我们还有点酒吧?对了,还有,至少还有半瓶,那次张师兄来,没喝完的。
见母亲没有反应,父亲又说,你找出来,喝点,喝一点……
父亲从来不喝酒的。他不胜酒力,小啜几口就足以让他脸红筋涨,因此酒对父亲,就好比炸药之于常人,是不敢轻易碰的。即便是那段阴雨绵绵的岁月,他从鼓棚子上被赶下来,他也从不以喝酒的方式表达情绪。
母亲当年演出《秋江》也成功,也获得了满堂掌声,还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也没像今天这样,主动要求喝酒,更没像今天这样,连声地说好,在屋子里团团打转。
母亲站在桌前,免不了陷入沉思。随后她放下手里的碗筷,去开壁橱。酒找出来了,父亲说,你也喝点?
又扭头对婉西:婉西,你也喝点,少喝点?
婉西赶紧摇头,说她从不会喝酒。母亲将一只鸡蛋大小的酒杯往父亲的面前一顿,说:我不喝,我也没那口福,喝不来。
坐下了,母亲低下头,道:我也没你那样好的兴致。
十二
后来,母亲说,后来婉西就成了他们团里的名角儿,台柱子,也成了我们家的人似的,就像当初的你。
母亲说,当初,你知道,只要你在家,你怎么做你父亲都是高兴的。可别人不行,他的那几个徒弟,哪个行?见了他,还不像老鼠见了猫。
母亲又说,连他自己的亲兄弟也不行,这你也是知道的。
我没有点头附和母亲,却在脑子里回忆着。确实如此,父亲在正常的时候,风光的年月,确实严厉得过分。父亲有一个亲兄弟,我称他二叔,就住在县城,偶尔来我们家,坐在靠门最近的那张椅子上,脸向着门外,有事说事,就是不看父亲的脸。
他怕父亲。父亲身边的人,除了我,没一个不怕他。
那她,你说的,在我们家做什么都可以,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问,嘻嘻地笑着,想把气氛弄得软和点。
母亲仰起头,翻着眼,看着屋顶的一角,半天说不出个究竟。我便知道了母亲在说一种感觉,一种只能意会的东西。母亲嘴上迟钝,可她的感觉在说话,在告诉她一些别的。
真的没发生任何事,就连多余的话也没有。时间仍然在墙上,滴答滴答,像每一天那样走。可时间又像锥子,对准了地面,扎下去,扎下去,再也拔不出来。母亲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婉西对坐“念戏”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除了《秋江》,婉西还学过许多戏,比如说,《情探》、《醉打》、《柳荫记》,可母亲,就连《秋江》她也插不上手,更别说别的戏了。
母亲站在那长长绵绵的时间旁,就像一只梭子,她忙碌的是家务,再在心底打出一个又一个结。
还有洗碗,母亲说,你长这么大,你见过几回你爸洗碗?可婉西在我们家,饭吃完了,我有时候忙不过来,婉西说她去洗碗,你爸倒好,婉西还没有挽袖子,他都钻进厨房去了。
母亲是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哈哈笑。我说妈,爸能洗碗是好事嘛,何况爸这个人,你还不懂,人家不洗碗则罢,一洗惊人,连每只碗的屁股都用毛巾擦干净的……
母亲不跟我开玩笑,径直按她的思路说下去。母亲说,后来,我就觉得我成多余的了,成了保姆,佣人。他们“念戏”,他们又说又唱又笑的,我呢,我买菜,做饭,洗衣服……不光这些,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碍事,碍了人家的事。他们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晓得时间了。你饭做好了,要上桌,你让他们收拾,别念了,你爸就跟我急,说我烦。可有时候,婉西回剧团去了,几天不回来,你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就像根柱子,不说话,黑咕隆咚立在那里,你就是用棍子撬也撬不开他的嘴。
此时的母亲已全然没了风度,也忘记了我是谁。一个妒妇,一个年老的妒妇,还当着女儿的面,怨恨着她的父亲,那滋味一定很特别。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擤一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伸手扯一张纸巾,去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说,后来,我就跟他闹,只有一次,我跟他闹。
我看着母亲,看进母亲的眼睛里。母亲的眼睛此时正如两片红叶,炽热,绚烂,沧桑,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任凭大树和风把它带去任何地方。然而,它又何曾没有过自己的脆弱?
那一次,母亲后来后悔过,却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她大概也是情绪所致,不得不发。那天吃过饭后,婉西走了,母亲照例去收拾碗筷,她站在桌前,看着满桌的狼藉,就那样将碗抬起来,就势一顿,说,干,干啥干?有啥意思?我当牛做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人家几天的工夫!
