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谁的房间
2013-10-20孙未↓
孙 未↓
她听到餐刀摩擦盘底的一声响,皱了皱眉头,这才意识到丈夫就坐在她对面。丈夫使用刀叉的时候有个坏毛病,每切开一块,习惯刀刃贴着盘子底拖一下,这个动作偶尔会发出细响,让她牙根发酸。
当然这个毛病除了她,没人觉察到,他看上去岂止是风度翩翩,领带的系法会足十种,袖扣有二十七副,白发间杂,但是健身教练让他的身材一点没有走样,下颌轮廓分明,修长的手指对付刀叉足够熟练雅致。
此刻丈夫离她足有一米远,餐桌宽到古怪,这个距离他们根本没法说上话。餐桌更是长到古怪,他们总共有八对,还是十对夫妇呢,这一头想要望见那一头的一对,几乎就是打算望见地球另一端的世界了。餐厅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高拱穹顶,只亮着十六盏烛台形状的壁灯,桌布的流苏抚弄着她的膝盖,隐约能看见廊柱上方赤裸的仿希腊雕像和穹顶上方的西斯廷壁画。落地窗外在下雨,隔着玻璃上的暖雾,雨的弧光反倒比室内明亮。
丽莎正在热烈地跟她说话,好像是在说她上次到罗马出差遇到的年轻工程师。什么?你说什么?当丽莎问她建议的时候,她不得不确定刚才究竟讲了些什么,背景音乐的缘故,是歌剧《奥菲欧》吗。所以她更没可能听到那个细小的声音,刀刃摩擦陶瓷,她想这也许是她的神经过敏吧。
丈夫的坏毛病不止这一个,比如喜欢把换下来的袜子扔在地板上,牙刷永远用错她的那一把,等等。这些年,他没有惹她讨厌的时候,她觉得他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就像她经常忘记了卧室里还有一台经年不用的小冰箱。
所以她还蛮喜欢讨厌他的感觉,这时候,她会感到他忽然变成一种庞大的怪物在毁坏她的生活,从她的身体深处弄痛她,这种痛能让她暂时集中精神,忘掉大脑里的一切喧闹,诸如技术服务部门和销售部门都对她很不满,他们叫她撒切尔,她回答说,多谢。还有接下来三周往返东西半球的连续五次出差,下个月美国总部来视察工作。
停,她阻止自己,这都不是现在应该想的。
每周七十小时以上的工作时间已经让她够辛苦了,今晚是她的奖品时间,就像她总会要求自己挤出时间去欧洲购物,定期运动,享用最新的美容美体项目,再累也要光顾高级餐厅,不能让外卖、脂肪、旧款时装诸如此类的与她关联,让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垮下去了。尽管,有时候她觉得这些也成了她的工作。
俱乐部的收费高得离谱,不过这酒店总算选得不错。
红酒是拉菲酒庄的副牌酒。羊排烹制得也得体。还有餐具、刀叉都是仿制谢菲尔德的复古样式,简练的直柄,象牙质地,餐刀的刀身有一个舒展的弧度,使得刀刃有弯圆的着力点,刀刃左侧浇铸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印记。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再细看,雾气的玻璃外星星点点在盘旋,原来是变作了雪。上海今冬,雪已经下了第二场。酒店里则暖和得出奇,她只穿了一件贴身丝质粉色衬衣、一件深罂粟色的羊绒套衫、一条格纹短裙和一双漆皮小牛皮的系带芭蕾舞鞋,大衣在衣帽间。他们这些人是不用考虑季节的,从门到门。
男士们已经结束用餐,先一步离开。
她喝完了杯里最后一点酒,跟着丽莎站起来。丽莎勾起嘴角对她热烈地一笑,手指轻轻捏住她的手指。一年前就是丽莎把这个俱乐部推荐给他们两个,后来他们每次消费基本都跟丽莎一起,丽莎也对她热情有加,就像她是东道。
丽莎的手指小极了,有点潮湿,她是个可以挂在钥匙扣上的女人,身材小而丰满,在高跟鞋上走得铿锵作响,反手捏着她,这让她不得不走在她的背后,穿过悬浮在园林里的透明甬道,雪下得更大了。走到尽头,转角沙发上没有人,胡桃木的案几上摆着一只古藤编的盘子,里面是几张带黑色房卡套的房卡。丽莎咯吱笑了一声,迅速松开她的手,拿了一张,然后消失在右侧幽暗宽阔的走廊深处。
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沏茶,站在一个有六层高的迷你酒吧前,沓着腰,一只脚支着地,用金属热水壶往瓷杯里倒水,茶包浮起来,他轻巧地合上杯盖,叮的一声,懒洋洋地侧过脸瞟了她一眼。茶只有一杯。
