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德国大选评说

■ 赵伯英／文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文史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欧债危机肆虐的背景下，大多数欧元区成员国政府接连被民众用选票赶下台。令人瞩目的是，在2013年9月22日举行的德国第18届联邦议会选举中，中右政党联盟党（基民盟/基社盟）战胜中左政党社民党，继续保持联邦议院第一大党地位，默克尔三度连任总理。这表明，默克尔政府的内外政策符合民意，符合大多数民众的利益，默克尔本人的执政能力和执政业绩得到多数民众的认可。本届大选的结果改变了“五党并立”的政党格局，德国政党政治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局面。

政治格局已定，组阁形势尚不明朗

2013年德国联邦议院选举，全国共有34个党派、4451名候选人登记参选。有投票权的选民约为6180万，73%的选民参加投票。与2009年相比，选民投票率略有上升。德国官方9月23日公布的计票结果显示，中右政党联盟党和中左政党社民党分别保持了第一大党和第二大党的地位，左翼党和绿党也取得进入联邦议院的资格，上次大选中的第三大党自民党则无缘下届联邦议院。

联盟党获胜本在预料之中，但联盟党一改近年来得票率下滑的颓势，赢得41.5%的选票，比2009年大选时33.9%的得票率高出近7个百分点，这种上升速度还是令人惊讶。联盟党此次得票率是1990年以来历次大选的最高得票率，仅低于联邦德国大选历史上以阿登纳为首的基民盟1957年所达到的50.2%的得票率。联盟党这次以高票赢得大选，表明社会市场经济模式已在德国国内得到普遍认同。联盟党的主要对手社民党（SPD）获得25.7%的选票，虽比2009年的23.1%略有起色，但仍低于2005年33.9%的得票率。社民党总理候选人施泰因布吕克大选前表示要取代联盟党来组阁的愿望成为泡影。

自民党、绿党和左翼党在经历2009年大选中得票率明显增长后，2013年的得票率都出现下滑。自民党的得票率从2009年的14.7%暴跌至4.8%，未能跨过进入联邦议院所必需的5%得票率门槛，成为本届大选的最大输家。绿党在本届大选中获得8.4%的选票，低于2009年的10.5%，与2005年的得票率持平。极左的左翼党在本届大选中的得票率从2009年的11.9%大幅下滑至8.6%。德国选举法设置的5%的门槛最终把海盗党和德国选择党挡在联邦议院的门外。

联盟党大获全胜，默克尔将第三次出任联邦总理。在本届大选中，联盟党获得1990年以来历次大选的最高得票率，超过社民党和绿党（红黑联盟）的总和（34.1%），接近社民党、绿党和左翼党三党得票总和（42.7%）。德国选举法没有限定总理连任的次数，默克尔将成为继阿登纳及科尔之后又一位三度赢得大选的总理。并将在2016年打破“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治理英国11年的纪录，成为欧洲乃至全球执政时间最长的女性政府首脑。

本届大选的结果改变了“五党并立”的政党格局，德国政党政治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局面。长期以来，由于一个政党难以获得绝对多数票而单独执政，于是形成了以联盟党和社民党为主体的、“一大一小”的两党联盟模式。随着政党格局多元化，选票的分散往往使这种两党联盟模式难以达到组阁所要求的有效多数票，于是又出现了跨政治阵营的联合模式，甚至可能有“一大两小”三党联盟。2013年，联盟党的执政“小伙伴”自民党无缘于联邦议院，“五党并立”格局被打破。默克尔无法如愿实现同自民党继续联合执政的目标，不得不转向次优选择，寻求跨阵营的联合。理论上，社民党、左翼党和绿党都可能成为联盟党新的执政伙伴。新一届政府的政党组合采取何种形式，至今尚不明朗。

2013年9月23日，德国第18届联邦议会选举结果初步揭晓，联盟党（基民盟/基社盟）成为最大赢家，默克尔三度连任总理。图为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柏林基民盟总部庆祝大选获胜。

联盟党与主要对手社民党组成大联合政府黑红联盟的可能性。联盟党和社民党在联邦层面曾组成过两次大联合政府，一次是1966年底基辛格领导的基民盟和勃兰特领导的社民党联合执政，另一次是2005年大选后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大联合政府，这次黑红联盟执政期间，两党总体上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但联盟党和社民党之间存有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传统上联盟党注重社会市场经济，强调私有经济秩序与社会平衡之间的联系，社民党更强调社会公平。因此，默克尔和施泰因布吕克在大选前都表示不会考虑组成联合政府，前者想要的是黑黄联盟，而后者的目标是取代黑黄联盟，而不是参政。然而，大选结果公布后，联盟党已与社民党进行初步接触，商讨组成联合政府的事宜。两党尚在讨价还价，黑红联盟也有可能成为现实。