父亲就坐在沙发上。父亲抬起眼,又垂下去。直到母亲生完了气,又干起活来,父亲才说,你这么说,你也不想想合不合适,人家才多大年纪,比我们女娃都小。
母亲站住了,愣了愣,端着碗进厨房去了。
十三
那之后,母亲说,他们就出去“念戏”了。他们,你父亲和婉西。
那天下午,母亲并不知道父亲是出去“念戏”的,她也并没有觉得婉西没来,会有什么两样。母亲不是那种想不开放不下的人,只要眼不见,她就可以做到心不烦。那是后来,她从婉西的嘴里听到的。那时候父亲已走,已入土为安,母亲孤单单地待在父亲留下的空屋里,突然间有种感觉,要是他在,哪怕他就是给婉西念戏,哪怕他就是像一根柱子那样杵在屋里,总比这影子也见不着强。
在父亲的葬礼上,婉西来了。因为疼痛,或者因为别的感受,她始终默不作声,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到如今,对这个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在父亲身边最多的人,我始终一无所知。
母亲说,你爸走后,有好长时间,她都不来,不上门。有一天,我让人带信,说要见她。我就要看看她来不来,毕竟,她也叫了声我是她老师的。
婉西来了,进门就立着,不坐,哭。一声一声叫着老师。母亲说,那样子,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把手背都哭湿了,把头发都哭到嘴里去了。母亲也就跟着哭,不说话,哭。后来实在哭累了,哭够了,哭得没什么可哭的了,这才感觉好受多了,她这才走过去,拉住婉西的手,让她坐。
她说婉西的手臂,这么细。母亲说着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指头用力地动了动,像在比较着我和她的粗细,然后说,比你细多了,真是个小女孩的手,像个小木棍似的。
不仅如此,母亲说,婉西很瘦,其他地方都瘦。那腿杆细得啊,就像个撬火棍。那张脸,就二指宽。母亲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十分轻视的样子。
婉西虽瘦,但并不是那种芦柴棍的瘦法:芦柴棍,你知道吗?有一出现代戏,《包身工》,里面就有个芦柴棍。婉西的瘦,瘦得很紧,很细致,绝不是短斤少两那种,只有骨头。
那小腿上的肌肉啊,母亲说着,用手比划出一个圆圈,又去捏自己的小腿:就像打了绑腿似的,那个紧啊,就是用刀也刮不下肉来。
母亲已全然忘了先前的情绪,像在说一个童话中的美人似的,越说越来劲了:而且长,那腿啊,又细又长。走路好像就不是走,是被风吹着在飞。就像一片树叶儿,风一吹,就飞……而且那嗓子,真叫好,天生的唱戏的料。
母亲说得起劲,我便想,要不父亲会有那般投入,还动情?我那父亲,可能吗?
那之后,婉西和母亲和解了,也就走动多了。又或者,婉西和母亲根本就谈不上和解,因为从来无所谓对立。就是那天傍晚,母亲跟父亲闹,也是一时兴起,也是婉西走了之后。或者,压根,婉西就并不知道母亲有过醋意,她只是凭直觉,选择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婉西再来,已不是来学戏。她们再难谈戏,也不跟母亲学唱腔,学身段。她们聊天,做饭,织毛衣。做这些的时候,她们有意无意地,总会提起父亲。
有一天,母亲埋头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又突然站起身,回里屋去了。再回来,手里握着一叠白色的东西,迟疑着,再小心翼翼打开。
婉西当时就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等母亲抬起头来,婉西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子,连头发也红了,就像浑身都着了火。母亲的眼神由软变硬,电击了一般,某些地方被打懵了,某些地方又豁然顿开。