酒吧离门廊最近,射灯设计得光彩耀眼,她几乎是贴着他的背脊走过去的,闻到的不是男人身体的气味,而是香水,巴宝莉的周末男士香水,毫无个性。挑逗着她鼻腔的是那一缕柑橘酸,香水的前调,这表明他刚补上香水不足五分钟,赶在她到来之前。
除了酒吧的灯,室内,他只开了床尾的一盏客房灯,紫色长方形灯罩。她把手袋放在房间另一侧的梳妆台上,脱下大衣挂在衣柜里,有一刻,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钱包锁到保险柜里去。
落地窗宽大得离谱,这应该就是酒店价目表上的园景房,窗帘完全收着,雪团飘舞,草坪树木和西式亭廊已渐渐丢失了颜色。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并不是在看雪,而且透过玻璃的反射在打量他。他们的目光相接,都快速闪开,示威般把视线挪到现实空间里,对视,仿佛谁的表情更坦然,谁就占了上峰。也许仅仅是她这么想。
她闻到了薄荷味,英国川宁薄荷茶,女人才会选那种呢。他舍得从唇边放下茶杯了,态度彬彬有礼:“喝点什么?杰克丹尼、黑方、轩尼诗,”他在检阅酒吧各层小酒瓶的陈列,“我看还是红酒吧,杰卡斯的梅洛怎么样?”
“新大陆的酒呀”她说了半句,牵起了一半的嘴角笑。客房里永远不会放什么好酒,难道怕顺手牵羊?她倒不是为了酒在发笑,他踩在有蝴蝶标志的客房拖鞋里,袜子已经脱掉,裤子也已经脱掉,也许他在家里就是这个习惯。现在他上身穿着一件质地颇佳的白衬衣,敞开了一颗扣,下身,很糟糕,不是光着两条毛茸茸的腿,而是穿着一条秋裤。这些年还有人穿秋裤吗,她想今晚不会干坐到天亮吧。
“不喜欢这个,我就让餐厅送一瓶过来,刚才的拉菲。”他这么说着,言语颇有讨好的意思,手里却已经三下两下拔出了红酒塞,挑了个郁金香杯倒了三分之一满,递到她面前。这一连串动作倒是果断有力,毫无拖沓。
她已经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踢掉鞋,左腿搁在右腿上,手指扣着酒杯的杯脚,仰起下巴看他:“你的意思是,我喝酒,你喝茶啰?”
他清了清嗓子。她重新审视了他,觉得他也还算好看,应该有四十出头了吧,但是看起来至多三十五,头发茂盛,染成褐色。眼镜摘掉了,笑起来除了眼角有一丛皱纹,其他皮肤还算滋润平整,色泽漂亮,也许不久前做过美黑疗程。秋裤包着他的腿型,颇为强健,大腿肌肉隆起。当他捉着她的手肘,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发现他高她恰好半个头,肩膀宽阔,腰腹有力,他们熟练地翻滚到床上,他此刻的表现延续了开红酒的气势,他摆弄她的身体就像滚筒洗衣机在摆弄一件弱小的绸裙,泰然自若,尺度大胆,这让她觉得之前的忧虑纯属多余。
可是忽然间,她尖叫起来,右侧肋骨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别出声。”他按她的嘴。她推开他,挣扎着扭亮床头灯,查看发生了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刀。
她飞快地跳下床。“这是什么,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他也被她的反应吓坏了,眨巴着眼睛说:“这没什么,一个小道具。”他跪在床上,反转刀子,手掌捏着刀刃,把刀柄递给她,像个降兵。“就是,我很喜欢有人用刀子什么的对付我,我就会很……”他笑笑,伸手又把她拉上床来。
谢菲尔德的复古样式,直柄,象牙质地,刀身有一个舒展的弧度,刀刃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蝴蝶印记。她认出了这刀子。他承认这是他从餐桌上顺手“拿”来的。
他让她握着刀柄,他握着她的手,自杀的姿势,把刀刃伸进第二个衬衣纽扣的接缝处。他手腕用力,反手向上用力一挑,衣襟开了,扣子滚落下来。她又惊叫了一声,唯恐刀刃顺势划破他的下巴。他说不会,这刀刃钝得可以,握紧了,尽管大胆来,照着胸脯和脖颈来,用刀背。
她开始觉得有趣起来,握着刀柄的感觉好极了,像被什么在背后猛然推了一把,凝固的血流动起来,耳朵作响,手指通红。她骑在他身上,挪揄地问:“你没有带绳子啊什么的吧?”
