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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解对立——试谈当代汉语新诗中的矛盾修辞

2013-10-20颜炼军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言说诗意事物

颜炼军↓

“这些楼群在都市里走秀/长腿、平胸、价格之臀乱扭”,面对病毒般蔓延和生长的城市楼群,诗人胡续冬调皮而无奈地写道。是啊,当我们走在某条大街上,总有一幢幢炫目的建筑压顶而来,它们的名字被唤作“优诗美地”、“桃源大厦”、“魅力之城”或“亲亲家园”……让人深感这些命名与被命名物之间的隔膜。这些曾关乎幸福温暖的词语,在近几十年的汉语世界中,大规模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甚至走向阿堵物和计算器,被用来命名现代化的各种产物,形成新的命名系统。它们不仅消耗了汉语身上积累的诗意资源,而且阻断了孕育我们的大自然对我们的直接触摸和抚慰,剥夺了我们所需的事物的温暖。

“空荡荡的祖国,空荡荡的消费”,“我们居无定所,我们布满全球”。在这样的世界里,诗歌的形而上学内核彻底不再能回到宇宙、自然、大地、神灵等等它曾经可以安心托付的事物。的确,跟古诗可以用词语昭告神祇与幽微类似,汉语新诗也曾经以说出政治正确或社会正确来作为自身的形而上学内核,并以此来缓减词与物之间的关系的紧张。但随着上世纪末期以来集体乌托邦的全面消逝,社会价值观的多元化,事物观念和秩序被消费神话主控,诗歌再难以靠自身之外的意义,作为诗意的动力了。诗歌必须以自身浮动的词语建筑学为本体基础,创造出与上述事物秩序分庭抗礼的言说形象。虽然,以词语建筑学为本体基础的诗歌被认为有自说自话的危险,但有见识的诗歌写作,却正是以既不陷入外在于己的意义,又不拘泥于自说自话为底线的。如诗人麦芒曾充满豪情地写下的:“在秋风肆掠的城市里/我独自一人/我独自一人就可以把整座城市举起/放在远在异地的你面前/为了使你相信哪怕是匆匆落叶/也仍旧遵循着诗的古典韵律。”诗人桑克也说:“现代诗的胃不但能够消化月亮,还能消化钢铁和石油。”

由此见出,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古老敌意进入了它新的化身:面对被败坏的大地上的种种语言瘟疫,诗歌要重新命名我们遭遇的事物,发明心灵与事物之间的亲密性,并将之转换为词语之光的优雅和温暖。诗人臧棣说得对,“新诗的实验性不过是文化现代性的一种综合反映。”在这个远未结束的文化实验时代,诗歌如何清洁和消融隐藏其中各种谎言和聋子?如何在对世界的实验性命名中稳住自身?纳博科夫表达过酝酿现代诗意秘密过程:“无法用任何语言恰当地表达自己,除非在浴室里、在脑海中、在书桌上才能写出每一个该死的句子。”是的,面对强大的诗意的敌人,诗歌写作之尴尬诚如耿占春所说:“世界越来越抽象化了,直观的理解和印象是困难的。对个人而言,社会生活充满了无限多样的细节或偶然语境,他(诗人)怎么能够懂得把何种细节进行主题化,把何种个人经验的偶然境遇上升为意义图式或使之语境化?”不约而同地,多多在新世纪初也表达过类似的忧虑:“文学,已在卓越的论述中走远了/就像参加一场没有死人的葬礼/或穿行一段没有人生的句法。”