联盟党与绿党联合执政，组成黑绿联盟的可能性。基民盟和绿党在能源、经济、社会等方面的政策立场上存在很大差异，绿党以环保、反核为主要诉求，主张民主公平、强化社会福利和充足的财政保障，对默克尔的财政紧缩政策持反对态度。不过，绿党在价值观上逐渐向保守偏移，几乎赞同默克尔政府的所有重大决策，而默克尔在2011年日本核电事故后宣布德国放弃核能的做法也使两党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绿党领导人厄兹代米尔在大选后明确表示，不排除绿党和联盟党联合组阁的可能。

由于联盟党通常对左翼党持排斥态度，基本上可以排除两党联合执政的可能。

联盟党获胜及默克尔连任的主要原因

默克尔领导的联盟党之所以赢得大选，其根本原因在于多数民众对默克尔的执政能力持有充分的信心。

一、默克尔优异的政绩和能力是赢得选民信任的关键因素

随着欧债危机愈演愈烈，大多数欧元区成员国经济低迷甚至衰退，失业率居高不下，民众生活水平下降，社会骚动不安，而默克尔政府坚持以着重实体经济、不断提高经济竞争力为核心内涵的经济发展模式，并且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削减福利，紧缩开支，成功抵御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德国总体上保持了较快的经济增长、良好的经济发展势头和稳定的社会局面。2010—2012年分别同比增长4.2%、3.3%和0.7%，同期欧元区的增长率为2.0%、1.4%和-0.6%。随着欧债危机基本企稳，德国经济发展势头令人乐观。2013年第二季度德国经济环比增长0.7%，而同期欧元区为0.3%。其次，政府财政保持稳健，新举债务下降。2012年德国政府财政盈余占GDP的比重为0.2%，是欧元区中唯一实现盈余的成员国。虽然德国政府债务仍高于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规定的60%红线，但在欧元区成员国中处于较低水平。德国政府开源节流的各项措施初见成效，经济增长强劲，财税收入大幅增加，德国财政已实现收支平衡，政府债务逐渐减少。第三，通胀率和失业率保持双低。德国7月的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为1.9%，已连续7个月在欧洲央行设定的2%的目标之下。截至2013年6月，德国的失业率已连续12个月维持在5.4%，青年失业率维持在20年来的最低点，而欧元区整体失业率达到12.1%，希腊、西班牙等重债国的失业率更分别高达27.6%、26.3%，青年失业率超过55%。第四，提升德国在欧洲舞台上的领导地位。在应对欧债危机的过程中，德国成为欧洲经济的引擎，并且通过承担其责任和义务，不断增加在欧盟的政治影响和经济分量。默克尔立场鲜明地支持欧元，与法国连手促成纾困机制，将希腊留在欧元区内；作为欧洲稳定机制的最大出资方，在对重债国实施救助的同时，坚持紧缩政策，要求严守财政纪律，避免了欧债危机继续恶化；推动建立欧元区“财政联盟”，带动欧盟经济复苏。欧盟的治理结构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着法国经济不断走弱，“法德轴心”有向“德法轴心”演变的趋势。

二、默克尔的个人魅力对选举结果产生很大影响

在多数德国人看来，默克尔不仅积极维护欧洲整体的利益，在挽救欧元区、维护欧盟团结以及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德国的利益免受危机蔓延的影响，因此期待她继续承担领导角色，带领欧洲走出困境。默克尔深孚众望，民众支持率一度高达70%，被视为联盟党胜选的王牌，2012年12月以创纪录的97.9%党代表票第七次当选为基民盟主席。默克尔谨慎、理性，生活节俭，低调实干，这与德国的国民性格有相当大的契合度。虽然社民党总理候选人施泰因布吕克也非等闲之辈，曾在默克尔政府里担任财长，但他在联邦政府层面的执政经验和个人魅力无法与默克尔相提并论，其民众支持率只有默克尔的一半。

