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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思想

2013-10-20王威廉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文学生命

王威廉↓

你的忧伤,我无法安抚;我的孤独,你无法进入。我们到底能在怎样的程度上彼此了解?同样的风景在我们眼前展开,我却无法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因为,许多时候我都无法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我像岩石般疲倦沉重,充满了让自己不适的棱角,却依然无法忘记你的目光,那仅仅在时光的河流中惊鸿一瞥的目光。我只得再次感慨: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世界始终像个比你还陌生的陌生人一般,拒绝着我。

只有写作。在写作中,你和我完成了一次默契的对话,生活与世界之间的缝隙暂时得到了浇铸。

然而,一个人真的能描述出自己的生活吗?我的意思是说,即使你深谙写作之道,你就能描述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吗?这些如水一般荡漾的波纹,这些被你的存在压迫出来的无形的体积,能否被准确地测量?冷静下来,抽空打量下这个世界吧。凌乱的城市,奔走的鬼魅,还有如火和烟一般挥之不去的思虑。长久以来的平和被人类的贪婪所碾磨,稳固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只有双手能摸到的事物才够稳固?那么,焦渴的心灵呢?

我只得忧伤地告诉你,弱小的希望像是隐秘的通道,在尘世中难以寻觅。

十多年了,日复一日,我行走在广州的街头,像是那个丧失了身份的测量员。街头那些蓝色的路牌,那些红色的地铁标志,也像是内心海面上一些散落的浮标。当世界的道路都固定了方向之际,内心的道路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幻了曲直。

此刻,夏季即将到来,而我想的却是夏季的上一次结束。对我来说,夏季都是神秘的。每一个夏季,都有一粒只属于自己的神秘种子,被埋藏在心间。即使泪水与话语都失去了新意,那种子还会顽强地活着。这是不会发芽的种子。不会发芽,种子就不会有枯萎,就不会招惹死亡。即使在那种子的内部,忧伤层层叠叠。上一个夏季的忧伤,提醒了下一个夏季的忧伤,像是夜晚高速公路上闪烁的车尾灯,提示了时间是怎样在流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的生命就在这样流逝中展开了自身,获得了相对像样的结构。可是,总有出其不意的暗礁把我们撞得浪花四溅。是的,得忍受生活中那些暗礁,还有横空刺出的荆棘。就像泪水也许不是为了喷涌,而是为了忍受。忍受,就像忍受着生命本身。因为我相信,隐忍多年的泪水,迟早会蓄积为洪水,它既淹没体内的城市,也会如甘霖般灌溉内心的荒原。

写下这些话,我望向窗外:阳光变得更加明亮,气温却在下降,仿佛秋天突然就来了。这是我一个人的秋天,不曾与他人分享。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理想主义是一种英雄主义。因为我越来越觉得,我们被过于概念化的理想蒙蔽着,所以,我们无法得知自己能不能成为别人为我们定义的那种英雄。当然,尽管如此,我却依然喜欢梦想,梦想着自己能够生活在一种理想主义的庇护之下。

这样就不难理解了,当我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走在蝼蚁一般的人群中,依然为什么还想着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究竟可以做什么?究竟什么样的事情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什么样的行为属于“英雄的行为”?我已不再确定。我和这个时代一样无法确定。我具有一种精确的模糊性。

因此,理想主义对于我,变成了一种有关悼念的艺术。

那就让我们来谈谈艺术吧。如果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那这种真实也只是艺术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巧妙地置换了生活的真实,“置换”便是艺术手段的高超秘密。不过请注意,这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我们再次通过对艺术真实的“置换”来设计和创造我们的生活。这种隐秘的循环,像是从大地升起的歌声注定终将从高空跌落,被大地自身所吸纳,大地因此而无限丰盈。

再说说具体的艺术,小说的艺术。

小说的艺术是关于时光的复活,不是整体的复活,而是碎片的复活,那些生命的细节完全无视时间的制约,在文学的空间内自由组合。童年时代的欢乐被镶嵌在今天貌似愁苦的眼神中。越是隐匿在时光深处的碎片,越是充满了能量,它们就像碎石团结而成的路基,支撑起了生命沉重的铁轨。在这铁轨之上,装载着人类存在的列车呼啸而过。

谈论小说的艺术,让我不由想到了托尔斯泰以及他所代表的十九世纪。这位小说大师,写《战争与和平》七易其稿,笔记装满了几个高大的书橱,只为执着追求事件的客观和细节的可信。他的心灵如此伟岸,像广袤的草原承受了马群的奔跑。