回顾人类历史,诗歌乃至一切艺术品,向来都以它们的独特品质净化我们的灵魂。古罗马的朗加纳斯曾经将艺术作品最动人的品质称为崇高性;而自康德、席勒等现代思想的策源地开始,崇高性在西方思想中的含义就发生了变化。在他们看来,崇高性是人类在面临某种完全无法把握和命名的极端景象时,产生的激烈的不知所措的反应,这已经显现在一切现代艺术中。到现代,利奥塔将这种理解应用到解释现代人类社会处境中,按照他的逻辑,面对原子弹爆炸、面对无边际的工业化所营造的这个世界,在神灵脱离人类的认知系统之后,人类陷入的这一难以把握和命名的生存处境,便是一种现代式的崇高性处境。现在,汉语诗歌写作也别无选择地陷入这一处境:面对苦海无边的现代化世界,面对传统象征意义迅速消失的大地和天空,面对拥堵的人造事物的世界,以及窘迫不知所向的人类,诗歌如何能继续抱玉握珠,叩拨清音雅怨?如果诗歌理想如马丁·布伯意义上的让“它”的世界变成“你”的世界,那么,面对今日的世界,当我们向其称述“你”时,吐出的语词却往往被囚禁在语言的门限之内。

但对诗歌而言,治疗遍地开花的语言瘟疫,就是打开世界可能的道路,就是让言词与事物从盲目和失聪中获得新生。在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激烈如此的当下,对诗人而言,这依旧是兴奋而艰难的唯一任务:写作就是把反诗意的世界,纳入到诗意创造中;在诗与非诗的对立之间,找到合适词语熔接点;把词与物之间对立,化解为诗意的无阻碍的赞颂。如诗人翟永明在最近一次采访中所说,“今天的诗歌创作,必然带有今天的气息,连同当代诗的尴尬,连同城市化对诗歌写作的伤害,连同诗歌所处的这种边缘位置,都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也散发出这个时代特殊的诗意。”

这特殊的诗意,如何修辞以立其诚?诗人吕约非常精确地写出了这种带着尴尬与伤害的诗意:“只有那些在黑暗中找到了家的/微不足道的人,也许是我的同类/请我坐下,坐在他们/用绝望和希望钉成的长凳上”。吕约意识到,在现代生活秩序中,诗人彷徨于无地,“坐在绝望和希望钉成的长登上”,他们通过命名非诗意的处境,进而改善心灵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在黑暗中找到家”,这本身就是诗意诞生的过程。按诗人张枣的话说:“我们得有一个派出所,去领回我们被反绑的自己”,以修复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怡然自乐的部分。这一切,都回到德国浪漫派诗人们给后来所有语言的现代诗歌写作提出的伟大命题:诗歌的使命就是包容和化解对立面。

以诗意秩序来振奋无边的枯燥和纷乱,包容和化解重重对立,往往得借矛盾修辞。矛盾修辞(Oxymoron)是一个古老的修辞学概念。近代以来,常常被诗人和批评家用来解释诗歌。比如,燕卜荪归纳的第七种朦胧中,这么描述诗歌中的矛盾修辞:即在一个词句和一首诗中包含了对立的意义指向,比如,痛苦和欢乐;把女人看成既是母亲又是情妇,既使人激动又使人安静你得占有她又得服从她;既渴求荣誉的永恒,又追求沉沦的放肆;认为理想美是感官的,永恒美是短暂的。也就是说,在矛盾修辞结构中,二元对立的事物通过恰当的修辞组合,获得了超越彼此的第三元,进而形成了诗意的张力。

英美新批评诸家先后将反讽、悖论等体现为矛盾修辞的诗歌修辞特征作为诗歌的核心结构特征和意义根源,而在德法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诗人和批评家那里,矛盾修辞被视为现代诗歌的特质,现代诗人将各种“反诗意”元素强力组合,使之成为现代诗的核心结构,采用的便是矛盾修辞,比如“恶之花”这一意象,即包含了典型的矛盾修辞结构。其实,在汉语古典诗传统中,从孔子就开始讲究的文质平衡的观念,从诗歌修辞学的角度看,就包含了矛盾修辞的意味,比如由此而延伸出来的“怨深而文绮”(《诗品》)这样的诗学观念,就展示了在古典诗范围内的怨与诗之间对立统一性。在汉语古典诗中也有许多经典的例证:陶渊明的四言诗句“迈迈时运,穆穆良朝”中,就将生命在无限的时空下的绝望,与生命在每日清晨的欣喜并置,因而精妙地命名了生命的矛盾处境,可谓古典式的矛盾修辞;杜甫“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样的诗句,就把对人世倾颓的怨诉寄于风物之美和相见之欢,绝好地将生命在乱世飘蓬流逝的悲苦,与故友相逢的慨然和惊喜诗意化,成为悲欣交集之名句。总而言之,在每一个能够精妙地呈现时代精神处境的诗歌意象中,常常包含着矛盾的、错杂的意义。它们最体贴地彰显了事物正是依靠自身的相对性质地和悖谬性处境,来抵抗自身的消亡,弥补自身在宇宙天地之间的局限。如一滴水可以折射无限的虚实相间,一个包含矛盾和错杂的杰出诗句,既可以是诗歌所处的无限世界的恰如其分的浓缩,也可以是时代精神风貌的具体而微者。下面,笔者将以近期的当代诗阅读体验,展开二三例谈,以期尝脔知鼎,窥斑见豹而已。