父亲临走的那天早晨,母亲还躺在被窝里。天还没亮,又在缓缓地变白,又从拉严实的窗帘缝里钻出一丝白线,正好落到了父亲的围巾上。父亲的衣着极其讲究。越老越讲究。父亲喜欢白色和黑色。但凡小的东西,比如围巾,袜子,手帕,一律白色,而大的东西,比如衣服,裤子,鞋帽,全是黑色。那时候没有熨斗,每晚临睡之前,父亲总是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折叠好,再端正地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那裤褶还像刀锋一样。父亲的衣物都是母亲洗,可袜子手帕或者围巾之类,所有白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动手。他站在洗衣台前,用肥皂抹好了那些小物件,然后搓,揉,拧……两只和物件同样纯白的手,再加上一堆毛绒绒的泡沫,看上去,仿佛那手上正捧着一只雪球般的大毛狗。
父亲讲究惯了,因此从衣着上,母亲看不出父亲任何变化。那天早上,她也只是觉出了一丝情绪的异常。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撑住身子看父亲,父亲正围着他的白围巾,又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然后父亲转身,看见了她。母亲的嘴巴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又仿佛觉得应该父亲说点什么。但父亲没说。父亲只看她一眼,走了。
后来,母亲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手帕,折叠好了,装在父亲风衣的内袋里。母亲打开手帕,手帕里方方正正,包着一枚树叶。树叶已经干了,黄了,可韧性还在,仿佛正用余下的力气,维持着它的完整和体面。
母亲像所有的未亡人面对遗物那样,对着树叶发起呆来。母亲不认识那枚树叶,可她熟悉那份隆重。别的不说,单就手帕折叠的比例,母亲不难看出,父亲保存树叶时十分用心。
从父亲的身上掏出这样一件不知所云的东西,母亲着实困惑了好久。母亲曾想过用这片树叶去问别人,让别人告诉她这是什么树,再由树去推及其中含义,但母亲放弃了这种想法,原因很简单,父亲已去,往事如烟,她不能将他的遗物像撒一把糖果那样撒出去,任人品尝。
母亲只好把它装在心里。有事没事时,都会在心里琢磨,琢磨久了,她突然悟起,这会不会是一个人,一件信物,就像戏里常有的那样?
是的话,那会是谁?有谁会让父亲如此上心?
往下母亲就不敢想了。也不愿想。如果果真是信物,除了她,还有谁?可如果是信物,那为什么不是别的,单会是这片普通的树叶?
可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事,能让爱洁如癖的父亲,用一张雪白的手帕,去包一枚枯黄的叶片儿?
后来,母亲埋下头去,继续织她的毛衣,直到天暗下来,她再也看不见婉西的脸。
婉西。母亲说。
婉西的声音在黑暗里涌动:嗯。
婉西。母亲又说,你苏老师走了之后,你和我,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应该更亲了。
婉西又一声,嗯。婉西懂得母亲的意思。婉西与他们,父亲和母亲,原本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因为川剧,他们结下了缘,越扭越紧。而连结她和母亲的,是父亲。因为父亲,她们远了,也因为父亲,她们近了。
如今父亲已去,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该留下的,就该好好留着。
那个夜晚,在那片搅不动的黑暗里,那些似有若无的篱笆看不见了,倒塌了……而那个下午,父亲在婉西的声音里走出来。
十四
那个下午。婉西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时,老师已经先到了。老师背向着茶园,面向河。是一条滔滔滚滚的大河,当地人不叫它河,叫它江。沱江。一个沱字,足见出它的气势。仿佛刚刚涨过一场洪水,又消了,江里剩一江热浪,泛着红,仿佛体内的血液在奔涌,又还够不上力,流不到面上来,变成血。江岸上,却是异样的静。藤蔓铺就的帘子,牵牵绊绊的,把江和岸隔开来。帘子上千疮百孔,仿佛镂空的薄纱,罩下来,只为了美,只为了朦胧……从帘子上看过去,江水在眼睛的深处流淌,在心的底部翻滚,奔涌。
茶桌放在一块实木搭就的台阶上。茶桌的上端,几棵老榕树,老得太厉害了,长出长长短短的黑胡须,牵牵绊绊,恍恍惚惚……
老师说,来了。
婉西说,嗯。
老师说,坐吧。
婉西脸红了。茶桌前有三张空椅子,婉西不知道她该坐去哪里,是老师的对面,还是紧挨着老师?