“我们来这儿的行李都是我太太整理的,她不让我带任何工具。”他很严肃地回答,好像他现在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水管工。
她丈夫的行李也是她整理的,就在今晚出发前,她特意往他的皮包里放了一盒避孕套。这是上周他们去家乐福采购的时候,她列入清单里的,两盒。在参加这个俱乐部前,已经足足三四年,他们的购物清单上彻底没有了这个项目。
“我们还可以试试就地取材,让客房服务再送点什么来,或者……你的高跟鞋,”他瞟了一眼地毯上她的新款漆皮芭蕾舞鞋,香奈儿的。他视线落地的准确程度,证明他设想已久,“你可以穿上鞋踢我。”
现在,她觉得脚趾仿佛也变得通红。然后门铃响了。
他们姿态古怪地停顿了一刻,叠罗汉似的。
他拿过床头柜上的羊绒套衫递给她,意思是,这一定不是我妻子,多半是你丈夫。她摇摇头,把秋裤扔给他,仿佛在反驳道,这绝对不可能是我丈夫,一定是你妻子。这么丢脸的事情谁愿意承认呢,即便是自愿到门口去走一遭,也似乎是默认了这种可能性。
隔了半晌,门铃又礼貌地响了一声。她怏怏地直起身,套上衣衫,踮脚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她这是担心丈夫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还是希望如此呢。
然后,她使劲地打开门,把门口站着的服务生也吓了一跳。她对着屋里大声喊:“亲爱的大卫,是你让餐厅送红酒来了吗?”像是宣布什么,又像是有点愤怒。大卫是一个玩笑的称呼,肌肉而白痴的代名词。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裹着浴袍飞快地出来了,揽着她的肩站在门口,看着推车。
“对不起,先生。你们都是住在这一排的,我想我一定是记错了房间号。”服务生是个瘦男孩,手脚颀长,睡眼惺忪。冰桶里插着一支拉菲,边上是两支葡萄酒杯、一方扣布和剑兰花的装饰。到底是哪个房间?他和她同时相互看了一眼,表情僵硬。
这一排的房间深门紧闭,寂静无声。
怪异的是,对面一排房间有七八扇门正同时洞开着,不住有人从这间串门到那间,又从那间一起涌去另一间,门里透出的耀目光亮仿佛是天堂被捅破了几个洞,有人高声对话,口音像是台湾或闽南一带的。她带着厌恶和惊讶看着这一幕,仿佛这里已经不是五星酒店,而是一个野蛮的村庄。她听到他咕哝了半句什么,搂着她退回房间,把门重重地碰上。
他又开了一瓶赤霞珠,报复似的,两个人都喝了一大杯。他们再次彼此亲吻,亢奋得有点矫情。她压住他,将刀刃插进了他第三个扣子的背面,这是一件手工衬衣,她注意到了纽扣缝制的线脚。
“纯粹的随机,然而,绝不是随机那么简单。”她想起俱乐部的宣传页上这么写着,“我们为您做过严格又严格的筛选,确保您的娱乐是绝对安全的。”
事后谁也不会勒索谁,她欣慰地想,忽然一个古怪的念头升起来,她想,如果我杀了他呢,什么绝对安全,我现在杀了他会有谁知道?纯粹的随机,没有人会知道谁和谁在一个房间里,连俱乐部也不知道。她感觉刀刃已经碰到了他胸膛的肌肉,往下按,充满弹性,跟切熟羊排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满意地呻吟了一声,把胸膛更往刀刃上送了送,他甚至不会反抗。
她听到血液在耳朵里澎湃,像什么声音在召唤她。她使劲割了好几下,最后一下,纽扣飞了起来,她忽然忍不住扇了他一个耳光。
门铃响了。
她跳下床,走到门口,对着猫眼看了一眼,走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唇显出咒骂的形状,抓起秋裤,翻身下床,刚要套上又醒悟般放下,光着脚跳到衣柜边,找出西装裤直接真空穿上。快要走到门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和身上,发现胸襟大敞没了扣子,折回来,从衣柜里扯出西装,一路披一路往门口去。
在此期间,门铃又急促地响了两次,感觉就是来找麻烦的。
她在猫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没有穿酒店的制服,没有穿外套,披散着长发,圆脸,只穿了一件贴身的长袖运动服,脚踏客房拖鞋。她只可能是谁,不是吗!