在当代汉语诗中,“月亮”就是一个内部充满了“矛盾”的意象。月亮是天空的一部分,是当代汉诗焦虑最多的意象之一,也是现代人对失去天空的焦虑的一部分。一百多年前,法国诗人马拉美在《太空》一诗中,较早地表达了现代诗人面对失去古典式的天空的集体性窘境:“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慵美如花,压得无力的诗人/难以忍受,他透过悲痛/贫瘠的荒漠,咒自己的才能。”马拉美感慨的,是天上的神明被现代科学玩没了之后,人类重建天空诗意的艰难。如今,天空比马拉美的时代更为虚无、晦暗,太空是前所未有的虚无的象征,各种天文望远镜、人造卫星和飞船对于太空的浩渺与无限的探索和呈现,不断地加深我们来自太空的虚无感和孤独感。与西方诗人不同,中国当代诗人对于天空的焦虑,比较集中地表现为对月亮的焦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海子就在《哑脊背》一诗中表达了现代月亮的诗意不再:“月亮也是古诗中/一座旧矿山”。这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古典诗对于月亮的命名已经难以超越;一是古典诗命名月亮的修辞系统,显然不能作为新诗的直接资源。诗人张枣在他九十年代杰出的诗篇《云》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如止疼片,淡忘之月悬在白昼。”张枣的诗句,可以算得上是对海子的一个有力回应。“淡忘之月”精确地描摹出工业化时代的白昼之月的形象,命名了月亮的现代处境;同时,月亮的古典诗意(古典的月亮与孤独、故乡或恋人等疼痛相关)又被融入了“止疼片”这一现代人治疗日常疼痛的药物。诗人在月亮与止疼片这两个对立的物象之间,建立起的新隐喻,将月亮传统的诗意及其现代处境都融化在一起,形成了激烈的反讽效果。对月亮的这类病理学隐喻的展示,诗人千叶有精妙的展示:“我忆起所有寒冷的日子//我看着玉兔研药//在玉兔和病人之间/我就是玉兔,我就是病人//钵中的药粉,就是我。”这首短诗非常漂亮地运用了矛盾修辞结构。我们可以将此诗视为月亮的自白:诗人在玉兔、病人、药粉、和“我”之间强扭起一种形象的悖谬关系,将月亮的病相与虚构的抒情者的病相锻打为一,铸造出一种充满诅咒的、消极的美感。诗人王小妮也用不同的语气表达了同样的感受:“天冷冷的/越退越远,又咸又涩/那枚唯一升到高处的钱币/就要坠落了/逃亡者遍地舞着白旗。”

正如已不能直接赞美天上的月亮一样,诗人们也不能轻易地称颂大地上的事情了。本世纪初的某一日,诗人西渡在喧闹的海滨浴场看到了如下场景:“被宠坏了的女人们陪神打牌/我们时代的神呵在地产公司/的玻璃幕墙后已经睡意沉沉/他迷恋上了人间通宵的宴饮”在另外一首诗中,西渡在繁华的北京二环路边感慨道:“银行和保险公司荣膺/众神的首领!”诗人冷霜在北京繁华地带的一角也看到了类似的场景:“远远能看见车辆、人群、巨大的/蓝色玻璃钢如同啤酒肚的上帝/度假之后,留下的一副墨镜。”这这些诗句中,我们都发现了关于神或上帝的消极形象。面对资本与最先进的人类智慧狼狈相倚,横行大地,诗人如何诗意地表达对它们的敌意和控诉?或者说,如何化解与它们的对立?通过对“神”“上帝”等概念矛盾式的借用,通过表明“神”“上帝”的缺席,通过表明它们所支持的诗意的不在,诗人在“打牌的女人”、“地产公司”、“通宵宴饮”或玻璃钢、啤酒肚、上帝等元素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反向的“特殊诗意”。通过对神的缺在的控诉,来表明神的在,这是一种反讽的赞美。

