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文学中的个人主义
2013-10-20贺仲明
贺仲明↓
一、个人主义及其与现代中国
个人主义是一个在现代社会影响广泛而深远的思想概念。但正如有学者所说:“大而用之,它几乎可囊括几个世纪以来整个西方思想的精髓,它不仅是哲学的也是历史的概念,其用法并不具有始终一贯的明确的单一所指”,个人主义的思想资源异常丰富,内涵驳杂甚至不无自我冲突之处。然而,就我的理解,尽管人们对个人主义的理解非常多样,但离不开两个中心特点:一是个人的独立性,即“强调自我支配、自我控制、不受外来约束的个人或自我。……个人主义反对权威和对个人的各种各样的控制,特别是国家对个人的控制”。因此,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等所有集体意识形态形成根本上的对立;二是个人权益的重要性。就如卢梭曾经说过的:“人的最原始的感情就是对自己生存的感情;最原始的关怀就是对自我保存的关怀”,个人主义注重自我感受和个人价值,将个人利益、个人幸福作为考虑事物的重要出发点。这两个特点,既密切联系,又有一定张力,构成个人主义思想内涵的丰富性和多元性。
这种内在张力特点,导致个人主义在人类发展中起着巨大而复杂的影响。其一,个人主义对于个人意义的强调,对于人的独立性和自由精神的张扬,使人充分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及对自我尊严意义的维护,帮助人从神权束缚之下解放出来,并敢于对抗各种专制权力,是人类的一次重要自觉,也是人类精神一次巨大进步,在人类思想史上有重大意义;其二,个人主义对个人利益和幸福的追求,客观上也促进了人类对物质文化的追求,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可以说,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人类社会在物质文化上的迅速发展,与个人主义思想的传播和影响有密切关系;其三,它也激发了极端功利主义的发展。个人主义思想重视个人感受和权益,走到极端,就很容易一切以满足个人欲望为出发点和归宿,而最终必然走向对身体欲望的极度张扬,以个人利益为绝对目的,沦为极端的、狭隘的个人功利主义。简洁地说,个人主义是一种对人类发展起着重要推动作用的思想,但它也并非完美,特别是在它走向极端和片面的时候。
个人主义是中国现代以来文化和文学的重要关键词。五四时期,个人主义是时代先驱们大力引进和推介的重要西方思想之一。对于长期受专制统治荼毒的人们来说,个人主义无异于一支精神的清新剂,它使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和价值,并将这种权利的争取与民族国家的兴起相联系,因此,个人主义是五四时代最有影响的现代文化之一。新文学的开端——五四文学,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一部分,自然是个人主义思潮的重要推动者和体现者。五四文学的基本精神之一“人的文学”,核心就是对个人和个性的张扬。而正如“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是五四文学中男女主人公们最响亮的口号,对个性解放的书写和倡导也是五四文学的绝对主题。
但是,由于20世纪的中国面临着民族国家救亡和振兴的巨大压力,民族国家和集体意识对时代的要求最为迫切而广泛。这样,个人主义与集体、社会、民族国家之间的内在矛盾必然会限制它的生长。因此,尽管个人主义风潮在五四时期盛行一时,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的发展却并不顺利,基本上处于受压制和边缘化的状态。
“文革”后,个人主义迎来了它又一个发展的契机。政治上的渐次解冻,经济上的大力改革,思想上的对外开放,带来的是个人主义的略显缓慢和艰难却又是不可阻挡的复苏,个人的权利和欲望也逐渐得到了表达和呈现。从大的社会文化思潮,到小的个人生活方式、言语方式,甚至穿着打扮,都可以看到个人主义坚实的步伐。应该说,这种复苏代表的是人性正当的要求,也是文化摆脱政治束缚的集中体现,它也是促进“文革”后思想和社会解放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当时的个人主义潮流非常受社会大众的支持,每一个与之有关的思想都会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如与个人主义有着密切关联的萨特“存在主义”,在强调社会责任感的前提下张扬个人的选择自由,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自我意识,深化了人们对自我价值的思考,成为在社会大众(特别是青年大众)中轰动一时的思想潮流。在“文革”后个人主义的解放和发展过程中,文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引领和开拓作用。戴厚英的《人啊,人!》、张笑天的《离离原上草》,以及北岛、顾城等人的朦胧诗作品,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它与社会思潮的嬗变相辅相成,共同推动了个人主义在中国社会的迅速发展。