而二十世纪以来,他这样的写作衰败了。因为人的心灵与世界变得越来越分裂。技术的发展让世界的表象被不断复制,写作的领域在萎缩,作家们只能像土拨鼠向下挖掘,卡夫卡是我们共同的父亲。但是,这样的写作是危险的,当心灵的经验被耗尽,却无法从世界的物质层面得到补给,这便是海明威式的死亡。

行走在这样危险的道路上,我不得不再次感叹:理想主义是一种英雄主义。也许,甚至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时代,有理想的人就是英雄。只是我在这里得界定一下,这里写到的理想,只是梦想的别称。那些怀抱着具体目标的精明人,自然不在谈论的范畴当中。

我一次又一次地谈及梦想,其实,梦想不仅是精神的富足,也是一种行动的勇气。假如可能,我会给你写长长的信。写信,就是梦想完成自己的一次简单行动。也许你早已倦于谛听,那封没有尽头的长信也只是放在你身旁的书桌上,但行动的意义已经诞生,我会非常迷恋这样的时刻,这样引而不发的时刻:可以无限接近你,却并不占有你。

你在另一个人的心中活着的标志,并非记忆,而是哀痛。哀痛是另一个我们所爱之人的呼吸。在疼痛的颤栗中,我们逼近了往昔的某个时刻。疼痛得越强烈,那种距离就越短。但是,无论如何缩短,都永远无法抵达。死亡也无法抵达,那只是一切的取消。

罗兰·巴特在母亲死后,写道:“现在,一切都崩溃了。至此,便是沉重、漫长哀痛之庄重的开端。两天以来,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也要死的念头。”最后一句话说明了存在的终极秘密。

这让我想起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周末,就像时间停顿下来了。时间的停顿并没有带来空虚,而是让每一分每一秒都与自己的生命建立了更深刻的联系。

但是,在这里要说的是,如果没有死亡的背景,这平淡的一分一秒就不会如此动人。因为,我们以肉身说出的每句话,包括任何表示开端的话,都是逝去,都是终结。只有神说的话,才可以既是终结又是真正的开始。想到这点,我对自己生存于世的卑微感觉又增强了许多。

那么,我不禁一次次想问,对生命的迷恋和对生命的恐惧是如何和谐存在于心中的?不可捉摸的流动生活,仿佛丑恶的毒蛇,逼迫我和你放弃那些以为牢牢抓在手中的事物。只在这时,我和你才觉出了不可替代的独特之美,那种被遮蔽的执着精神,那种从集体中抽身而出的人性。如果说艺术的发展常常走向艺术的反面,那么生命也是,生命常常是生命的反面。

诗人兰波不就写道:“我,是另一个人。”

但我觉得我不但是另一个人,还是另一个人的另一个人。甚至,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只是这群人只有一张嘴巴。我闭上眼睛,冥想自己,看到了那不听使唤的嘴巴,以及众多矛盾的词语,它们暴露了我众声喧哗的内部。我需要克制。生命的内部,竟然也有着对秩序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让我仔细观察着外面的世界,那些色彩、声响与触感。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固执地认为,外面的大千世界再壮丽、再渺小,也得作用到人的心灵上,为的只是引诱出伟大的创造力。这是宇宙意识自己的唯一方式。

记下这种替宇宙体会到它自身意识的感受,便是作家的职责。写作就是如此,得不断吞噬生铁般的黑暗,只为孵化一个意象。当孵化不出的时候,就去亿万个世界意象中找出那个合适的寄托。这就像是写在宣纸上的草书:黑暗的河流在曲折中劈开了冰层。

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着强烈的诗化倾向,但我一直都试着收敛激情,努力让叙述在想象力的推动下创造出一小块坚实的地面。我需要站在上面。

就像此时此刻,置身在夜晚的浓密处,我完全忘记了睡觉。我是否应该像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样,面对明天,默默祈祷?是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时时希望自己能时来运转,但是,在生命的旅途上,我们常常会觉得,天使忘记了这里。这里成了一座孤独的车站,尽管连在蛛网一般的交通线上,但不知通往何方。