可以说,近十多年的汉语诗歌中,这类反讽处处可见,显示了当代中国人的集体性精神困境。比如,面对这些新时代的“众神”,诗人多多感慨道:“任历史说谎,任聋子垄断听/词语,什么也不负载”。宣称“不负载”,就是一种“负载”。他充满讽刺地表达了这一写作处境:在这样的处境下,词语能负载什么?吕约幽默地说:诗人丧失了世界,脚下的地面越来越小,最后诗人只能把自己的脚当成自己的地面。吕约在另外一首诗中写道:“深夜,一个爱上吃素和极限运动的人/从塔克拉玛干沙漠打来卫星电话/谈论孤独的美妙/我们一起仰望天空,赞美/电信公司的信号。”这几行诗中,远方、天空、孤独、美妙、赞美、电信公司等元素,均匀地被矛盾修辞的魔力搅拌在一起,浪漫主义和对浪漫主义的反讽式同情,显示了诗歌对当代都市人心灵悖谬性的卓越把握能力。因此如另一位女诗人池凌云写道:“我丧失,却像在增多。”在“历史聋子”的垄断下,诗歌只有像特洛伊木马,潜入敌营内部,通过探测和捕捉最隐秘幽微的经验,才能一边“丧失”,一边“增多”。

诗人清平在最近写的《天道诗》所呈现的各种元素,也如垃圾场般的凌乱而矛盾。他将我们可以想见的种种事物强行地组接在一起,并尽力地给它们抹上词语的“润滑剂”,使之得以流畅地运转:

风起时,我抬头望天;和它相称的

是饮食;其次,是“百年一刹那”。

有爱情、谋杀、吃惊、懊悔在其中;

有抛开、粘贴、耳光、中奖随其后。

旅游业的发展在天上;农药的春天

在乌云;法官的无神论,在鬼敲门。

这么多的道路,哪一条还不够神圣?

但是的确少;因为古人云:万物都

往一个地方凑热闹;我不服!我的

人生难道不能松一松,把自己换掉?

我的蚯蚓,难道不能把蝴蝶梦唤醒?

这一刻有人喊:奶粉!难道是苍蝇!

这样子,我就看见了一块石头,像

万能的变身精灵,说:豆腐就是我。

与所有现代诗人思考的问题一致,清平首先提出的一个命题是:眼下有哪些大地上的事情,能够匹配我们头顶的天空?有人间饮食家常,逝水年华和浮世千年变;也有爱情、谋杀、吃惊、懊悔……诗人将这些个当代日常生活中“不相干”或错杂对立的事物以特殊的主旨陈列在一起,让诗句具有某种写实主义的外表;但诗人制造了一些突兀的、故意的脱序感,克服、挽救了罗列意象带来的呆板。比如“旅游业的发展在天上;农药的春天在乌云”这样的句子,显示出很用力的命名姿态。更大胆而奇诡的还有“这么多的道路,哪一条还不够神圣?”是的,这些凌乱的、“凑热闹”的“万物”,都是可能通向神圣的道路;但只有植入自我的“变身精灵”(“蚯蚓”、“蝴蝶”、“奶粉”、“苍蝇”、“石头”、“精灵”、“豆腐”、“我”等构成的新秩序),才能让包括我在内的物的凌乱秩序“松一松”,“把自己换掉”,朝向诗人所向往的神圣。张枣在谈史蒂文斯的诗时,讲述了一段最能呼应清平此诗的话:“现实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于诗歌,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而生存,‘这个堆满意象的垃圾场’,才是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唯一策源地。”张枣自己也有这种超级虚构的诗句,比如:“机油的芬芳仿佛前方有个贝多芬”;“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都力图在对立的事物之间建立平衡。在另一首诗中,清平也强行组合了一些古典元素:“我要拿出一生中的半小时,在彻底/猥琐之前,把陶朱的红旗和孔丘的嘴唇/用可怜的羊毛,缝出一个高渐离!”诗人韩博有妙句云:“从祖国蒸发的牛魔王/在西天游上赌桌,取经人/迷路,夜夜取道高老庄。”这些诗句,生动地展示了意象垃圾场如何在当代诗人手里焚烧,化腐朽为神奇,进而抖落出一个个轻逸的隐喻。这“垃圾场”里,显然包含了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的汉语古典文明的碎片。