二、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和社会中的个人主义
如果说1980年代是个人主义的艰难复苏和正常发展的话,那么,1990年代以后,个人主义的发展则异常迅猛。19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特别是1992年后实施的大规模市场经济改革,极大地促进了个人主义的发展。只是,特殊而复杂的社会和文化背景,致使个人主义的发展并不健全、正常,而是片面、畸形和极端。
这其中有多个因素的影响:首先,从“文革”结束到1980年代末,总的社会思潮是解放和发展,但一则因为其中充满阻力和回旋,二则时间过于短促,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人们对许多思想(其中自然也包括个人主义)的认识,还处在对“文革”异化的情绪化痛恨和排斥当中,没有走出“拨乱反正”的简单阶段,距离真正理性的辨析和思想重建还很遥远。这些有限的认识遭到现实政治的阻滞,也未能在社会上深深地扎下根来;其次,19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严重窒息了社会文化中的理想主义精神,限制了个人主义往独立精神方向发展的空间;最后,也是更重要的是,1990年代初开始,随着市场经济改革大潮带来的商业消费文化,缺乏政治和文化的有效制约(相反是无节制的片面推崇,特别是在教育和文化领域),迅速成为时代主导文化潮流。它极大地刺激了个人欲望,使人的精神内涵被完全抽空,物质成为人存在的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内涵。
于是,面对着汹涌而至的消费主义大潮,整个知识界、文化界普遍表现出精神疲乏的状态,甚至缺少最基本的理性辨析和冷静审视。它缺乏足够的反击力量,甚至无意中以对精神文化解构的方式承担了帮凶(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解构是完全必要的,只是在特定的背景下,它的意义被误导了)。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消费主义思想就毫无争议地成为时代文化的统治性潮流。与此同时,个人主义也呈现极端而狭隘的发展方向:在物质(身体)层面,个人主义迅速膨胀和强化,盛行于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但在精神层面,它却遭到严重的压抑和毁灭性的打击,完全被推到社会文化的边缘。
在这当中,文学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有张炜、张承志等个别作家表示对时代精神的批判,也有部分作家“独善其身”,以对文学独立性的坚持来抗击现实,但这些批判的资源因为缺乏足够的理性深度而匮乏力量(感性和浪漫是这些批判的主要特征),更重要的是,这些批评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完全抵挡不了对物质和消费进行迎合与投靠的思想潮流。在文学创作中,对物质的膜拜和宣泄,对精神的亵渎和嘲笑,成为时代文学的主流。对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则泛滥于时代文学创作中。
表现之一是对民族国家意识的嘲讽与亵渎。如前所述,个人主义与集体、民族、国家等有着天然的对立倾向。在现行政治环境下,当前文学不可能去直接对抗民族国家意识,它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就是嘲讽和亵渎(以及有意的忽视),作家们对社会责任意识采用集体逃离和着意规避的对策。以民族战争文学为例。民族战争是民族精神最极致的体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就是面临亡国危险的中华民族一次顽强抗争,无数中华儿女为了民族的独立自由无私地奉献了青春和生命,应该成为民族的楷模和英雄。然而,我们当前文学(当然更为突出的是各种抗战影视剧)中流行的是完全与真实历史无关的“戏说”,是对历史荒唐、戏谑的演义,其结果是民族国家的庄严和神圣被完全消解,民族精神受到严重亵渎。表现之二是对道德底线的挑战与放纵。如果说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对民族国家的挑战尚处于相对间接(或悬置)的状态,那么,它对道德的挑战则肆无忌惮了。因为道德也是个人的禁忌物之一,而且它与政治没有多大关联,不需要冒什么风险。于是,各种挑战道德底线的文学创作开始盛行。“下半身写作”、“身体写作”成为时尚。随着网络文学的出现,这种现象更为突出,诸如“木子美”、“芙蓉姐姐”现象层出不穷。