三、默克尔调整竞选战略，提升了联盟党的支持率

近几年来，联盟党的支持率一直领先于社民党，但是黑黄联盟与反对党组合间的支持率不相上下。默克尔及时采取固票策略，确保联盟党获得最多的选票。进入2013年，基民盟在下萨克森州议会选举中与社民党展开首次较量，黑黄联盟以微弱票差败给红绿联盟，失去在该州长达10年的执政权。主要原因是基民盟的竞选策略失误，为了和自民党共同执政而号召本党选民把第二张政党选票投给自民党。在本届大选前，尽管自民党为避免在联邦政治舞台上被边缘化而呼吁默克尔的支持者把第二张票投给自民党，默克尔则选择与盟友切割，改变以往的配票策略，呼吁选民把两张选票都投联盟党，从而保持第一大党的地位。另外，针对政党格局多元的形势下小党分散大党选票，“欧洲怀疑论”持续发酵的情况，默克尔及时出手，遏制反对党支持率上升的趋势，明确阐述欧元区命运和德国根本利益之间的密切关系，以缓解德国选民对更多救助的疑虑。直到大选前最后一天，默克尔重申对欧元的承诺，但反对发行欧元债券，指出援救计划不会对德国带来更多债务，以安抚忧虑的选民。默克尔的战略显然发挥了作用。

四、社民党提不出新的政策主张，有利于联盟党保持优势

在德国经济发展势头良好和欧债危机企稳的情况下，社民党所提出的具体改革措施缺乏足够冲击力，无法使选民相信它代表自己的利益，因此不能改变联盟党支持率领先的局面。关于德国的欧洲政策，主要党派之间已达成共识，都相当一致地维护欧洲一体化。默克尔通过暂缓推进希腊救助计划，化解了施泰因布吕克在这个问题上的批评，而对于加强对银行和金融市场的监管，施泰因布吕克也没有提出更切合实际的有效措施。突然出现的“斯诺登事件”并未使默克尔遭受很大伤害。对于叙利亚危机，默克尔和施泰因布吕克都表示反对德国参与任何对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具体的立场差别不会对德国大选结果产生重大影响。广大民众真正关心的是劳动报酬公平、儿童保育政策、税收政策、养老和医疗保险、能源转型等内政问题，对此社民党在其竞选纲领中强调新的社会公平，致力于缩小贫富差距，这一点与社会民主党的观点几乎没有差别。实际上，德国各派政治力量在过去20年里已经就福利国家体系改革达成共识。

五、默克尔在外表平静的选战中保持自己的优势

默克尔的个人支持率远高于对手，而且联盟党的优势也很明显，因此德国媒体和观察家普遍认为默克尔将毫无悬念地赢得第三个总理任期。因此，默克尔采取防御的竞选策略，一方面大讲政绩，另一方面承诺“稳定、巩固和安全”，凭借执政者相当大的权力，始终主导着竞选进程，“静静地”推进选战，努力把自己的优势保持下去。默克尔宣布，从8月1日起实施有关家庭福利政策的两项措施，一是在全国额外增设数万个托儿所的位子，保证每个婴幼儿在托儿所里都有位子，二是每个月向在家照顾一岁以上幼儿的家长发给100欧元的补助金。她努力向选民表传递这样的信息: 联盟党总是能够在危机时刻拯救德国，她有能力带领德国走出严重的经济危机，走向繁荣。施泰因布吕克也做出大量承诺，拉拢那些依然犹豫不决的选民，但这些承诺并没有对选情造成很大影响。

新政府的欧洲政策走向

德国是欧盟最大的经济体，也是对整个地区最具辐射力和影响力的国家，国内外各界当然密切关注2013年德国大选结果会对其欧洲政策产生什么影响。其实，无论组阁结果如何，德国现行的欧洲政策都不会出现实质性的变化，但存在一定的微调空间。

目前，德国国内经济景气情况良好，各方面都比较稳定，欧债危机相对企稳，由此可以证明前一届政府的经济政策和债务危机管理措施的正确性。而且，大选的结果也表明德国民众认可默克尔的政策措施。默克尔及其领导下的联盟党掌握组阁的主导权，无论与社民党还是与绿党结盟，德国的内外政策都将保持很强的连续性，不会出现大幅度的政策转向。从德国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场四年一度的例行选举不会改变已经证明有效的政策。由于默克尔主导的新政府是跨政治阵营的联合政府，施政纲领只能留同去异，参与组阁的政党要达成妥协。另外，联盟党和自民党连续在联邦州议会选举中失利，社民党和绿党在联邦参议院中占有多数席位，可以阻止默克尔政府提出的法律草案向右偏转。