哲人说,世上本没有路。既然没有路,又何谓抵达?也许,有的只是逃离。这就像是我写给你的信,只是为了逃离我的孤独。

但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你整个人都逃离了我的孤独。米沃什的诗句响彻在我的心间:“我秘密地爱着你,却没有像他们那样有着靠近你的强烈希望。”可痛苦的是,面对你的背影,我是否还有这样的克制?如果有一种力量让我安静了下来,那绝对不是出自厌弃,而是出自对绝望的清醒认识。一次又一次,在经历过遗忘之后,我庆幸自己依然记得孩子们在黑板上的胡涂乱抹,那些粉笔的线条构成了一座白色的花园。

但,正是那白色的花园提醒着你的缺席。

某一天,你走后的某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也要从自己这座孤独的车站里逃走。我惶恐不安,像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囚犯。我爬上车,还没有等到下一站便跳下去了。我偷偷躲在路边带刺的草丛中。我浑身满是血痕,但我依然不想现身。我看到蚂蚁与蟋蟀从我的脚上爬过,看到阳光终止于麻雀的腋下。正如诗人所说的,灵魂是大地上陌生的事物。因此,我始终无法克服这种陌生感。但我很有耐心,日复一日,坚持隐藏在草丛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淡忘现身的念头。年复一年,我的身上长出了青草。

场景一:楼下的花园我已许久没去,最失意的时候,曾常去那里独坐发呆。户外的阳光与青草的气息令人难忘。许多失落的话语,不再有什么意义和隐喻,都像那随风飘落的树叶,静静躺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一个人的花园,不再有揣测与顾虑的疲惫,仿佛这是天地间唯一的舞台,而我已经放弃表演。

场景二:街边的小酒馆里再次传来愤怒的吼叫,这就像是阴影孕育下的恶灵。我猜测着时间,这种猜测让我清晰地感到自己活着。活着,宛如夜航船看到了远处的灯火,那些光在驱散黑暗的同时,照亮了无边的阴影,越拉越长,如同时光绵绵无绝。

场景三:雨中建筑物的表面显得肮脏,一种带着诗意的肮脏。那就像是生活的表面。我坐在窗前,喝着一杯水,迟疑着不敢走进雨的帷幕中。我羡慕那些在雨中行走的人,羡慕打着花伞的女人,羡慕追逐着淋湿的小狗的孩子,羡慕一手撑伞一手提着青菜的老人。我羡慕他们,只是因为我不是他们。

这三个场景平淡普通,却让我难以忘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这样收集上渡路大街上林林总总的一切,就像绘制一张超越表象的心灵地图。每一次勾勒,都使词语在心间繁殖。争先恐后的词语彼此抵消,变得如同雪原一般静默。我在收集的时候满怀深情,事后却像个外科医生那么冷漠。这是因为我深知,这条大街并不在意你的哭泣,它如此卑劣与势利,只在你欢乐的时候露出五光十色的迷人之处。你总是幻想着:在你忘记它的时候,它还记着你。但问题在于,那时的你对这些早已无从知晓。

身边的大街已经繁杂到了炫人耳目的地步,那么我们把范围扩大呢?就像一张电子地图,随着我们鼠标滑轮的上下滚动,世界变得越来越广阔,街道变得越来越密集……我生活的广州据说已有一千五百万以上的常住人口,也许还远远不止。只要我一出门,就会拥挤在城市的人群中,看到互不相干的同类擦肩而过。

这城市静立在人们的视网膜上,它不想只是生活的空间,它还要成为独立的风景。在它的街道上匆匆忙忙行走着善良的人、罪恶的人与什么也不是的人。这街道像是早有预谋的安排,规定了行走的方向。

哲人们不止一遍说:这些人潮,只是幽灵。

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不是那人潮中的幽灵?弱小如我,只懂得文学的证明。在我看来,文学的隐喻比这些街上汹涌的人潮更加真实。当我写出一个人物,他的灵魂便敞开在凉爽的秋风中,他让我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蚁穴里,他让我觉得高贵的精神依然值得去相信和追求。同时,我还希望能写出一个她,她不但懂得爱,还能承受爱。她足够包容,也足够神秘。

说起她和他,便涉及到男女间的隐秘。其实,有种古怪的感受我很早就想说出来:我一直感到卡夫卡小说中的情色有一种极端的荒诞感。后来读到了巴塔耶的论述:“《审判》或《城堡》中的色情,是一种没有爱情、没有欲求、没有活力的色情,是一种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的空虚孤独的色情。”这句话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启发,也带来了巨大的恐惧,我发现,卡夫卡笔下荒诞的色情正在变成今天这个“身体时代”的现实。