门开了,她下意识地往房间深处躲了躲。她听到门口传来了甜美的说话声:“大卫先生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啦,可以让我进去你们房间看一看吗?”她一惊,本想躲进盥洗室,来不及了,她飞快地抓起他的浴袍披上。就看见那个女人已经走进来了,大卫先生一脸傻相站在门边。
女人脚步轻盈地径直来到落地窗前。“噢,原来你们窗外不是湖啊,是草坪呀。”她用了极其感叹的口吻,伸手抓住窗拴,往一侧拉。看得出她非常用力,身体斜成一个锐角,肩膀都耸起来了,整面玻璃纹丝不动,包括倒影里两个目瞪口呆的人。
“原来这里的窗户都是打不开的呀。”女人下了结论,转过身拍打着两只手,其实窗拴上一尘不染,她还在拍打两只手,一上一下。因为大卫先生和大卫太太都肃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听凭她发落的样子。
现在,这个女人站在房间中央,沉默下来,看上去像一支粉红色的棒糖,运动服是粉红色的,脸也是粉红扑扑的颜色,长发有刘海,松松地搭在大眼睛上。她的眼睛像两个问号,嘴像一个惊叹号,就像她才是那个被堵在这房间里的罪犯。她自言自语地开始介绍说,她就住在对面房间,和她妹妹一个房间呀,她叫小慧,妹妹叫莎莎呀。祖父和大伯住在隔壁房间啦,舅舅和舅妈住在隔壁第二间啦……总之他们的窗户都打不开。
小慧说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微波炉,每句话结尾都是叮咚一声。
“刚才我看见你们正叫外卖呢……”小慧在解释打扰他们的原因。
“是客房服务。”她纠正她,及时切断了叮咚声。
“不是我们叫的。”他严谨地补充了一句,言语中带着气恼。
小慧丢了话,努力想再捡起来,踌躇之下,东张西望,不小心瞟到了床上的刀子,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疑,想转开目光,却又不慎看见了地毯上的两颗扣子,还拖着线头,她慌乱地把目光回到大卫先生的身上,这才终于找到了下文:
“你们这是要准备出门去吗?”