她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念戏”。
这地方太好了,好得有些失真,就像都市里冒出来一只仙人洞。对,既不像城市,也不像乡村。乡村没有这么精巧,秩序,城市又没有这么葱笼,宁静。
婉西注意地看过了四周,没有人。许多的桌椅,都叠起来,再用套子套着,看上去,就像一排排人,都钻进被窝睡着了似的。
但婉西没问。婉西的犹豫老师看出来了。老师说,坐吧,坐这方,这样可以看见江水。
婉西坐在了老师左边。这样婉西就可以伸出右手,与老师一起看戏谱。
婉西要上一个新剧目,《别窑从军》。老师已把戏谱带了来,摆在了桌上。
婉西坐下后,她还没有“念戏”,也没有看江水。她的眼睛晃晃悠悠,看着眼前的一棵扶桑树。那棵树好奇怪,长在藤蔓中,长在江和岸之间,长在一片斜坡上。那棵树下的土壤,一定是脆弱的,贫瘠的,因此被风一吹,树干歪了,几乎伸倒了桌子上。
它长错了地方,那里只生长藤蔓的。它就是倾其所有也无法站直,无法堂堂正正像树一般顶天立地。
可它的叶子,那么翠绿,圆润,丰盈。一层柔软的绒毛,把自己和空气连接起来,把自己和世界连接起来,再把一层淡淡的寂寞,弥漫了,播撒开去。
老师的眼睛顺着婉西的目光也落到了扶桑叶上,再由扶桑的叶片,落到了婉西的手上。婉西的手就放在茶桌上,戏谱的上面,手指下意识地颤着,像在吟着什么曲子。婉西的手白如瓷,薄透得也像一枚瓷片儿,看过去,淡蓝色的血液,如瓷片上的青花。
可在此时老师的眼里,婉西的手更像是那些扶桑叶,在太阳的光下,在微弱的风中,呼吸,忍耐,静默……光附着在上面,将它变成了一片透明体,江河,日月,星辰,都映在了上面。
风说大就大,一股来历不明的风。扶桑的枝叶在眼前打转,婉西的头发在空中翻飞,婉西的手像一枚叶片那样承着风,瑟瑟地抖;老师的手也在戏谱上抖起来,明显的逆风趋势。可就在老师的手要触着婉西的一刹那,电击一般,老师的手突然折回去,握成拳,再藏起来,藏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老师的手其实不难看。老师一生蹉跎,但都是磨在心上。几十年来,老师除了将那根竹签样的鼓槌,举轻若重地挥舞过,再没有干过别的重活。老师的手就像一件收藏品一般,几十年过去,脸老了心碎了,手却像没活过似的,洁白,纯净。
可此时此刻,老师害怕自己的手——那手就像是猛兽变的,那手就像是一把尖刀。
可老师毕竟是男人。那手可以不动,可以藏起来,但他藏不住自己的嘴。
风轻了。老师的眼睛恍恍惚惚,重新落回到扶桑树上。
老师说,扶桑。
婉西说,嗯?
老师说,扶桑。
婉西又说,嗯?
这一次婉西用眼睛去看老师。婉西的眼睛不大,杏仁形。看进去,曲曲弯弯的,仿佛走进了一条深巷子。老师说过,这样的眼睛,有戏。你看不清她在想什么。白天里,它就像没睡醒一般,雾蒙蒙的,黑夜里,它却像灯亮了一样,透彻,美丽。
此时此刻,这双杏仁眼,果真像两只熟透了的杏子,饱满,殷红,上面染一层迷离的薄雾。
老师的手在裤兜里颤抖起来。他屏住气,仿佛出气声也会像惊雷一般,吓得他心惊肉跳。
老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声音小得仿佛叹息的尾音。老师说:以后,我就叫你扶桑。
婉西听到了,听懂了。婉西也没有多余的话。
也叹出一口气来,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岁。婉西说,嗯。
老师知道婉西听懂了,应允了。老师就像个做错了事又被放过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莺莺袅袅流水潺潺……
老师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再也不去想对面的那只手了。老师说,就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我叫你扶桑,其他人在时,我不叫!
老师说着,用眼睛去找婉西的眼睛,说,多一个人,也不叫?
这一次,婉西没那么听话了。她把手从戏谱上拿开去,摘下一片快垂到眼前的扶桑叶子,用手转动着说,知道了。
那天下午,那枚叶片一直在扶桑的手上转动着,摇晃着,就像是一面旗帜,后面跟随着千军万马,又像是一只手臂,只有挥舞,没有言语。
临走,扶桑搁下了叶片,老师顺手拾起来,就像毫不在意,又像是怕别人发现似的,装进了衣兜。
那天下午,老师告诉了扶桑一个消息。说是第二天,成都有一场演出,汇集了全省所有健在的川剧界老艺术家,其中有一个戏,《秋江》。
老师说,他想好了,他要带扶桑一起去看。一定要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师说,对他而言,这一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而对扶桑,也很难说再有这样的机会。
可扶桑说,她去不了。明天有一场演出,票早卖出去了,她的画像也上了海报。
老师不说话了。老师知道观众的厉害。老师也知道,当演员的,失信了观众,那是缺德,犯罪。
最终,他们只好约定,由老师去看,看了之后,有什么要紧的体会,再向扶桑传授。
老师去看戏了,再没有回来。扶桑后来才知道,老师在看戏回来的途中,一辆大卡车突然冲过了栅栏,冲翻了老师乘坐的那辆大巴。
同时被冲翻的,还有四十多辆大小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