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潘,高原圣城起天门
2013-10-15李小波
文 / 图 李小波 邓 真
这幅收藏于哈佛大学、标号0311的老照片系从松潘古城向北望看到的场景,记录下了当时松潘居民以粮架堆垛晒粮之法。拍摄日期:1910年8月25日。
当代杰出科学史家,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认为:“中国古城营建具有天纵圣则的历史渊源,在人类居住的建造上,再也没有其它地方表现得像中国人那样热心体现他们伟大的设想——人不能离开自然的原则,城乡经常呈现一种对称‘宇宙图案’的感觉,以及作为方向、节令、风向和星宿的自然象征主义。”
秦灭六国,统一宇内,嬴政以为其功绩超过三皇五帝,自称始皇帝,妄图建立万事不拔之基业。在都城营建上法天象地,天地为廓, 以咸阳宫象征紫薇垣,以渭水象征银河,以阿房宫象征营室宿,构建出天地一体的宇宙之都。西汉长安城形似南斗北斗,明清北京城的天地日月四坛,都体现了上应天星、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构成了东方地平线上最独特壮丽的风景线,也是世界城市建筑史上难以置信的奇迹。
和中原相比,西南汉藏的边疆城市更以远接天外的雄奇诠释着这一传统。川西北高原的松潘,“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屏蔽天府,锁阴边陲”,不仅对成都平原有高屋建领之势,同时通过松茂古道通往宏藏大地,一楼高宇,一城云烟,伫立其江源神域的地理坐标和华夏古城的精彩图像。
左图/ 这幅标号0305的照片系从古城东北角视域看松潘古城,只见古城城墙顺着山势蜿蜒而上,直到山顶,山顶为古城“西门顶”城门。拍摄日期:1910年8月25日。
右图/ 清代松潘城池图
天地蜀门 江源圣城
古人看日月星辰沿西边落下,河流向东南顺流,便有了“天倾西北,地倾东南”之说,并赋予了“天门”和“地户”的文化意象。天门是神圣的仙界,地户是人间的乐园。若没有天门的源流和神圣的庇护,就没有大地的繁衍生息。据《华阳国志》记载:当年李冰治水时,水神发怒,波涛四起,每年要取两童女为妇,方能罢休,李冰以其女与水神通婚,都不能平息,只能操刀进入水底与之搏斗,刺杀江神。同时,李冰熟知天文地理,称汶山为天彭门,于是,前往祭拜,到达湔氐(今松潘),果然见两山如阙,仿佛若见神。李冰在岷江上立神祠三所,用三牲(牛、马、羊)祭祀,祭祀时把珍贵的珪壁沉入江底,以表虔诚。今天,九寨沟、黄龙之间的旅游集散地川主寺,是纪念李冰的遗址,千百年来,川人已把李冰奉为神明,而李冰就在这里,朝面觐苍天,祈福苍生!
左图/ 标号为0310的图片展示的是古城东门和岷江入城口城墙开端处的画面。拍摄日期:1910年8月25日。
右上图/ 标号0306的图片内容是从古城向北望所见的松潘河谷和岷江上源的景色,八月的松潘河谷和山腰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和青稞。拍摄日期:1910年8月25日。
右下图/ 标号0312的这张图片是从古城东南角视域看松潘古城,尽显古城军事防御的功能。
松潘城位于岷江源和川主寺之间,独显出自然与人文的生命伟力。从天文星运看,岷山是天上井络(井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天井之水注入地下,滋润蜀中大地。左思在《蜀都赋》中赞曰:“远则岷山之精,上为井络,天帝运期而会昌建福”。从山川地脉看,岷山发脉于中国众山之祖昆仑,同时,与巴颜喀拉山麓的长江、黄河源头一起,构成了华夏文明的江源之舞。在中国第一部地理著作《禹贡》中,提出“岷山导江”的概念,认为岷江是长江正源,成为儒家文化的山川经典,延续数千年,尽管明代徐霞客提出了“非岷是金(金沙江)”的论断,然而从文化意义看,岷江的文化源头意义仍然非凡。所以,天门激荡的神圣之水汇成天府的灌溉水源与文化之源,在天地神明和人神川主的护佑下,蜀地望天门,江源起圣城。
首尾相颠 山城一体
中国古代都城的方位转变颇有意味,在东汉以前,基本呈现坐西朝东的格局,然后逐渐演变为坐北朝南。这种转变与都城的东移和南北迁徙吻合。从西周到秦国一统,都是生活在西部的游牧征服东部,自然以西为贵。而北方民族南侵中原,自然面南而王。从东汉以前的西城东郭(西部是小城内城,东面是外城大廓,如西周洛城甚至分为双城)转变为南北相依(北面是小城内城,南面是大城外廓,如明清北京)。但是,松潘的城市形态独具特色,在南北轴线上,内大外小,首尾相颠,看来,城市的方位不仅有风水的吉祥意义,还有政治功能意义,松潘是中原王朝北控川西北的军事要地,自然以南城为坐标,向北拓展,进退自如。
既然是军事政治中心,松潘的城墙城门在全国最为雄伟,与目前保留城墙完好的四座城市(西安、兴城、荆州、平遥)相比,松潘除了城墙体系完整外,其城门系统与山水的融合更为独特。
当年大唐松州的百里松林已不复存在,远远的西山顶在高原阳光下土色金黄。沿山而上,曾经的砖砌城墙变成低浅的土埂,登顶后回望,西门竟然高出古城500米,在中国古城中决无仅有,难怪有“威远”之势。顺着内外城延伸之脉,岷江蜿蜒穿城而过,也许,有了这一日上升500米的城墙,护城河显得都多余,只有河滨的灵秀至今流连着千年茶马古道的永恒繁荣,成都以西灌县、崇州等地所产称“西路边茶”,制成方包、茯砖,经松茂古道到达这里,盖上松州大印,进入甘肃、青海、西藏等地。