大卫先生穿着全套的西装呢,领子还竖起着,遮挡里面弄破的衬衣。
“嗯,差不多吧。”他能感觉到她揶揄的表情,他正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小慧。
“你过来。”他抓住小慧的胳膊,把她拉到落地窗前,然后按住窗拴,往里压,再轻轻一拉,落地窗就滑开了三分之一。她裹紧了浴衣。他迅速把窗合上,嘭的一声:“会了吗,就这样开。晚安。”
为什么外面下着雪,还一定要开窗呢?她不理解。
没住惯酒店嘛,他有点刻薄。
房间里现在终于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头。
落地窗紧闭。窗外的暗夜中,雪停了,园林银光闪闪,今夜的世界如此完美无瑕。现在他们每个人看见的应该都是同样的景色吧,都在这一排的园景房,望着同一片雪地,却不知道谁在谁的房间里。
她觉得有些困了,竟然想,不如洗个澡就睡吧。可是她还站在窗前,呆了似的。
他松开摩挲她的手,从她的浴衣里抽出来,打开电视。她不自觉地被声音与光吸引,把视线投向屏幕,那个世界总是更加让人眼花缭乱。此刻最合适的是调到一个爱情片,动物世界也行,结果HBO在播一个喜剧片,金凯瑞正在与人工控制的海浪搏斗,打算逃出他生活了三十年的虚假世界。
他悻悻地关上电视,脱掉西装,脱掉西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扯开一半的衬衣在身上飘来荡去,他三两下把衬衫也脱掉了,扔在床上,忽然间跪下来抱住她的脚。
“穿上鞋,踢我,来踢我。”他怂恿她,吻她的脚趾,湿漉漉的,热气呵得她有些痒。
前些年,她和丈夫还去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婚姻咨询,花费不菲,得到的评语是身体健康,情感融洽。是的,他们从来不吵架,哪有这个闲气力。咨询师建议他们,不妨更换一下环境,做一点角色扮演的游戏,或者用些工具也行。可是连咨询的时间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来的,他们哪有这闲心思来策划这些。反正不是健康问题就好,不是感情问题更好,反正这样也不会死。
此刻在她脚下,有个水管工如此兢兢业业,立志要把今夜的合作进行到底,这让她竟然有些感动起来。她顾虑会踢伤他,幸而他的肌肉看上去庞大得很。她好奇地问他平时做什么运动,才能把身材维护得这么好。
“我养了四匹马,每周骑两次”他气喘吁吁的,“骑马你想试试吗”
门铃打断了他的哼哼。
他光着身子从猫眼那里跑回来,示意她去开门。
“刚才那个白痴。”他说。
小慧道谢了足有五分钟,据说他们的窗户已经全部打开了,按照大卫先生教的方法。接着她把一堆小瓶子托到她鼻子下面:“大卫太太,这些哪个是洗发水呀,哪个是沐浴露呀?”
“我吵到你们了吗?”看着她堵在门口的架势,小慧又开始找话填空,“你们说要出门去的呀,我想你们也许正准备出门呢。”
好吧,她决定快速结束这次谈话,以免这台微波炉不停地叮咚下去。“以后有任何需要,你们可以打电话给客房服务。其实刚才开窗那种事情,你们就可以直接找客房服务。”在解释完所有瓶子的用途之后,她正色告诉小慧。
“拨八零零九,记住。”关门前,她特意补充了一句,“晚安。”
他又在喝薄荷茶了,披上了浴衣,壶里的水刚烧好。
她打算先去洗一个澡,他也得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之后好歹把事情办完。
她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觉得肩颈和腰部的酸痛渐渐松弛,可惜忘了带一杯红酒进来。她叫道:“大卫,大卫?”没有人应。盥洗室有里外两间,她有点后悔刚才自己顺手带上了门。匆匆浴毕,用上晚霜等若干,吹干短发,裹着浴衣走出来。
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个冷战。谁把落地窗打开了?
地毯上扔了一件白衬衣,衬衣撕破了,上面有一道明显的血迹。窗移开了三分之一,雪片正示威般飘进来。房间里没有人,除了她。他失踪了。
她听到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擂响在脑壳里。两颗扣子还散落在原地,离衬衣不远。她严肃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确定他没有躲在任何一个角落。他就像是从这个房间忽然蒸发了,不是蒸发,洞开的落地窗表明了他遭遇袭击的方向。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她发觉手在哆嗦,险些被窗拴夹痛。
花园里又在下雪了,雪片悠闲飘落的姿态有些诡异,似乎是一群不动声色的同谋,隐约还能够看见雪地上有凌乱的脚印,已经模糊难辨,转眼间即将湮灭。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衣柜前,他的西装和西裤好端端挂在那里,他不可能一丝不挂就被劫持了吧,血迹,可能他已经死了,被谋杀了,大雪天正是毁尸灭迹的好时候。
这时候,门铃响了。
“大卫太太,我拨了八零九,可是怎么也拨不通呢,所以我又来麻烦你们啦。”小慧刚洗了头发,湿漉漉垂在腰际,“你们能教教我怎么才能把窗帘放下来吗?”她说着就自然地往他们的房间里走。
她慌忙拦住她,抽出房卡,将房门在背后迅速关上。
窗帘是用遥控器升降的,如此而已,她在小慧和莎莎的房间里演示了一下。她们的房间果然就在她正对面,湖景房,湖面像一幅镜子,在雪地里反射着幽暗的光芒。
她回到房间,惊魂未定,背靠着门颓然坐在地上。
她诧异刚才突如其来的那一阵慌张,面对小慧,飞快地合上门,倒好像是她杀了人似的。她不应该帮她们弄窗帘掩饰半天,她应该立刻就报警,这冰天雪地的,越及时,他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不是吗?