纳博科夫把作家性格分为三类:一是作为故事的讲述者,二是作为教师,三是作为巫师。我觉得这其中暗藏着艺术的等级划分。故事的讲述是小说这个行当的基本手段,其次是在此基础上传达思想以及对思想的辩难。作家不可能像哲学家一样建立完整的思想体系,他的直觉、鲜活与诗性话语,让他更像一个预言家,也就是有着神秘体验的巫师。

因此,作家是人类社会最后的巫师。而卡夫卡,是巫师中的先知。

走在夜晚的江边,水面黑暗,两侧灯光璀璨,有人闭着眼睛打太极,有人只顾着和自己的狗长相厮守,有人如我,被城市的远方所吸引。但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像樱桃般梦幻的一切。冬季到来,这里的夜晚将变得阒寂无人,那样独处天地间的时刻,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走出。

这个晚上,也许是我一个人散步,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人是没有庇护的存在。也许在人的孤独之途中,他所寻找的只是一个相对安全的据点。当他找到,他就会发现这座据点有漏洞。他会离开,并寻找新的据点。但毫无意外,新的据点依然有漏洞,而有漏洞的据点是不能被称作庇护所的。这次,他不再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会考虑要不要忍受。人的分野在此形成:有的他会选择忍受,有的他会选择离开,并彻底放弃对庇护所的希望。后者蹒跚着来到荒原上,要么干涸而死,要么在绝望的痛苦中敞开心灵接纳了神性。的确,只有神的庇护所是完美的,因为理性无法揣测其究竟如何。所以说,与其揣测,不如相信那是一个悬置的庇护所,看你是否有能力进入它,并且获得力量。

这让我不禁思考起了人的“前定”。这本来是一个宗教词汇,但是,我宁愿相信,人是有前定的,除了所处历史时代与家庭环境,还包括基因上刻录好的一切。认清自己的前定,才能更好地扩展自我,以及领悟到自我的边界。前定也许限制了人的可能性,但是却给人的存在带来了一个必要的基础。前定便是每个人一出生便随身携带的记忆,世界因此而复活,就像从一粒种子里长出了参天大树。

从江边回到家中,继续读书。读冯友兰的《新原人》,里边提到人生的四等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与功利境界是人的现实存在,其实这便是人的前定,除却生理上的因素,人的功利心大小也是注定的,每个人从中挣扎出来所付出的努力不会相同。而道德境界定义了人的理想存在,从而规划了人生的道路。天地境界是人生的最高觉悟,是人类精神的创造性升华,走到这一步的便是令人景仰的圣贤。

我在想,这样的圣贤还需要一个悬浮的庇护所吗?他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如果仅仅凭借着人自身的力量就可以做到,这对人的存在是一种高估吗?我无法回答,但我感到这样的想法追究下去是危险的。我更加愿意把这当成是一种暗示:当我们不断向内心深处挖掘的时候,我们反而以一条奇怪的道路靠近了那个悬浮着的庇护所。

写作,与许多事情一样,便是这样的挖掘。

写作多年,会常常困惑:难道写作真的只是为了超越生活,而不是为了进入生活?当我在生命的谷底接纳写作的治愈时,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写作是为了进入生活,是我进入生活内部、并得以窥见隐秘热情的唯一门票。进入生活,是为了去克服自身对生活的陌生感。但是,我何尝不深深知道:这种陌生感是艺术能够活下去的全部依赖。——这是一种多么伤心的悖论。

我想,当我这样思考的时候,文学的思想便诞生了。

文学的思想是对各种事物想法的诗意延伸,它依靠悖论而生,构成了一套奇妙的话语谱系。能够得到满意结论的推论不属于文学,文学的结论是更加尖锐地诘问,像是锋利的匕首,令我们自欺欺人的话语面具彻底崩溃。当然,这不意味着文学是一种隐蔽的精神暴力,恰恰相反,文学是一项极尽温柔的手艺。就像小说的本质是作者孤独的故事,他自顾自地讲述着,尽管他讲到了阳光与海岸,但是他的脸、他的身体处在一片深藏不露的黑暗之中。叙述已经成了他生生不息的能量之源。一开始,他在讲述自己,后来,他或许是在代替别人讲述,再后来,也许他的讲述只是为了语言的呈现。当语言的诗意通过叙事持续的抵达,开始在另一个心灵的深处款款流动的时候,不是他这个叙述者获得了成功,而是他置身的那片黑暗终于获得了短暂的照亮。