军事地理决定了松潘古城的雄奇,同时也是民族地区的典型“汉城”,历代王朝从不放弃对古城的控制,所以,城市格局保留着中原文化传统,中轴线上的钟鼓楼,两侧的文庙武庙,中心的岷山书院,观音寺、城隍庙等宗教间布其间,从山下到山顶,组成了人人之系,人神之间和天人之际的生活与心灵述求。在城内聚居生活的藏、羌、回、汉四大民族和平共处。从古城门向中心延伸,汇聚的中心广场令我想起了耶路撒冷的哭墙,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的圣城上演了多少民族间的流血甚至杀戮。但是,千百年来,松潘各民族在固若金汤的城门城墙内外,构成了“和而不同”的人间乐园。
左图/ 图片0328表现的是松潘城南海拔7800英尺处的一个村落,右边是寺庙,左边是粮架。
右图/ 图片0334展示的是松潘城南海拔8800英尺处的悬臂桥和茶马古道上的游客。
西山官印 长征生路
中国古代风水学中,城市选址布局的 “仿生学”原则是世界城市规划的独特创意,在山川形胜或者城市形态中,赋予其吉祥如意的动物、植物或者物品形象,如龟城、鲤鱼城、梅花城、船城、犁城等。松潘古城所依靠的西山,形似一方官印,令人遐想。历史时期的著名人物李德裕(唐剑南西川道节度使)、岳钟琪(清川陕总督、宁远大将军)、蒲尚佐(松潘下窑沟村人,乾隆时期出征金川,后官至甘肃提督)、马元(松潘火烧屯回民,清嘉庆时期战功卓著,官至广西提督、振威将军)、沈洪(松潘下窑沟村人,乾隆至嘉庆三十余年,历经六百余战,官至江南提督)等,都在松潘演绎了精忠报国的宏大伟业和出将入相的精彩人生。
上图/ 松潘古城复原图(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供图)
从南门走上西山台地,首先经过李德裕的“筹边楼”,作为唐王朝一代良相,李德裕受命于危难之际。大和三年(829),南诏发动大规模侵唐战争,攻入西昌、宜宾、邛崃等地,兵临成都,攻陷外城。李德裕于次年抵达成都,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既要解除南诏吐蕃的威胁,又要安定民心,恢复生产。李德裕在松潘修建的“筹边楼”,意在励精图治,固边雪耻。在西川两年多,功绩卓著,以兵部尚书招回朝中。清代名将岳钟琪出兵松潘之时,雍正皇帝对他十分器重,看了他对西北军事的奏折,谕批:“朕信得过你,西边有年羹尧、你二人,朕岂有西顾之忧,愿你等速速成功,朕喜闻捷报”,结果,从松潘行军至青海,岳钟琪部50余天在高原行程三、四千里,大获全胜,松潘成为他的建功立业的福地。西山官印与出将入相的运势也许是一种巧合,但是,清代的官署也建于西山台地,而不在城内中心,则是罕见的城市布局,颇有玄机。
重要的地理区位使得松潘古城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元代忽必烈灭南宋,首先占领云南四川,然后从西部居高临下,沿长江顺势而下。公元1253年,忽必烈率十万之师进入川西北高原,以松潘为大本营,攻占四川,随军而来的回族军士后来落籍为民,成为现在的民族主要构成。这是一条传奇的军事路线,以前在探讨红军北上的军事成功时,不少人归结为红军走的时神秘的“生路”,其实,雄才大略的毛泽东深知其中的奥秘,明末清初著名军事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明确指出,历史时期进入的军事路线就是出去的可逆线路,毛泽东熟读史书,对这一地区的历史军事路线了然于心,所以,当蒋介石认定红军已经走进“死路”的时候,毛泽东带领红军不仅走向了“生路”,而且走向了胜利的辉煌。值得回味的时,松潘会议所在的毛尔盖,藏语意义是“越咒越兴旺”,相传藏传佛教的黄教(格鲁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派弟子来此修建寺院,遇上异教邪道门派的万般诅咒,结果寺院在咒骂声中修建成功,并且信众骤增,日益兴旺。红军在与张国焘的内部纷争和敌军围剿的艰难局势下,成功走向陕北,毛尔盖的“咒语”凭添了几分传奇。
100年前,威尔逊说:“如果命运要我生活在中国西部的话,我一定只要求住在松潘而不作其它要求…”。的确,松潘是一座祥和之城,地处汉藏军事要地却看不见刀光剑影的血腥,雄浑的城墙内外生活着多民族的怡然,清真寺邦克楼的礼拜和转经的喇嘛声一起融合,观音寺的大悲梵钟与古城中心的钟鼓一同回响,在高原金色的阳光下,有天地吉祥,有佛道保佑,有边疆治所,有百姓劳作。天地神明,地气水脉的意义都在千年的生息中融化淡忘,身临其间,我总会想起欧洲文明的发源地雅典卫城,我无意夸大松潘在文明史上的地位,但是,一座古城,能把军事性、宗教性和生活空间如此和谐的结合,就是人类城市史上的奇迹,但愿每天匆匆而过的九寨沟黄龙的游客,走进古城,去感悟一下你在不经意间错过的、也许是你一直在寻求的一种大地文明的精彩。
右下图/ 松潘西山集清代官署、寺庙、道观于一体,而且占据了攻守自如的军事高地,构成了汉藏边城“东方卫城”的城市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