除了面对上述日常的矛盾处境外,当代汉语诗人还得面对追求现代性过程中引发的各种灾难或悲剧。诗人沈苇一直以描写新疆风物著称,在以往的诗歌中,他常常将新疆的地方知识传统和少数民族文化元素作为隐喻发明的重要资源,但在最近写就的一组诗《安魂曲》中,他的诗意获取路径发生了明显变化。我们且摘取其中一首《夏日的颠覆》:

一声惨叫颠覆一首新疆民歌

一滴鲜血颠覆一片天山风景

一阵惊恐颠覆一场葡萄架下的婚礼

一截棍棒颠覆一棵无辜的白杨树

一块飞石颠覆一座昆仑玉矿

一股黑烟颠覆一朵首府的白云

一具残尸颠覆一角崩塌的人性

一个噩梦颠覆一个边疆的夏天

一个夏天颠覆一整部《新疆盛宴》

这首诗写于新疆7·5事件发生之后。在灾难面前,诗歌的言说历来不易。由于诗意地表现灾难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这才有欧洲知识界的奥斯维辛之后能否写诗之辩。事实上,现代艺术家和思想家都参与到了对苦难的诗意发明工程中来:尼采把真正的思想比喻为鲜血:“在所有写就的著作里,我只喜爱作者用鲜血写成的。用鲜血写成的著作,你将体会到,鲜血即思想”;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将溃烂的伤口比喻为隐秘地盛开的玫瑰;当代作家高尔泰在《寻找家园》所写的那些关于苦难的伟大文字——“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的人,在追赶监狱”,它们都力图将苦难元素与诗意元素融合为新的诗意结构。在诗歌史上,从荷马以神之名义“歌唱阿喀琉斯的愤怒”,到《圣经》中的哀歌,再到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一再证明了诗歌对人类苦难的表现力。

在这首诗中,作为在场者的诗人选择了这次民族冲突事件中的若干细节,以此为出发点,对数十年来汉语文化中淤积的关于新疆的伪浪漫主义情调彻底地提出了质疑。整首诗将事件中血腥的细节、悲剧与被浪漫主义构建的新疆的各种元素并置,它们构成了一种在汉语文化中实际上是相互颠覆关系,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诗歌主题的展开,与对写作本身的反思被诗人融为一体,就像诗人在同一组诗中写下的:“诗歌无力安慰,语言已是哑巴/今天还在唱歌跳舞的人是可耻的”;通过对诗意的质疑和取消,来形成新的诗意呈现,就造成了一种矛盾修辞,以此将包围着我们的灾难和悲剧的抒写的质疑,被转换为诗意本身。在灾难的教育下,诗人借助矛盾修辞式的展示,为消除当代汉语诗歌中的伪边疆浪漫主义泡沫树立了某种典范,也为汉语诗歌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表现民族冲突和社会悲剧作了有力的尝试。总之,将对立元素置入一个强行统一的逻辑之中,就能使那些反诗性的元素,那些“意象的垃圾场”焕然一新——这便是美国伦理学家纳斯鲍姆说的“诗性正义”。