的确,通过写作,我们得以把自己的内心经验与丰富人性输入到另一个人身上,这种输入的量越多,这种写作的价值便越大。思想因此而诞生。文学的思想是隐藏的,这并不是说文学不能直接表达思想。这种隐藏应该像苹果的果核,那是人们吃完果肉后丢弃的部分,但正是因此,苹果的种子保存了下来,并可以再生,如此绵绵不绝。

如果选择文学的思想,便不得不在面对灵感时反复磨砺那种轻易抵达的快感,甚或说,最好的办法便是对灵感的摘除。我想,尤其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只有当他的写作摆脱了灵感的那一天,才是进入到了文学最艰难的地方,才是触碰到了文学的核心。这其中的要义就在于对勤奋的推崇。一个作家不勤奋,他的表达始终是有限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勤奋并不仅仅代表数量的多寡,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让精神性的事物得以安全降落到地面上的那种努力。

文学是生命的容器,尽管这个容器很有限,但是,经由作品储存下来的那部分生命是最生动、最细腻的,是任何DNA技术也无法复制的,是真正的独一无二。我总感到,行为的具体作用、话语的鲜明指涉,都注定会黯淡,永远明亮的,是生命中神秘的部分。所以,写作之道便是对生命的转移,是对光源的擦亮,是对不可知的探究,是对信仰的确认。

除却作品最终会超越时间,作家的形象也会随之流传下来,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了。智慧的博尔赫斯早就知道自己去世之后留给世界的形象,是他全部文学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双目失明的现代荷马。——这是如何可能的?一个作家终生写作,最终留给世界的却是一张并不英俊的脸,或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边角料。就像我们谈起苏轼,常常会想起他烹饪的东坡肘子,仿佛这种肉香比起他的诗歌更值得令人缅怀。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承载了生命的温度,我们会觉得:博尔赫斯多么无助,而苏轼是多么可爱。

不妨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罗曼·罗兰说的那句话:

“创造就是消灭死。”

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看光所有好看的电影。这个愿望之所以成立,就在于我假定好电影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假定暗藏着我对写作的偏爱和包庇。尽管写作提供的色彩较之电影的声色犬马是黯淡的,但是那种黯淡的色彩会随着我们的生命及其体验的深化,被赋予更加个性化的色彩,会成为我们生命有机的一部分。这就是写作的优势,它存在于生而为人的无尽缓慢,存在于精神想象的无疆无界,存在于好电影看光之后的空虚寂寞。

我想,我一定是在一个深夜里看光电影的,那样我会沉沉睡去,而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楼下的鸟鸣在阳光的徐徐展开中愈加欢快起来,天空没有雾,也少云,可以看到很远处楼房的屋顶。这些风景渗进我的心底,抚平我的好奇,让我进入宁静的状态。我渐渐感到,我的目光刺穿了这些风景,看透了这有限的色彩,它们已经成了我眼前的一片树叶,挡住了我望向更远处的目光。

于是,我拿起一本崭新的红色笔记本,坐在窗前,开始埋头写作。是的,从这天开始,我要暂时忘记电脑,专注于享受手写的快乐。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我还在安静地写着。也许我写的是别人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吸满了自己的感觉,从而变得沉甸甸的,像是秋天时成熟的麦穗。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深入地回到自己的生命之内了,我感到很满足,就像是在寒风中终于挤进了一个小缝隙的那种温暖。

脑海中五颜六色的画面、难以确定的气息、复杂难解的话语,它们构成了我。是它们让我不顾大风大雨去飞翔,同时,也是它们成为我行走的锁链。它们有时竟然让我在面对一小片金黄色的麦田时,都笨拙得难以穿过。我还能向命运期待些什么呢?我的体内有地狱的阴影,也有上帝的微笑,我努力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心灵的宁静。

但是,我依然感激它们带给我的锁链,我明白我根本无法承受巨大的自由,就像一个人上夜班时,空旷的办公室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凝滞与绝望。我感激那锁链,它们让我走得缓慢,因此我才能在行程的中途,听到了某种陌生乐器的演奏,那循环往复的旋律标明了时间瞬忽流失的节奏,我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已有一种神秘的快乐莅临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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