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已经完全放弃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成为极端个人主义的鼓吹者和呈现者。表现之三是以个人为中心的创作内容和主导思想。在1990年代,文学非常明确地极力张扬回到个人世界,将“个人写作”作为旗帜,拼命张扬和宣泄个人欲望,造就了时代的“个人化写作”潮流。进入新世纪后,文学的创作题材似乎更宽泛了些,底层、大众似乎进入了文学的视野。但实际上,透过这种外在的题材包裹,我们看到文学更实质的内核却依然是个人。因为这些文学所表现出来的价值观念完全以个人为中心,都是从自我出发,缺少对社会和他人的关怀,更缺少社会责任感的承担。典型就是当前网络文学中最为盛行、读者最为广泛的“穿越”、“盗墓”等类型小说,这些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完全与现实封闭、隔离,完全是个人臆想的、与客观现实无关的世界。它们貌似有比个人更广泛的生活,但实际上,它们完全出自个人想象,是沉溺于个人幻想世界的产物,与真实的现实和历史,与其他人的生活没有丝毫真正的关联。它们来源于个人,也归属于个人。
从1990年代初到今天,挟物质文化潮流和消费文化的帮助,极端个人主义在中国思想文化和文学中的发展已经持续了20余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洗礼”,个人主义在当前社会和文学中的影响已经渗入骨髓,呈现出更为普遍和极端的特征。或者说,从表面上看,个人主义这个词在文学场域中出现的频率似乎不是很高了,但实际上,这是因为它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时代文学的决定因素,已经化为了文学的内在主导精神,不再需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它也许不那么明确,却更内在;也许不那么张扬,却更彻底和普遍;也许不那么表层,却更牢固和深刻。
社会文化中更可以看出这种畸形个人主义泛滥后的“效果”。当前社会问题众多,当然存在政治体制、商业文化腐蚀等方面的原因,但片面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也起着重要的负面作用。当前社会中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方式很多,概而言之,其一是个人的绝对中心。当前社会文化所倡导、也为绝大多数人所信奉的,是一切都以个人为出发点,以追求个人利益为目的。其他方面,无论是亲人、朋友,也无论是更广泛的对社会和他人的责任义务,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样的后果是人际关系的严重冷漠,是基本关爱和互助精神的匮乏;其二是极端的现实功利主义。在当前社会文化和思想中,理想、精神已经完全失去了地位,人们所追求的是完全的现实利益原则,“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朝拥有”,金钱、财物、个人的感官享受等现实物质,成为人们唯一膜拜的目标,理想、精神、未来成为人们彻底嘲笑和完全忽视的对象;第三是社会、民族、国家意识的几近虚空。这一思想出现的原因当然很多(比如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民族国家在很大程度上被剥夺了纯粹意味,过多成为现实主义政治的附属物),但客观的情况确实是,社会、民族的责任感和荣誉意识受到普遍的忽略甚至是亵渎,人们普遍不再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作为崇高目标,更普遍匮乏为之付出和奉献自我的决心。
三、我们社会的危机与困境
如前所述,无论从理论还是从现实层面说,个人主义都绝对有其价值。但是,正如它的意义层面存在着内在张力,它的价值也需要建立在其精神与物质两个层面的互补上。它的两方面相互矛盾,却又在对立中构成互补,形成自我的内在平衡。但现实中国的个人主义却是畸形和极端的发展,这使它对社会的危害远甚于意义,甚至成为当前社会文化问题的重要根源。
从文学来说也是这样。个人主义在新文学中的曲折发展,具有复杂的历史和现实背景,也与个人主义本身的意义有关。个人主义蕴含有现代人文精神,是对传统专制文化的颠覆性否定和对人类主体精神的实质性解放。对于中国这样一个长期专制统治的国度和受专制文化影响的国人来说,个人主义思想尤其有启迪意义。从文学而言,文学由个人书写,表达个人的经验和感受,建立于个人才华和个人生活感悟之上,独立的个性追求是文学创造性的重要前提。特别是在今天,物质文化大潮以强大的群体力量对个人存在构成巨大威胁,个人主义具有一定的积极反抗意义。个人化的创作方式使它拥有比较独立的创造空间,其丰富的个人体验更是对单一、机械的工业化的抗拒。
但是,个人主义的极端化和普遍化却更多呈现出危害性。就当前文学而言,它既危害到文学自身的成就和发展空间,还超越文学范围,影响到整个社会的文化状况。简单地说,其影响集中地体现在这样两个方面:
其一,限制了文学的思想高度,进而限制了文学创作的成就。虽然文学离不开个人,或者说通过个人方式深入到人性世界,是文学写作的重要内容,但是,仅仅局限于个人,一切都以个人为出发点,必然会导致文学内涵的狭窄和视野的局促,进而导致文学缺乏更深远的关怀和境界。因为说到底,人是群居动物,人与人的关系是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人际间的关注、信任和热爱,对集体、社会、民族国家的书写,是文学重要的表现内容,也是文学无可回避的责任。只有拥有了比个人更宽广的关注和境界,文学才可能具有更深远的价值。而且,只有在个人之中蕴含更广的揭示、关注,才能够得到更多读者的喜爱。读者才能在你这里找到心灵的共鸣。正如有西方学者所说:“舍勒说:爱是精神和理性之母。它是人类参与客观世界全部精神活动的源泉。没有参与的行为(爱),人就不可能参与(认识)世界的事件。正是人所拥有的这种爱的力量涵盖了人与世界的联结面,在这个维度内,爱的力量被引导进入认识事物的价值结构。”我们不能说在当前文学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爱和关怀,但确实,这些内容的空间已经严重地被个人所侵占,我们难以在其中感受到那种深沉宽厚的对大地、民族和人们的热爱,也难以体会到那种深沉博大的民族精神。所以,我们不排除当前文学中有个别作家达到了较高水准,但就总体而言,当前文学的思想境界依然有较大局限。
其二,影响到文学与大众的关系,并进而影响到文学的未来。鲁迅曾经说过:“创作总根于爱”。实际上,阅读也源于爱。读者在文学中感受到作者的爱,被作者的爱所感动,就自然会热爱文学。因为说到底,文学是一种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交流,交流需要平等、尊重、信任和爱。只有读者在其中看到了对自己的关注、尊重和热爱,他才会相应地热爱、关心文学。近年来文学被社会严重边缘化,被社会大众普遍忽略和淡漠,当然有多重因素,但文学自身视野狭窄,匮乏现实关怀,也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你只是关注自我世界,不关注国家、民族,也不关注社会大众,自然也就不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和喜爱。没有对他人的关注,没有自我的奉献,就不可能得到他人的爱和关注的回报,不可能得到别人对你的尊重。读者的热爱是文学生存的基础,失去了这一基础,文学的生存必将艰危,而且,这也促使文学更多地去依靠政治、商业文化,通过其他方式以图生存。这样,文学的独立性日益丧失,文学的前途堪忧。
如果说在一时代文学中,只有个别作家鼓吹极端个人化思想尚无伤大雅的话,那么,作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文学整体呈现这样的特征,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缺陷。因为在一个社会中,文学是先进的文化之一,它在一定程度上引领和倡导着时代的文化风尚,是社会文化潜移默化和深远的影响者。这种对个人主义的极端化和普遍化表现成为时代文学潮流,对社会文化产生负面影响也是必然的。当前社会的极端个人主义状况,当然不是由文学引起(它更根本的原因在于整个社会的文化主导,以及教育制度和政策),但文学在这种潮流当中没有起到逆流而行的批判作用,它主要是随波逐流,甚至是推波助澜,与之构成某种程度的合谋,共同推动着当前社会文化格局的形成,充当着社会道德伦理的掘墓人。可以说,如果说在“文革”后的个性解放中,文学所起的推动作用是积极和正当的话,那么,在今天,它鼓吹极端个人主义,沦为欲望的顺从和推动者,却是值得反思和检讨的。
对于社会而言,极端个人主义的危害已经不需多言。甚至可以说,极端个人主义已经成为社会文化的主导思想,成为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生活和社会文化方方面面的重要负面因素。就社会思潮来说,极端个人主义的泛滥,导致传统社会道德面临崩溃,人与人之间匮乏基本的友爱和信任,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社会只是依靠传统伦理的惯性在勉力运行。
我们看当前社会上弥漫的虚无、迷茫和绝望情绪,看已经泛滥得无法遏制的群体性贪婪和腐败,以及完全以金钱为价值标准、丧失了最基本是非感和道德立场的大众价值观,都可以看到极端个人主义思想的浓重身影。那些在当前社会中引起广泛反响的诸多贪污腐败、以权谋私事件,以及犯罪率居高不下,犯罪者缺乏罪恶感和忏悔意识,社会大众也多成为犯罪的纵容者乃至潜在的犯罪者,包括当前社会的几乎所有负面事件,如“小悦悦事件”、“激情杀人事件”,以及“地沟油”、“毒食品”事件,以及体育精神的衰落,个人利益成为体育比赛的决定因素,等等。特别是高等学府中泛滥着的抄袭、剽窃,以及大学生以“室友危机”为代表的同学关系淡漠,还有时可耳闻的精神危机、自杀事件等——按理说,大学是一个社会文化的顶端,它应该是时代文化最后的堡垒,也是时代精神金字塔的峰顶,对社会文化起引导和匡正的作用。但是,在今天,大学已经完全丧失了这一功能,其精神的堕落更标志着整个社会文化出现了严重的危机——都可以看做是极端个人主义思想泛滥的后果。这样的社会不只是现实中充满危机感,更蕴藏着可怕的怨恨爆发的力量。