德国的欧洲政策建立在朝野共识之上，德国主要政党和主流民意对欧洲一体化基本上都持积极态度，都坚定地维护欧元。在应对欧债危机的立场上，社民党与联盟党没有根本分歧，几乎只有一个声音。社民党与绿党不时站在默克尔的对立面，但在欧元政策上与默克尔并无不同，两党支持所有重大的欧元救援措施。无论是黑红联盟还是黑绿联盟，新政府都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大联合政府，可能会修正而非从根本上改变德国现行的欧洲政策，不可能对目前执行的欧债应对措施进行方向性调整。

新政府会兼顾联盟党和执政伙伴的政策倾向。默克尔始终坚持紧缩政策，要求欧元区成员国勒紧腰带，整顿公共财政，而社民党对财政紧缩政策更为犹疑，倾向于推行振兴经济措施。德国坚持紧缩政策、整顿财政纪律的主张遭到重债国的批评，认为一味地紧缩将把欧元区和欧盟经济带入衰退，加剧失业状况，导致债务上升，引发社会风潮，破坏重债国和欧元区的稳定。然而，新政府不会因为压力而大规模修改现行政策，这不仅是因为这些政策是基于德国根深蒂固的经济治理理念，也是因为政府的行动受到许多国内因素的制约。新政府会进一步平衡紧缩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关系，在继续坚持紧缩和财政巩固政策的同时，支持更多促增长的措施，努力创造就业机会，从拉动经济增长和巩固财政两方面解决欧债危机。在德国国内，新政府都会继续推行财政巩固的政策，即从2016年起，德国联邦结构性赤字不能超过其国内生产总值的0.35%，而各联邦州自2020年起将不能新增任何债务。对于欧元区重债国，德国可能会适当放松紧缩财政和削减赤字的要求，允许采取更多促进增长的措施，但不会放弃抗击欧债危机的实际行动方式。

关于应对欧债危机的措施，德国国内的争论主要集中在救助方式和救助限度上。德国支持总金额高达2400亿欧元的两轮希腊救助计划，推动欧洲稳定机制和“财政契约”成为应对危机的重要工具和保障，并且同意为摆脱欧债危机做出更大的努力。默克尔继续坚持救助希腊，以确保欧元区的完整，并公开表示将对希腊提供第三轮救助。同时，默克尔一直反对财政转移，明确拒绝发行统一的欧元债券，强调“没有统一监管就没有债务共担”。社民党倾向于由整个欧元区来承担所有欧元区债务，包括发行欧元债券和设立偿债基金来应对欧债危机。许多德国人对希腊、西班牙等重债国表示不满，反对希腊救助计划，认为希腊应退出欧元区。随着欧盟和欧元区全面救助计划的实施和全面改革的推进，德国民众认识到拯救希腊和欧元区对本国利益的重要性，总体上支持政府的救助政策。新政府会继续坚持默克尔的理念：欧元的崩溃势必损害欧洲一体化进程，也将削弱德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因为欧洲只有联合起来，才是多极世界格局中的重要一极。因此，新政府会更加重视平衡德国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定位与国内政治诉求，平衡国家利益和欧洲利益的关系，平衡参与欧洲救助行动与国内民意的关系，在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维护德国的影响力和民众的利益。新政府会充分考虑选民的意愿，有可能施压欧盟采取多种措施完善救助方案，推动对希腊的第三轮救助，包括由欧盟成员国减记部分希腊债务，或由欧洲央行承担减记所持希腊国债的损失，但所有这些措施必然附加严格的条件，要求希腊及其他受援国作出相应的努力；有可能同意设立共同储蓄保险框架、债务赎回基金和某种形式的欧元债券。

在解决欧债危机的过程中，德国始终是欧元区最大的救助国，在欧盟中的领导地位日益突出，欧盟及其他成员国也不断提高对德国责任的要求。德国经济实力最强，而且是欧洲一体化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义务。新政府会进一步发挥德国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主导作用，加强欧盟成员国的团结，特别是强化与法国等大国的协调，推进成员国之间的经济政策协调，推动经济竞争力的改革发展，重启因为大选而暂停的结构性改革，实施欧元区危机管理措施，包括加强欧元区制度建设，实行欧洲范围内的银行监管，建立欧洲银行联盟，以实现更紧密的财政和经济一体化，推动欧洲走向统一和繁荣。为了彻底摆脱欧债危机，新政府会强调治标和治本相结合，推进欧元体制改革，纠正欧元的先天不足；推动欧元区成员国向欧盟机构让渡相关领域里的政策制定权与执行权，赋予欧盟最高机构在某些领域里的最终话语权，从而奠定欧洲一体化建设的根基。