除上述诗作表现出的呈现事物过程中的矛盾修辞之外,近十多年来的当代诗中,还常常出现另一类充满元诗意识的矛盾修辞,即展示对诗歌言说本身的质疑,并将质疑转换为各种隐喻。比如,诗人哑石说:“无言是一本向世界开战的书。”诗人多多说:“在无词的地带喝血。”他们都通过关于言说之难的隐喻,表达了当代诗人的诗意言说与历史、经验之间的微妙关系。

诗歌写作,就是唤醒乃至发明语言与经验之间的默契和共振,面对意象垃圾场累积的诗意绝境,说出其中难以言说的奥妙。多多说,“在我们陈述时,最富诗意的东西已经逃逸,剩下的是词语。”而正由于那逃逸的部分,让淬炼出的词语变得一句顶一万句,正如桑塔格说,如果没有沉默,言说的大厦也许就会崩溃。是作为策略的沉默,不得已的沉默,让言说具有了超乎言说的意义。由于面对前述的崇高性困境,以及当代诗歌写作超越自身的梦想,当代汉语诗人关于失语或者难言的言说渐渐多起来。准确地说,将诗歌言说之难,转换为诗意的展开,成了诗人们突破写作困境的常见办法。比如,诗人宋琳在《马戏》一诗中写道:

弥漫的夜,零度的夜,

词语的抹香鲸返回海底。

现在他是一座岛,孤高的

钢丝索的现象学

他是他自己的搭档,

靶子和飞镖

名字叫尤利西斯的狗

鼻子冰凉

在这节诗中,诗人将失语状态转换为一个隐喻:夜晚,抹香鲸返回海底。抹香鲸是动物界中的巨大者,相当于庄子意义上的北冥之鱼,在英美文学中,它有特殊的寓意。比如在美国小说家麦尔维尔的名作《白鲸》中,抹香鲸是主人公亚哈船长终生与之搏斗的敌人,也是上帝和撒旦的结合和化身。如果依着这一语境,宋琳诗中的这个比喻就有着特殊的力量。词语的神性和魔性的缺在,即是诗人失语的根本原因。“他”作为一个虚构的抒情者,其失语的状态,是通过矛盾修辞表达出来的:他就是他的孤岛上的钢丝索,他就是他的靶子和飞镖,他就是他的尤利西斯,他就是他所流浪的大海。诗人以一连串的比喻,展示了一种极端的寂寞、极端的沉默无语,这本身即是言说悖论:说出难以言说的状态和事物。

与宋琳在诗里表达夜间的消极浪漫主义相反,张曙光在《失语症》一诗中,将失语状态暗换为白昼的“枯燥的乐句”:

我无法说出想说的话。

事实上我无话想说。

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

我喃喃地念着一个个词:天空,

大地,树木,和果实。

而楼下的孩子,每天

都在用笨拙的手指,在钢琴上

反复地弹奏一个枯燥的乐句。

天空,大地,树木,和果实等,都是诗人曾经可以脱口而出地赞美的事物,但现在,随着它们被现代世界发明的一切伤害和入侵,诗人不再能直接言说它们了,或者说,诗人必须像孩子学讲话一样,练习如何重新表达它们。练习表达被人类制造物拥堵的世界,以及被它分割和毁坏的绿意,是当代诗人写作的核心内容之一。可一直象征天真和好奇的孩子们现在做什么呢?他们也早已不再对着天空、星辰、大地、树木和果实咿呀学语,早已不再通过对事物的直接触摸来识得花草虫鱼鸟兽之名,而是在室内练习枯燥的钢琴乐句。众所周知,孩子练习钢琴是当下儿童教育中最为枯燥的部分之一。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现代性后果,我们认为可以让孩子进行各种知识和技能训练,遵从线性逻辑和实用逻辑,通往事实上无法兑现的人生愿景。但诗人之意不在社会学批判,而是回到了对诗歌自身的反省上:“反复弹奏一个枯燥的乐句”,被诗人点化为一个关于失语的隐喻,一个关于诗人写作练习的隐喻。通过这一元诗隐喻,诗人向我们展示了将失语状态诗意化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窘境,以及克服窘境的方式。