四、我们如何选择个人主义
文学中的个人主义密切联系着社会文化的个人主义思想,因此,如果要重审文学的个人主义,对思想领域的个人主义做出清晰的界定是重要的前提。反过来说,真正认识和理解文学中的个人主义,其意义也既在文学自身,同时也深刻关联着对当前社会整个文化价值观的建设。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分离,而是互相依存,不可割舍。
首先,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是对个人主义做出理性的辨析,并进行恰当的价值选择。正如前所述,个人主义概念非常复杂,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对它的理解会有不同的侧重。就其最基本内涵而言,它既有强调个人利益和欲望的一面,也有强调精神独立和自由的一面。这两层内涵之间既有联系,也存在巨大裂隙。不同时代人们对其会有不同的强调和取舍。在物质化、欲望化已经甚嚣尘上的今天,我们理解的个人主义,应该侧重于精神独立和自由的一面(当然这并不是对个人利益完全忽略,但毫无疑问,我们认识的前提不是个人利益和欲望)。因为在根本的意义上,以对人的欲望刺激为方式的商业文化,貌似在张扬个人,实际上是对个人独立性的戕害和毁灭,是无个性的物质欲望对丰富个性的奴役。当前许多个人主义提倡者(包括文学),完全从物质和个人利益角度来理解个人主义,实质是对个人主义的狭窄化和精神阉割。只有真正独立的个性精神,才能实现对单一物质文化的反抗,体现个人主义的价值和意义。
所以,对于当前的中国文学来说,不是简单摒弃个人主义,而是如何准确地选择和表现个人主义,是张扬真正个人主义的独立和自由精神,还是表面上张扬个人利益和个人欲望,实际上却在承担着物质文化的奴隶和帮凶,对真正个人主义精神构成戕害和杀戮。对于社会文化、社会道德来说,真正的个人主义精神绝对不是灾难,而是发展和进步。文学选择的方向,应该是前进和发展的方向,是有益于社会进步的方向。当前的中国文学尤应如此。
其次,应该更宽泛地、以发展的角度来理解个人主义,特别是理解它与集体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
早在上世纪初,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就曾经分析过正进入发达工业化时代的个人生存状况,认为在现实中普遍存在的“美国生活中典型的不安、急躁、易怒与匆忙”,来源于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迷失感:“个人找不到那种作为社会整体中既支持着社会又被社会支持的成员所特有的那种援助与满足。”也就是说,进入到现代工业社会,个人面临着工业化权力的更大压迫,遭遇到更大的精神危机。就如弗洛姆所说,虽然今天人们在个人方面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但另一方面却感受到“自由的焦虑”,渴望逃避自由,寻求人与人之间更多的精神依靠。这种情况与个人主义兴起时的文化和社会背景已经有着大的差别。那时候,人们寻求的是对过于强大的宗教政治压制下的逃离,是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但是在今天,在巨大的商业和工业背景下,个人已经拥有了充分的外在独立,但它所带来的却是人的弱小和无助,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其实越来越明显地存在着休戚与共的密切关系,信息化社会、核能社会等的到来,导致人类命运的共同性越来越多,需要更多地以集体姿态和力量去面对。利益和命运密切相关的同时,相互之间的责任意识也就要更强,个人与他人、与整个社会的关联也更突出。这也许与传统的个人主义有所悖逆,但却是无法改变和回避的。英国诗人约翰·邓恩的著名诗句“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份。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也为我!”真实地揭示了现在人类社会的生存状貌。学者钱满素说过:“在个人与集体的平衡中,过分强调其中一方都可能有危险。若不考虑一个观念具体运作的历史和社会条件,便很难判断它的可行性。”显然是很有道理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在今天,我们对个人主义与集体、社会、民族国家之间关系的认识应该更丰富和灵活,它们不是简单的抛弃和坚守、非此即彼关系,而是相互的交融和互补。