可是她应该对110说什么呢?一个男人从她的床上失踪了,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高就,她都完全不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凶案的发生,除了一件带血迹的衬衣,衬衣的扣子是用刀割掉的,不过不是凶手割的,是她。她这才发现,床上的刀子也不翼而飞了,她的脑袋又轰然一声响,刀柄上还有她的指纹呢。她觉得呼吸困难,如果尸体被发现,验尸报告一定会提到他臀部上的新鲜淤青,那是她的高跟鞋造就的。
此刻她终于读到了自己的心意,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报警,如果他出了意外,她也希望他最好死得远远的,没有人发觉。
这个想法把她自己吓到了,如果出事的是她呢?
她踌躇了半晌,终于决定拨打丈夫的手机。她耐心地听着电话彩铃演奏了十五秒,变成忙音。她再次拨过去,她决定如果他再按掉,她会继续拨。这一回,他接听了,瓮声瓮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哪。”
“我这里出事情了。”她抢着说,怕他立刻挂断,听他的口气就是如此。
“你等下别挂。”他听上去匆忙而不耐烦。她听到窸窣声,走动,她觉得欣慰,虽然态度恶劣,他关心她出了什么事。
很快那头就传来了他的声音。“你在什么时候不能跟我说事情,非在这个时候!”有回声,像是在盥洗室里,“我警告你不要跟我搞怪,搞得大家都没面子,神经。”
“我出事了,有人闯进我的房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人差点杀了我!”电话已经被挂上了,忙音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原来他躲到盥洗室里打电话,只是为了警告她。
他弄痛了她,像每一次漫不经心的冒犯那样,他从她身体深处弄痛了她。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谋杀,被控谋杀,雪地里的暴徒,惊动整个上海的丑闻,让一切都来吧,让这个世界毁灭了才好,只要他跟她一起倒霉,身败名裂,一文不名。反正他早已毁坏了她的生活,如果她所厌恶的生活需要有所归咎的话。她又拨他的号码,电话立刻被他按掉了。她继续拨,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愤怒极了,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110,他不关心她的死活,至少她是纳税人,她要让他看到,她还有被保护的一般权力。她几乎就拨打出去了,其实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想到了丽莎。
这会儿给她打电话也许不合适,但是也许他们已经完事了。无论如何,她是俱乐部所有事务最好的咨询人了,一直如此。为了办得更私密,他们的会籍和缴费都是通过丽莎办的,没有与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有任何直接联系,她也相信丽莎不会白白效劳,没有营收。
手机响了很久才被接听,丽莎的声音气息微弱,被惊醒,或者是因为躺着。
“亲爱的,你知道我现在不应该接你的电话。”丽莎听上去有点不快,但还是勉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了。她觉得丽莎的身边有人,在接听电话的时候,她每说一句,丽莎就重复一遍,似乎是在讲给身边的人听。
“亲爱的,你知道的,我们没法去报警,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失踪的是谁。要知道是谁,就得把所有人都从房间里叫出来,这样合适吗?什么事情都等着明天早上退房的时候再讲,好吗?”语速比平时慢不少,显然还躺着。
“我在1019房间。”她急忙补了一句,赶在丽莎挂断电话前。
“嗯,1019房间。”丽莎懒洋洋地重复了一遍,电话挂了。
刚才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丽莎身边就是她丈夫,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把房间号告诉他们,她希望丈夫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至少夜半能过来一次。
丽莎去年第一次遇见他们,是在一个BBQ聚会,当天她就向他们推荐了这个俱乐部。看起来那是初识,可是谁知道丽莎是不是早就认识她丈夫,然后故意出现,装作陌路,诱惑她参加游戏,事实上是为了与她丈夫有一个不用躲藏的偷情时间。
她被自己的假设逗笑了,笑在鼻子里短暂往返了两公分。如果那样倒是好了,如果真的有外遇,有移情别恋,如果她丈夫真的还能处心积虑地爱上谁,兴致勃勃地想要跟谁欢好。如果她还能心无芥蒂地爱上谁,或者仅仅是迷恋某一个人的身体也好。他们之间的局面至少好过今天。
门铃响了。
她惊喜地跳起来,拉开门。
小慧的鼻子几乎碰到她的鼻子,她们差不多高。
“大卫太太,你还好吧?”