诗人多多近期的诗作中,也较为频繁地出现对于言说本身的思考和怀疑。他这样抒写无词与歌唱之间的矛盾修辞关系:

说历史所不说的

这听不到,没有前额

这多声部式的沉寂

合唱队式的无词

唱的是生。

无词,无语,无垠

说的是词,词

之残骸,说的是一切

对多多这样技压群芳、写作渐入老境的诗人来说,对词语言说能力的矛盾式呈现,一方面显示了一种写作的沧桑感,同时也显示出诗人在当下处境中的自我反省能力。“历史不说的”与“合唱队式的无词”之间的较量,“词之残骸”与“说出的一切”之间的较量,体现了当代诗歌的基本面貌:诗人克服诗意空白和失语的悲壮与绮丽。

对于失语处境的表现,也出现在许多其他诗人的笔下,兹不赘述。总而言之,无论是“失语”、“无词”、“零度的夜”或其他,都表达了当代汉语诗意发明没有形而上学基础的基本处境。通过将这种处境的消极感、负面感转变成想象和隐喻之美,或者否定性地将形而上学元素重新楔进来,既可以形成自省的、内敛的、戏剧化的写者形象,也可以背负否定性的事物之锋利,清除诗与世界之间的敌意,让事物存在的秘密,泄露在因失语而来的“词之残骸”中。

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说,无论在错杂对立的事物之间组建新的诗意世界,还是对诗歌言说能力的反省或对失语的隐喻性突围,当代诗终究都有一个共同的形式:将独白转换为对话。这种对话性得通过发明各种形态的隐喻来创造。发明隐喻,就是通过刷新语言的形象,在错杂对立的事物之间,在诗意言说与言说对象之间,激起清脆的回响或精彩的戏剧性。这是诗歌为语言开拓疆土的重要方式,也是诗意的秘密栖身地带。某种意义上,通过隐喻的发明来更新语言自身的形象,即是更新或优化我们的生存形象,是灵魂在促狭中邂逅敞亮和绿色。上文举证的反讽形式,正是基于隐喻的复活或更新而来。

因此,当代诗歌要做的,正如诗人韩博所说:“发明一个陌生人,带着花粉,她/来看你,带着她发明的,电动你。”的确,在不同事物之间建立起鲜活的关系,正如一见钟情的恋人,瞬间地激活彼此身上那个施爱者一样。在古典时代的诗歌中,这个“陌生人”或交谈者往往是具有神圣意味的,比如,在屈原那里,潜在交谈者是楚王,在但丁那里,则是上帝。但现代诗歌失去了这一对话者。张枣提出过这样的问题:“现代人如何在一种独白的绝境中去虚构和寻找对话和交谈的可能性?”张枣的意思,是在中西古典世界里,事物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交谈背后,都有道或神圣作为“一”的支撑,如今,这个“一”被完全替换为人的知识本身,我们用人类的知识、智慧和技能解释或创造一切,所有围堵着我们的事物,也大多来自人类的知识或者被它改造过。比如,我们可以说一株植物内渗透着神性或道,如纪伯伦吟诵“一花一世界,一水一天堂”那样,但我们不好说一株塑料花或一台洗衣机内隐藏着神性,而只能说电灯泡疼痛而闪亮,说“茉莉花香与汽笛呜呼哀哉,谁是谁非?”说“高音喇叭取代月亮,向天空宣讲斗争哲学”,说“矿工的眼亮如灯盏/没有另外的深处”,说“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

总之,要将灵魂或神圣植入事物苍白的内心,作为诗心对话的另一极,是当代新诗的重要任务之一。这就要通过各种超级隐喻能力,化解现代事物之间的对立面,在世界的诗意空白和沉默与诗歌的言说之间,建立起新的平衡术,发明绝处逢生的言说仪式。这便是桑塔格所说的那种精神性计划(the project of spirituality)的一部分:“每一个时代必须为自己启动一个‘精神性’的计划。(精神性=各种致力于解决人类境遇中固有的令人棘手的结构性矛盾,力求完善人类意识,同时以超越为目标的计划、术语和行动理念。)诗歌是这一计划最生动的隐喻和最狡黠的范式之一。因为别无选择,它得让言说的绿意渗透已包揽无限的芯片,让死亡和灾难升华为温暖的词语庆典,让沧海在城市中心花园呆板的喷泉中继续喃喃低语;让词语的想象力之轻,能承载无边的工业化之重,像上帝通过言说创造世界一样,创造新的灵境,以促成灵与肉的和谐;让逃入每一幢楼房中的花园的拙劣替身和被尾气伤害的尘肺般的花朵,在词语被碾碎的扬尘中重新绽放出伊甸园或桃花源,并获得新的名字。