正如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曾经说过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人仅仅是他自己,他是他的过去的总和。没有真正过去式的东西,因为过去现在还存在。那是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时刻的一部分。他或她的祖先、背景的一切,在任何时候,都是他或她自我的一部分。因此一个人,任何一个行动时刻中的故事里的一个人物,并不仅仅是他当时的自己,他是造就了他的那一切;……”任何人既是个人,同时又必然是群体中的一员,它的价值和意义不可能完全脱离群体而实现。换句话说,个人主义以个人为基础,但绝不是封闭地固守自我,不是逃避集体、社会和民族,而是一种对它们更高的责任承担,以之实现对个人的更高体认。对于文学来说,它应该坚持个人独立性,但同时也应该探询个人与社会、群体、国家等方面的复杂关系,关注更多人的生存、价值和命运,在大爱中间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和更高升华。事实上,大众是文学最直接的书写对象,也是其直接接受者,社会现实和历史则是文学最可探索的表现空间,它们也是文学广阔和持久生命力之所在。
从纯粹的文学角度来看也是一样。或者说,它以自己的方式显示文学的个人主义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内在统一。这个统一的契合点就是文学的民族个性。作为人来说,需要个人的独立和自由,作为文学来说,同样需要独立的个性。在人类文化背景下,文学个性一个最根本的前提就是民族文化,优秀的、独立的民族文化传统,造就了人类文化的丰富性和广袤性,文学的个性也在于此。因此,从文学角度来理解个人主义,需要有民族文化个性为前提,需要超出狭隘的个人写作范畴,与民族传统相关联。文学的个性和深度与民族文化有直接关系。而反过来,个性化的民族文学也促进民族文化的深入发展。这正如学者江宁康对美国文学与美国民族精神关系的论述:“美国文学史的历程也是对美国地域和人文景观不断观察和想象的过程,是用不断创新的艺术技巧来深刻地揭示美国民族身份各个层面的过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文学想象的历史就是对美国地域和文化的特性揭示史,是对在这个特定的文化-地理疆域中各色人等的性格表现史,也是对各个族群所认同的美利坚民族身份的建构史。”
当然,文学在社会中不是独立生存,它不可能摆脱整个大的文化环境的影响,也就是说,要纠偏当前文学中的个人主义潮流,不是只靠文学自身就能完成的。这需要整个社会文化、特别是政治、教育、文化等体制改革上的努力,需要更广泛的文化界人士的思考和投入。但作为文学来说,清晰地认识自己存在的缺陷,更清醒地厘清自己与个人、社会、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却是不可回避的责任,甚至说是一种重要的当务之急。
注 释
:[1]李今《郭沫若的“我”——兼论五四时期个人主义思想对郭沫若的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年第3期。也许正因为个人主义概念的复杂和宽泛,人们对它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关系的研究不是很多,也缺乏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2]《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修订版),第8册,该书编辑部编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9页。
[3]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12页。
[4](美)弗林斯《舍勒思想评述》,王芃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5]鲁迅《而已集·小杂感》,《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32页。
[6]近年来,钱理群先生对当前高等教育中极端个人主义思想的泛滥有非常严厉而精当的批评。
[7]杜威《新旧个人主义——杜威文选》,孙有中等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3页。
[8]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35页。
[9](美)尤多拉·韦尔蒂《在南方文学节上的主旨演说》,载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98页。
[10]江宁康《美国当代文学与美利坚民族认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