她猜想自己的表情应该很难看。她还没说完“八零零九”这个数字,小慧就涨红了脸,急着摆手打断她:“我这一次真的不是来麻烦你们什么的啦。你们饿吗?我拿了些吃的来给你们呀。”
纸袋里白花花的,是冬瓜条。她最后一次吃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小学还是中学?外面裹着厚厚的糖霜,甜极了,咬下去里面空空洞洞,还有点水,被糖腻到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嚼肥肉。她是决计不吃这个东西的,这么多的糖分,开玩笑。她为了节食,连饮料都是喝无糖的。
她把纸袋推回去的时候,小慧讪讪的。她看着这个麻烦的女人垂头走回去,三两步后,忽然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步折回来,凑近她,忽闪着圆眼睛,表情认真。
“大卫太太,你们是吵架了吧?我第一次进你们房间就发现了呢。你看上去真的很让人担心呢。你要不要过来我们房间坐一会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让小慧揽住了她的手肘,现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气息几乎吹到她的脸上,“或者,今晚你留在我们这儿睡吧,等明天早上大家的气都消了”
她匆忙挣脱开来,逃回房门里,合上锁。
她感觉糟透了,居然博得了那个白痴女人的同情,她看上去真的有那么悲惨吗。她刚才真的在返回房间前迟疑着,无助地等她折回来安慰吗?
落地窗外的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这么喧闹,却没有任何声响。
带着血迹的衬衣翕动了一下,她惊跳起来。
大床正凌乱着一脸皱纹,困惑不解地瞪着她。
不,她今晚是决计不能留在这里的了。她脱下浴衣,换上衬衣、裙子、羊绒套衫,找到了翻滚在床脚的漆皮高跟鞋。她没打算将园景房一间间敲个遍,指望不了他们,她也没兴趣对他们负责。她计划另外开一间房间,不是在这家酒店,太引人注意了。她会到车库把车开出来,就近再找一家酒店住下,天亮以后就径直开回市区,到希尔顿吃早餐,回家,或直接去公司处理文件。视时间而定。
她会表现得一切如常,也许警察根本就查问不到她这里。如果问到,她也可以矢口否认,反正房间登记没有用过她的身份证。
拿起手袋的时候,她心念一动。她拉开衣柜,发现他的提包还在里面,打开,眼镜,碧欧泉的男士护肤小套装,飞利浦剃须刀,收纳袋,袋子里有一套干净的衬衣、内裤和袜子。没有文件夹、记事本。怎么,居然也没有钱包。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找到身份证之类的,也许她还能在转移之后匿名报个警,救他一命。
旋即,站起身来的这一刻,她看见保险箱的门已经锁上了。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房卡也和他一起失踪了。有什么忽然哽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想要大笑。
门铃响了。
小慧打开门。大卫太太站在门口,穿戴整齐,还挽着手袋。
她被让进房间里,发觉小慧的表情自然之极,仿佛她的投奔是她一早就预料到的,这就已经开始为她铺床,把自己的一干物事搬到莎莎床上去。这时候,她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她想这个女人也许不是白痴得可以,而是八卦得可以。也许她完全能够辨认沐浴露和洗发水,她只是一直在为那把刀子和两颗扣子担心。也许是为她担心。
“大卫太太,你想不想再洗一个热水澡呀?还是现在就睡呀?”小慧递给她一件浴衣。
“别再叫我大卫太太了。”她的声音有点干涩。
“是呀,太正式啦。”小慧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那我以后可以叫你什么呢?”
她愣了一会,然后说:“丽莎。”
“丽莎,”小慧拉着她在床沿坐下来,轻轻揉她的背,“别生气啦,待会还是打个电话给你老公吧,他找不见你该着急啦,好吗?好吗?”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哭了,紧紧抱着这个白痴女人,哭得像个傻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