注 释

[1]胡续冬:《楼群》,《旅行/诗》,海南出版社2010年,第110页。

[2]孙磊:《病中——给Gaobrothers》,见孙文波主编《当代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87页。

[3]翟永明:《翟永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75页。

[4]钟嵘(梁):《诗品》序:“神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

[5]麦芒:《论现代诗》,《发现》(民刊)第4期,北京2003年,第19页。

[6]桑克:《不坏的中国当代诗》,《北京日报》2012年7月26日。

[7]孙文波主编:《当代诗》第2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201页。

[8]【美】纳博科夫:《独抒己见》,唐建清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5页。

[9]纪梅VS耿占春:《对话耿占春:关于“失去象征的世界”及其他》,新诗评论2012年第1辑,第221页。

[10]多多:《多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98页。

[11]【德】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钢译,三联书店2002年,第4页。

[12]木朵vs翟永明,《在克制中得寸进尺》,见孙文波主编《当代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176页。

[13]吕约:《成为野蛮人》,《诗歌月刊》2012年第04期。

[14]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71页。

[15]【英】威廉·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周邦宪等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336页。

[16]【法】马拉美:《太空》飞白,小跃译,凤凰网文化频道:http://app.culture.ifeng.com/poem/poetrysection/detail/15414

[17]泉子等主编:《诗建设》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期,第96页。

[18]王小妮:《月光三首》,《有什么在我心里一过》作家出版社2008年,第116页。

[19]西渡:《在海滨浴场》,《草之家》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58页。

[20]西渡:《阜成门的春天》,《草之家》,前揭,第21页。

[21]冷霜:《在人民大学》,《蜃景——周伟驰、雷武铃、冷霜三人诗选》,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第174页。

[22]多多:《不对语言悲悼 炮声是理解的开始》,《多多的诗》,前揭,第107页。

[23]吕约:《破碎世界中的完全诗歌》,《破坏仪式的女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第245-246页。

[24]吕约:《生死问题》,《破坏仪式的女人》,前揭,第61页。

[25]池凌云:《迷醉心灵的麻醉师》,《池凌云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66页。

[26]见豆瓣网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5816212/

[27]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1-12页。

[28]张枣:《钻探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278页。

[29]张枣:《枯坐》,《张枣的诗》,前揭,第289页。

[30]清平:《饮酒诗》,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5816212/

[31]韩博:《登高向晚》,《借深心》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155页。

[32]泉子等主编:《诗建设》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期,第12页。

[33]【德】尼采:《查拉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漓江出版社2007年,第31页。

[34]泉子等主编:《诗建设》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期,第15页。

[35]哑石:《哑石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87页。

[36]多多:《在无词地带喝血》,《多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97页。

[37]【美】苏桑·桑塔格:《沉默的美学》,黄梅等译,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第65页。

[38]宋琳:《采撷者之诗》,潘洗尘主编:《诗歌EMS》周刊,第15页。

[39]张曙光:《午后的降雪》,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4页。

[40]多多:《在无词的地带喝血》,《多多的诗》,前揭,第197页。

[41]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42]张枣:《空白练习曲》,《张枣的诗》,前揭,第207页。

[43]宋琳:《采撷者之诗》,前揭,第61页。

[44]多多:《多多的诗》,前揭,第202页。

[45]欧阳江河:《凤凰》,http://www.jintian.net/today/html/94/n-36794.html

[46]【美】苏桑·桑塔格:《沉默的美学》,前揭,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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